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问津》南山楸 文案 陆之遥是个侠客,手中执剑,行侠仗义。 胥凤仪是个商人,心里有秤,权衡利弊。 他们本该各走各的路,她却偏要携手同行。 终于有一天,行侠义的学会了妥协,谋利益的做了亏本生意。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豪门世家 女强 商战 搜索关键字:主角:胥凤仪,陆之遥,孟鲲 ┃ 配角:魏梁,叶凌霄,韩都雅,韩启微 ┃ 其它: ====================================================================== 文章类型:原创-言情-架空历史-传奇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370088字 第1章 楔子 聘礼送到家里时,韩宁才知道父亲要将她嫁去夷云派。 夷云派掌门丧偶不久,独子年幼需要人照顾。派中长老们催他续弦,遣人来云中城里物色好人家的女子。精挑细选之下,他们相中了韩宁。 韩宁不愿意。她原本心仪陆家公子,可惜韩陆两家是生意上的对手,双方长辈不愿结亲。韩宁几次拒了别家的提亲,赌气似的虚掷韶华,年过二十仍嫁杏无期。但这一次,父亲态度尤其强硬。韩宁震惊之后涕泪连连,哀求他取消婚约。 夷云派的聘礼约合两千两白银,韩新对此十分满意。他看着悲泣的女儿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厌恶和烦躁。韩家的女儿们自小被教养得温顺乖巧,到了年纪便依从家中安排嫁作人妇,唯有韩宁是个异类。韩新不喜欢异类,更不喜欢女儿三番两次违逆自己的意愿。在她蹉跎的岁月里,父女间的温情被消磨殆尽。他甚至懒得安抚,只是放下狠话,就算韩宁死了,也要把尸体送到夷云派去。 韩宁默默收拾眼泪,回房挨到四更天,偷偷出了门。她一路往南出了云中,渡过沧江,来到钟陵城。 进城时已过晌午,城上黑云低垂,天色昏暗得如同傍晚。没过多久,电光忽闪,雷霆如崩,暴雨倾盆而注,路人纷纷逃散。韩宁去街边店铺里买伞,顺便问路。她一手撑伞,一手提着裙摆,匆匆穿过雨帘烟幕,来到一扇大门前。 门上没有牌匾。若非她事先问得清楚,怎么也想不到这里就是赫赫有名的明前阁。明前阁原本是胥家的藏书阁,百余年来已发展壮大到自成一体。韩宁本以为会看到一座高大宏伟的楼宇。她携着一身风雨推门而入,穿过小院来到响厅,刚刚收起伞,便有侍者上前询问来意。 韩宁告知自己有些疑问想求个明白。侍者会意:“姑娘要去的是一苇堂,请随我来。”说着将她领到一间大厅。 进门时,一个衣饰华丽的男人正站在大厅中间发火:“我花一万两!一万两雪花银!难道还不够去明前阁翻几本书?” 他对面站着个年轻公子,衣着素雅,笑得云淡风轻:“真抱歉,明前阁自有明前阁的规矩。”说完抬手送客。 韩宁看着男人忿忿不平地拂袖离开,她被安排坐到窗边。侍者端来茶水,又有书僮送来纸笔,请她写下要求,然后带回里间。 厅内只剩下她与那年轻公子。那人背着手站在窗前,隔着窗棂看雨。雨势渐弱,滴水声不绝于耳,仿佛这厅堂之内也氤氲起来。 没过多久,书僮回到厅上,告诉韩宁若要答案,需支付二十两。韩宁微怔,摸了摸腰上锦囊,想是不足数。她卸下钗钿耳坠,又脱下一对玉镯,连同锦囊交到书僮手上:“这些够不够?” 书僮犹豫道:“请稍等。”带着财物折返内堂,过了约一盏茶的功夫才回来,交给韩宁一把竹牍。 韩宁谢过,一片一片地认真看那些竹牍。读着读着,她只觉胸中寒意上涌,下意识咬紧嘴唇,脸色越发难看。她放下竹牍,克制不住浑身的颤抖,便伸手抱紧双臂埋下脸去,忍不住流下泪来。 忽而肩头一暖,她茫然抬头,发现方才看雨的人正站在自己面前,微笑着递来一条手帕。韩宁接过手帕,哽咽道:“谢谢。” 那人坐到她身旁:“姑娘为何伤心?” 韩宁拭去泪痕,缩着手摇头:“不是伤心,是害怕!” “怕什么?” “怕重蹈覆辙,在劫难逃。” 那人依旧微笑:“姑娘,你所在的地方叫做一苇堂,由明前阁分设出来,做的正是答疑解惑、排忧解难的生意。” 韩宁眉头紧蹙:“可我的劫难,恐怕无人可解。” 那人微微好奇:“姑娘介意告诉我吗?或许我可以帮你出出主意。”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不算一苇堂的生意,不必花钱的。” 韩宁被他一逗,眉目微微舒展。她道:“我父亲要将我嫁去夷云派。可嫁入夷云派的女子,没有一个善终。”她举了举手中竹牍,又无力地垂下。 那人安慰道:“你刚才看到的都已成为过去。你又怎知自己一定会重蹈覆辙?” 韩宁苦笑:“你看历史的车轮好像一直在前进,可转来转去,还不是那三十道车辐?”她边说边抬头环顾一眼:“这不正是明前阁存在的原因吗?” 那人眼睛一亮,看韩宁的眼神多了些欣赏的意味。他道:“你可以将事实告诉令尊,请他取消婚事。” 韩宁无奈:“没用的,他这次是铁了心的。” 那人眼珠一转:“那陆公子呢?他就不能拿些主意?” 韩宁听出他话中的暗示,垂眸叹息:“他如果真的有心,也不会拖到如此局面。”说完忽觉奇怪,疑惑地打量起那人来。 那人处之泰然,仰头出神片刻,说道:“除非夷云派主动放弃,否则姑娘若想脱困,只能去找一个能与之抗衡的靠山。” 韩宁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半晌,试探道:“若我想靠胥家这座山,一苇堂会接这笔生意吗?” 对方哑然一笑:“这要看情况了,而且这笔生意的要价恐怕不低。” “我能支付的最高代价,就是我自己。”韩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胥公子觉得如何?” 胥悯见她看穿自己身份,微微扬眉:“韩姑娘想怎么做?” 韩宁暗暗松一口气,至少他没有立刻拒绝自己。她想了想,问道:“胥公子可有良配?” 胥悯勾起一边唇角:“姑娘该不会要我去抢亲吧?” 韩宁斟酌道:“我想请你去向我父亲提亲。当然,只是做戏而已。我会事先将聘礼准备好交给你,不必你花费一分。事成之后,你再悔婚即可。” “你打算准备多少聘礼?” “至少五千两,我想越丰厚越好。” 胥悯微微颔首:“既以胥家名望威慑之,又以丰厚财物利诱之,令尊必然为之动摇。只是这么一来夷云派颜面受损,势必不会善罢甘休。这丰厚聘礼的一部分,恐怕要拿来消灾弭祸了。” 韩宁见他完全领会自己的用意,不觉振奋,点头道:“正是如此。” 胥悯看着她微笑,“我愿意帮这个忙。不过你将这样一笔重金交由我支配,还需立个字据以防万一。”随即召来书僮纸笔伺候。 韩宁看着他写下契约,心中不无感慨:“公子高义!我争取在一个月内将钱送到府上,届时还请依约行事。” 胥悯点头,将写好的契约递给她。韩宁粗略看过一遍,折好收入怀中。胥悯玩味地看着她:“姑娘不再仔细考虑一下吗?” 韩宁深深看他一眼,摇头道:“我信你。”说话间起身准备离开。 胥悯送她走出大门,回来便命人去彻查韩家家世。 韩宁去打听那个衣饰华丽的男人,得知那人原是京城富商,没念过几天学,却好附庸风雅,痴迷明前阁。他为此迁居钟陵,就住在明前阁附近。但他几度要求入阁参观,都被拒绝。他设法结识胥家门人,试图讨好胥悯,甚至重金贿赂一苇堂,绞尽脑汁仍不得如愿。韩宁觉得这人很是疯魔,她登门拜访,开门见山地请求对方借给她五千两。 对方的回复是狠狠地嘲笑她一通,然后命人送客。韩宁毫不意外,只淡淡问他:“若我能让你进入明前阁呢?” 富商嗤笑:“你?凭什么?” “凭我会成为明前阁的女主人。” 富商不信:“我从未听说胥悯打算娶亲。况且胥家财富远胜过我,还用得着向外人借钱?” 韩宁不急不缓道:“我需要这五千两去解决一件私事,唯有解决此事,我才能嫁进胥家。你若借给我这笔钱,待我成功之后自当投桃报李,帮你完成心愿。” 富商满腹狐疑:“你不是在讹我吧?你有把握?” 韩宁坦诚:“天下哪有稳赚不赔的生意?但我可以与你立下契约,最快一个月见分晓。你若不放心怕我逃了,也可派人跟着我。”她见富商迟疑,又道:“你之前花一万两都未能如愿,如今我只是借你五千两。这笔生意值不值,相信你自有明断。” 富商认真思考一番,忽然激动起来:“好!古有吕不韦奇货可居,今日我就效仿一次,将来也许另传佳话呢!”他笑呵呵看韩宁:“你这笔生意,我做了!” 于是两人立下契约,韩宁带着五千两银契回到云中,又私下约出陆公子,向他借三千两。 陆公子听她说完整件事,觉得匪夷所思,心中无比惆怅。韩宁看着他落寞的样子,忽然觉得可笑。其实她本不必再将他牵扯进来,但她觉得该是时候做个了结。借出这三千两,从今而后,他们之间就没有情,只有债了。 陆公子虽然神伤,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甚至通情达理地表示不必她归还。韩宁置之一笑:“此言差矣!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事已至此,两人竟无话可说,沉默着相对片刻,便各自散了。 八千两白银在十天内送到了胥府,明前阁的线报几乎是同时到的。胥悯手中握着这些银钱的来路,看着账房清点银两,心中赞叹不已。等到账房禀报说金额对上,他抬手命人补上两千,然后送往云中韩家。他自己安排好家中事宜,也启程北上。 聘礼队伍声势浩大地从云中城穿过,胥悯几乎是招摇过市地上门求亲。 韩新之前已从女儿口中听到消息,但当时不愿相信,只骂她痴人说梦,如今见了一万两白银,恍惚如坠梦中。待见了胥悯本人,更觉得他玉树临风,温文尔雅,比夷云派那些武夫可爱多了,真是越看越欢喜。他收下聘礼,欢天喜地地招待胥悯,一面夸他年少有为,一面谦虚似的数落自家女儿。韩宁看着父亲在胥悯面前丑态毕露,一颗心凉到彻底。 韩新留胥悯在家中住下,然后立刻派人退还夷云派的聘礼。对方很快派人登门,要同韩新交涉。韩新自恃有胥家撑腰,执意退婚,但又顾忌夷云派在当地势力,不敢得罪太过,于是提出赔偿。两方拉拉扯扯,最终韩新承诺赔给夷云派两千两。夷云派的人很得意,这一来一回净赚两千两。韩新也得意,一万两虽去两千还剩八千。两边握手言和,皆大欢喜。 韩宁终于逃过一劫,去向胥悯道谢。两人叙过一轮,她问起对方打算何时退婚。胥悯笑笑:“我不想退婚。” 韩宁瞪大了眼睛,被他含笑注视着,突然有种引狼入室的感觉,心跳不觉一滞。 胥悯道:“我帮你这样一个大忙,想向你讨些报酬。” 韩宁点头:“应该的,是什么?” “时间,你的时间。” 韩宁怔怔地看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波涛汹涌。 胥悯见状,语气越发温柔小心:“你没有一口回绝,看来我还是有希望的。我也知道事出唐突,但这是我真心所想,希望你能慎重考虑。” 韩宁望着他真挚的样子,心中豁然开朗。她终于展颜,点了点头:“我答应。” 胥悯挑了挑眉:“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果断,不再斟酌一下?” 韩宁道:“现在回想这整件事,其实我一直在赌。既然你帮我赢了一次,我也愿意让你赢一次。” “应该是双赢。”胥悯笑着歪了歪头,“你要不要先付一点筹码?”说着朝她张开双臂。 韩宁忍俊不禁,上前拥抱了他。胥悯将她搂在怀里,静静待了一会儿,低语道:“钟陵那五千两已经还了。那人虽然不够格,但也算对胥家主母有恩,我破例许他进明前阁参观一次。” 韩宁惊讶抬头:“什么?” “那位陆公子我也见过,三千两也已还清。”胥悯的声音染上些笑意,“其实他人不错,就是有点优柔寡断。” 韩宁心中五味杂陈:“你何必去见那些不相干的人?” 胥悯轻轻拍她后背:“怎么会不相干呢?他既是过去,也成就了今日。” 韩宁深深叹了口气:“你做这些值得吗?万一我没有答应你呢?” 胥悯悠然笑道:“那就只好让你还钱,还不了就以身相许。” 韩宁虚张声势地瞪了他一眼,嗔道:“奸商!” 第一卷:潜龙勿用 第2章 闯荡江湖如赶集 陆之遥缓缓睁开眼睛。耳中隐约传来骂声,驱散了他的睡意。 东方浮起一片白,晨光透过窗户照进他的房间。他依然躺在床上,看着帐顶一点点亮起来。窗外嘈杂的声音随意识变得清晰——云中城已先他一步醒来。 云中是沧江北岸重镇之一,一向热闹繁华。只是这几日热闹加倍,其中似有暗流涌动。 其实自新朝以来,九州一统,四海升平,政通人和,百业俱兴。如今世道太平,朝廷尚文抑武,江湖重利轻义,世人多贪图安逸,人间遂少有纷争。然而最近,江湖中出了一件大事,引得沧江两岸争论不休,武林中人皆翘首观望。那便是,沧北第一高手孟鲲挑战沧南第一高手闻歌。 孟鲲是沧北夷云派的少掌门,武功博百家之长,以刚猛迅疾见长。江湖上说起此人,都道不仅武艺绝顶,而且待人端正谦和,行事稳重坦荡,因而都尊称一声“伏波君子”。而闻歌出身于沧南小富人家,个性散漫不羁,不知受哪路高人指点,习得一身刁钻功夫,以奇巧诡谲著称,因轻功尤为卓绝,人送绰号“量天尺”。两人素无交情,两岸武林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实际却常常暗中较劲。比武事出突然,叫江湖中人着实吃了一惊。 闻歌欣然应战,比武地点定在云中的望江楼。此楼是沧江北岸最高的酒楼,坐落于望江矶上,与南岸的天星码头隔江相对。战书是年初下的,时间定在四月初八日未时。 随着比武之日临近,观战的人潮从天南地北向云中涌来。街头出现许多外乡人士,三教九流异常活跃。来人各怀心事,有的志在武学,想从高手过招中学习借鉴;有的关心两岸江湖局势,想通过这场有象征意义的比武看出些端倪;有的其实并不关心比武,只是想趁着人多结交朋友拓展人脉;还有的则是有备而来,打算伺机在江湖中显声扬名。至此,这场比武已不仅仅是两位顶尖高手的较量,而是两岸势力的武功对决,更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江湖盛会。 城中客栈很快人满为患,有的甚至在大堂上搭了通铺。到了比武这一日,天还没大亮,各家客栈便已如白日般热闹。房里房外,堂前堂后,到处人声鼎沸,方言混乱。嘻笑怒骂,众声交响,叫醒了云中城。 陆之遥坐起身来。隔壁房间的住客仍在骂骂咧咧,声音清晰可辨。原来二人是一对夫妻,男人说一口地道的钟陵方言,而女人则是南腔北调,不过话尾带着云中独特的叹词。两人争吵的理由说来简单,不过是猜测今日比武哪一方能够胜出。然而彼此持相反意见,谁也不能服谁,最后竟致恶语相向。陆之遥觉得何必,听久了也烦躁,他揉揉眉心,静静地穿戴洗漱,提剑下楼去了。 来到一楼,大堂上已座无虚席。昨晚那些在大堂上睡通铺的客人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此刻悠然自得地坐在桌旁吃早餐,楼上下来的客人只有等候他们吃完离开才能坐下。陆之遥并不赶时间,他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来往客人有认出他的,免不了多看几眼。他习以为常,坦然处之。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眼前有位客人吃完离席。陆之遥上前坐下,将长剑靠在桌脚,招呼伙计上早点。 伙计答应着跑开了,很快就给他端来一碗糖粥和两笼包子,还都热腾腾地冒着白汽。陆之遥喝了一口糖粥,烫得舌尖发麻,心中顿生感慨,有些眼热起来。这熟悉的味道,和他幼年时父亲带他来吃过的一模一样。 陆之遥出生于云中陆家,母亲因病早逝,父亲陆涯是酿酒的名家。陆家的“醴露”曾与韩家的“甘泉”齐名,合称“云中甘露”。然而在陆之遥六岁那年,有恶贼趁夜潜入酒库纵火行凶。陆涯不幸罹难,“醴露”配方从此失传,陆家也毁于一旦。 陆氏嫡系只剩下陆之遥和妹妹陆之遐两人。同宗堂兄接管了陆家的屋宅田产,并将兄妹二人接到身边抚养。 堂兄陆之达如今是夷云派五卫之首,统领厚坤卫数百弟子。夷云派中枢坐落于云中东郊的亓山主峰上,陆之遥和妹妹便在那里长大。十六岁时,他依从堂兄的吩咐,独自到沧南闯荡。算来时间已过去四年,在这期间他竟未曾再踏足云中一步,也就再未尝过云中的糖粥。他离云中最近的一次是在一年前,因为妹妹的未婚夫病逝,他心中担忧想回来探望,当时人已经到了天星码头,却恰恰遇到吊唁归来的堂兄和妹妹。妹妹一切安好,而他功未成名未就。堂兄责怪他这几年虚度光阴,让他务必尽快在沧南树立威望,他只好继续留在沧南。 陆之遥又喝了一大口糖粥,听到同桌另外三人在品评沧江两岸的武林高手,此时恰恰说到自己。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经历是一种特别的体验,陆之遥没有抬头,静静地听那三人谈论下去。 那三人正聊得起劲,显然没有留意到他。其中一人满怀感慨道:“你们说这洗梧公子,武功也好,人品也好,相貌也很出众,怎么就没听说他有什么红颜知己呢?” 另一人反问:“你怎么知道没有?也许人家只是不声张呢!” 那人点头:“有道理。这个陆之遥其实挺奇怪的,闯荡江湖无非就是为名为利。他本来也是年少成名,在沧北江湖中算是一号人物,怎么到了沧南以后就没动静了?”他说着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对同伴挤眉弄眼道:“江湖上一直传说他喜欢唐纾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同伴白了他一眼:“洗梧公子的人品如何,那不是有口皆碑的吗?他会觊觎有夫之妇?想想也不可能吧!”他说着叹了口气:“不过我觉得,他来沧南的确是个错误的决定。” “此话怎讲?” “这沧南沧北虽然一江之隔,两地江湖却迥然不同。沧南物阜民丰,百姓不崇尚武力,官府强势,江湖中鲜有门派帮教,大多是豪族世家。武林高手基本分为两种,要么受世家招揽为门客,譬如赤枭;要么做游侠自在行走,譬如闻歌。眼下沧南各大家族之中,最强的要数钟陵叶胥两家、信安沐家、宜苏赵家、陵南张家和敦成沈家,所以沧北人士讽刺沧南是‘六姓江湖’。反观沧北,帮派林立,逢山必有门,逢水必有寨,豪族世家反倒稀有。这大概也是因为沧北喜欢以武力论资排辈,并不重视亲缘。而且沧北武林崇尚强权,常年纷争不断。不过近年来,一直是亓山夷云派独占鳌头,沧北各派皆以其马首是瞻。陆之遥出身沧北,又自小在夷云派长大,莫名到了沧南,怎么能习惯呢?” “说的有理。陆之遥在夷云派的时候就已经得了‘洗梧公子’的名号,留下来自然是前途光明。反而沧南对他来说就像尚未开垦的荒山野岭,一切都要从头开始。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舍近求远。” “据说陆之达一直不让他加入夷云派,也是陆之达逼他留在沧南。” “为什么?陆之达不是他堂兄吗?” “说不定是陆之遥太过出色,陆之达心里有所忌惮吧!” …… 陆之遥在心里默默否认。陆之达绝不是他们想的那样狭隘。 其实最初陆之遥也无法理解堂兄的用意。他对夷云派怀有深厚的感情。幼年父亲遇难,是夷云派伸张正义处置了罪魁祸首,为此甚至灭了一个不小的仓山派。他自小就受到阖派上下的照顾,授业恩师也是派中长老。他一直自觉践行着夷云派的规矩,希望有朝一日能被接纳为正式弟子为之效力。但因为陆之达坚决反对,夷云派始终将他拒之门外,反倒是年幼的妹妹轻而易举被接纳了。当时小丫头才不过六岁,到如今连入门的一套拳法也没学会。 陆之遥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去问堂兄。陆之达坦言希望他能离开门派的荫庇,接受真正的磨砺,闯出一片完全属于自己的天地。陆之遥被说服了,甚至感激堂兄的一片苦心,便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他在沧南四年,默默做了许多行侠仗义的事情,即使算不得丰功伟绩,也绝非毫无建树。只是他始终未遇一鸣惊人的契机,又生性低调不爱张扬,义举往往鲜为人知。到如今人们提起他,说的依然是沧北的洗梧公子,沧南江湖并未认同他。 陆之达对此颇觉忧虑,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每每在家书中督促教训。但这次主动安排陆之遥回云中,倒有些出人意表。陆之达的理由是要他去望江楼观战,伺机而动。陆之遥在南郡收到堂兄的书信,立刻启程北上,终于在比武前一日赶到了云中。陆之达颇有先见之明,提前在茂祥客栈为他安排了食宿,陆之遥因此得以安心休整。 同桌三人对陆之遥的际遇抒发了一通感慨,然后开始谈论孟鲲约战的用意。陆之遥吃着包子,默默听他们天马行空的猜测。 旁边站着的一名玄衣刀客等得不耐烦,突然抬脚猛踢一下陆之遥的凳子,大声威胁道:“他娘的,吃个东西磨磨唧唧不容易!看不到别人在等吗!”他包着头巾,气势凌人,居高临下地瞪过来。 陆之遥惊讶中抬头,还没说话,已有伙计跑来打圆场。伙计竭力安抚那刀客:“这位客官,那头刚刚有了空位,我带您去那边坐行吗?”说着伸手指向不远处的角落,果然有处空座。 玄衣刀客显然不想浪费时间,鼻腔里挤出一声哼,往空座走去。 同桌的蓝衣书生不满地嘟囔:“这人好大脾气!” 陆之遥没有说话,坐在他对面的白衣剑客紧张地提醒道:“小声点!你知那人是谁?那是金樽散人胡定一!” “胡定一怎么了?” “他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行事乖张,一言不和就动手,你可千万别招惹他!” 书生忿忿道:“那他肯定得罪过不少人,就没人教训教训他?” 白衣剑客苦笑:“武功比他高的寥寥无几,他也得罪不上。不如他的,又哪敢自取其辱?” 陆之遥抬起头来朝胡定一的方向望了一眼。胡定一是沧南游侠之一,酗酒和暴躁的名声在外,在江湖中人缘极差。陆之遥与他没有结识的机遇,况且素喜平和,因此不曾结交此人。 右侧的朱衣青年插话道:“听说闻歌曾经想跟胡定一比刀法。要知道闻歌那把斩愁刀可是削铁如泥,不知已废了多少神兵利器!胡定一舍不得拿自己的宝刀去冒险,坚决拒绝比试。闻歌为此纠缠不休,足足断了他三天三夜的酒。” 书生幸灾乐祸地笑起来:“闻歌真有意思。然后呢?” “然后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位姑娘,花重金摆下酒宴从中调解。而闻歌竟接受了她的劝和,之后就不再纠缠。” 白衣剑客沉吟道:“你可知道那位姑娘是什么人?” 朱衣青年耸耸肩表示不知。书生插嘴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胡定一绝非闻歌的对手。那么他来这里,难道是想趁闻歌比武后精疲力尽,伺机报复雪耻?” 白衣剑客摇头道:“胡定一虽然脾气坏,为人却还算正派,绝不会做乘人之危的事。”说着像是怕别人不信,又补充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他出家的事?” 朱衣青年点头:“说起来他也不是没有良心的,就是脾气太差。若论担当,他倒算得上一条好汉。” 书生颇为诧异,忍不住往胡定一那边多看了几眼,奇怪道:“所以他包着头巾,是不想别人知道他是个和尚?” 朱衣青年解释道:“他不久前还俗了。” 书生忍不住讥笑:“这人还真是反复无常。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白衣剑客摇头道:“这事说来话长。” 作者有话要说: 楔子是主角父辈的故事。 第3章 小伙计巧立名目 胡定一坐在角落,即使只是安静地吃东西,全身也罩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同席者畏而远之,匆匆结束早餐便迅速离开。 这一边,白衣剑客继续说道:“大概四个月前,胡定一借住在沧北一户姓孙的人家。谁知某日,孙家竟全家被杀。可巧事发前胡定一曾醉酒闹事,尸体伤口又都是刀伤,于是胡定一被怀疑杀人泄愤。” 书生一脸骇然:“那人真的是他杀的吗?” 白衣剑客道:“当时没人知道真相。胡定一自称事发时自己因醉酒在房中昏睡,偏偏无法自证清白,所以嫌疑最重。他后来似乎也开始自我怀疑,于是便在报恩寺出家赎罪。” 书生冷笑:“他怎么不自裁谢罪?到底贪生怕死!” 朱衣青年道:“他固然乖戾暴躁,却绝非残暴不仁的刽子手。我想他是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但又良心不安,所以请了报恩寺的和尚超度孙家人,之后又跟着和尚们回报恩寺剃度出家。” 书生将信将疑,问道:“后来呢?” 白衣剑客道:“他嗜酒如命,哪里守得住清规戒律,常常偷偷跑出去喝酒,很快就被住持发现了。住持指点他去问明前阁,将他赶出了报恩寺。” “明前阁将真相告诉了他?” “据说只是给了线索,但也足够他查出真凶。凶手是孙家的仇人,谋划报复已久,知道胡定一贪杯,特意趁他醉后行事,好嫁祸于他自己脱身。胡定一手刃凶手为孙家报了仇,委托明前阁将真相公之于众,这事才算平息。” 书生点了点头,对那明前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问道:“那明前阁消息这么灵通?可是做这种生意,不怕得罪人么?” 朱衣青年不由得挑眉看他:“明前阁自然是消息灵通。‘百业之首,朝外兰台’,这可不是虚名!确切来说,胡定一找的是一苇堂。一苇堂和同春会馆是明前阁下两大分支,而明前阁本身只是胥家的藏书阁,以‘藏书存史明前启后’为宗旨,已有百年的历史了,不但在江湖中颇有威望,更是天下读书人朝圣之地。你这个书生,居然不知道吗?” 书生被他质疑,不禁羞惭得红了面孔,嘴上却辩驳道:“我那是因为专注圣贤文章,疏于世事罢了。” 白衣剑客道:“其实知道也无用,除了胥家人,能进明前阁看书的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寻常人等,只能望洋兴叹罢了。” 朱衣青年看着书生笑笑,揶揄道:“像你这样闭门造车的书呆子,这辈子怕是没机会了。” 书生面上无光,心不甘情不愿地反驳了几句,最终败下阵来。于是三人继续讨论明前阁和胥家的历史渊源。 陆之遥默默听了一会儿,提剑起身,打算让位给别人。正欲离开,突然一名伙计上前拦住了他,伸手到他面前道:“客官吃完了吗?那请结账吧!” 陆之遥面露不解,想起陆之达交代过,这两天的一日两餐以及住宿费用都已提前付清。他向伙计解释道:“我是二楼南一号房间的住客。这两天在茂祥的食宿费用应该已经提前跟你们掌柜结清了。” 伙计将手一摊:“没错,那间房这两天的食宿是已经结清了,但你现在是在大堂呀!” 陆之遥愣了愣,一时有些莫名其妙。同桌那三人从东拉西扯中抬起头来。白衣剑客看到陆之遥手中的玄青色长剑,目光在他脸上打量了一回,恍然道:“居然是洗梧公子!”旁边两人听他这么说,也齐齐向陆之遥看去,不由得撇了撇嘴。 伙计见陆之遥一脸茫然,皱起眉头道:“你该不会是想赖账吧?” 书生路见不平,伸手指了指伙计道:“哎,这位公子刚刚不是说过了吗?他的食宿费用已经提前结清了。不管他在房间里吃还是在大堂上吃,这一顿的饭钱你们早就收了,为什么还要他结账呢?” 伙计笑笑:“客官此言差矣!在房间里吃和在大堂上吃岂能一样呢?” 朱衣青年饶有兴味地打量这伙计,问道:“你倒说说有什么不一样?” 伙计不慌不忙开口道:“这位公子本可以让伙计把饭菜送到房间里去。他已经付了自己的房钱,也碍不着别人,本店也就无需再向他收钱。而大堂上这个座位,本可以招待别人。但他偏要在大堂上吃,占了别人的座,耽误了别人吃饭,耽误了本店多挣一份钱。”伙计说着,瞥了陆之遥一眼道:“所以现在跟他收的其实不是这顿的饭钱,而是餐位费,是对本店损失客人的补偿。几位客官评评理,他是不是该付这笔钱呢?” 伙计说完这一大通道理,其他人竟无言以对,只好沉默了。陆之遥反而觉得有趣,唇角微微扬起,问道:“请问这餐位费是多少钱呢?” 伙计道:“承惠,十文钱。” 陆之遥点了点头,掏出锦囊取出十文递给伙计。伙计接过,笑嘻嘻道:“谢谢客官,欢迎下次再来!”说着往柜台方向走去。 “茂祥什么时候出了餐位费这种名目?”书生忍不住替陆之遥叫屈,“陆公子,你还当真给钱!我看那个伙计像是在故意刁难你。” 陆之遥毫不在意:“无妨。”然后对余下三人抱了抱拳:“几位慢用!”说罢转身出门去了。 白衣剑客盯着陆之遥的背影,略带失望地摇头:“难怪洗梧公子在沧南寂寂无名,原来是这么个息事宁人的老好人!沧南高手个个特立独行,行事就爱出人意表,相比之下谁会去注意他这种人呢?” 朱衣青年笑道:“他不哗众取宠,在沧南游侠之中也算得上与众不同了!何况人各有志,就算无名,也好过某些跳梁小丑。” 书生看向另外二人:“我还是觉得那伙计是在故意刁难,你们不觉得吗?” 白衣剑客笑了笑没有言语。朱衣青年说道:“就算是故意刁难,那伙计说的话又不是毫无道理。” 书生义愤道:“那是强词夺理!” 朱衣青年道:“我觉得那伙计很有趣。再说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计,无缘无故地刁难客人做什么?” 书生不以为然地嗤之以鼻,对二人道:“谁知道呢!咱们还是快些吃完赶路吧,别叫那伙计嫌咱们吃得慢占了桌凳,回来跟咱们要餐位费!”说完便不再言语,认真喝起碗里的粥来。 伙计来到柜台前,将十文钱递给掌柜。掌柜没敢伸手去接,反而面露难色。伙计表情愉悦,语气也轻快:“收着吧,这是我帮叶少多赚的利润!”说着将钱放在柜面,转身往后院走去。掌柜一脸哭笑不得,只好将那十文钱收好,继续埋头盘他的账目。 陆之遥离开茂祥客栈,抬头见天色尚早,便不紧不慢地往望江楼的方向走去。云中城一切如旧,街道不宽,两边房屋高低参差,小时候曾去过的糖人铺和糕点铺连招牌都没有换,让他恍惚以为自己从未离开过。 路过陆家酒肆的旧址,他忍不住停下脚步,看到门前现挂着韩家酒坊的“甘泉”招牌,眉眼微垂,心里生出些许苦涩。酒坊的门板突然被卸去一块,伙计从里探出头来,应是准备开业。陆之遥强忍下睹旧伤怀的情绪,快步将韩家酒坊抛在了后头。 走出丈余,一座崭新的楼房映入眼帘。陆之遥看了一眼门上的匾额。楼房是新的,匾额却十分老旧,上面四个烫金大字:月升药庐,右下角四个小字:云中分号,旁边是个红印:胥善则。 陆之遥记得小时候父亲曾带自己来此看病,那时候月升药庐就已经是云中有名的老字号了。而月升药庐的主人,就是沧南六姓之一的钟陵胥家。胥家根基深厚,家业庞大,除了田地宅屋,最广为人知的产业有三块:日生粮铺、月升药庐和明前阁。眼前匾额的作者胥善则,是胥家第九任掌舵人,在世时恰逢改朝换代,而他创立明前阁,在沧北开药庐分号,是位英明睿智的中兴之主。 想到胥家,陆之遥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父亲陆涯与当时韩家的五姑娘青梅竹马,据说一度已谈婚论嫁。但陆家与韩家是生意上的对手,两家长辈无意结亲。五姑娘虚度桃李年华,后来又拒了夷云派的亲事,最终嫁给了钟陵胥家的胥悯。胥悯来云中迎亲时与陆涯结识,二人居然十分投契,于是订下儿女婚约。之后胥悯先有了长子胥锦麒,过了两年陆之遥出生,婚约却无从立足。又过了四年,陆之遐出生了,父辈订下的婚约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胥锦麒与陆之遐身上。只可惜一年前胥锦麒因病去世,胥悯白发人送黑发人,终是承受不住,悲愁泣血一病不起,不久也去世了。 胥家没有其他男丁,如今执掌家业的是胥悯的大女儿。她比陆之遐晚几个月出生,传闻一向深居简出,江湖中人对她十分好奇,但始终云山雾罩不知其实。此女正值碧玉年华,上门求亲者络绎不绝,但都无功而返。陆之达也曾在信中向陆之遥提过两句,似乎有意促使他二人完成陆胥联姻。但陆之遥并无此意,因而从未放在心上。 陆之遥伫立片刻,继续向前走去。拐过街角,前面便是城隍庙。庙前街是云中最热闹的地方,城内大部分的武买卖都聚集于此,白日里总是锣鼓喧天,片刻不得安宁。不过眼下时辰尚早,大大小小的场子都在忙着摆布家什道具,这一天的生意还没开张,庙前街上难得的清静。 陆之遥沿着庙前街往西,路过城隍庙庙门继续向前,突然旁边一辆板车翻了,车上几个箱子滚落下来,里面的物什掉出来散了一地,有几个轱辘滴溜溜地滚到了陆之遥脚边。陆之遥停下脚步,见不远处变戏法的场子上跑来两个把式,忙不迭地满地捡东西。他好心将脚边那几个轱辘拿起来,瞥了一眼,走上前递给其中一人。 那人一把夺过陆之遥递来的轱辘,劈头就骂:“多管闲事!谁让你捡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北宋一日两餐,中午偶尔会吃点心。 第4章 俏公子仗义砍价 陆之遥被对方骂得一愣,来不及开口,就听那人滔滔不绝地训道:“看你这身装扮像是武林中人,好歹也是江湖里混的,怎么这么不懂规矩?我们变戏法的就靠这些家伙吃饭,最忌讳给旁人看了去。这下好了,机关都被你看到了。你是存心想砸我们的饭碗啊!” 陆之遥原本是一片好意,并没有深思熟虑。然而对方说的确实是江湖共识,算不得胡搅蛮缠。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变戏法的最怕被别人知道了其中门道,所以他们的道具都是不允许外人接触的。虽然对方态度十分恶劣,陆之遥并不想多生事端,好言好语地向对方道歉:“是我鲁莽了,还请阁下见谅!” 那人见陆之遥道歉,气焰不消反涨,说道:“你要是真知道错了,就拿些真金白银来,赔偿我们的损失!” 陆之遥微微一滞,回过神来倒也爽快,问他:“你看要赔多少?” 那人大约没料到陆之遥答应得如此痛快,反而愣了愣,两眼骨碌转了一圈,信口开河道:“十七两!” 陆之遥有些难以置信,觉得对方坐地起价未免过分。正欲开口,旁边走来一名少年,仗义执言道:“喂,变戏法的,你这是在敲诈!”他走到陆之遥面前,昂首挺胸地将人护在身后,对着那变戏法的冷笑了一声:“我刚刚在那边看得一清二楚,不就是几个轱辘,能装多少机关?这位兄台好心帮你捡东西,你却倒打一耙,不但不道谢,居然还勒索?江湖人有义气,讲道理,更应恩怨分明。赚钱没有错,但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说他不懂江湖规矩,我还觉得你坏了江湖道义呢!” 变戏法的脸色变了变,不耐烦地说道:“人家都已经认了,你是哪里来的程咬金?滚一边去!” 陆之遥看看那少年,见他眉清目秀,头上戴着褐玉小冠,一身靛蓝色的锦衣缎袍,不知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初出茅庐便要打抱不平。陆之遥待要劝他别掺和,却听那少年冷哼一声,问道:“那你倒说说,为何要十七两这么多?你要能算得清这笔账,叫我心服口服,这钱不用他出,我双倍赔给你!” 变戏法的看了他一眼,像是不相信:“你说话算数?” 陆之遥伸手想要阻拦,却被少年握住手腕压了下来。只见少年轻抬下巴:“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变戏法的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说:“那你听好了!我们每天大概演十套戏法,一天大概能赚二三百文钱,也就是每天一套戏法能得二三十文钱。一年三百六十日,一套戏法一年起码能得七两银子,两年就能得十四两。不过看客老爷们图新鲜,所以很多戏法两年以后就不值钱了,要翻新花样。先前为了排这套轱辘的戏法,我们耽误了半个月的生意,少赚了三两银子,本来打算以后补回来。现在这戏法算是泄露了机关,不能再用,所以他要赔那半个月的损失和那十四两,加起来总共十七两。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他说完,颇为得意地看向少年。 “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啊!”少年义愤填膺地竖起了眉毛,扭头见陆之遥一脸茫然,大概还没算清楚这笔账。少年略一思忖,开始反驳:“你这算法错了!不管这位兄台有没有帮你捡东西,哪怕你没能做出那几个轱辘,你那半个月的生意也已经耽误了,这不关他的事,所以这三两我们不赔,最多只能给你十四两。” 变戏法的大约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理由,愣了一下,不痛快地咂嘴道:“十四两就十四两……” 他话未说完,那少年又道:“还有,最近庙前街东头和西头新来了变戏法的班子,把戏很是稀奇有趣。我听说他们是从京师过来的,打算在云中定居。你看,人家在街头街尾已经看过了戏法给过了钱,到了你这里还愿意再多给一次吗?所以你今后的生意被这么一摊薄,起码要少七成,就算那几个轱辘再神奇,也赚不了几个钱,要打个折,算你五两还差不多。” 眼见着十四两一下子被砍到了五两,变戏法的顿时来气,睁大了眼睛瞪那少年。他咬了咬牙,想反驳两句。 少年灵光一闪,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还有呢,如今庙前街上有三家变戏法的了。这对手一多生意就难做,大家都要勤换花样吸引看客。你一个戏法怎么可能两年才翻新?那样的话别人早看腻了,谁还肯给钱?依我看,再新的把戏,玩个一年半载就过气了。这样算来起码还得打个对折,你大概也就少赚二两银子罢了。” 变戏法的哑口无言,怒气冲冲地上下打量这少年,似在暗暗酝酿风暴。这少年身子单薄,细皮嫩肉弱不禁风的,自然不堪一击。讲道理他已落下风,也许该翻脸不认,拳脚见真章。 少年浑然不觉,边伸手到怀里掏锦囊边一脸体恤的表情感叹道:“不过嘛你们也不容易,本公子心软,还是按双倍的,给你四两……” 陆之遥见那变戏法的脸色铁青目露凶光,忙伸手打断少年,怕他因此惹祸上身。“多谢小兄弟仗义执言,不过错都在我,怎能让你破费?”他说着,掏出锦囊取出几块碎银递给那变戏法的,“此事确实是我太过冒失了,还请阁下包涵。时候也不早了,别耽误了今日开张!” 变戏法的毫不客气地接过陆之遥递来的银子,托在手中掂了掂,感觉五两有余。他神色缓和下来,见那少年闭上眼睛缓缓出了一口气,便歪着嘴巴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陆之遥见他回到场子上开始忙着搭台表演,没再往这边看一眼,估计这桩麻烦事算是了结了,终于放心下来。待回过神来,又觉得哪里怪怪的,一个平凡无奇的把式,寻常江湖草莽,计较起来竟如此精明,清算的思路堪比经验丰富的账房先生。他觉得稀奇,转念又想,有人天生擅长算计,这并非没有可能。他稍稍释怀,转过头来发现那少年正眯着眼睛看自己,那眼神里也不知是讽刺还是同情。陆之遥下意识地报之以微笑,问道:“小兄弟在看什么?” 少年耸耸肩:“没什么,就是感慨,觉得他这笔钱赚得轻松,心里羡慕。”说完将陆之遥上下打量一番,目光落在他手中那柄玄青色的长剑上,问道:“兄台是个大侠么?” 陆之遥露出谦虚的笑容:“习武之人而已,大侠二字愧不敢当。” 少年了然地点点头:“看你的样子,起码是个侠客吧?”说着又像是不甘心,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数落道:“不过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窝囊的侠客?明明是好心帮人家,最后怎么就乖乖认栽了呢?简直是黑白颠倒!要是世人都像你这样逆来顺受,那还有什么正义可言?!” 陆之遥被他说得有些无奈,但自问无愧于心,笑了笑解释道:“因为那人说话有些道理,我确实犯了江湖忌讳,也不想与人争执。况且他们这些人讨生活不易,我们应该体谅些,不必和他们斤斤计较。” “侠客还怕与人争执?你们不是最热衷打抱不平,最擅长用拳头说话的吗?”少年哂然,“这么说来,你愿意给那几两银子,其实是在可怜他施舍他呀?还是说,你只是拿这些借口安慰自己?” 陆之遥觉得他对侠客似乎有些偏见,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只好沉默。 少年见气氛变冷,转移话题问道:“兄台既然是武林中人,眼下是要去望江楼看比武吗?” 陆之遥缓缓点头,问道:“小兄弟打算去哪儿?” 少年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揶揄道:“我与兄台萍水相逢,兄台关心我的去处,莫非是为了报恩打算追随我?” 陆之遥知道这是玩笑话,客套道:“只怕小兄弟嫌弃。” 少年歪头:“兄台这是婉拒的意思了。那刚刚问我去处只是随便客套一说?” 陆之遥被他说得一愣,没想到这少年会如此反问,像是认真计较。陆之遥坦诚地摇了摇头:“方才听小兄弟与那把式对话,精明伶俐远胜在下,在下心里佩服。虽是客套,却不敢随便。” 少年忍俊不禁,越发想要逗他:“那些都是生意人的算计。”他目光在陆之遥身上一扫而过:“像兄台这样的侠客,听说都是情义为重,视钱财如粪土,自然看不上我们这种贪财好利的俗人。” 陆之遥端正了颜色,语气颇为真诚:“小兄弟为何这样说?人生在世,趋利避害,是天性使然。商人侠客,都是一样的。” 听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少年似乎有些意外,带着重新审视的目光仔细打量他,发现他竟然是由衷感言,而不是虚情假意的客套。少年微微一笑,点头道:“我还以为天下侠士都是自命清高的,没想到也有如兄台这般清醒通透之人。” “过奖了。”陆之遥看着他,又想起要去望江楼观战的正事,“你我也算有缘,不知道小兄弟有没有兴趣同到望江楼一叙?” 少年露出无奈的神情:“我对看人打架没有兴趣,况且我还有要事在身。兄台的好意,我心领了。” “既然如此,那就不耽误小兄弟的正事了。若有缘再见,在下请你喝酒。” “好啊。一言为定!”少年抱拳,“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少年转身离开,头也不回。陆之遥继续往江边而去。 走到庙前街尽头时,少年停下脚步回转身来。陆之遥的身影已无处可寻。少年轻扬嘴角,反身朝望江楼而去。 第5章 麻烦与热闹同在 陆之遥来到望江楼的时候,离未时只剩半个时辰了。 望江楼里人满为患,仿佛即将进行的并非一场比武,而是一场好戏。陆之遥走进大堂,一眼望去座无虚席,抬头一看,二楼三楼的栏杆前也围满了人,朝南一侧的雅间也是门窗大开,露出一颗颗脑袋向外张望。唯独二楼最靠近东边楼梯的雅间,依旧是门窗紧闭。 陆之遥正思考该置身何处,忽然听到右面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男一女,正向他招手,身边还留着一个空座。陆之遥应声走过去,引得堂上众人纷纷侧目。 走到近前,陆之遥向那女子拱手见礼,微笑着问候道:“姐姐,好久不见,你一向可好?” 女子笑着点头:“好,我很好。之遥,你瘦了许多!”她说着,伸手拍了拍陆之遥的肩膀。皮肉之下骨骼的触感很清晰,她眼中满是心疼。 陆之遥不以为意地笑笑,又向那男子行见面礼,说道:“姐夫,久违了。” 男子微笑着还礼,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刚到的。兄长让我务必前来观摩。”陆之遥回答道。女子拉着他坐下,将他仔细端详了许久,叹息道:“哥哥真是狠心,这么多年都不让你回来!”说着便红了眼眶。陆之遥只好轻轻拍着她的手安慰她。 临桌一个年轻的剑客小声问同伴道:“那几个人是谁啊?”话音刚落,就见同伴投来鄙夷的目光。同伴悄悄拿手指向陆之遥那一桌,告诉他道:“那个女的是陆之透,夷云派的,陆之达的亲妹妹。旁边穿灰色衣服的那个男的,是陆之透的丈夫厉峥,听说之前想投靠夷云派,夷云派不收。长得最好看的那个年轻人,是洗梧公子陆之遥。他和孟鲲、魏梁三个人是结拜兄弟。你看他身边那柄乌青的长剑,那就是赫赫有名的雁翎,传说是陨铁铸成,只有闻歌的斩愁刀才能砍断它。” 年轻的剑客好奇道:“那是闻歌的武功高还是陆之遥的武功高?” 同伴微微蹙眉:“那就不好说了。他们两个都算得上江湖前十的高手,闻歌还是沧南第一,但两人从来没交过手,不知道谁更厉害。”他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要是今天的比武闻歌能赢,必定是闻歌更厉害……” 这一边忙着给江湖高手排名,另一边,陆之透紧紧握着陆之遥的手,有说不完的家长里短。这些家长里短的主人公只有一个,就是陆之遥的妹妹陆之遐。 陆之透很喜欢这个堂妹,说起她这些年发生的趣事来绘声绘色,眉开眼笑的。陆之遥听着故事,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仿佛自己一直陪伴着妹妹长大,从未远离。一旁的厉峥倒是很平静,一言不发地看着妻子,只有在她开怀大笑时才会微微勾起唇角。 陆之透正值花信年华。她本就生得俊俏,蛾眉婉转,明眸善睐,是个标致的美人,说起话来柔声细语,清灵悦耳,十分引人注目。厉峥虽然算不上英俊,但宽额高颐,五官端正硬朗,十分耐看。夫妇二人坐在这大堂之上,显得卓然不群。如今再加上一个陆之遥,更成了众目的焦点。 陆之遥生得清逸俊朗,无论身在何处,总能引得别人频频看顾。他身形高大颀长,姿仪庄重,行止坦荡,站时挺拔如青杉,坐时端正似洪钟。五官棱角分明,一双剑眉斜飞入鬓,英武浓烈。两颊略显清瘦,颧骨微突,颌骨收敛,秀鼻如山脊,薄唇似含珠。这张脸早已被岁月抹去稚嫩,经历过风刀霜剑的雕刻,沉韵中暗生凌厉之气,若无笑意,便犹如利刃出鞘,锋芒慑人。偏生一双水杏般的眼睛嵌在深邃的眼窝里,琥珀色的眼瞳清透明净,是清俊的面孔上唯一的暖色,只要染上一丝笑意,便漾起温柔的涟漪。 江湖上曾经有“南胥北陆”之说,“南胥”指已故的胥锦麒,“北陆”便是陆之遥,二人都是近几年炙手可热的英才。陆之遥初入沧南时,偶遇当时的叶家家主叶灼,颇得对方青睐。叶灼有心招揽他为门客,但他谨记堂兄嘱咐,婉谢不受。叶灼颇为惋惜,逢人谈起总是褒赞有加,说他“英姿勃发,风神疏阔”,“北陆”由此扬名。后有好事之人细数一遍沧南的青年才俊,举出“南胥”与之并论。 事实上,这二人不论相貌、才能或品行,都是棋逢对手。胥锦麒是文质彬彬的世家公子,形容温雅俊秀,与陆之遥截然不同。他玉面丰颊,眉如墨蚕,目若桃花,展颜一笑如春光煦暖,凝眸肃色似秋水微凉,言行举止间尽显风流儒雅。陆之遥武艺卓绝,胥锦麒则医术高明。陆之遥侠肝义胆,胥锦麒则温厚仁爱。遥想当年因这二人,陆之遐被认为是最幸运的女子,因为她生为陆之遥的妹妹,又即将嫁给胥锦麒。世间女子皆对她羡慕不已,也有嫌弃她平庸而为胥锦麒惋惜的,甚至不乏因嫉妒而生厌恨之人。 可惜天妒英才,大约一年前钟陵西郊爆发了瘟疫,胥锦麒前去救治,不幸染病身亡。胥锦麒死后,有好事之人试图再找一位可与陆之遥媲美的男子,仿佛必要凑成一双方显圆满,然而考虑过许多人,都不甚满意。不是嫌勇近乎鲁,就是嫌媚而无骨,世上竟再无一人像胥锦麒那样刚柔和谐,浑然玉成。好事之人终究放弃了,于是“南胥”成为绝响。 说到胥锦麒之死,陆之透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若非胥锦麒医术高明,又有一颗济世仁心,他就不会在疫情刚刚爆发就赶去救治,更不会亲自照顾病重弥留的患者,以至于还没来得及研制出对症之药,便因严重感染不治身亡。 陆之遥与胥锦麒曾有一面之缘,此前也听许多人提过他病逝的情形,此时听陆之透旧事重提,心中仍是满怀遗憾。他沉默了一阵,听到陆之透话锋一转,试探地问他:“如今,陆胥两家婚约之事,你有何打算?” 陆之遥为妹妹叹惋:“自然是取消婚约。不过这一年来胥家对此一直未有任何表态,也许是已经默认了。唉,可惜遐儿没那福气!” 陆之透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你呢?”她说完仔细观察陆之遥的神情,见他眼中有疑,认真地注视自己,显然在等自己将要说的话都说完。陆之透酝酿了一番后继续:“现在执掌胥家的是胥凤仪。若你二人成亲,也算是遵守婚约。” 陆之遥立刻明白这是陆之达的意思,只是没想到堂姐会当面挑明此事,虽在意料之外却看似合情合理,叫他不能再消极回避。但他不以为然:“胥凤仪?姐姐不是在开玩笑吧?” 陆之透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一本正经地看着他。陆之遥知她决意在此时此地要一个说法,不得不斟酌字句,解释道:“这位胥姑娘据说早已许配给叶凌霄了。姐姐没听说吗?” 陆之透摇了摇头,说道:“叶凌霄是叶家家主,如今胥凤仪又执掌胥家,若两人结合,就意味着两家合并,沧南六姓平衡的局面会被打破。叶胥两家世代交好,若有此意,何必等到今日?” 陆之遥承认堂姐说的在理,但他并不在意。陆胥联姻是父辈的约定,以前婚约落在胥锦麒和陆之遐身上,这样的归宿对妹妹来说不可谓不圆满,他自然乐见其成。后来横生变数,所有人都始料未及。遗憾是天意如此,他却从未想要勉强履约,料想胥家也应如是,所以消极待之。但陆之达一而再再而三暗示,陆之透更明确表态,大有务必促成此事的意思。陆之遥心里不愿意,问道:“兄长也曾提及此事,似乎你们都希望由我来完成陆胥联姻。这桩婚事就那么重要?” 陆之透见他问得直白,反而迟疑了一下。未及回答,只听不远处有人喊道:“陆哥哥!”声音清柔软糯,语气满含欣喜,引得堂上众人都朝那人望去。 陆之遥扭头看去,只见一个俊俏的紫衣少年往自己这边快步走来。那少年眉目如画,眼中空灵有神。他喜出望外地挨到陆之遥跟前,出其不意地伸手搂住陆之遥的脖子就往他身上挂,姿势狎昵,说话嗲声嗲气:“你终于回来啦!” 陆之遥惊得一愣,蓦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根本不认识这少年,忙挣脱少年的怀抱,起身后拉开距离,怀疑地打量对方。陆之透和厉峥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地看那两人。 少年被拒绝,脸上有些讪讪的,小心翼翼地赔着笑:“陆哥哥,你怎么了?”说着又要上前拉扯。陆之遥忙后退一步,脸上是敬而远之的表情。少年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再强行靠近。 听这少年的口音,应是沧南人士,可陆之遥左思右想也不记得自己认识此人。他对少年的亲热行为感觉怪异,嘴角抑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问道:“你是谁?” 第6章 北冥有鱼名为鲲 少年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失落之情溢于言表,但又迅速重拾笑颜,娇嗔道:“陆哥哥,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你忘了去年在宜苏,你中毒倒在路边,是我救了你!” 陆之遥表情庄重,摇摇头:“小兄弟,你是在跟陆某开玩笑吧?陆某并不认识你。当初救我性命的人……也不是你。”明明是赵明璋和唐纾云。这两个名字毫无防备地从记忆里冒出来,他恍惚了一下,没能说出口。由名字联想到那两位故人,脑海中的相貌竟模糊不清。念及于此,他下意识苦笑了一下。 少年见他否认,略略垂下眼眸,但不消片刻又收敛容色,强作欢颜道:“陆哥哥,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我对你是认真的!”他说着,脸色突然又是一变,泫然欲泣道:“难道……难道你对我……只是逢场作戏?” 二人你来我往,已然吸引了全场目光,连二楼东边的雅间也开了窗,一个身着宝蓝锦衣的公子站在窗前,怀里搂着一位粉衫美人。那锦衣公子幸灾乐祸地看着陆之遥这边,怀中美人却有些心不在焉,只顾低着头绞着自己的手指摆弄公子胸前的衣襟。 陆之遥见少年表情浮夸,又故意将话说得暧昧,头皮阵阵发麻。他叹了口气,神情严肃又真诚,语重心长道:“小兄弟,我确实不认识你,更不明白你为何要这样刁难。如果我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你明说,我向你道歉。但请不要这样戏弄我,叫彼此都难堪!” 少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陆之遥。陆之遥问心无愧,自是坦然接受他的目光。 少年的目光起初意味不明,后来却渐渐变得清冽起来。半晌,他神色一转,苦笑道:“我懂了。陆哥哥,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搅你。”说完嘴角一抽,几乎流下泪来,转身往外走去。 陆之遥见他神情收放自如,来得莫名去得也莫名,心中越发疑惑。他忍不住猜想这是哪个冤家对头的恶作剧,但一时又记不起自己得罪了谁,使出这样古怪的招数来抹黑自己。尚在努力思索,却听到那少年突然呵斥一声:“干什么!” 陆之遥循声看去。 少年还未走出大堂,被一个年轻男人伸手拦在门口。那人一身沧北武士的寻常装扮,五短三粗的身板,衬得脑袋特别浑圆。脸大如盆,皮肤因风吹日晒显得黝黑粗糙,眉毛浓粗,下面一对狭长的三角眼,眼皮因松弛而微微耷拉,眼里却闪着精光,大鼻子厚嘴唇,一开口便露出一口黄牙。他身边还站着一人,年纪相仿,更高更瘦,看起来也是武林中人,相貌显得愚笨。这人冷漠地板着一张脸,五官寻常,须发浓密,长着一把络腮胡子,看起来不修边幅。 那年轻武士右手握住少年手腕嘿嘿一笑:“好弟弟,你哥哥我分明在这里,你怎么连人都认不得了?” 少年蹙眉:“放开!”说着试图挣脱。那武士却紧握住他的手腕掰转起来,叫他使不上力气。武士的手干黑粗糙,精壮得像秃鹫的爪子。众人见那少年玉藕般白嫩的手腕被抓在这样一只手里,简直就像明珠落在枯柴之中,心中都怜惜不止,然而并没有人打算为他出头。 陆之遥想要过去,被陆之透摁住,劝道:“此人居心不良,刚才那样做分明想让你蒙羞,如今正是报应不爽。这是他应得的教训,你别强出头!” 陆之遥犹豫着点了点头,还是不放心地看向少年。 武士笑得猥琐:“叫声哥哥我就放开你!”他专注于调戏眼前的少年,没留意大堂另一头的角落里,一名黄衣女子屏息凝视,右手按着横放在桌上的佩剑,似乎打算冲上前来。 少年并无畏惧,有些怀疑地看一眼面前的武士:“当真?” 武士信誓旦旦:“哥哥说话算话。” 少年似乎有所顾忌,犹豫了一下,眼中有嫌恶,不情不愿地开口道:“哥哥。” 武士大概没想到他屈服得这样快,得意洋洋地看了一眼同伴。少年试着抽回手来,却仍被他紧紧抓住。少年愠怒,冷声喝道:“还不放开?” 武士得寸进尺,涎皮笑脸地说道:“再叫一声‘好哥哥’。” 少年顿时面如生霜,冷笑道:“你也配!” 武士佯怒,抬起手来作势要打。少年下意识地缩起肩膀闭上眼睛,但想象中的那一下始终没有落到实处。少年睁开眼,见武士手抡到半空,被人从后面抓着扣住了脉门。武士回头,发现陆之遥站在那里,惊讶地瞪大眼睛。 少年看着陆之遥,忍不住弯了弯眼角。 “放开他!”陆之遥的语调一如既往的平和,但手中稍稍用力,武士便吃痛不已,只好乖乖放开少年的手腕。 少年暗自庆幸,揉了揉被抓疼的手腕,站得远一些。 陆之遥依然用力扣着武士的手腕,甚至往上提了提。他的手很漂亮,纤细修长,令少年联想到玉佛的手印。可惜这样一只手,握着的东西却实在大煞风景。少年忍不住遐想,要是握着雁翎剑,该是多么赏心悦目。 陆之遥原本身量就高,提得那武士双脚离了地面。武士挣脱不开,踮起脚来强忍酸痛,心里十分恼火:“我已经放了他,你也该放手了吧!” 陆之遥淡然说道:“我并没有许诺要放了你。”见武士大有恼羞成怒之意,他看了一眼少年,说道:“等这位小兄弟安然离开,我自然不必再抓着你。”说完看向少年:“小兄弟,你走吧。” 少年没有动,只是勾起唇角,目光在陆之遥那张表情诚挚的脸上打转,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像在认真研究这个人。 突然门外响起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好像有人在这里行侠仗义啊?”话音未落,走进两个人来。 走在前头的男子一袭月白衣衫,灰色腰带,窄袖短裾,脚蹬黑色布靴,分明一身侠气,却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只是手中拿着把白面扇子,徐徐扇动着。他看起来大约二十五六岁,与陆之遥一般高,但身形更显宽厚壮实。形容不及陆之遥俊逸,但也算得上丰神飘洒,英姿矫健,透着一股慑服人心的气派。观其相貌,面如玉盘,眉若青锋,目似朗星,眸中一点若隐若现的犀利,唇边一缕似有似无的笑谑。一进望江楼大门,便引起一阵骚动。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今日比武的两位主角之一——孟鲲。 孟鲲对于众人的窃窃私语视若无睹,唯独看着陆之遥抿嘴笑开了,眼角泛起深深的笑纹,鱼尾似的荡漾。陆之遥犹自发呆,他已将扇子一收,走到跟前耸眉打量,感慨道:“果然是士别三日,要刮目相看啊!”说完看向身后。 身后的是个俊俏的少年,十八/九岁的样子,穿着一套霜白色衣袍,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肤色尤其白嫩,粉雕玉琢的样子恐怕女子也要自愧不如。一张娃娃脸带了几分儒气,浓眉大眼,唇如弯弓,更令那两个寻衅的武士显得面目可憎起来。听到孟鲲说的话,他嘴角勾出一个漂亮的弧度,长长的睫毛扇动流风,弯弯的眼里水波潋滟,满是笑意。他快走两步,与孟鲲并肩站到陆之遥跟前。于是众人知道,这便是魏梁。他自小与孟鲲形影不离,号称画技一流书法二流棋艺三流琴艺四流,唯独武功不入流。而他的父亲,正是夷云派中德高望重,辅佐三代掌门的总管——魏其英。 陆之遥见到二人又惊又喜:“大哥,三弟,好久不见!”说着想要行礼,又记着不能放开那武士,一时有些茫然。 少年知情识趣,对陆之遥一拱手:“陆哥哥,这次多谢你解围,我们后会有期。”说完目光匆匆扫过孟鲲和魏梁,转身就走。几乎是在他离开的同时,角落里的黄衣女子也悄无声息地不见了。而堂上众人的注意力此刻都集中在孟鲲身上,竟无一人发觉。 陆之遥没有将那句“后会有期”放在心上,只当少年是一般客套。估摸着他走远了,这才放开武士,抬手向孟魏二人抱拳行礼。那武士一旦得了自由,立刻拉着同伴溜出了望江楼。 “走了一个又一个。”孟鲲对陆之遥摆了摆手,却扭头朝门外喊道,“哎,你们不是来看我比武的吗?” 陆之遥眉目舒展露出笑意:“大哥还是爱说笑。” 孟鲲回过头来,打量他一眼:“你好像变了不少。古人‘少小离家老大回’,依旧‘乡音未改’。你现在连说话都染上了南音,是不是在沧南待的时间久了,水土浸润,所以脱胎换骨了?” 陆之遥对于自己的口音浑然不觉,听孟鲲这么一说才意识到,心里有些伤感。一旁的魏梁替他解释道:“南音婉转悦耳,富有韵律美感,二哥不自觉地学会了也不奇怪。” 孟鲲似笑非笑地看向魏梁:“你的意思是南音比咱们的乡音好听多了是吗?” 魏梁知他是故意抬杠,并不介意:“大哥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是学了点口音,二哥从皮到骨,还是地道的沧北人,不然别人怎么说‘南胥北陆’呢?” 孟鲲知道魏梁说的在理,何况两岸江湖多年来一直卯足了劲暗斗,以陆之遥如今这游侠的身份,就算武功再高名声再响,沧南江湖只怕也容不下他……除非有势力强大的世家接纳。孟鲲扯了扯嘴角,将陆之遥和魏梁拉到一旁寒暄。 未时就要到了,而闻歌连个影儿都没有。 第7章 三分真心望檀郎 望江楼外,不远处的巷子中,先前调戏紫衣少年的武士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右手手腕被拗得对折。他的同伴也不省人事地倒在一边,看起来倒是没受什么折磨。黄衣女子轻轻拍去身上因打斗沾染的灰尘,凌空一跃飞上屋顶,追寻那个紫色身影而去。 紫色身影穿过两条巷子,行入一扇小门。黄衣女子追踪而至,却没有跟进门去,只是安静地守在门口。片刻功夫不到,小门吱呀一声开了。未等里面走出人来,黄衣女子便闪身离去,像是故意避而不见。 出来的不是方才那紫衣少年,而是一名少女。她将长发在头顶简单地束成髻,穿着一身鸭卵青的长袍,碧绦束腰,外面罩着一件松柏绿的薄纱长衫,脚上蹬着一双白色步靴。她身上斜挎着一只白色锦袋,带子细长,巴掌大的锦袋恰好在她左手边,袋面微微隆起,看起来里面装了不少东西。 少女跨出门来,转身将小门关上,嘴里不轻不重地吐出一个名字:“妙闻。” 黄衣女子飞身而回,显然方才并未走远。她来到少女跟前,神态恭谨地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少女一边侧头整理肩上的细带,一边问她:“我来之前,陆之透和厉峥在谈什么?” 妙闻答道:“他们两个打算到沧南另起炉灶,要拉陆之遥加入。” “谁的主意?” “陆之透。厉峥不太乐意。” “钱呢?” “劫富济贫。” “可曾明确沧南何处?” “爻山。” 少女不屑地一哂:“夷云派这些人,总丢不了占山为王那一套。” 妙闻看一眼少女:“姑娘,要设法阻止吗?” “不。”少女微微侧首,“从今天起你跟着他们,新派成立后你必须加入。” 妙闻点了点头:“那这边换谁过来?” “不用了。” “那怎么行?万一再发生刚才那样的事怎么办?暗卫不能撤!”妙闻说着,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于激动,迅速平复下来,说道,“妙执如今在信安,妙见和妙吟还在钟陵。” “让妙见来。”少女说完要走。 “还有,”妙闻撞上少女斜睨的目光,当即迟疑了一下,似是征求她的意见,“……王培逃了,路上被捉了回来,现在总号等候发落。” 少女神情淡漠:“潘掌柜做什么去了” 妙闻欲言又止。少女微微蹙眉:“说!” “几位老人都替他求情。他毕竟是老前辈了,也曾救人无数,虽然一时失手误人性命,或许可以网开一面……”妙闻越说越没底气,声音小了下去,“掌柜不敢拍板,请姑娘定夺。” “他是一时失手吗?”少女回身看着妙闻,目光炯炯,“他是倚老卖老,心术不正,草菅人命!”她仰起头来望向天上的流云,流露惋惜的神情:“他可真是老糊涂了。既然试药试出人命,就该自裁谢罪,既可挽救自己半生清誉,也能保全我仁德之名。没想到他竟贪生怕死,畏罪潜逃。”她说着收回目光,冷笑一声:“无妨,我不惧做这恶人。” 妙闻心里一阵叹息,看来王培真的保不住了。 “严惩不贷,以儆效尤!”少女语气凛然,说完大步往前走去。 妙闻点头,目送她离开,往反方向去了。 少女步履匆匆,很快就回到望江楼。她走进酒楼大门,发现闻歌还没有现身。大堂上等待的众人纷纷望向门口,见来的不是闻歌,又纷纷收回了目光。少女朝陆之透的方向投去一瞥,见孟鲲正坐在陆之遥的位置上向陆之透交代些什么,厉峥神情尴尬地坐在一旁,有些不情不愿。陆之遥则与魏梁站在不远处谈笑风生。 少女望着陆之遥的侧脸,悬崖峭壁似的线条,蜿蜒起伏中光影柔和,仿佛是丹青妙手巧心勾勒出来的,真是赏心悦目。她饶有兴致地多看了两眼,往东边的楼梯走去。 上二楼,在第一扇门前停下,她没有抬手敲门,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 雅间里的两具身体蛇一样扭动着纠缠在一起,听到开门声瞬间停下动作,纷纷抬起头来看向她。锦衣公子讶然出声:“阿鸾?” 少女看看如胶似漆的二人,淡然转身将门重新关好。待她再次回转身来,那两人已经分开。锦衣公子仍是衣冠楚楚的样子,那粉衫美人却显得有些狼狈,手忙脚乱地扶着发髻上摇摇欲坠的钗钿,默默躲到锦衣公子身后。 少女似是见怪不怪,自顾自在桌边坐下,斟一杯茶慢慢啜饮。粉衫美人见她这气定神闲的姿态,大有山雨欲来的架势,忐忑地抓住锦衣公子的衣袖,楚楚可怜道:“公子……” 锦衣公子拍拍美人的手以示安抚,指着少女对她道:“别怕,这位姑娘叫石青鸾,本公子的红颜知己。” “什么红颜知己?”石青鸾含笑嗔了他一句。 粉衫美人心中好奇,悄悄打量这位石姑娘。石姑娘纤瘦颀长,细腰堪堪一握,比不上她体态丰腴凹凸有致。石姑娘简单地束发结髻,以一支白玉簪固定,没有什么华丽的发饰,比不上她珠翠堆盈光彩照人。不过,石姑娘的五官很是妍雅秀致,顾盼间俊采神飞。那张鹅蛋脸上未施脂粉,光滑白皙如同脂玉。细看来,眉是晴日春山,眼是泣露桃花,鼻梁秀挺朱唇丰润,七分清丽还带三分英气。美人看得出神,心中暗叹。 锦衣公子轻握美人一双柔荑,将她拉到自己身前,温柔地扶住她的肩膀:“我和青鸾有事要谈,你先回去。等我有空再去找你。”说完在她眉间轻轻一吻。 美人有些羞赧,还有些不舍,但碍于旁人在场,只好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整理好穿戴,向两人行了礼,退出了雅间。 青鸾抬起头来注视着锦衣公子,见他唇边有胭脂的残迹,嘴角微翘:“叶凌霄走到哪里都有美人相伴,不负风流之名。” 叶凌霄浑然不觉,凑到她跟前笑嘻嘻地看她:“你吃醋啊?” 青鸾迎向他投来的目光,敛起眼中笑意:“你这纨绔子弟,万花丛中游戏,零落满地的芳尘。我只心疼那些女子,痴心错付。” 叶凌霄哈哈一笑,脸上毫无愧色:“你居然也会怜香惜玉?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情了,我竟不知道!” 青鸾不语,伸手在叶凌霄胳膊上拍了两下,像是要替他扫清穿花拂柳时沾染的尘灰。叶凌霄吃痛,跳着远离她,抱怨道:“你这家伙明明不懂武功,怎么打人就这么疼呢?” 青鸾不理会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向楼下大堂望去。 未时已经到了,闻歌并没有如期出现,望江楼内起了骚动。孟鲲安坐在原处,岿然不动,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己无关。青鸾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陆之遥的疑惑和魏梁的忧虑。 叶凌霄凑到她身边,故意将她挤开一些,顺着她的目光望下去,忍不住一笑:“在看陆之遥啊?” 青鸾没有否认,头也不回地问叶凌霄:“我择他为婿如何?” 叶凌霄漫不经心地随口应道:“那夷云派岂不乐疯了!”说话间余光瞥见青鸾神情肃然,眸光微凛。叶凌霄看向她,突然之间没了把握:“你不是真心的吧?” 青鸾扭头看他,抬了抬眉毛:“我有三分真心。” 叶凌霄此刻的心情一言难尽,默了片刻道:“那就等你十分真心的时候,我们再商量。”说着回到桌边坐下,自己斟了一杯茶。见青鸾依然站在窗前望着大堂,他自己琢磨了一会儿,终究是忍不住,开口道:“刚才的事我都看到了。你有这样的念头,是因为他以德报怨而感动?” 青鸾轻轻摇头,并未收回目光。叶凌霄转动眼珠想了又想:“总不会是一见钟情吧?难道一年前你在宜苏救他的时候,就已经看上了,默默惦记到现在?”他说着,预感青鸾一定会否认。果然,青鸾摇摇头。 叶凌霄撇了撇嘴:“那我就不懂了。”说完握着茶杯往嘴里灌茶。 青鸾回转身来,走到桌边坐下,拿起茶杯:“不过现在情势不明,婚姻之事还言之过早。” 叶凌霄一口茶没来得及咽下,呛得直咳嗽。青鸾取出手帕丢过去:“顺便把嘴边的胭脂擦了。” 叶凌霄接住手帕,细细地将嘴唇周边擦了一遍,料想青鸾不打算将这帕子再要回去了,索性又擦擦脑门上的汗,然后揉成一团攒在手里。他认真地注视着对方片刻,问道:“你今天捉弄了人家多少回?” 青鸾笑意浅浅:“也没多少回。” “那就是好几回啦!”叶凌霄翻了个白眼,“他没怀疑?没看穿?” 青鸾摇头。 叶凌霄一脸恍然,点头道:“懂了。原来你不喜欢聪明人,觉得他笨,所以因怜生爱。” 青鸾颇觉好笑,耸了耸肩:“不是笨,是善意。这个人挺有意思,清醒通透,却又轻信他人!” 叶凌霄啧啧轻叹,满脸了然地替她分析:“虽然目前你只是单相思,但仔细想想胜算还是挺大的。一来你长得不差,论家世要配他绰绰有余。二来他原本喜欢的那位早已另嫁他人,现在又生了孩子,再也没有可能。三来你曾经救过他,虽然这其中有误会,但你大可以把真相说清楚,然后叫他以身相许。”他一本正经地条分缕析,又拍着胸脯对青鸾道:“说吧,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只要你一声令下,千刀万剐在所不辞!” 青鸾终于笑出声来。叶凌霄凑上前一脸坏笑:“不过我要收一点小小的报酬,就是你那套易容变声的本领,好歹教我几招吧?” 青鸾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嗔道:“别闹!” 第8章 任性之人最难忘 叶凌霄回身坐稳,重新端起茶杯。回报之事当然只是玩笑,不过青鸾此举绝非一时冲动,他思来想去,忍不住暗暗感慨,真是女大不中留啊。他一时心情有些难以言喻,静静地凝视青鸾。那人怡然自得地饮尽杯中茶水,起身又走到窗前,虽然面朝大堂,目光却是散的,没有认真看谁,倒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叶凌霄心知肚明,问她道:“在想这次比武?” 青鸾面色沉如水:“闻歌迟到了。” 叶凌霄点头:“沧北那群家伙又有笑话说了。” 青鸾无声地叹了口气:“迟到总比不到好。” “不至于吧?”叶凌霄觉得她有些杞人忧天。 青鸾似乎笑了一下,语气却没什么变化:“昨日阁中来信,他那未婚妻不安于室,对方竟是他的好友。他把家产全部送给那二人,自己流浪去了。” “什么?”叶凌霄觉得不可思议,“他是不是傻?” 青鸾回转身来:“他一向自诩洒脱,行事乖张任性,但不知这次能否放下个人恩怨顾全大局。”说完自己却有些悲观,不由得叹了口气:“输赢并不重要,但愿他不要食言。” 叶凌霄听她这么说,不禁也担忧起来。刚想宽慰几句,忽听得楼下有个稚嫩的声音朗朗发问:“谁是孟鲲?闻歌有话告诉他。” 一时间,望江楼中沸腾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带话人的身上。那是个小童,不过龆年,身上穿着粗麻布衫,应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他见在场所有人都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不禁瑟缩了一下,显出一丝怯意。 叶凌霄跑到窗前,见青鸾微微蹙眉,便知事不如意了。 大堂之上,孟鲲从人群中走出,来到小童跟前:“我就是孟鲲。” 小童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像是在很认真地确认。然后,他那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 “闻歌说,他最近心情不好,不想打架,过几天再来找你。” 清脆的童音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沧南人士的脸上。楼中一片哗然,有人大肆起哄嘲讽,有人激动地站起身来大声争辩。 青鸾静静地看着下方。孟鲲满脸疑惑站在原地,魏梁注视着他,表情掺杂着惋惜与庆幸。陆之遥因意外而茫然。厉峥看向陆之透,夫妻二人露出讥讽的笑容。 叶凌霄咬着牙握拳击掌,气愤之余又觉得荒唐。他在雅间里来回踱步,口中不住抱怨:“这个闻歌怎么回事?这场比武事关沧南的脸面,早就不是他一个人的私事了。他怎么可以这么随便!” 青鸾心想,人已经到了云中,看来真是心情不好。她依然关注着大堂上的动静,不咸不淡地安慰叶凌霄道:“你生什么气?脸面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 叶凌霄白了她一眼:“你倒想得开。闻歌这次快把沧南武林得罪遍了,万一哪个心血来潮到明前阁买他人头,我看你怎么办!” 青鸾微微抬头,将他这话认真考虑了一番,秀眉一挑:“这很简单,明前阁不接,照例挂出来悬赏。谁能取了他的人头,谁就是新的沧南第一。” 叶凌霄看着她冷笑:“你还真是大公无私。” 青鸾没有搭话,她的目光被大堂上一个红色身影吸引住了,对叶凌霄勾勾手指:“你来看。” 叶凌霄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忙跑上前,伸着脖子往外探。 大堂上已是一片混乱,孟鲲等人正意欲离开,一名女子走出人群,拦在孟鲲面前。她束发于头顶,银色小冠高耸,明媚的面孔艳惊四座,眼中光芒慑人,红裙妖冶如火,手中握着一把银色弯刀。她站在那里,傲然挺立,似一枝盛开的红梅。 叶凌霄诧异地缩了缩脖子:“赤枭?” 孟鲲顿住,目光落在那柄弯刀上,露出了然的神情。红衣女子提刀在前,对他嫣然一笑:“沧南又不是只有一个闻歌。不才独孤双儿,请孟大侠不吝赐教!”说完便拔刀相向。 孟鲲不慌不忙地后退一步,抬手制止:“且慢!” 独孤双儿停下攻势,狐疑地看他:“怎么,孟大侠觉得我不配吗?” 孟鲲摇头,伸手一指旁边的陆之遥:“我有个提议,姑娘不妨先与我二弟比试一下。他在沧南多年,一直希望能与姑娘切磋一二,可惜始终未能如愿。今日正巧,我替他挣个机会。姑娘若能胜过他,我自当奉陪。如何?” 事出突然,陆之遥不解地看向孟鲲,见他使了个放手一试的眼色。陆之遥明白这是他特意给自己一个扬名的机会,又看向独孤双儿。此女外号“赤枭”,据传是胥家门客,不过作风散漫不受管束,倒更像游侠。她曾经以两招之差败于闻歌之手,与陆之遥有过几面之缘,却从未交手,故而武功高低尚未分明。陆之遥确实有心讨教一番,于是向孟鲲点了点头。 有个男人在旁叫嚣:“爷们比武,娘们凑什么热闹!” 独孤双儿置若罔闻,嘴角轻轻一挑。 又有人替独孤双儿抱不平:“让他们两个先过招,就算独孤姑娘取胜,也难免消耗精力。之后你再与她比,岂不是趁人之危?到时候就算你赢了,难道就不怕江湖中人取笑?” 孟鲲不以为然:“万一独孤姑娘第一局就输了,我自然不必趁人之危,江湖中人又何以取笑?” 叶凌霄咬牙切齿:“好个孟鲲,这样猖狂,欺负我沧南无人!这种阴谋赤枭绝不能答应!” “没错!万一我侥幸赢了第一局,那就让伏波君子趁人之危一回又何妨!”独孤双儿爽朗出声。 叶凌霄噎住,扭头又见青鸾神色平静,心里更加愤懑,摆着手吸引她的注意:“你就不担心自己的好友?” 青鸾眉间微蹙,语气却平淡:“比武罢了。双儿是女子,下面那些男人个个自诩为大丈夫,不会对小女子下狠手的。” 叶凌霄见她如此冷静,露出嫌弃的表情:“你就不担心她输给陆之遥?”说完觉得有些怪异,顿一顿变了语气,难以置信道:“还是你根本盼着陆之遥赢?” “陆之遥恐怕赢不了。”青鸾轻易说出预言,“不过双儿对孟鲲就难说了,恐怕会输吧。” 叶凌霄显然不相信她的话,撇了撇嘴:“你又不会武功,你怎么知道?” 青鸾伸手将叶凌霄的脸推转过去看往楼下:“拭目以待吧。” 说话间,楼下独孤双儿已与陆之遥动起手来。大堂中央有一块空地,原本有座舞台,为了这次比武特意拆除了。两人比划着转移到空地上。众人便纷纷后撤,自发地绕着中央围成一圈。 独孤双儿与闻歌虽非同门,武功风格却有几分相像,诡谲善变。不过,闻歌胜在一个“诡”字,而独孤双儿则是快,非常之快,眼到手到,招招相连,瞬息千变。手中弯刀仿佛融为身体的一部分,挥舞之间,只见流光残影,她举重若轻,飘如红云,时有电光闪现。 除了快,还有狠,这是她外号的由来——喜穿红衣,心狠手辣。她不喜欢追名逐利,对武德排名之类也毫无兴趣,这一次却被沧北群侠的嘲讽所激怒。她知道陆之遥武功很是不错,若能打败他,不啻于给沧北那些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赤枭出招狠辣毫不手软。刀剑交错,铮铮鸣响。陆之遥衣袂翻飞,像是迎风击水的鸿鹄。他这剑法精妙绝伦,刚柔并济,意在克敌制胜,招式却出奇的优美。而他的授业恩师曾是夷云派长老,也是孟鲲众多师傅之一。 当年孟鲲带着陆之遥一同学这套剑法,孟鲲一学就会,陆之遥却花了很长时间才入门。师父对孟鲲的天资褒赞有加,奈何孟鲲不喜欢用剑,学完整套招式之后又嫌枯燥,每回匆匆应付了师父的考察,便研究其他武功去了。 师父强求不来,转而将注意力投放到乖巧顺从的陆之遥身上。他发现这个孩子看似久不开窍,可一旦开窍,进步速度竟不逊于孟鲲。而且陆之遥性格坚忍内敛,做事十分专注,倒比孟鲲更适合这套剑法。师父看着他的武功一天天精进,越看越欢喜,索性倾囊相授,临终前更将名剑“雁翎”传给他。 陆之遥满怀感恩,将师父传授的这套剑法练得炉火纯青,再也没有拜其他人为师。于是武林中人都知道,洗梧公子是靠着一套剑法行走江湖的。这套剑法共有八十一式,每一式又蕴藏着微妙的变数,境界如何全凭个人修炼。陆之遥自知修为尚且不够,仍需刻苦钻研。但和他交过手的人虽多,除了孟鲲曾经赢过他几招,其他的全都败在他手上。江湖中人虽不清楚他的极限,却还是将他列为十大高手之一。 那时候,青鸾听到这个消息,不以为然地说了句,他只是没有遇到真正的高手。 独孤双儿就是真正的高手。 两人斗了五十几招,依旧不分胜负。堂上有人似是不耐烦,起身朝外走。 下一刻,独孤双儿竟似恍惚了一下,露出一个致命的破绽。陆之遥看到了机会,本该以杀招制敌,但这样一来对方必定重伤,他心怀不忍。只这一刹那的犹豫,独孤双儿已回神反攻,刀气如狂风而来。陆之遥硬挡一招,败下阵来。 他显露谦逊之色,收起雁翎向独孤双儿抱了抱拳,默默地退到一边。 “承让了!”独孤双儿笑叹,“洗梧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她喘了口气,转向孟鲲。这一场胜负微妙,并非人人都能看出端倪。但她问心无愧,依旧姿态漂亮,如红梅傲雪,意气风发地举刀相邀:“孟大侠,请吧!” 孟鲲眼中有笑意,面露为难之色,于心不忍似的:“姑娘刚刚才比过一场,接连再比有失公允。不如歇息一下,等恢复了元气我们再来比试?” 独孤双儿气势正盛,不耐烦地翻眼:“我都不介意,孟大侠何必惺惺作态!出招吧!”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冲了过去。 孟鲲的笑容一闪而过,瞬间收起扇子,出招。 第9章 缘分要讲究时机 叶凌霄很纳闷:“刚才赤枭怎么回事?” 青鸾不懂武功,也不关心过程,只看结果。方才她将那离开的身影看得清楚,不禁暗暗叹息。她目光落回陆之遥脸上,见他神情坦荡,心生几许感佩。 叶凌霄摇头晃脑地感慨:“还真被你猜中了。你怎么知道的?” 青鸾面无波澜:“其实陆之遥的武功造诣不差,如果双儿是个男人,他或许就不会输。” 叶凌霄哼了一声:“你说得好像自己是武学行家!” 青鸾扬眉:“以我所见陆之遥的言行,其人善良而近乎软弱,真诚而近乎稚拙,正直而近乎愚钝。他在意别人远胜过自己,和女子过招更难免心慈手软。但双儿心志坚定,又身经百战,是真正的高手。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念,陆之遥会输并不奇怪。” “你这话说的,真不知是夸他还是损他。”叶凌霄若有所思地看着青鸾,“这就是你今天几番考验得出的结论?” 青鸾不说话。 叶凌霄脸上又显出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你把人都看透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不过像你我这样相识多年,我尚且不敢断言已将你看透,更何况陆之遥呢?”青鸾看着好整以暇与独孤双儿过招的孟鲲,语调变得意味深长,“况且有时候,看透了也确实无趣。倒不妨糊涂些留点余地,说不定反而会有惊喜。” 这话有些出乎叶凌霄的意料,他习惯性地想反驳一下,却听到青鸾忽然间轻轻叹息了一声。叶凌霄看到她目光所指,没有再说话。 青鸾看着陆之遥,那人聚精会神地观察比武,面上神色温和平静,眼中流露向往之情。青鸾盯着那张脸,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不自觉地扬起唇角。 那是一年前,春末夏初之际,叶凌霄到宜苏谈生意,青鸾随行。那时叶家想在宜苏开一家新的客栈,叶凌霄忙着找地买地,青鸾只好自娱自乐。她那套易容变声的本领已运用自如,于是小试牛刀,天天换着样子往人群里钻。 那天她经过宜苏有名的赤松居酒楼,看到路边围着许多人。她本不是个爱看热闹的人,那天却鬼使神差的,凑上前去看个究竟。 人群中倒着一个人,神志不清地躺在地上,手脚微微抽搐,口中喃喃呓语。青鸾上前搭脉,又翻看了瞳孔和口腔,确定他是中了毒。她看到这人的佩剑,由此猜到了对方身份。 这人的症状不像是服了毒/药,更像食物中毒。 青鸾迅速从随身的白色锦袋里翻出一只小纸包,捏开那人的嘴巴,将一包解毒粉全部倒进嘴里。她这解毒粉是独门配方,入口即化,反应剧烈。那人被刺激得五官扭成一团,却仍旧没有清醒。青鸾起身分开人群往赤松居里面走,想去讨些水来给他清口。 那时正是山菌上市的季节,赤松居的山菌六吃堪称一绝。酒楼里座无虚席,大堂上酒水茶汤多的是,清水却没有现成的。伙计在桌席之间穿梭如飞,根本无暇也无意给青鸾帮忙。她问过掌柜,自己去后院茶房要了一碗,因此费了些功夫。 等青鸾端着水走出赤松居,发现人群已然散去,躺在地上的人也不见了。她问街对面布庄的伙计,得知方才赵家的马车经过,将人带走了。青鸾心想,没有用水清口,只不过是嘴巴多受点罪罢了。反正是萍水相逢,对方毒性已解,她也无意邀功,就随他去了。 过了三天,叶凌霄约见赵明璋,要登门拜访。青鸾易容成寻常少年的模样与他同行。在赵家的花园里,青鸾再次看到了陆之遥,还有在他身边相视而笑的唐纾云。 在青鸾的印象中,那一幕格外赏心悦目。陆之遥的丰神俊逸不必多说。唐纾云是沧南首屈一指的美人,丰腴雍容,柔婉娇媚。彼时花园里的蔷薇正在盛开,姹紫嫣红之中,她一袭粉衫,如花神般娉婷袅娜,明艳不可方物。二人立于花间,相得益彰,如画如诗。 不过,当看清那两人眼中满溢的欣赏之情时,青鸾忍不住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赵明璋。她来之前就知道唐纾云,也听叶凌霄说过赵明璋这位青梅竹马,此刻心里很是好奇赵明璋的所思所想。 旁边的叶凌霄看到了同样的东西,隐隐觉得不妥,莫名地与她看向同一个方向—— 赵明璋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花间的两个人,一个是他倾盖如故的朋友,一个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他什么也没说,静静地走开了。 当天傍晚,钟陵西郊爆发瘟疫的消息传来,青鸾匆忙辞行赶回钟陵。叶凌霄因为筹建客栈之事,在赵家滞留了一段时日。 离开之后的事,青鸾是听叶凌霄说的。 陆之遥对赵明璋和唐纾云感恩戴德,在赵府暂住下来。他不知从哪里得来一只鲁班球,送给唐纾云解闷。唐纾云解不开鲁班球的机关,随手放在一边,被叶凌霄捡了起来。 叶凌霄恰擅长此类机关,兴致勃勃地开始拆那鲁班球,拆了三层,里头露出一张小纸条。 彼时叶凌霄尚不知这玩意的来历,将纸条展开,发现上面写着两句古老的情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他以为是赵明璋和唐纾云之间的情趣,将纸条递给唐纾云,揶揄道:“是谁这么不解风情!万一你打不开这鲁班球,岂不永远也看不到这句话?” 唐纾云一看那情诗便红了脸,可没过多久又有些黯然。“大概是做这个的人不小心落在里面的吧。”她随口搪塞了一句,将纸条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叶凌霄毕竟久在风月中浸淫,见她反应如此奇怪,再联想那诗句的意思,当即明白过来。这鲁班球绝非赵明璋所赠。他无意惹是生非,权当做毫不知情,也没再追问,快速将鲁班球装回去,再教她如何拆开。 第二天中午,陆之遥便匆匆离开了赵府。 叶凌霄回家后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青鸾。青鸾只是含笑瞪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没过多久叶凌霄就收到了赵明璋的婚礼请柬。青鸾无法出席,他独自前往。婚礼上,一对新人郎才女貌,相敬如宾,真是天作之合。 听说赵明璋也给陆之遥送去了请柬,但叶凌霄没有看到他。 青鸾将思绪收回,发现楼下那两人仍未分出胜负。她问叶凌霄:“多少招了?” “一百多了。”叶凌霄端着一盘茴香豌豆,看得津津有味。 青鸾望向陆之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过招,眼中灼灼,满脸叹为观止的表情。青鸾想起妙闻说,陆之透夫妇想拉拢他一起在沧南自立门户。她想,他若答应也好。 青鸾将目光转向孟鲲,想着陆之透另起炉灶这件事里,夷云派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会不会是始作俑者。 孟鲲稳扎稳打,招式如行云流水。他拜过不少师父,旁学杂收的,武功套路纷繁复杂。经过多年历练,他取长补短,将这五花八门的套路融会贯通,再加以演变,如今已自成一家。赤枭的攻势一向刁钻,但他并不被动。一开始只是应付着,游刃有余。一百多招下来,他不动声色地转守为攻。 独孤双儿感到力不从心。 胜负渐渐明朗。叶凌霄忘了咀嚼,紧紧地捏着盘子。豌豆一颗颗地滚落到地上,他丝毫没有意识到。 青鸾看他一眼,伸手抓了几颗豌豆,提醒道:“掉了。”叶凌霄充耳未闻。 当的一声,独孤双儿被孟鲲的扇子击中手肘,弯刀脱手落地。下一刻,那把扇子架在了她的颈下——她输了。 大堂上鸦雀无声。孟鲲捡起弯刀,双手捧到独孤双儿面前:“承让!” 独孤双儿脸上淡然,败也败得不卑不亢。她接过弯刀爽快地抱了抱拳:“孟大侠已经手下留情了,我输得心服口服!” 叶凌霄气得一颠,盘子里豌豆落得一颗不剩。他瞪着眼睛:“真是阴险!孟鲲明明可以速胜,他是故意引赤枭使出所有招式!” “其实输赢本无悬念,他故意留手,是想让双儿输也输得体面。既要稳赢,又要彰显君子风度。”青鸾语带讥讽,“看来孟鲲很爱惜‘伏波君子’这个名号。” “我看他是沽名钓誉,虚伪!虚伪!”叶凌霄将盘子随手丢在一旁,义愤填膺道,“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破解了赤枭的刀法,叫赤枭以后如何立身?” 青鸾悠悠然道:“可是,世上几人能有孟鲲那样的身手?再说,若一直守着那几个招式固步自封,被超越也是迟早的事。破解了也好,给她些教训,叫她早日推陈出新,免得将来黔驴技穷。” 叶凌霄发觉自己的愤怒不平倒像是自作多情,冷哼一声:“你可真想得开!” 独孤双儿离开了望江楼,临行时来到陆之遥跟前。“其实你的武功不逊于我,只是你怜香惜玉,反而作茧自缚。我不会因此感激你。”她笑道,“不过雁翎剑名不虚传,我的清霜是比不上的。但愿你今后不要对上闻歌,如此宝剑,若折在斩愁之下就太可惜了。” 陆之遥欣然接受了她的忠告,微笑着目送她离开。 孟鲲和厉峥夫妇客套了几句,转身走到陆之遥面前。魏梁神情轻松愉悦,依然跟在他身后。 孟鲲拍拍陆之遥的肩膀:“一起回亓山吧!义父和魏叔叔他们知道你回来了,都很惦记你。” 魏梁喜形于色,上前帮腔道:“小遐也很想你。原本她是要和我们一起来的,但陆大哥担心人多混乱,不让她下山。我们走的时候,她还哭鼻子耍赖呢。” 陆之遥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妹妹撒娇抹泪的样子,心头被温柔地一击,忍不住笑了。他点了点头。 三人告别厉峥夫妇,一起离开了望江楼。 青鸾立于窗前,看着楼中宾客四散归去,望江楼由热闹恢复平常。叶凌霄碰碰她的手臂:“你不下去‘邂逅’一下?” 青鸾胸有成竹:“不必,会再见的。” 第10章 青梅竹马最相知 比武之事告一段落。虽然闻歌爽约,但群侠仍旧大饱眼福,对那两场比试津津乐道。 叶凌霄和青鸾并肩走在街头。叶凌霄来云中就是为了看热闹,如今心满意足,也该回钟陵去了。 然而青鸾没有要打道回府的意思,她在往月升药庐的方向走。 叶凌霄会意,问她道:“你打算在云中待多久?” 青鸾专心走路:“看情况吧。” 二人路过一家乐坊。叶凌霄低声问道:“你查钟陵那几个画舫的资金,查得如何?” “进了夷云派,没再出来。”青鸾看了他一眼,“所以还要查。” “应该是他们藏起来了,也许用来筹备什么大事。”叶凌霄看着她有些担忧,“你非得亲自查吗?明前阁耳目灵通得很,为何要你亲身涉险?” 青鸾满不在乎:“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余光瞥见叶凌霄脸上有些愠色,对他一笑:“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叶凌霄看着她的眼睛叹了口气。青鸾的表情很是丰富,尤其那双清波潋滟的桃花眼,嬉笑怒骂,顾盼生姿,万千心思深藏于斯。叶凌霄对她知根知底,从来不会把她的眼神解读错误,譬如刚才那个笑容,看似温和体贴,可眉眼未展,不过是敷衍自己罢了。叶凌霄知道她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而且往往一意孤行,自己再多担忧也是徒劳,只能由着她去。 送她到月升药庐门前,叶凌霄打算离开。他问她,这段时间在云中何处落脚。本打算先替她在茂祥客栈安排好,谁知她却给了个出乎意料的答复。 “我打算到韩家借住。”她说。 叶凌霄挑了挑眉。云中韩家,那是青鸾母亲的娘家。不过因为上一代的因缘,青鸾的母亲出嫁不久便与娘家断绝了来往。 叶凌霄很是好奇:“韩家会愿意收留你吗?” 青鸾胸有成竹:“我有胥凤仪亲笔书信,韩启微会好好招待我的。” “好主意!”叶凌霄笑着点头,再将她端详一番,还是有些挂心,“那,我回去了。” 青鸾点点头,趁他还没转身,低声叮嘱道:“有句话提醒你,寡妇门前是非多!” 叶凌霄有一瞬间十分诧异,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戏谑道:“你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她?” 青鸾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比较担心你。” 叶凌霄对她知根知底,反之也一样。青梅竹马的情分摆在那里,叶凌霄是个什么性子,青鸾最清楚不过了。 他是钟陵叶家的独子,从小养在蜜罐子里,不偏不倚地长成了一名纨绔子弟。英俊潇洒,天性风流,酒色财气样样精通。自从十七岁开始跟着父亲打理家中生意,身边的女子就像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都说红颜祸水,叶老爷生怕他将来折在美人裙下,苦口婆心地劝他改了这风流的毛病。他每次都信誓旦旦地承诺,可没过几天又故态复萌。 叶老爷屡败屡战,坚持向儿子说教。说了三年,叶凌霄加冠成人,酒色双绝的名声在沧南家喻户晓。叶老爷没能改变儿子,自己却开了悟,于是将偌大家业传给叶凌霄,自己一袭青袍寻仙问道去了。 叶凌霄从此没了约束,越发恣意潇洒,唯有在青鸾面前才会收敛一点点。 也不过是一点点而已。 青鸾虽是女子,对于他拈花惹草的恶习却未有半句指摘。时间长了叶凌霄心里纳闷,忍不住问她为什么。 青鸾只是笑,说得理所当然:“我看那些女子见了你眉开眼笑的,显然也很喜欢你。既然是两情相悦,我有什么好说的?” 叶凌霄有些不甘心:“那……别人骂我喜新厌旧……寡情薄幸,你不生气?” 青鸾笑意更浓:“我生气你会改吗?你改的掉?” 叶凌霄沉默下来。他打心底不承认自己是喜新厌旧寡情薄幸的人。他虽风流,却不下流。每一次相悦都是真心实意的,他不屑强人所难。只不过他心性不定,总是很快就情淡爱弛。他也知道自己缺乏恒心,所以很小心地避免对女人许下诺言。 那时青鸾见他神情黯然下来,以为是自己的回答令他不满意,便伸手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没事啦,人生苦短,你开心就好!”她私心里觉得,叶凌霄对待儿女情/事虽然荒唐,但只要当事人你情我愿,又何必强求世俗的谅解。 不过后来,她得知叶凌霄和玄机娘子在书信往来,便觉得自己还是不够了解叶凌霄其人。 玄机娘子本名郁罗,是沧南有名的才女。她原是陵南张家二房的媳妇,与叶凌霄在赵明璋和唐纾云的婚礼上相识。郁罗丧夫之后没有留在家中守孝,而是一直在陵南东郊的渺云观里修行。 自她入住,渺云观前便车水马龙地热闹起来,文人墨客纷至沓来,都是她的仰慕者。她也毫不在意自己的遗孀身份,与那些男人吟诗作赋,谈笑风生,有时欢饮达旦,那些人就留宿在观中。此种行径看似刻意效仿风流才女鱼玄机,但她确有真才实学,并非东施效颦,于是有心人赠以“玄机娘子”的别号。 如此妙人,遇上叶凌霄这个花花公子,两人只见过一面,一直以鸿雁传情,迄今已有三个多月。青鸾因此对叶凌霄刮目相看,更好奇此事会如何发展。而叶凌霄自己却处之淡然,听到青鸾直言担心自己,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他故意模仿青鸾敷衍自己的表情。 青鸾了然一笑,朝他摆摆手:“回吧。”说着自己转身,往药庐去了。 叶凌霄在原地张望了一番,往茂祥客栈去了。 傍晚的时候,青鸾来到韩家大门前。她向门房递上拜帖和书信,然后便站在门口静候。 韩家的门面不大,梁柱上的黑漆有些斑驳,露出里面淡色的木质。门枕石上雕着寓意吉祥的图样,微微有些磨损。门楹间挂着匾额,中规中矩的写着“韩府”两个字,楹联刻在黑色木板上悬挂两边。韩家是酿酒名家,楹联也与酒有关。青鸾一眼扫过去,捕捉到“甘露”“琼浆”的字样。待要细看,忽见大门敞开,有人笑着迎了出来。 来的是个女子,与青鸾年纪相仿,穿着素色衣裙,瓜子脸,高鼻梁,眉如双燕,目似秋波,步姿娉婷,颇有林下风致。 青鸾心想,这应该就是韩家的大姑娘韩启微了。她抬手作揖:“在下石青鸾,冒昧前来,叨扰府上了。” “姑娘言重了。”韩启微上前还礼,也自报了姓名,然后邀青鸾入内。 青鸾彬彬有礼地微笑着,随她走进大门。 绕过影壁,眼前道路直通会客厅,两边是抄手游廊。右边垂花门外是客院厢房,左边廊外则是花木亭池。廊边种着几株黄木香,虬劲的枝干攀上廊架,如灵蛇厮缠,垂下千条万缕,花开如瀑,满院沁香。 韩启微与青鸾在会客厅落座,丫鬟很快奉上茶来。韩启微屏退下人,招呼青鸾喝茶。 青鸾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发现韩启微偷偷摸摸地打量自己。她放下茶碗,轻轻咳嗽了一声:“韩姑娘觉得我有什么不妥吗?” 韩启微见她发觉,索性坐直了身体,从旁边茶几上拿起青鸾送来的拜帖和书信:“我心里有个疑问,想请姑娘解惑。这拜帖和书信,是何人所写?”她这样说着,神情虽然疑惑,却并非茫然,似乎心中已有猜想。 青鸾不打算隐瞒,坦然答道:“是我写的。” 韩启微眼睛一亮,嘴唇蠕动了一下,轻声试探道:“小姑姑?” 青鸾含笑看她,不置可否。 无需再问,韩启微已喜出望外,可心中还有一丝疑虑挥之不去,看着青鸾呆呆地出神。眼前这个人,和她一贯想象的太不一样了,她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 青鸾且由着她去看,自己重新端起茶碗,若无其事地细细品尝起来。 她们两个今日是初次见面,怀疑也是正常的。 韩启微是家中长女,爷爷韩祯是韩新长子,父亲韩博是韩新的唯一的孙儿。韩家人口众多,可是子息单薄,算不上人丁兴旺。韩家的女儿很多,一到及笄的年龄就被嫁出去,像羽翼初丰被赶出旧巢的鸟儿,要飞去天南地北,为韩家拓展人脉。 韩启微是个例外,她已经十七岁了,却一直没有谈婚论嫁。韩博五年前去世,没有留下儿子,韩启微自那时起开始跟着爷爷学习酿酒。去年秋天,韩祯也过世了,韩家便落到了韩启微的肩上。 起初她很是惶恐,害怕韩家在自己手中败落。她与胥凤仪一样,都是少女当家,觉得应该同病相怜,于是冒冒失失地给胥凤仪写信。在此之前,韩宁已与娘家断绝了来往。韩启微连这位小姑姑的面都不曾见过。 她后知后觉地反悔了,然而信已经寄了出去。出乎意料的是,胥凤仪回信了。韩启微捧着小姑姑的信,激动得双手打颤。那人理解她所有的惶恐与不安,安慰她,引导她,为她出谋划策。韩启微感激涕零,又立刻给胥凤仪写回信。 从此以后,两人成为笔友,一直保持着联系。胥凤仪的字风格鲜明,狂狷有余,温婉不足,不像出自女子之手。韩启微对她这独特的笔迹烂熟于心,所以当看到拜帖和书信上如出一辙的字迹,心中便有了猜想。 第11章 故人唯向梦中寻 其实“石青鸾”并不是一个仅用于伪装的空名,她有家世背景,有亲人朋友,在世间的存在有迹可循,甚至比“胥凤仪”更加真实。但胥凤仪不打算详解其中渊源,韩启微也心领神会地不去追问。小姑姑那模棱两可的笑容便是态度,她依旧以“石青鸾”称呼之。 不过,一想到自己是少数几个知道胥凤仪的真相的,她就忍不住有些激动。对她而言,胥凤仪是良师益友,有点拨之恩,她早生亲近之意。如今得偿所愿,自然满心欢喜地示好。她热心地命丫鬟将自己的房间收拾出来招待胥凤仪,自己则搬去隔壁厢房。胥凤仪推辞了半天,奈何盛情难却,只好答应。 晚饭是在小客厅吃的,只有韩启微和胥凤仪两个人。三菜一汤,精致而味美,菜是素什锦、芹叶鱼柳和芹丝百合,汤是芹香肉汁。胥凤仪看着菜忍俊不禁,问韩启微是不是特别喜欢吃芹菜。 韩启微笑着解释,因为其父生前爱吃,田庄上种了许多,家里顿顿要做,已经成了习惯。她为自己的疏忽道歉,问胥凤仪是否忌口。 胥凤仪若有所思地摇头:“没有,芹菜很好,我也喜欢。” 韩启微明显松一口气:“还好,我还担心你和都雅一样不吃芹菜呢。” 胥凤仪知道她下面还有个妹妹,年方及笄,进了韩府之后一直没有见到,这会儿听她提起,便随口问起去向。 “她呀,这会儿大概在庙前街逛夜市吃小吃呢。”韩启微提起妹妹,脸上满是宠溺的笑容,“下个月就是她十五岁生日了,我只是开玩笑说要替她物色夫婿,她就开始躲着我,天天早出晚归的。”她说着看看窗外的天色,说道:“再过半个时辰就该回来了。” 胥凤仪笑起来,说起自己十五岁时因为同样的玩笑离家出走的事。 韩启微好奇道:“那你成功了吗?” “当然。我以前就常常一个人溜出去玩。”胥凤仪说着笑了,“那次在爻山和翎湖一带逗留了很久,后来遇到叶凌霄,就跟着他去宜苏。” “后来呢?” “后来?”胥凤仪苦笑了一下,“钟陵西郊疫情爆发,家里乱成一团,我不得不赶回去。” 钟陵疫情爆发之后的故事并不美好,韩启微很知趣地不再追问。她有些后悔,试着把话题转移到美好的事物上去,好让胥凤仪忘记伤心。她想起胥凤仪好像也有一个妹妹,便问道:“我记得胥家还有一位姑娘,听说聪颖好学,颇有才识。” 胥凤仪回过神来:“你说灵犀啊。她还小,今年才十岁。” 韩启微讶然:“原来是个小神童啊。” 胥凤仪谦虚道:“神童未免过誉了。不过她确实通透伶俐,而且还满怀一腔抱负。” “什么抱负?”韩启微不明白。 “她说要效仿太史公,梳理明前阁中存录的情报,编一本江湖正史。这丫头虽然刚满十岁,却已练出一手好文笔。先父寄予厚望,说将来或可与文姬比肩。”她语带赞许,神情颇为自豪。 韩启微很羡慕:“小小年纪志存高远,真叫人钦佩。” 二人又闲叙片刻,韩启微叫人撤走饭菜,伺候胥凤仪盥沐。胥凤仪这一天奔波劳碌,此刻倦意泛上来,有些招架不住,便不与韩启微客套,回房梳洗后休息了。 胥凤仪躺下便睡,不知在黑暗中待了多久,隐约听到房外有人在大呼小叫,接着又有人压抑着嗓门小声训斥,然后才恢复了安静。胥凤仪心想,大概是韩家那位二千金回来了。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又睡过去。 朦朦胧胧中,她又来到了那个熟悉的梦境中。对此她已轻车熟路,迅速记起接下来的情节。果然,在这似幻似真的时空里,她再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兄长。 胥锦麒回转身来,对她温柔地一笑,招手道:“阿鸾,过来。” 胥凤仪清楚地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思念幻化的影像,她敬爱的兄长早已离开人世。可是那又如何?明知是梦幻泡影,明知留不住,但只要能再见,哪怕一面也是好的。所以她一遍遍地梦见他,奔向他,哪怕他在梦里一遍遍死去。 胥凤仪跑上去牵住胥锦麒的手:“哥哥!” 胥锦麒对她一笑,忽然变得面目全非。他脸上是瘟疫导致的溃烂,手上也变得血肉模糊。胥凤仪一点也不害怕,依然用力抓着他的手。她总觉得,如果在梦里牢牢握住了这只手,也许醒来之后一切都会不同,也许兄长和父亲的死根本就是一场恶梦。只要她能有一次握住这只手,轮回就会结束,恶梦就会醒。 可是每一次,她都被胥锦麒挣脱。胥锦麒恶狠狠地将她推开,骂道:“滚开,瘟疫会传染的,你不想活了吗?” “哥哥,你别走!你要去哪儿,我陪你去!”胥凤仪举起双手,那双白皙娇嫩的手,果然也变得和他的一样血肉模糊。她兴高采烈去追胥锦麒:“哥哥你看,我们现在一样了!” 胥锦麒笑着摇头,拥抱冲进他怀里的胥凤仪。“傻姑娘,我们要是都走了,父母大人该多伤心啊!你必须回去!听话,快回去!”说着将胥凤仪用力往外一推,自己转瞬消失在无尽的虚空之中。 胥凤仪颤抖着从梦中醒来,僵卧半晌,长长地出了口气。自一年前身染疫病,从鬼门关前回来,她便时常做这样的梦,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失去胥锦麒。她的理智在提醒着现实,但她的心依然在幻想兄长的归来。事到如今,眼泪早已流干。她翻了个身,心有余悸。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在床前投下棋盘似的光影。胥凤仪伸出双手翻来覆去地看。夜色幽微,她看不清楚。但不看也知道,疫病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它撤退得很干净,仿佛从来不曾在她身上降临。她不懂,为什么大哥没有这样的幸运? 胸口有些憋闷的感觉,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起了父亲临终时的情形。那天,她好像预感到什么,拽着父亲的手贬低自己,故意要让他不放心,以为这样就能把人留住。胥悯歪在榻上,抬手托起她的下巴,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和颜悦色地开导她:“若论医术,你当然不如锦麒。若论文采,你恐怕也不如灵犀。可是若论当胥家家主,他们两个谁也比不上你。阿鸾,这个位置一直在等你,现在终于是时候了。你要承担起这份责任,千万不要辜负为父的期望!” 父亲的期望?胥凤仪苦笑了一下。胥悯千叮万嘱的不过两件事,希望她将胥家好好地传承下去,还有,要为陆家报仇。 传承胥家是胥凤仪义不容辞的使命,对此她从未动摇。可是为陆家报仇,胥凤仪私心底并不赞成做这件事。她早就看过明前阁中关于当年酒库大火的所有情报,调查过相关人士,基本捋清了来龙去脉。虽然父亲没有明说,但她相信父亲也知道浮冰之下的真相,因此更加不能理解父亲想报仇的念头。 陆家有那么重要吗?当年火烧酒库的确惨烈,但事情早已过去多年,始作俑者已死,仓山派被灭,陆之遥兄妹在夷云派的教养下成人。一切已然尘埃落定,实在不必多此一举。胥家若旧事重提,好处不见得会有,树敌却是必然的。难道在父亲心里,他和陆涯的友谊比自家的安危还重要吗?还是说他另有苦衷? 胥凤仪心想,既然自己是胥家家主,当然有权决定做什么不做什么。为胥家的利益着想,她不愿替陆家报仇。可是父亲命在旦夕,她又不愿惹他生气。她想了想,决定阳奉阴违一次。 胥凤仪当着胥悯的面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胥悯看着女儿脸上的微妙神情,心中了然。不能怪她胆大妄为,恰恰相反,她已经能够独立思考与决断,连身为父亲的他也无法左右了,而这正是胥悯对她的期望。只可惜她年纪尚轻,心事藏得还不够深。但是没有关系,时间会将她打磨完善。胥悯心里既感慨又欣慰,最终也没有戳穿她。 胥悯离世时走得很平静,心无挂碍,神情安详得如同入睡。胥家安静地办完葬礼,韩宁便去往圆通庵静修。胥凤仪开始独力当家作主。 就在胥凤仪辗转反侧的同时,亓山上的陆之遥也无心睡眠。 白天,他随孟鲲回到亓山,受到热情的欢迎。他虽然感动,却从众人恰到好处的笑脸上感觉到几许疏离。夷云派上下给予他体贴的关怀和周到的照顾,而这些反而让他觉得见外。 如果夷云派也不能称之为家的话,他就真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陆之遐是唯一一个让他感受到“家”的气氛的人——傍晚四下无人的时候,她无缘无故地对他发了一通脾气。陆之遥喜欢纵容她,他一直觉得这种有恃无恐正是来源于兄妹间牢不可破的亲情。 陆之遥将妹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听着妹妹的声音低落下去,后来竟化为断断续续的抽泣。陆之遥这才发现她的伤心是如此真切,不禁吓了一跳。他扶着陆之遐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问她:“出了什么事?” 陆之遐泪眼朦胧地看着兄长:“哥哥,这里不是我们的家。我们根本没有家……” 陆之遥看着她的眼泪感到惊慌,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在他印象中,这个妹妹一直是不谙世事,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哪怕她身着孝衣前路暗淡时,眼中也是无所畏惧的坚定目光。可是为什么,才过去一年,她眼里竟有了哀怨和忧伤。 “谁说这里不是我们的家?谁跟你说这种胡话?” 陆之遐将脸埋进兄长的怀里,摇头闷声道:“没有……没有人说……可我看得出来……” 陆之遥无可奈何,轻轻摩挲着妹妹的后背安抚她,心里不由得奇怪。他的妹妹从小在夷云派长大,打心底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变得如此敏感脆弱,还有了寄人篱下的感觉? 送妹妹回房休息以后,陆之遥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千头万绪无法平静。 难道就因为那个没能实现的婚约? 第12章 韩家有女初长成 清晨,胥凤仪在一连串杀猪般的惨叫声中醒来。她坐起身来穿衣细听。真的是猪在嚎叫,声音格外凄厉。 胥凤仪下了床往外走,刚到门口,突然听到一声尖叫,然后一个清脆却带着稚气的可爱声音催促道:“快快快,抓住它……” 胥凤仪打开房门,院子里鸡飞狗跳的一幕映入眼帘。一只花斑小猪拖着绳子在庭院里东奔西跑。两个家丁张着双臂,一前一后晃来晃去地试图围堵,却总是被小猪突围。 胥凤仪正纳闷,突然从右面冲出来一名少女,两手高高地举着一只大簸箩,一路气势汹汹地跑到那小猪面前。小猪似乎被惊吓住了,倒退着往后想逃,却不协调地绊了一下,顿时蹲坐在地上。那少女哈的一声,将手中簸箩往下一扣,将那小猪稳稳当当地罩在了簸箩里。她松开手,得意洋洋地往簸箩上一坐,拍拍袖子拍拍裙摆,然后大喘了一口气:“累死我了!” 簸箩里传来小猪叫唤的声音。少女一扭腰,伸手在簸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嗔道:“小王八蛋,一大清早鬼叫什么!” 那猪像是通人性,受了叱责,委屈地哼哼起来。少女眉毛一皱,站起身来对着簸箩捋袖子:“哟呵,你个小混蛋,觉得委屈是不是?” 胥凤仪觉得有趣,走上前去。两个家丁见了她,匆忙行礼。少女抬起头来,见胥凤仪面生,不禁有些茫然。她眼珠一转,恍然大悟:“你就是我姐姐说的那位石姑娘吧?” 胥凤仪知道她,点头问:“你是二姑娘吧?” “对,我叫韩都雅。” 胥凤仪看着她继续和小猪较劲。她生气勃勃,浑身像是散发着春天的顽皮气息。与她相比,韩启微更像是温柔含蓄的秋天。韩都雅生着一张白嫩的娃娃脸,瑶鼻如珠,朱唇似弓,粗长浓密的眉毛显得憨态可掬,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如一汪春水,那长长的睫毛就像水边高高的蒲苇,眨眼时一片生机盎然。她个子不高,不算纤瘦也不显丰满,穿着一身樱草色的衣服,娇俏灵动,令人开怀。 簸箩里的小猪还在哼哼,但声音弱了许多,像在呻/吟。韩都雅招呼两个家丁过去,一个微微抬起簸箩,另一个伸手进去将小猪拽了出来。 家丁小心翼翼地将小猪头朝上架着,送到韩都雅面前。韩都雅伸手弹了一下它的花鼻子,摆出一副家长姿态:“小坏蛋,欠教训!” 胥凤仪觉得她这样子甚是可爱,问道:“这只猪是你养的?” 韩都雅点头,检查了一下小猪脖子上的绳圈。“这是我从一个苗人商贩那里救回来的。那人说它是一只侏儒猪,生下来以后一直长不大,所以打算早点卖掉,省得浪费饲料。”她确定绳圈系得牢,拿着绳子末端握紧,然后示意家丁将小猪放在地上。“我觉得这小家伙长得蛮可爱的,长不大才好呢,可以当宠物呀,所以就买回来了。” 小猪四脚着地,转了两圈,往韩都雅脚边拱。韩都雅显然很喜欢它亲近自己,得意地对胥凤仪道:“我发现猪其实挺聪明的呢。它一定知道我是它的救命恩人,只肯亲近我,别人一靠近就躲得远远的。” 胥凤仪微笑着点头,目光落在小猪身上。她记得明前阁里有那么几本书,上面记录了各种家禽家畜,光是家猪就有好几种,其中有一种就像眼前的小猪,身上有花斑,耳朵小小的直立在脑袋上,最多只能长到两尺来长。这只小猪应该不是侏儒,就是小型品种罢了。她看着韩都雅高兴的样子,问道:“那它叫什么名字?” “叫小香。”韩都雅乐滋滋的。 一只名叫“小香”的猪,必然是一只与众不同的猪。胥凤仪打心底觉得韩都雅是个有意思的姑娘。嗯,她喜欢有意思的人。 小香拱了两下,又开始呻/吟。它伸直四肢侧躺在地上,活像一只颓废的狗。韩都雅觉得奇怪,对胥凤仪道:“它今天怪怪的,以前早上可精神了。”说着蹲下身去,戳了戳小香那圆滚滚的肚子。 小香叫得更厉害了。韩都雅发现它很难受,心里着急,轻轻捏它的耳朵,嗲声嗲气地问:“你怎么了呀?” 胥凤仪上前蹲了下来,伸手摸摸小香的肚子,然后轻轻按了按,揉了揉。小香嚎叫起来。 “它吃撑了。”胥凤仪给出诊断结果,站起身来。 “不会吧,早上喂的炒豆,没多少啊。” “喂完豆子是不是给它喝水了?”胥凤仪提醒到。 韩都雅恍然大悟,懊恼地一拍脑袋:“我看它很渴的样子,还多给了一勺呢!” 胥凤仪憋着笑,在心里默默掬一把同情泪。 “你会给猪看病?”韩都雅抬头看胥凤仪,眼里居然有了一丝崇拜,“现在该怎么办啊?” 我不懂兽医呀!胥凤仪无奈地想。见韩都雅一脸担忧,她安慰道:“先禁水禁食,过段时间它自己就消化掉了。” 韩都雅不放心:“万一消化不了呢?不会撑破肚皮吧?” “那就要催吐了,更严重的话,开膛破肚。” 韩都雅像看救星一样看着胥凤仪:“你会吗?” 胥凤仪摇头:“我只会给人看病。而且我只是懂得理论,手术我并不在行。”她说着,想起那个医术比自己高明很多的人,不禁一阵黯然。 韩都雅也很黯然,看着小香眼中蓄泪:“我的小香不会死吧?” 她伤心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虽然原因有些可笑,但胥凤仪看着居然于心不忍,开口宽慰道:“不会的,你让它躺一会儿,消化掉就没事了。” 韩都雅无计可施,只好依她所言。 胥凤仪回房洗漱后去偏厅吃早饭,韩都雅命家丁抱着小香跟在她身边,几乎寸步不离。韩启微到偏厅时看到妹妹居然让一只猪躺在太师椅上,却也只是绷紧嘴角摇了摇头,没有说她什么。胥凤仪心想,韩启微对这个妹妹,真是宠得厉害。 胥凤仪刚吃完早饭,韩都雅便拽着她的手要她给小香看病。胥凤仪无奈,伸手摸了摸它的肚子,说是消下去了一些。 韩都雅依然满面愁容,温柔地抚摸小香的脑袋:“它这样一动不动的,不会是痛晕过去了吧?”说着伸手在猪鼻子上轻轻戳了戳。小猪打了个喷嚏,摆动了一下前肢。 韩都雅乐了,欣慰道:“看来没事!” 韩启微在一旁静静地看了许久,见妹妹神情缓和,开口道:“都雅,你出门一趟,替姐姐去城东天和玉铺取个东西好不好?” “什么时候?” “后天。” “好。” 韩都雅目不转睛地看着小香,心不在焉地应付姐姐的要求。韩启微见她如此,也不知她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无奈地摇了摇头。 胥凤仪觉得韩启微好像在期待什么,妹妹淡漠的反应让她有些失落。胥凤仪主动提议:“不如后天我和都雅一同去吧。我对云中不熟,正好逛一逛。” 韩启微点头:“也好。”随即叮嘱妹妹:“都雅,你是主人,后天带这位石姐姐好好玩一玩!” “好啊!”韩都雅握着小香的前蹄摇啊摇,转脸对胥凤仪微笑,“我知道有条街上全是好吃的,我带你去尝!” 胥凤仪笑着点头应允。 一个时辰之后,小香恢复了精神,活蹦乱跳地追着韩都雅跑。当主人的非常高兴,对胥凤仪好感倍增,拉着她如数家珍地介绍云中的各色美食。她说得眉飞色舞,垂涎三尺的样子逗得胥凤仪心情大好。 到了当日,韩都雅早早地起床去找胥凤仪。两人为图清静没带仆从,打算先把韩启微交代的事情办妥了,再尽情地大快朵颐。 两人来到天和玉铺,韩都雅递上姐姐给的票据。掌柜接过票据收好,从身后高架上取下一个红色锦盒交给她。韩都雅接过来直接夹在腋下,与胥凤仪走出玉铺。 胥凤仪提醒她:“你不验货吗?” 韩都雅耸肩:“肯定是金玉首饰之类的。姐姐没跟我说那东西什么样,看了也白看,拿回去让她自己验。” 二人往回走,韩都雅心情很好,在前面倒退着走,手舞足蹈地向胥凤仪描述即将要去的那家冰室的招牌甜品,边说边笑。胥凤仪再三提醒,生怕她摔倒。 拐过街角,韩都雅终于转过身来,冷不防同旁边一人撞了个满怀。胥凤仪的手悬在半空,没来得及拉住她。 对方高高大大,韩都雅感觉自己像是撞到了一堵墙上,一个趔趄往后倒去。那人手疾眼快抱住了她,可她胳肢窝里的锦盒却被甩了出去。 锦盒落在地上,摔成两半,露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块白色玉璧,系在盘长结下,花纹很特别——此时已碎成三片。 韩都雅望着碎玉发怔。胥凤仪则盯着罪魁祸首。 孟鲲? 第13章 情之所起没道理 韩都雅望着地上的玉璧碎片,眼中蓄泪。 孟鲲松开手臂:“姑娘,你没事吧?” 韩都雅抬眼,孟鲲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一愣,扭头看向地上的碎片。他面带惋惜,但毫无愧疚,他觉得这并不全是自己一人的过错。 韩都雅默默地走过去,缓缓蹲下,伸手摸了摸碎片。她心里又痛又悔,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后来索性跌坐在地上,捂着眼睛嚎啕大哭。 路人纷纷驻足,好奇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胥凤仪不动声色地退到围观人群之中,观察孟鲲如何应对。 韩都雅什么也不说,只是撕心裂肺地痛哭,像是对孟鲲无言的控诉。孟鲲被她哭得浑身不自在,只觉得莫名其妙。不过一块玉璧而已,再怎么喜爱,也不必悲痛得如丧考妣吧。他不愿纠缠,但众目睽睽,君子风度使得他无法拂袖离开。 孟鲲将手中折扇往腰间一别,走到韩都雅跟前蹲下:“姑娘,别哭了。要不我赔一块新的给你?” 韩都雅抬头看向他,一双大眼睛泪溢如清河决堤,打嗝似的抽噎:“你赔……有什么用……” 孟鲲见她满脸委屈,估计那块玉璧对她来说很重要。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只锦囊,对韩都雅道:“这样吧,我给你银子,你拿去买一块跟这个一模一样的玉璧好不好?” 韩都雅本来只是伤心,闻言便开始生气,哀怒交杂,胸中一团躁火升起来,泪眼模糊地瞪他:“我不……不要……” 孟鲲以为她只是闹脾气,好心地拉起她的手,将装了银子的锦囊往她手里塞。韩都雅一张脸气得飞红,心浮气躁地挣扎了几下没能挣脱,一口怨气如鲠在喉,突然伸过头去对着孟鲲的手猛咬一口。 孟鲲疼得蹙眉,丢了锦囊,下意识就要一掌拍开她,可手掌还没立起来就克制住了。他知道对方只是个不懂武功的寻常女子。 韩都雅咬得很用力,带着股报复的狠劲,直到嘴里有了血腥味。舌头舔过那人手背,尝到一点咸,她突然醒悟过来。 孟鲲心头蓦地一麻。 韩都雅慌忙放开孟鲲的手,呆呆地看着手背上那一圈带血的牙印。她心里着慌,面色潮红,终于想起要担心自己遇到的是个坏人。她手足无措地去看对方的反应,见对方毫无笑意,害怕得目光游移起来。 孟鲲抬起手来讪笑了一声,见她愣愣的像只呆头鹅,更觉得好笑。刚要说点什么,就见这少女突然起身,飞快地拨开人群逃走了。 “姑娘,你的东西不要了吗?”孟鲲没有得到答复,低头看着地上的锦囊和碎玉挑了挑眉。 胥凤仪看着孟鲲弯腰将玉璧碎片收进了锦盒,拿在手中若有所思地端详了片刻,往天和玉铺的方向去了。 看热闹的人群散了。胥凤仪往韩都雅的方向追去,没追多远,发现韩都雅鬼鬼祟祟地躲在路边一户人家的石狮子后面探头探脑。 胥凤仪上前轻轻敲她的脑袋:“那人没有追来,他把东西拿走了。” 韩都雅松了一口气,从石狮子后面走出来,心中怨恨转为悲愤,又开始掉眼泪。 胥凤仪无可奈何地叹气:“那块玉是启微要送给你的吧?” “那块玉和我们家的传家宝很像很像,只是尺寸小了些。我从小就喜欢那块玉,可是,传家宝只能给当家人……” 胥凤仪立刻明白了来龙去脉,看来韩启微本打算给妹妹一个惊喜。她心里惋惜,安慰韩都雅道:“至少你知道启微的心意。” 韩都雅拿袖子擦眼泪,悔不当初:“可是,我刚刚糟蹋了姐姐的心意。” “那玉虽然碎了,也不该就这么扔掉。可惜!” 韩都雅想起孟鲲手背上的牙印,心里仍是忐忑:“我只顾着跑了……那个人……” 胥凤仪拉着她的手安慰:“要不然,我们现在回玉铺再订一块?” 韩都雅摇头:“那块玉璧花纹很特别,需要图样,做出来要花不少时间。” “没关系,我们回去就说今天没拿到玉璧,先拖延时间。” 韩都雅眼中有惊讶的神色:“要骗姐姐?” 胥凤仪眨了眨眼:“骗她是为了不让她伤心,这是善意的谎言。” 韩都雅疑惑地看着胥凤仪,内心在做激烈的斗争。过了半晌,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认命似的摇头:“算了,还是说实话吧。我不会撒谎,万一露馅了,姐姐会更难过的。” 胥凤仪欣然笑道:“好吧,那我们回去吧。” 韩都雅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她心里惴惴的,早已没了吃喝玩乐的心情,默默地同胥凤仪一起往家走去。 孟鲲走进天和玉铺,将锦盒放在柜台上打开,问掌柜能否修复玉璧。 掌柜一眼认出这正是方才韩家二姑娘取走的那块玉,见碎成这样,心里既惊讶又惋惜。他拿起碎片研究断面,一块块仔细端详过来,告诉孟鲲已无法恢复成完璧,只能拼接起来用金丝络在外面加以固定。 孟鲲听他说韩家,得知是酿“甘泉”的那个韩家,兴致更浓,便想让掌柜重新做一块一模一样的玉璧。出乎意料的是,掌柜拒绝了。 “这块玉璧的花纹特别,韩大姑娘与本店有文书约定,除非她授意,否则本店绝不能自行复制。”掌柜如是告之。 孟鲲见掌柜长得精明,试探道:“我保证不让她知道,而且我愿意多出三倍价钱。” 掌柜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孟鲲欣赏他守信的态度,于是不再强求。他选择了金丝络合的修补方式,听掌柜说只需耗费一两个时辰,便留下定金,约定两个时辰后来取。 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转身来,嘱咐道:“金丝绞得漂亮些。” 掌柜笑着应道:“那是自然。” 孟鲲点头,走出了玉铺。 两个时辰之后,孟鲲回到玉铺,付了尾款,取了玉璧,往韩家的方向走去。 路上,他将玉璧托在掌中细看。修复后的玉璧花纹完好,断面严丝合缝,只是外面络着金丝,仿佛嵌在一张金网之中,倒有点金镶玉的意思。玉铺工匠的手艺不错,金丝网眼均匀平整,没有多加花哨的装饰。孟鲲翻来覆去地看,觉得这样一来反比净玉更显别致。 他握住玉璧翻过手来,看着手背上深深的牙印,回想起被咬的情景。疼痛的感觉已然淡退,反而是舌头舔过肌肤时温润滑腻的感觉挥之不去。 孟鲲忍不住勾起唇角。真是个有趣的姑娘!他自认武功睥睨天下,试问谁人能伤得到他?却没想到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啃出了血!她一定不知道他是谁,竟然就这样逃走了。这次找上门去,叫她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倒要看看她会是什么反应。 孟鲲心情愉悦,脚步轻快地往韩家而去。 门房禀报说孟鲲来访的时候,韩启微正坐在木香架下静心降火。听说妹妹不小心摔碎了玉璧,又因为咬了人不敢捡碎玉就逃了回来,她真是又生气又伤心。韩都雅满脸悲愤,眼里水汽氤氲的,像一只受伤的小鹿。韩启微又心生怜惜,不忍再多加责骂,反而安慰了她几句,让她去后花园散心了。 听说孟鲲来了,韩启微很是意外。在她记忆中,父亲韩博对夷云派十分厌恶,“甘泉”不卖夷云派,更别提交情了。孟鲲是夷云派少掌门,无缘无故的,为何突然上门? 不过,韩启微对夷云派并无成见。她让门房请孟鲲进来。自己略收拾了心情,这才起身。 她走了两步,就看到门房领着个英俊青年往这边行来。青年身姿矫健,步履沉稳,一袭白衣行走中拂动流风,剑眉星目,气宇非凡,好一个人中龙凤。 韩启微微微一怔,觉得今日木香的味道格外温厚浓郁,在暖日辉照下发酵了似的,比“甘泉”的香气更为醇厚,熏得她恍恍惚惚如梦如醉。 青年来到跟前,执扇行礼,不卑不亢:“韩姑娘安好!在下孟鲲,冒昧前来拜访。” 韩启微莫名感到心慌,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怀疑自己真的醉了,懵懵懂懂地回了礼,几乎是下意识地对着孟鲲微笑:“孟公子安好!不知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孟鲲伸手到怀中去掏玉璧,韩启微留意到他手背上结痂的齿痕,心中忽明忽暗。 孟鲲执玉璧在手中,对韩启微道:“在下是来物归原主的。” 韩启微的目光滞留在那只受伤的手上。她伸出手去,想接过孟鲲递来的玉璧。 手尚未相触,孟鲲突然收回手去,迎着韩启微不解的目光,笑得有点狡猾:“在下想亲手还给令妹。”他紧握玉璧,手背上的齿痕因为皮肤的张弛显得大了一圈。 韩启微的反应有些迟钝,自从第一眼看到孟鲲,她觉得自己如同松了弦的瑶琴,曲不成调,力不从心。 她总算联想到孟鲲手上牙印的来由,不免有些担心。她伸手指了指:“你的手……” 孟鲲声音也像发酵了似的,带了几分暧昧:“这是令妹送给在下的见面礼。” 韩启微忽然清醒了一些,觉得这木香香气浓郁得刺心。 第14章 三餐之约意如何 韩家的后花园名为霞圃。这里原本是一处荒园,地下深处是收藏陈酿的酒窖,地上则是野草蓬蒿无人打理。直到韩启微的母亲过门后,才开始着手整饬。 韩启微的母亲姓方名孝静,嫁到云中后十分怀念故土风情,于是说服了丈夫,仿照家乡景致,凿池渠,砌石桥,堆假山,筑亭阁。一条青石小道出入园圃,连通亭阁与石桥。亭在山上,名为“揽芳”;阁在池边,名为“照影”。园中遍植花树,以芍药与琼花为主。每到春夏之交,芍药姹紫嫣红,灿烂如霞,韩博于是将此园命名为霞圃。 如今园中花树繁茂,虽然琼花颓败,芍药却正当盛期,花团锦簇,风景格外怡人。韩都雅置身于芍药丛中嬉戏玩耍,胥凤仪则坐在揽芳亭中,倚栏静读。 孟鲲跟随韩启微走进霞圃时,只觉眼前一亮。不远处流渠蜿蜒,水边芍药繁盛如锦,蜂飞蝶舞。少女天真烂漫,坐在这一片锦绣烟霞之中。花娇人俏,相映成趣。她伸手牵过一朵粉色台阁,凑上前去细看。孟鲲脚步一滞,觉得心头酥麻,如有羽毛温柔拂过。 台阁少见,韩都雅觉得新奇,低头轻嗅。韩启微唤她:“都雅!” 韩都雅应声抬头,刹那间芍药也失了颜色。孟鲲望着她,心中欣喜油然而生。 韩都雅看着姐姐莞尔一笑,再看向她身边那人,顿失笑意。她目光闪烁了一下,觉得不能示弱,便横了他一眼。 孟鲲笑起来,终于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在园中随意掠扫。 胥凤仪起初并无察觉,直到听到韩启微的声音,才从手上书卷里抬起头来。她循声看去,一眼认出旁边的孟鲲,觉得有点意外,以及有趣。 孟鲲没想到园中还有第四人,目光稍作停留。他望着亭中的青衣少女,手执书卷,若有所思,居高临下地看过来。 人固然长得俊秀,可孟鲲对上那双含烟泣露的桃花眼时,居然觉得似曾相识。少女平静地看着他,坦荡荡的,似乎还带些玩味。孟鲲不习惯接受这样的俯视,他转过头去,看着一脸别扭的韩都雅,心情越发明媚起来。 胥凤仪合上书卷,迤迤然走下假山,来到韩启微面前。韩都雅也离开花丛,站到她身侧,偏过头去尽量忽视孟鲲。 韩启微对二人笑道:“这位公子是夷云派的少掌门孟鲲。”说着又指着两个姑娘分别介绍:“这位是石青鸾姑娘。这位便是舍妹韩都雅。” “石姑娘,韩姑娘,幸会幸会!”孟鲲彬彬有礼。 韩都雅置若罔闻,伸手圈住胥凤仪的胳膊,努力地怠慢这位孟公子,表情有些浮夸。胥凤仪恰如其分地笑起来,拍了拍她的手轻轻挣开,向孟鲲抱拳:“久仰!” 孟鲲微微惊讶,她眼里满是真诚和善意,脸上挂着温柔浅笑,对自己似乎并不陌生。孟鲲却想不起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她。她行的是江湖中人的见面礼,但是看身形步法应该不会武功,衣着朴素,肩上斜挎着一只白色锦袋,瞧着有点特别。 孟鲲微笑着还礼,无心与旁人客套,转而看向他此行的目标:“韩姑娘看到在下不高兴吗?”韩都雅得知他姓名后的反应十分淡漠,显然他的身份名望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这叫原本满怀期待的孟鲲感到有些失望。 韩都雅不拿正眼瞧他,鼓着脸用力翻白眼,忿忿地装模作样:“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胥凤仪好笑地朝韩启微看去,见她了然,会心一笑。 孟鲲提起绳结一端,将玉璧悬到半空,逗弄小猫似的在韩都雅眼下晃来晃去。 韩都雅之前在慌乱中忘了捡回玉璧碎片,为此懊恼许久,方才赏花散心,刚刚平复心情。此时见玉璧重现,而且已经修复,她不禁眼睛一亮,贸然伸手就要去抓。孟鲲早就料到她有此一招,眼疾手快收了回去。 韩都雅抬头,气呼呼地瞪他,伸手朝他面前一摊,嗔道:“还给我!” 孟鲲有心逗弄她,将玉璧握在手中:“这是我在路边捡到的,也是我花重金修补好的,岂有随便拱手让人的道理?” 韩都雅咬牙切齿:“这原本就是我的!” “哦,你有什么证据?” 韩都雅只愣了一瞬,便将胥凤仪推到面前,叉着腰与孟鲲对峙:“我有人证!” 孟鲲看了一眼胥凤仪。胥凤仪看似神情淡然,眼里却有促狭的笑意。他目光落在她手里的书卷上,薄薄的一册,虽然卷着,封面上的书名恰露在外面。《世说新语》?孟鲲由书识人,顺水推舟问胥凤仪:“姑娘以为如何?” 胥凤仪看看孟鲲,又看看韩都雅:“这块玉璧应该属于启微。” 三人皆感意外,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韩都雅撅起嘴来,可一想总比让孟鲲得逞好,心中立刻释然。韩启微不解。孟鲲虽然感到莫名,却忍不住勾了嘴角,心道果然有趣。他于是摆出虚心求教的态度:“愿闻其详。” 胥凤仪道:“玉璧是启微订做的,钱货两清,都雅代为领取。虽然启微打算将玉璧赠予都雅,但尚未许诺,都雅也无从接受,所以玉璧依然属于启微。” 孟鲲摇头轻笑:“可是都雅姑娘丢弃了它,被我捡到了,而且是我付钱修复了它。如今它在我手中,难道不应该为我所有吗?” “看来孟公子并不否认我刚才那一番话。”胥凤仪挑眉看他,“所以公子承认这块玉璧之前为启微所有。” 孟鲲觉得她话中必然藏有陷阱。不过他并非有心夺玉,也不纠结输赢,反而觉得有意思,好奇她要如何驳倒自己。他点头:“我承认,但你也说那是‘之前’。” 胥凤仪笑:“没错!都雅是无权‘丢弃’的,她只是不慎遗失此物。被你捡到,你就应该物归原主。虽然你为修复此玉花费了钱财,但却无权拥有它。这就好比别人的屋子破损,你即使花钱修葺,也不该占为己有。不过你倒是可以要求屋主把修缮的钱款还给你。” 韩启微知道胜负已分,忍不住笑起来,来不及开口,韩都雅已忙不迭从旁附和:“就是就是!你花了多少钱,我们还你就是了!”说着趁孟鲲没注意,跳起来劈手去夺玉璧。 孟鲲有心让她,便由着她得手。 韩都雅将玉璧捂在怀里,立刻转向韩启微:“姐姐,这块玉你送给我了吧?” 韩启微见她猴急的样子煞是可爱,笑着点头。 “谢谢姐姐!”韩都雅像得了圣旨,耀武扬威似的对着孟鲲扬起下巴,笑得春风得意:“到头来,还是我的吧!” 孟鲲看着她眉开眼笑,心里起了酥,愉悦的感觉快要从胸口满溢出来。他明明是输了,可是却比赢了的人更快乐,只觉得芍药更加艳丽,木香也倍加芬芳,周身一切都变得更加美好,只因眼前这个人在笑。孟鲲凝视着神采飞扬的少女,控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唇角。 韩启微看着兴高采烈的妹妹,满怀笑意地转向孟鲲,看清他目光所向,心中蓦地一酸。两个人的笑容灿烂如阳光,她却仿佛坠入冰湖,浑身发冷,牙齿打颤。她隔着厚厚的冰层看向阳光,心里一片黑暗,只能努力牵扯嘴唇,维持着高兴的表情。 韩都雅浑然不觉,乐呵半晌,见孟鲲也发笑,摆出宽宏大量的姿态:“说吧,要还你多少钱?我不会赖账的!” “岂止是钱,还有时间、精力和人情呢?”孟鲲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一本正经道,“不如你请我吃三顿饭作为答谢,如何?” 韩启微胸中一震,偏过头去望着园中芍药发呆。平时她竟没有注意,今年的芍药开得如此绚烂。一片露红烟紫在争芳斗艳,若是花开有声,此时定是满园喧嚣。她茫然地盯着那热闹的一处,心中唯余冬日般的寂冷。 韩都雅向来对吃来者不拒,不假思索地点头:“行啊。什么时候?” “一日三餐!” 韩都雅茫然了一下,随即瞪起眼来,嫌弃道:“想得美!” 孟鲲见她似懂非懂,又不解风情,并不急着敲打。“说笑罢了。时间我还没想好,反正不急。如今是你欠我,到了该讨债的时候,我自然会来找你的。” 韩都雅把玩着玉璧,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孟鲲不介意她的懵懂,哪怕好事多磨,也不过增添情趣。眼下形势大好,他志在必得。 胥凤仪兴味盎然。她与孟鲲今日才算是正式认识,然而在此之前,她已翻阅过明前阁中关于夷云派的所有记录,对孟鲲的事迹十分熟悉。谨慎起见,她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不可被成见所蒙蔽。孟鲲对韩都雅的举动实在出乎意料,她无法断言究竟是福是祸。但她不由得想起当年母亲的抗争,想起那些嫁入夷云派的女子,想到她们几乎殊途同归的黯淡结局。曾几何时,她觉得那些故事离自己很遥远,至多不过赚她一声叹息,而此时此刻,却有一个即将在她眼前展开。她又忍不住看向韩启微,想她作为如今韩家的主人,对此事究竟持何态度。 目光所及之处,她见韩启微低眉垂眸,黯然神伤。胥凤仪心头轻轻一揪,旁观的乐趣大为减损。 真是天意弄人! 第15章 父子兄弟盼两全 韩启微不是个任性的主人,强大的理智使得她无法表露伤心,而是彬彬有礼地邀请孟鲲在照影阁中品酒赏花。孟鲲从善如流,待到日落西山方才离开。韩都雅对他毫无好感,但也说不上讨厌,只是冷冷淡淡的,不情不愿地应付着。孟鲲坦然处之,丝毫没有不满。今日与她定下三餐之约,事情正在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他告诫自己不可好高骛远,也就不争这一朝一夕了。 胥凤仪推说自己疲累,早早地回房休息了。她其实很乐意看戏,但还是明智地避开了。一来她知道孟鲲有意掌控全局,自然要循序渐进,不会有什么惊人举动;二来她碍于身份,暂时不想和孟鲲有太多接触;三来她看出了韩启微的困境,不忍亲眼目睹。她在房中独自消磨了整个下午,晚饭时间才出来。 饭桌上,两位姑娘各怀心事,唯有没心没肺的韩都雅,仍在为得到姐姐赠与的玉璧而兴奋。孟鲲没有留在韩府吃晚饭,他要赶回夷云派。离开韩府后,他去了王记茶楼。那是夷云派在云中城里的联络点。他取了坐骑,策马奔回亓山。 回到亓山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孟鲲心情愉悦,错过了晚饭也不觉得饿。他回到房间没有多久,便有人将饭菜送了过来。 孟鲲扫了一眼饭菜,有酱香羊肉,有糖醋鲤鱼,山上平时难得做这样浓油赤酱的硬菜,又恰好都是面前这人爱吃的。他笑着打趣道:“小魏,这是你家小厨娘专门为你做的吧?怎么舍得拿来给我?” 魏梁认真地摇头:“不是,二哥也有。” 孟鲲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摇头轻叹:“这丫头真是长大了,行事越来越稳重,懂得平衡之道了。”他自己因情生悦,见魏梁有些不自在,继续道:“其实大家心里有数,究竟你意下如何,为什么不说个清楚?” “大哥!”魏梁发觉他今日有些异样,居然一改常态地表现出鼓励的意向,立刻义正辞严地开口,“别再说了!” 孟鲲呼了口气,微微蹙眉。魏梁见他容色微敛,找个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们年纪还小!何况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孟鲲看穿了他的意图,握着扇子抬起手来,下巴虚虚地搁在扇骨上,一脸意味深长地打量他:“在你父亲眼中,她早已是枚弃子,大家心照不宣。你用这样的理由,岂不就表明你想拒绝?”他说着,毫不意外地看到魏梁的脸色变了。 “我从未将她当做棋子,更无弃子一说。”魏梁表明自己的态度,下意识地反问,“大哥有此一问,难道就是这样想的吗?” 孟鲲心中介意,他既称“君子”,自然是光明磊落的做派,怎能受人质疑?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叹道:“不管怎么说,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我向来反对靠裙带关系振兴门派,但前人苦心谋划,多年布局,不能因为几声反对就半途而废。连义父接任掌门之后,也不得不萧规曹随。我无力改变现状,只能独善其身再图后计。我以为我这番苦心你能明白!” 魏梁听他这样说,心中也是戚戚然。他甚至有些同情起孟鲲来,安慰道:“我当然明白!大哥,待你接任掌门,一定可以革故鼎新,将夷云派发扬光大!” 孟鲲挑眉看他,似笑非笑:“我?你竟不希望自己的父亲接任掌门?” 魏梁的父亲魏其英,已经辅佐过三代掌门,劳苦功高,德高望重,夷云派上下无出其右。即使是孟鲲的义父,现任掌门高长厚,论功劳论资历也有所不及,只是仗着上一任掌门的遗命才得以成功上位。而上一任掌门,正是孟鲲的父亲孟岳。 当年孟岳于病危之际突然传位于高长厚,夷云派中着实翻腾了一段日子。孟岳是个有野心的聪明人,又是英年早逝,绝无老而昏聩,于是舍优取次这种极不明智的选择就显得尤其耐人寻味。江湖上众说纷纭,猜测变成故事,故事又变成阴谋,阴谋最后成了禁忌。而无论魏其英和孟鲲表现得如何,大家都觉得这二人必定水火不容,勉强维持台面上的和睦罢了,一旦高长厚卸任,这两人为了掌门之位,少不了一番龙争虎斗。 魏梁虽是魏其英之子,却是跟着孟鲲长大的。他向来与世无争,对义兄也从未生过嫌隙,所以当孟鲲问他是否不希望父亲接任掌门时,他并没有多想,只是坦诚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大哥当掌门会比父亲做得更好。” 孟鲲似乎不相信他的话,笑问何以见得。 “我觉得,父亲以前只统领厚坤卫的时候,管理卫中事务游刃有余。后来升为总管,协理全派事务,却有些捉襟见肘。如今年事增长,许多事力不从心,连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我想,恐怕总管之职已是他的极限。”他说这番话时,看起来满怀真情实意。 孟鲲不动声色地看他:“你倒是旁观者清。” 魏梁笑笑,其实心中很是感慨。他母亲早逝,父亲一手将他拉扯大,可谓父子情深。魏梁了解父亲的能力,更了解父亲心中的抱负。一个人的能力无法与他的野心相匹配,其实是件很悲哀的事。父亲一生为夷云派奔波,然而这世上有许多事,并非只凭他一人之力便可左右,譬如夷云派掌权者的更替,譬如陆胥两家的婚约。 魏梁暗自喟叹,由陆胥婚约,思绪又绕回方才的话题,心里有些想法不吐不快。他看着孟鲲斟词酌句地开口:“大哥怜惜自家姐妹,那兄弟呢?” 孟鲲明显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魏梁会问这样的问题。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反而嘴角轻扬,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仿佛这个问题并不值得认真严肃的对待。他当然知道魏梁是意有所指,也不刻意避讳,问道:“你想说之遥和胥凤仪的婚事?难道你觉得委屈了之遥?” “本派是为了利益才谋取这桩婚事,就算二哥不委屈,那胥凤仪也不委屈?还是大哥觉得,自家姐妹委屈不得,别人的姐妹就无所谓?” 孟鲲沉下脸来,眼里的温情不翼而飞。魏梁深知这位君子爱惜羽毛,顿时后悔提起此事。其实夷云派的策略一向如此,他这番明知故问,徒惹烦心罢了。他不想令孟鲲生气,忙设法补救:“我不是想批判此事,只是觉得也许二哥另有所爱,就算求而不得,非要他另娶他人,他一定会很难过。” 孟鲲太了解他了,避重就轻转移了话题:“你好像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他随口一提,就见魏梁红了耳朵,目光闪烁起来。孟鲲突然感到好奇,莫非刚才哪句话戳中了眼前人的心事?他开玩笑似的追问道:“你的眼界一向很高。怎么,终于有佳人入了我们才子的眼吗?所以你现在是另有所爱,还是求而不得?”正说着,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陆之遥的声音传来:“大哥在吗?” 魏梁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走过去开门,跟陆之遥打了个招呼。陆之遥站在门口一笑:“三弟也在啊。” 孟鲲点点头:“二弟的轻功进步不小,方才我们竟没有听到你的脚步声。” 陆之遥坦然接受了孟鲲的表扬,扫一眼桌上的饭菜,看一眼魏梁:“大哥还没吃晚饭吗?刚刚遐儿做了些茶点,我本想请大哥和三弟一起赏月品茶的。” 孟鲲道:“好啊!不过品茶有什么意思?咱们兄弟三人难得一聚,应该喝酒才对。”说着伸手指桌面菜肴:“现成的下酒菜也有了。” 于是三人在孟鲲屋后的小院里排兵布阵开来。陆之遥去通知妹妹,魏梁将孟鲲未动的菜肴摆到院子里的石桌上,然后取来自己的藏酒。这一坛酒来之不易,他珍而重之,小心滴揭开酒坛的封盖,一股清冽的香气立刻飘散开来。孟鲲深深嗅了两下,赞叹为好酒。 “韩家的‘甘泉’,自然不会差。”魏梁将三只酒杯都斟满,叹了口气,“不知道韩家跟我们夷云派有什么恩怨,竟然连赚钱的生意也不肯做。这酒是我托别人买的,费了好些周折。” 孟鲲没有认真听,想着那张娇憨的脸蛋出神,唇边一抹浅笑荡漾开来。他举杯抿了一口,魏梁在一旁撇嘴:“大哥,人还没齐,你急什么!”孟鲲朝他眨眨眼,索性仰头饮完一杯,又将空杯放到魏梁面前。魏梁嘴上劝他别急着独饮,却还是立刻为他重新斟满。 孟鲲笑着拿回酒杯,这次却不饮了。这酒气味清醇,入口也是轻软柔和,带着点沁凉的回甘,余韵悠然萦于齿舌之间,似有若无如同梦幻。与其说这是酒,还不如说更像茶,需要细尝慢品,喝得太快便不能尽得其中真味,口感倒是很符合“甘泉”这个名字。孟鲲心想,大概也只有魏梁这样喜欢舞文弄墨附庸风雅的人才能欣赏此酒的意趣。常人喝酒不过图个酣畅淋漓,而这酒却太过温柔含蓄,喝起来一点也不痛快。孟鲲由此联想到韩启微,她倒是很像这杯酒。继而又想起韩都雅,若以酒喻人,那她应该是碗甜酒酿。他忍不住肖想甜酒酿的味道,神思飘远。 陆之遥带着妹妹走过来,见孟鲲笑里泛甜,诧异道:“大哥在笑什么?” 孟鲲回过神来,对陆之遥和魏梁道:“你们两个,明天随我下山喝酒去!” 第16章 情是可遇不可求 魏梁追问次日的安排,孟鲲故弄玄虚。陆之遥入座,含笑看两人打机锋。 陆之遐将端来的茶点摆上桌,看到晚餐的菜肴丝毫未动,忍不住瞥了魏梁一眼。 魏梁不觉,伸手拈了块绿色小饼丢进嘴里,咀嚼了两下,微微蹙眉:“寡淡了些。” 陆之遐不看他,两手毫无意义地摆弄装茶点的盘子:“这是我哥的口味,你嫌弃就别吃。”说完如蚊蚋般小声埋怨:“给你的你又不稀罕!” 然而魏梁没有听见,拿起筷子去戳糖醋鲤鱼,装出一副无奈将就的样子:“还是鱼好吃。” 陆之遐忽而又开心起来,偷偷抿唇道:“其实我那还有一盘味道浓些的,我去拿。”说着快步离开了。 陆之遥望着妹妹快乐的背影,心里微微发涩。茶点已尽数在此,她是为了魏梁一句话,要再做些合他口味的送来。 陆之遥怀着心事举杯敬酒。魏梁见他牛饮,忍不住心疼自己的酒,觉得暴殄天物。喝过一巡后,陆之遥对孟鲲道:“大哥,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孟鲲笑问:“什么事?” “我已答应兄长,要去爻山协助姐姐姐夫。这次离开,我想带遐儿一起走。”陆之遥说着,留意面前两人的反应。孟鲲的态度便是夷云派的态度,而魏梁的态度则对陆之遐至关重要。 两人的态度很是耐人寻味。魏梁只是沉默,脸上表情竟有些如释重负。孟鲲沉吟片刻后面露为难:“我会帮你去跟义父说的。但你也知道,我虽是少掌门,并不直接掌管弟子。他们必须服从五卫统领的安排,不能随意下山的。” 陆之遥心下了然,缓缓点了点头,见孟鲲露出无能为力的歉疚表情,自己反倒不忍起来。陆之遐毕竟与他不同,作为一派弟子,去留皆要顾全大局,这不是孟鲲一人能够独断的。他视孟鲲魏梁为亲兄弟,认为彼此之间理当宽容,而不应有刁难。陆之遥表示体谅:“我知道夷云派的规矩。我只是希望能陪在遐儿身边让她开心,并不想叫大哥为难。” 孟鲲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遐儿不开心吗?为什么?” 陆之遥顾全妹妹的颜面,故作轻松道:“没什么,大概是她一直呆在亓山,固步自封,变得多愁善感。我想带她出去见见世面,若是眼界开阔了,心胸自然宽广。” 正说着,陆之遐端着新做好的茶点来到跟前。一直缄默不言的魏梁突然开口接话:“二哥说的有道理。一个人若见过大江大海,便不会再拘泥于一草一木的得失。”说完自己灌了一杯,痛饮的架势倒叫陆之遐一愣,放下茶点便问兄长是怎么回事。 “没事。”孟鲲抢着答了,摆摆手催促陆之遐回去休息,不必再送吃的了。陆之遥心情复杂,他看着魏梁,明知不可勉强,却忍不住替妹妹怨他。 孟鲲给两位兄弟斟酒,再次提及次日下山一事,又简单叙述了自己邂逅韩都雅的前因后果,气氛似乎有所缓和。 陆之遥对大哥一见钟情的对象感到好奇,而魏梁更沉默了。 第二天艳阳高照,孟鲲一行四人往韩府而来。这次孟鲲出面说服了陆之达,陆之遐终于能和哥哥一起下山。即使只有一天,她也觉得十分高兴,连带着对孟鲲那位素未谋面的意中人也生出好感来。 门房向韩启微禀报时,说昨日来过的那位孟大侠又来了,还带着两男一女。韩启微明白孟鲲此行必不是为了自己,但还是克制不住心中微微一动。她不明白的是为何孟鲲带这么多人前来,不过来者皆是客,她便吩咐家仆在会客厅看茶,叫门房将客人们请进来,又问丫鬟自己仪表如何,迅速整理过后才让她去请韩都雅过来。 孟鲲走进会客厅的时候,恰见到韩都雅牵着一只小猪,不甘不愿地从抄手游廊上挪过来。孟鲲笑盈盈地向她招了招手。韩都雅敷衍地朝他干笑一下,低头玩手里的绳子。韩启微蹙了蹙眉头:“有客人在此,你这像什么样子?”说着叫来家仆将小香带去后院。 韩都雅瘪了瘪嘴,不敢和姐姐置气,便瞪向“罪魁祸首”,见他身边还站着三个人,心想莫不是今日就来讨债,还故意多带些人来占自己的便宜。她心生鄙夷,待互相见过礼,嫌弃地朝孟鲲道:“孟大侠昨天刚刚来过,怎么今天又来了?” 孟鲲笑呵呵的:“来讨债呀!” 韩都雅的不痛快都堆在脸上:“那你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怕我赖账,仗势欺人?” “怎么会呢?昨天我跟他们说我遇到一位特别美丽又慷慨的姑娘要请我吃饭,所以他们要跟来认识一下。”孟鲲扫一眼魏梁等人,一本正经地胡说。那三人面面相觑,陆之遐几乎憋不住笑出来。 韩都雅哦了一声,作为那位“美丽又慷慨”的姑娘,她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地多请几个人,但仍是有些不甘心。不过再次开口,气势弱了不少,语气也没那么坚定:“但我之前只答应了请你一个人。” 孟鲲道:“无妨。我再回请你一次,咱们就算扯平了。”说完觉得有歧义,忙补充道:“不过今日这餐只算一顿,你还欠我两顿。” “大侠不是应该豪气干云,视钱财如粪土吗?你怎么像街边的小贩似的,连两顿饭也要精打细算?” “大侠近来囊中羞涩,吃饭的问题马虎不得,所以要靠好心肠的姑娘接济呀!” “无赖!”韩都雅拿他没辙,皱了皱鼻子,“那我也要带几个人,不然我太亏了!” “悉听尊便。” 于是韩都雅撺掇姐姐一道,又让丫鬟去请石姑娘出来。 胥凤仪坐在房中看书,听丫鬟传话,得知孟鲲带着几个人来了,却不知都是谁。她对孟鲲表现得如此急躁感到出乎意料,便随丫鬟去看热闹。走进会客厅才发现,陆之遥也在。 对于陆之遥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胥凤仪曾想过,该怎样安排初见,怎样粉墨登场,给他留一个什么样的印象。她有三分真心,便要三分筹谋,可惜拗不过天意。如此情形之下她不想喧宾夺主,于是安静地站到韩启微的旁边,在孟鲲追求韩都雅的剧目中认真扮演配角。 陆之遥的目光掠过她,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但听到石青鸾这个全然陌生的姓名时,才认定今日确实是初见,于是也就不再多想了。 各自纷纷报过家门,然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往酒楼去了。韩都雅挑的地方,那里有她爱吃的糖醋排骨和酒焖肉,酱鸭与素什锦也是一绝。没有雅间,七个人便在二楼找了张大圆桌入座。 韩都雅轻车熟路地点好了酒菜,熟稔地同伙计交代了几句。她点了十二道菜,在主菜上桌前又要了几碟开胃的小菜。伙计很快开始走菜,但酒水未斟,便不能正式开席。韩都雅并不讲究,热心地催促大家先尝尝小菜。她指着中间一盘香干豆苗,颇有心得地向众人推荐。 此时已过了正餐的时点,酒楼里的人稀稀落落。大厨的手脚很快,开胃小菜还没吃完,伙计便开始端主菜上桌。韩都雅让伙计报上每一道的菜名和卖点,众人便发现她点菜的水准有些出人意表。堂堂韩家二千金,点的几乎全是大鱼大肉,浓油赤酱,好像肚子里缺少油水似的。 十二道菜很快上齐。伙计为每人都斟满酒杯,众人向做东的人祝酒致谢。第一杯见底,韩都雅起筷,这便算开席了。 这一餐酒菜丰足,气氛也十分融洽。孟鲲显然长袖善舞,不冷落任何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司马昭之心,对韩都雅尤为殷勤,每道菜都要夹一筷子塞进她碗里。一开始韩都雅还会简单客套一下,后来吃得高兴,便开了话匣子,评论起菜肴的色香味来头头是道。孟鲲觉得她这样尤其可爱,便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听她侃侃而谈。韩启微静静地坐在一旁,提醒她食不言寝不语,叮嘱她吃鱼时不要说话,几番无果,最后索性放弃,自己夹些鱼肉,剔掉鱼骨,放到妹妹碗里。而韩都雅对于送到自己碗里的食物,一向是来者不拒。 胥凤仪抱着看戏的兴致静观全局。魏梁坐在孟鲲右手边,被活泼的少女衬托得十分安静,偶尔和旁边的陆之遥交谈几句。他们谈论的对象大概是孟鲲,因为魏梁说完便朝着孟鲲笑了。后来魏梁发现韩都雅与自己一样,吃素什锦时也会将里面的芹菜挑出来堆到一旁,于是开始和她聊食物,发觉二人的口味竟惊人的一致。于是两人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孟鲲坐在中间,几度插话都被韩都雅打断,莫名觉得自己竟被魏梁比了下去。如此几回,魏梁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便刻意将话头抛给他。 陆之遐颇为失落,魏梁对着她时,从未如此谈兴浓厚。而她这点情绪未能逃过兄长的眼睛,但陆之遥所能做的,只是殷勤地给妹妹布菜,不时地表达关心,最终惹得妹妹递来不耐烦的眼色。陆之遥只是笑笑,甘之如饴。 胥凤仪看着陆家兄妹,心情复杂。当年她疫病未愈仍在隔离,没能出席胥锦麒的葬礼。陆之遐不认得她,于是无所顾忌,看魏梁的目光不知收敛。胥凤仪看到她眼中那些温柔期盼,便知道她情根深种由来已久。若非胥锦麒不幸早逝,这个人恐怕会怀着对其他男人的爱恋嫁来胥家。理智告诉胥凤仪,陆之遐也不过是一个无辜的任人摆布的可怜人。但她仍替兄长不值,觉得陆之遐配不上他。 而当胥凤仪看着陆之遥无微不至地照顾妹妹时,她又忍不住羡慕。 第17章 有心人还盼有情 胥凤仪怀念温柔宽厚的兄长。他也会为妹妹殷勤地布菜,会笑着关心她原谅她。他会为了给妹妹调理身体苦心钻研药膳,会陪着她在暖融融的阳光里看书打盹,会划着小船载她到荷塘深处采莲赏月。她原本拥有这世上最完美的哥哥,直到那场瘟疫将他夺走。即便如此,回想和胥锦麒在一起的日子,她依然能感受到真切的幸福,时间也不能磨灭回忆里的温馨。 胥凤仪回过神来,看到陆之遥的目光散漫地掠过。他看起来对自己没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而她并不觉得失望。毕竟,来日方长。 酒菜消耗大半的时候,堂间走来一人。孟鲲几乎是立刻郑重起身向那人迎去,引得众人目光追随着他看过去。来人年纪身量都与孟鲲相当,乍一看相貌端方不过寻常。再细看,刀锋般的眉毛底下,一双游鱼般的眼睛眸光明净,像清澈见底的池水,可以映照天光云影,万物生灵。 胥凤仪有些惊喜,她认出了那个人——闻歌。 孟鲲热心地介绍座中之人,并邀请闻歌入席。闻歌抱拳,欣然答应,目光依次掠过在座诸位,最终落在胥凤仪脸上。他笑起来,走到她身边:“在下能否坐在这里?” 胥凤仪不由分说地往韩启微的方向挪了挪,空出一席,闻歌由此入座。另一边的陆之遐好奇地投来一瞥,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唐突,主动要求坐在两名女子之间。但看到闻歌含笑望着右手边的姑娘,陆之遐便明白了,其他人也明白了。 孟鲲的目光在闻歌和胥凤仪两人之间打转,问道:“闻兄弟和石姑娘认得?” 闻歌淡然点头:“曾有一面之缘。”他言简意赅,别人也不再多问。侍酒的伙计迅速将空酒杯再斟满。孟鲲举杯,对一众人等说道:“今日大家有缘相会在此,咱们满饮此杯,往后就都是朋友了!”说完爽快地先干一杯。 众人一一干杯。胥凤仪放下酒杯的间隙,便瞧见陆之遐一双俏眼不住地往魏梁那里瞟。她一时有感,忍不住发笑,促狭道:“只做朋友岂不可惜!” “嗯,应有无限可能!”应声附和的人是闻歌。 胥凤仪闻言,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哪里怪怪的。闻歌却不看她,倒是饶有兴致地打量在座其他人。其他人神情各异,或愕然或沉吟,唯独韩都雅依旧懵懂,嘴里塞着食物,表情无辜得惹人生怜。孟鲲首先应和,因他二人的话着实合了自己的心意。他拊掌而笑:“说得好!大家不妨随缘吧!” 气氛重新松动下来。闻歌面对着一桌风景,看了不久便觉无聊。他转过头,正对上胥凤仪似笑非笑的目光,报之一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坐在你身边?” 胥凤仪支起胳膊托着脸颊,歪头打量他:“为什么?” 闻歌凑近,刻意压低的声音化为气流,似微风呓语,在胥凤仪耳边道:“你这里是看客席。” 胥凤仪微微后仰,朝他眨了眨眼睛,挑衅似的眯眼一笑:“可我正在看你。” 被看的人轻轻挑眉:“好看吗?” 被问的人答非所问:“我要是你,就不会这样问。” “为什么?” “洗梧公子在此,我若说你好看,未免显得虚伪。可我若说你不好看,又要惹你不快。换做是你,你怎么答?” “你担心惹我不快?”闻歌看着她笑,故意曲解了她话语的重点,又顽皮又得意,“这份心意我领了。” 胥凤仪垂眸,笑着摇了摇头,不小心碰掉了筷子。刚要弯腰去捡,闻歌已眼疾手快地捞起来,为她重新摆上筷架。胥凤仪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瞬,仿佛要和刚才那个善解人意的自己唱反调,存心惹闻歌不痛快。她肃声问道:“我看你手脚俱全,为什么初八那日不去望江楼赴约?” “心情不好,懒得动手。” “心情不好,难道不该找人出气?” “做人要讲道理,莫要迁怒他人。”闻歌抬眸瞧她,戏谑道,“没见到我,很失望?” “不,我只是看不上有人任意妄为,食言而肥。” 闻歌微微一愣,低头自我审视了一番,开启油腔滑调:“我胖了吗?至多是有点浮肿吧。” 胥凤仪终于忍不住横了他一眼,不再搭理。闻歌忽而又认真道:“你有所不知,比武当日我便已向夷云派传书,七天后登门拜访,完成比武约定。” “十五日比试?为何约在亓山?” “听说亓山有八景,其中缳仙岭的‘重岚烟月’、流霰峰的‘流霰浮金’和织霞峰的‘红夕照波’尤为壮美,我一直心中向往。比武有什么意思?借此良机一饱眼福才是正事!” 胥凤仪显出感兴趣的样子:“然而缳仙岭是夷云派禁地,流霰峰又是掌门居处,外人恐怕无法接近。” 闻歌不以为意:“所以我打算比武之后在夷云派赖上一天,等晚上偷偷溜过去。” 胥凤仪见他胸有成竹,也起了兴致,伸手朝他点了点,半是玩笑半是威胁:“听者有份!” “好!”闻歌握住她的手指压下来,爽快地答应。 “这次换你请我。”胥凤仪笑呵呵的,眼中流光溢彩。 闻歌抿唇收敛笑意,转向孟鲲:“孟少掌门,三日后的比试,在下可否请这位石姑娘前去观摩?” 孟鲲看向二人,见闻歌神色认真,身边的姑娘笑得从容。孟鲲本也有意哄韩都雅前去观摩,好在她面前大展身手,只是不知从何提起,如今闻歌抢了先机,他倒不妨顺水推舟。于是他大方地点了点头:“当然可以,我也正想请两位韩姑娘去夷云派做客。”说着转向两姐妹:“两位姑娘意下如何?” 韩都雅正伸长手臂去夹素什锦,听到孟鲲的话头也不抬:“姐姐去我就去。” 韩启微在认真地犹豫,她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先父的意愿,一边情难自已,一边心怀愧疚。自从明白孟鲲对妹妹的心意,她便满心纠结思维混乱。如今收到这样的邀请,她是否应该与妹妹同去?如果去了会不会被别人看出自己对孟鲲的心意?万一被孟鲲或者妹妹知道了可怎么办?她努力想要考虑周全,反而更加无法决断。 与韩启微相比,胥凤仪的思虑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要考虑的不仅仅是韩启微的处境,还有自己的身份,甚至还包括闻歌。这个任性飘忽的人到时候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来。任何无法确定的因素在她心里都是需要提防的风险,但胥凤仪向来不惧做出决断。她要求自己深思熟虑,力求周全,而一旦做出决定,即使未来不能如意,她也不会后悔。此时此刻,她最需要一个踏入夷云派的理由。强求会显得唐突可疑,既然孟鲲愿意主动邀约,那就是天赐良机。她理解韩启微的矛盾,更清楚自己对她的影响,于是开口怂恿:“启微,一起去看看吧。” 韩启微自己无法得出结论,但相信胥凤仪的决定总不会错。她点点头:“好吧,多谢孟公子相邀,那我们就打扰了。” 孟鲲遂了心意,笑着点头,余光却悄悄观察她旁边那位石姑娘。韩启微执掌韩家能够胜任,自然不会是没有主见的,方才因那人一句话做了决定,可见那人在她心中分量。孟鲲心里琢磨“石青鸾”这个名字,却瞧不出有何玄机。但见那人又与闻歌说笑,俨然交情深厚,并不像闻歌所说的“一面之缘”。孟鲲没有头绪,便揶揄着试探道:“闻兄弟为何想要石姑娘前去观摩?莫非初八那日心情不好是因为佳人缺席?” 胥凤仪顿时警觉,看来自己方才的促成引起了孟鲲的怀疑。她在心中将自己与孟鲲见面时的情形迅速梳理一遍,自恃孟鲲抓不到把柄,稍稍放下心来。只是闻歌爽约的原因被无端错解,她明明知道真相却不能澄清,忍不住担忧地看了闻歌一眼。 闻歌淡淡一笑,轻描淡写道:“不,在下心情不好,是因为遭人背叛。”他不愿详细解释博人同情,耸耸肩自嘲道:“这是在下的私事,就不再哗众取宠了。诸位若想知道,相信不久之后便能在市井之中听到整个故事,而且一定比在下讲的动听得多。” 孟鲲见他如此神态,又语焉不详,恐怕这个故事十分精彩,但和他身边的女子并无关联。孟鲲便顺水推舟揭过此事,笑道:“其实在下只是好奇,闻兄弟与石姑娘如此投契,那一面之缘的故事想来十分有趣。本是胡乱猜测,不想惹出闻兄弟的伤心事,这是在下唐突,还望恕罪。” “孟少掌门不必挂怀。”闻歌摇头轻笑,“正所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原来这世上很多事情,论起谁对谁错,还真是见仁见智。在下这次虽然吃点亏,心情差了些,伤心还真算不上。若认真计较起来,这件事倒也算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他始终含糊其辞,但神态诚恳,绝非强颜欢笑。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心里暗暗纳罕。 胥凤仪接着他的话说道:“孟公子是觉得,一面之缘不至于如此熟稔,难道忘了世人相交,有倾盖如故白首如新之说?” 闻歌立刻会意,笑道:“说起我与石姑娘初次见面,确实有趣。那时我正缠着胡定一,他吝惜自己那把刀,不愿拿来与我比试。我故意刁难,叫他三天滴酒未沾。眼看他就要妥协,谁知遇到石姑娘,要从中调解,又拿出沉窖佳酿招待我们。我这人意志不坚,美酒当前佳人在侧,便丢盔弃甲,一败涂地。所谓一面之缘,便是如此。” “原来如此,果然有趣。”孟鲲一笑置之,对这位石青鸾姑娘少不得另眼相看。陆之遥也忍不住多打量几眼。 胥凤仪却恍然大悟,终于明白怪在哪里,质问闻歌:“你的刀呢?” 第18章 亓山风雨留客居 斩愁刀是江湖闻名的神兵利器,精钢烈火,百炼而成。据说此刀来自西域,铸刀师是个怪人,铸成斩愁之后便将自己以往所铸兵器尽数熔毁,之后引刀自戕,于是天下间再也找不出第二把。又据说它是雁翎剑唯一的克星,于是世人总盼着两件宝器能一较高下,反正也不是自己的,折损了也不心疼。好在雁翎剑得遇明主,陆之遥对它十分珍惜。而斩愁刀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它此刻正躺在云中一家当铺的柜子里,什么都斩不了。要不是它的主人——确切来说是曾经的主人——向他那负心人倾囊相赠,它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田地。 胥凤仪素来冷静克制,难得对一把刀心生怜惜。酒宴散后,她便逼着闻歌带她去那家当铺。而其他人各自告别,约定三日后亓山再见。 胥凤仪要赎回斩愁刀,闻歌不乐意。“当了就当了,我的东西,怎劳你破费?” 胥凤仪冷笑:“我的钱要怎样花,还轮不到你管。何况它如今已不是你的东西了。” 闻歌道:“你就不怕别人看见斩愁在你手上,前来找你麻烦?” 胥凤仪笑意更深:“若是雁翎在手,我也许该担心别人误会洗梧公子是个女人。但斩愁若在我手,别人只会以为这是把寻常破刀,谁会来找我麻烦?” 闻歌愣了片刻,笑起来:“过奖!不过你说这话就不怕得罪陆之遥?” 胥凤仪理直气壮:“我自然不会当着他的面这样说。” 闻歌默然,由此举一反三,好奇她在背后是怎样说自己的。 胥凤仪花重金赎回了斩愁,握着刀柄将那粗制滥造的新刀鞘打量了好几遍,不用想也知道原先那嵌着宝石的精美刀鞘是何归宿。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白了闻歌一眼,甚至都没有将刀拔/出来,直接递到闻歌面前。 闻歌不解地看她:“送给我?” “借给你。” “这样不好,要不赎金算我向你借的?” “每月五成利,你还得起吗?” “朋友一场,利钱不能优惠些?” “你想都别想!”胥凤仪将斩愁刀塞进闻歌怀里,“你记着,我才是斩愁的主人。刀借给你,归期不限,但你不能再私自处置。” 闻歌撇撇嘴,不甘心地抚摸斩愁:“诶,知道了。” 胥凤仪还有要事去处理,闻歌也自有去处,两人便分道扬镳,一个往西,一个往南走了。 胥凤仪来到月升药庐,发现妙见已经到位,并带来妙闻与厉峥之妹厉纯结交的消息。胥凤仪顾忌夷云派中高手众多,嘱咐妙见在自己探访夷云派期间不要跟随。 妙见觉得自己刚刚到位便被投闲置散,不满地僵立不动表示抗议。胥凤仪看她一脸委屈,忍不住想笑。自己的四名暗卫之中,妙见的侦查能力最强,因为个性泼辣飞扬,胥凤仪虽然喜欢,却经常派她外出明察暗访,留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并不多。 胥凤仪沉吟片刻,开口道:“不让你跟也不是让你闲着,我要你把韩家的底细摸清楚。” 妙见有些意外地抬头:“夫人的娘家?先主成婚前曾有调查,阁中应存有记录。” 胥凤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时移势易,阁中记录已不完备,我要你查清楚自韩启微三代以内迄今为止所有相关的人与事。不论你查到什么,牢牢地记在脑子里,回来向我禀报。” 妙见郑重领命:“是!”继而又忍不住多问一句:“姑娘查韩家是为了什么?如果目的明确,查起来也方便。” 胥凤仪道:“没有目的,任何细枝末节都不能放过。明白吗?” 妙见点了点头,心中已草草拟定计划。 胥凤仪凝眸暗想,她今日得到的利器或许不止斩愁一把。 后来的三天孟鲲没有再来讨债。到了比武那天早晨,他来到韩府,亲自接三位姑娘上山。陆之遥和魏梁则在山下接应。等闻歌赶到夷云派的时候,其他人已在会客大殿里喝过两盏茶了。 会客大殿坐落于亓山主峰织霞峰。开始修建这座大殿时,夷云派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创小派。当时连同掌门在内,不过三十几人。大家都说不如修座普通的会客堂应付着,等以后门派壮大再重建便是了。然而掌门不同意,说到时候就来不及了。他说,夷云派若想成为一流门派,首先就要撑起一流的门面。他力排众议,开始修建这座殿宇,只可惜半途中暴毙而亡,而那时栋梁已起,四壁犹空。幸运的是他有个出生富豪之家的儿媳妇,不忍丈夫忧虑,捐出所有嫁妆,勉强撑起了夷云派的门面。 这些都是百来年前的事了。夷云派一代代传承,会客殿不断修整翻新扩建,如今气势宏伟,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但若沿着外墙慢慢踱步,或许还能在墙根下的某块石砖上,发现当年的工匠们留下的印痕。 闻歌站在殿前瞻仰了片刻,这才走进大殿。天上云层厚密,大殿里便更显阴沉。闻歌看到那日同桌的朋友们分坐两旁,在他进来之前大约是在闲叙品茶,此时都扭头朝自己看来。而正中坐着两位老者,一位两鬓霜白倦容难掩,一位神采奕奕鹤发童颜。闻歌猜前者是现任掌门高长厚,而后者应该就是魏梁的父亲、夷云派的柱石——魏其英。 闻歌行晚辈之礼拜见两位老人。高长厚请他入座,很快便有弟子上前看茶。 高长厚的精神有些萎靡,但仍维持着一派之主的架势。虽然闻歌是为比武而来,但高长厚并不急着将此事了结,反而与闻歌闲话许久,谈的多是沧南的风土人情,言语之中颇有向往之意。 闻歌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听说夷云派多年前曾派一批弟子前往信安,试图在那里驻扎下来。可是这些弟子急功近利,居然妄图染指信安的盐矿,因此开罪于沐家。信安沐家经营丝马茶盐,与朝廷来往密切,实力为沧南六姓之首,在信安当地更是一言蔽日只手遮天。且那时沐奉瑄执掌家业不久,正愁没有立威的机会,便不由分说将夷云派弟子教训一通逐出了信安。自那以后,不仅是夷云派的人,凡是沧北武林人士,一旦进入信安地界,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不过这一次,高长厚与闻歌聊得最多的并非信安,而是钟陵。 趁着闻歌聊天的空档,胥凤仪默默观察两位老者。高长厚若非坐在掌门席位上,看起来只是寻常的敦厚老者。他年轻时长得还算英俊,孟岳曾想为他撮合姻缘,不知为何被拒绝了。这位老人家终身未娶,一辈子都奉献给了夷云派。 与高长厚的健谈有所不同,魏其英一直安静地在旁倾听。他是沧北有名的美男子,妻子是富绅家独女,一直体弱多病,生下魏梁不久便去世了。如今他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魅力却不减当年。一张娃娃脸虽不免因岁月沾染尘霜,眼角皱纹深刻,却风流光彩不灭。他身上有种儒雅沉静的气度。魏梁就像是他的复制品,只是缺少时光的沉淀,显得文弱稚拙,好比新醅之于陈酿,总还少些韵味。 胥凤仪静静地看着。高长厚脸上的憔悴遮掩不住,那并非倦意,而是病容。胥凤仪精于医药理论,擅诊不擅治。依她此时所见,高长厚的病应该由来已久,已经病入膏肓。看来夷云派的权力更迭已近在眼前。不过消息丝毫没有走漏,可见夷云派当真是门规森严,也是魏其英治理有方。 胥凤仪看着魏其英若有所思。他的安静绝非平常。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魏其英此刻便如潜伏的猛兽,状如乖巧,磨牙砺爪,伺机而动。 胥凤仪将目光投向孟鲲,他正满脸痴笑和韩都雅搭话,看起来简直像是沉溺于儿女情长的愣头小子。胥凤仪心里冷笑了一下,她可不是乐观天真的傻瓜,她向来习惯做最坏的打算。她好奇的是,夷云派的内忧迫在眉睫,厉峥和陆之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到沧南自立门户,是既定的扩张策略,还是为了转移矛盾平息内患,抑或是为谁准备退路?而陆之达这个关键人物,究竟是支持魏其英还是孟鲲?胥凤仪看向陆之遥,心想爻山离钟陵太近,难保陆之透不是冲着胥家而来。 高长厚与闻歌聊了许久,直到殿外天色突然一亮,接着雷声滚滚而来,转眼暴雨如注。高长厚终于想起客人到访的初衷,一脸歉意地笑着自嘲,说自己人老话多。然而事已至此,孟鲲和闻歌都觉得斗室内过招无法尽兴,所以比武暂时是没法进行了。时至正午,高长厚吩咐弟子准备茶水点心,招待客人们到偏厅休息。 雨势丝毫不减,众人在厅中闲坐。魏梁忽然意兴大盛,吩咐弟子取来文房四宝,在桌上铺排开来,开始作画。陆之遐积极地为他研磨。孟鲲转着扇子旁观,偶尔扭头看一眼韩都雅。韩都雅百无聊赖,拉着姐姐趴在窗前看雨。胥凤仪在她们身旁背倚窗户,视线在屋内游弋。她发现陆之遥与闻歌相谈甚欢,两人正坐在一起认真研究彼此的兵器。 大雨滂沱,山间云雾缭绕,水烟弥漫。雨雾将山形树色晕染开来,万物氤氲,如在泼墨画卷之中。 第19章 清风朗月赏君子 这一场雨下到傍晚才停下。夕阳匆匆在织霞峰的腰窝上露个面,刚给一朵浓云镶了金边就没入层岚。天空中再次黄云密布,像从四面八方被赶到一起的羊群。魏梁搁笔望向窗外,说马上还有一场大雨。 比武只能延期,孟鲲为客人们安排住处,一行人前往陆家的院子。因为厉峥与陆之透自立门户,他们俩的婚房已改为客房,韩家姐妹共住这一间,胥凤仪和闻歌分别独占一间。 天色很快暗下来,大雨随夜幕一同降临。晚饭是在陆家的客厅里吃的,陆之遐下厨,孟鲲和魏梁冒着雨前来一起用餐。韩都雅发现陆之遐做的菜与自己的口味完美契合,边吃边赞不绝口。可是陆之遐听了夸赞并不开心,甚至还有些生气。韩都雅浑然不觉,直到姐姐再三教育她食不言寝不语,她才克制住对陆之遐的仰慕之情,安静地品尝美食。 屋外暴雨如瀑,仿佛要将全世界淹没。晚饭过后,陆之遐送来茶水点心,众人在灯下闲谈片刻,然后各自回房休息。 戌时将尽之际,终于云消雨霁,一轮皓月亮相当空。胥凤仪听到雨停,见窗格透亮,知道是云破月出,便起身穿戴整齐,悄悄地出了房门。 她没有走远,只在门前廊下坐着。这一天的大雨将万物荡涤一新,空气中漂浮着苔藓与树木的气息,清新湿润,生机盎然。月光似银色纱幔笼罩下来,积水、树叶乃至石块,都泛着淡淡清辉,凉意沁人,犹如广寒仙境。 胥凤仪盯着檐下一小滩积水发呆,那里面悬浮着一轮满月。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抬头,看到陆之遥提着灯,一路护送妹妹往房间走去。他专注为妹妹照亮脚下的路,一不小心自己踩进积水,溅起一片泥花。陆之遐低声笑起来,伸手搀着哥哥,将灯笼推到二人中间。 胥凤仪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的顽劣事迹来。那时她五岁,正是最淘气的时候,整天像个假小子胡混。那时胥锦麒十一岁,已经稳重得像个小大人了。有一天她心血来潮,在花园里的空地上挖了个一尺多深的坑,倒进稀泥,架上树枝,盖上芭蕉叶和园土,伪装成平地的样子。然后,她拉着胥锦麒从那里走过。 她第一次设置陷阱,伪装得并不高明,胥锦麒一眼就看穿了,于是从容不迫地跨了过去。胥凤仪在一旁跳脚,嚷嚷着要哥哥重新走一次。胥锦麒忍住笑,再一次完美避开。胥凤仪拽住哥哥,默默在心里算好距离,推着哥哥过去让他再走一次。胥锦麒知道妹妹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于是这一次装作无意地一脚踩进了陷阱。胥凤仪志得意满,高兴得拍手大叫。胥锦麒笑着嗔怪了几句,回房换鞋去了。 没过几天,胥凤仪故伎重施。不过她天资聪颖进步神速,这次将陷阱伪装得几乎没有破绽。胥锦麒有所疏忽,第一遍路过就中了招。他有些生气,但看着妹妹笑得春风得意,又瞬间没了脾气。他捏了捏妹妹的鼻子,这事就算过去了。 但紧接着第二天,胥凤仪老调重弹。胥锦麒颇为无奈,看着地面上拙劣的伪装又觉得纳闷,按理说妹妹的陷阱只会越来越高明,怎么才一天就返璞归真了呢?莫非是障眼法?可是她才五岁呀!胥锦麒犹豫半晌,终于选择跨过去。结果,他不偏不倚地踩中了陷阱。果然是个障眼法,但他没有生气,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手舞足蹈的妹妹。 后来的几个月,胥凤仪没有再翻动花园里的土地。不过当某天她突然拉着胥锦麒往老地方走的时候,胥锦麒忍不住在心底哀叹一声,又来了。果然,就在她第一次设陷阱的地方,地面微微隆起,芭蕉叶子还露着个角,伪装又退步到了第一次的水准。胥锦麒暗笑,都说聪明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可他已经在同一个地方折了三次了。他当然是个聪明人,这一点无可非议,而且吃一堑长一智,所以这一次他本可以成功避过。可是他瞥了一眼妹妹翘首以盼的样子,便义无反顾地再次踩中了陷阱。这一次胥凤仪没有幸灾乐祸地庆祝,她搂着哥哥的脖子拥抱他,幸福地直叹气:“哥哥你真好!”胥锦麒愣了愣,将妹妹抱紧,觉得她好像偷偷长大了。 后来这一段完完整整传到了胥悯的耳朵里。胥悯严肃地将女儿教育了一顿,然后问她那最后一次,明知道哥哥是故意去踩陷阱的,为何还能那么高兴。小小的胥凤仪回答道:“我也是故意的呀,我只是想证实一下哥哥愿不愿意踩下去。” “你故意让他看出陷阱?” “对啊。”胥凤仪歪着脑袋组织了一下语言,“哥哥喜欢我,一定会顺着我的。就是要让他看出来,他才会踩下去。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你这个小阴谋家,长大了可怎么得了!”胥悯看着振振有词的女儿,伸手捏捏她的鼻子。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不久以后,他开始带着她出入明前阁,直到十年后,他将整个胥家交付与她。 胥凤仪惆怅地叹了口气,那个因为爱而甘愿委屈自己哄她高兴的人早已不在了,这世上恐怕再也不会有像他那样对待她的人。她望着地面那滩积水,心里酸涩难言。 “石姑娘怎么还没睡?”头顶上突然传来声音,吓得胥凤仪一惊。她抬起头来,看到陆之遥正站在自己面前,地面投下他长长的影子。月光洒落肩头,如仙气氤氲。 “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也许是突然换了环境不习惯吧。山里寒凉,白天又下过大雨,湿气太重。姑娘小心身体,还是回房歇着吧。” “不妨事的。”胥凤仪对他笑笑,“而且月下风景很好,我再多看几眼。” 陆之遥见她不听劝告,也没有办法,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胥凤仪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他报之一笑:“在下陪姑娘坐一会儿,姑娘不介意吧?” 胥凤仪摇头,叹道:“陆公子体贴入微,我怎会不领情呢?” 二人沉默下来。四围一片静谧,万籁俱清。胥凤仪望着月亮的倒影出神,灵台渐渐空明。私心杂念尽除,心中便有如明鉴照映万物。她看见山川,心中便有了山川;看见明月,心中便有了明月;看见陆之遥,心中便有了陆之遥。 胥凤仪回过神来,目光在陆之遥身上流连。他向月而坐,仰头望天。月光倾泻下来,将他笼进银雾之中,连淡蓝色的衣服都泛起清辉,朦胧的光芒像柔软的绒毛,让人几乎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胥凤仪看着他的侧影,饱满的额头,幽亮的眼瞳,秀拔的鼻梁,圆润的嘴唇,陡峭的下颌。颈线微微起伏,优雅而又脆弱,如轻波温柔绵延,最终隐入衣襟。 感觉到旁边凝视的目光,陆之遥转过头来看向胥凤仪,带着询问的意味淡淡一笑。 胥凤仪望着他,觉得似幻似真。也许是月光的作用,那双眼睛此刻幽暗深邃,像黑色的宝珠,又像宁静的深潭。胥凤仪的目光在水面流连,仿佛要穿透潭水,到他心底一探究竟。她看得出神,忘了眨眼。 那一池潭水忽然被风吹起縠纹,荡漾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陆之遥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胥凤仪的眼睛。她神色坦然,目光明透。月光流进那双眼睛,被融化了凉意,携着和风细雨,染就桃红柳绿。那双眼睛的主人突然回过神来,目光如烛火明灭。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失仪了,陆公子切勿怪罪!” 陆之遥收回目光,第一次有人为看他而道歉,而且还是个女子,感觉奇怪又新鲜。他微微赧然,摇摇头一笑置之。 胥凤仪觉得自己的目光好像有些粘滞,一时间没法从陆之遥身上拔下来。她想自己大概是见色起意,那三分真心如今又添两分。她在心里狠狠自嘲了一番。 两人相对无言,呆了半个时辰,终于各自回去歇了。 次日清晨,孟鲲和闻歌在演武场上碰头。陆之遐原本准备了丰盛的早餐,可是两个人都不愿意吃。 “吃得太饱不好动手,万一被打吐了多可惜啊!”闻歌很体贴。 “不错。咱们速战速决,打完有空慢慢品尝。”孟鲲很领情。 于是比武开始。夷云派弟子纷纷前来观战,将演武场围得水泄不通。陆之遥和魏梁护着几位姑娘坐在阅武台上,陆之遐还周到地备下了茶水。两位公子看得叹为观止,然而四位姑娘都不懂武功,看了许久不能得趣,便开始喝茶闲聊。 孟鲲的如意算盘终究落了空,两人从早晨斗到晌午,依然胜负难分。弟子们大多有事在身,便陆陆续续地回去换人过来接着看。陆之遐见兄长和心上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忍不住对场上二人喊话,让他们暂停一下喝点水吃点东西再继续。 “你饿吗?” “我不饿。你呢?” “你都不饿我怎么会饿?” “那就打完再吃!” 陆之遐见那两人无动于衷,陆之遥和魏梁也没有要走的样子,心中无奈,索性将午茶点心端来阅武台,六个人便就地开吃。 鏖战了半天的两人闻到糕点的甜香,不由得脸色一变,默契地往远处树林挪移。 陆之遐眼看着哥哥和魏梁要丢下自己跟随过去,忙朝缠斗在一起的两人喊道:“你们靠近些打,我们看不到了!”魏梁闻言朝她一瞥,眼中意味一言难尽。 第20章 夜深人静宜偷听 原本打算速战速决的比武从早晨一直进行到傍晚,围观的弟子换了一拨又一拨,阅武台上的茶水添了一壶又一壶,而那两人依旧你来我往见招拆招,胜负遥遥无期。 陆之遥和魏梁已然佩服得五体投地。两个第一名副其实,出手间思维缜密招数神奇,一个稳如泰山,一个轻似烟云,一个步步为营,一个游刃有余。更可怕的是,他们交手的同时也在学习和试探,从对方身上汲取经验和灵感,从而不断调整自己的招数与攻防策略。两人的年纪相仿,体力相当,武功也不相伯仲,正是棋逢对手。但凡有一方稍加松懈,哪怕只是显露一点弱势,胜负便可立见分晓,然而两个人却始终相持不下。 魏梁武功不济,看在眼中唯有佩服。而陆之遥满心羡慕,对那两人的境界十分向往。 天色慢慢暗下来。眼看这场比武大有平局的趋势,弟子们也陆续退了下去。阅武台上,胥凤仪盘腿静坐,右手支在膝盖上撑住脑袋,安静地闭目养神。陆之遐拿着茶钳专心摆弄茶具。韩启微一边慢慢品茗,一边不时看一眼妹妹。她发现韩都雅双手托着脸颊,盯着演武场看得津津有味。 “都雅,你看得懂吗?” 韩都雅诚实地摇摇头:“不懂,可是挺好看的,像跳舞一样。” 韩启微哑然,看了一眼疑似睡着的胥凤仪,默默低下头继续喝茶。 闻歌突然懊恼地哎呀一声,看向孟鲲:“能不比了吗?”话虽如此,手下却不见丝毫懈怠。 孟鲲莫名,一边寻他破绽一边问:“还没分出胜负。怎么,你饿了,没力气了?” 闻歌板着脸:“我再打上三天三夜都没问题。可是我本打算来观赏亓山八景的,这时候太阳已经下了山,看不到‘红夕照波’了啊!” 孟鲲推出一掌:“你可以明日再看。” 闻歌呵呵一笑报之以拳:“我看明日也未必能分出胜负。”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有了主意,对孟鲲道:“要不你认输吧!” 孟鲲冷笑:“孟某这辈子还从没认过输,不知道该怎么做。要不闻兄弟你来?” “也好。”闻歌竟丝毫没有犹豫,痛快地答应一声就收了招式。 孟鲲大吃一惊,慌忙扭转攻势,掌风堪堪从闻歌耳边掠过。“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停下来生气地质问。 “认输呀。”闻歌毫不在乎,“我不想继续了,实在没意思。你想赢,那就算我输好了。” 孟鲲觉得匪夷所思:“这不是输赢的问题!你这是不尊重武学,不尊重对手!你,就不怕传出去叫江湖中人耻笑?你抹了沧南的面子,就不怕沧南武林从此与你为敌?” 闻歌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咳,我比武关他们什么事!随他们去呗。”他说着,丢下孟鲲往阅武台走去。 胥凤仪差一点就要睡着的时候,感觉有人碰了碰她的手。她睁开眼睛,看到闻歌站在面前,孟鲲正朝这里走来。她茫然:“结束了?” 闻歌点头:“结束了。” “嗯。”胥凤仪的表情波澜不惊,“胜负如何?” 孟鲲恰来到阅武台上,没好气道:“未分胜负。”他对闻歌的无赖行径深恶痛绝。棋逢对手本是人生一大乐事,可是对手居然认输,太过分了!说是认输,孟鲲却觉得像是委婉的谦让,他觉得自己被轻视了,被愚弄了,被侮辱了!他是实至名归的沧北第一,当然不能就此甘心,他的好胜心被刺激得飞涨,从未这样迫切而又坚定地渴求一场胜利。他看向闻歌,一字一顿郑重道:“明日再战!” 闻歌明显犹豫了一下,漫不经心地敷衍:“明天再说吧。” 气氛很是尴尬,陆之遥和魏梁都沉默着。姑娘们安静地收拾东西打道回府,陆之遐一路小跑去厨房。天色已经黑了,孟鲲和闻歌又一整天粮水未进,她必须尽快将晚饭做出来。 陆之遐手脚很快,过了小半个时辰,陆家客厅里便开饭了。三男四女围成一桌,菜肴很丰盛,气氛很沉闷。不过没多久,闻歌便和胥凤仪说笑起来,韩家姐妹也开始窃窃私语。陆之遥本打算和两位第一高手讨论一下武学,但眼下显然不是个好时机,他决定等次日比武结束再谈。 饭后众人很快散去,各自回房休息。 亥时将尽之际,胥凤仪忽然从梦中惊醒,被人捂着口鼻发不出声音来。她正疑惑,听到那人开口道:“别出声,是我,闻歌!”他说着松了手。 胥凤仪虚惊一场,觉得莫名其妙:“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闻歌道:“带你去看风景,来不来?” 胥凤仪顿时想起他说要来亓山的初衷,点头道:“好!”说完便坐起身来。屋里没有点灯,但月光明亮穿透门窗,将屋内一切照得清楚。闻歌自觉离开床铺,背转身看向外面。胥凤仪迅速掀开被子穿戴整齐,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两人蹑手蹑脚离开房间,偷偷溜出陆家小院,朝月亮的方向行去。胥凤仪见闻歌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诧异道:“你来过?” “没有,但是我晚饭后找人打听了一下,大致是这个方向。”他忽然伸手搂住胥凤仪,施展轻功,在林间快速穿行。胥凤仪只看到树木化为残影,耳边风声呼呼。她咬紧牙关,伸手攀住闻歌的肩膀。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闻歌突然停了下来,两人落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上。闻歌挑了根粗壮的横枝,拉着胥凤仪坐在上面。胥凤仪刚要发问,便被他伸出食指贴上嘴唇,示意她噤声。他拉起她的手,在上面写了一个人字。 二人默默坐在树上往下俯视,没过多久,便看到两个人走过来。借着月光,胥凤仪看清了来人的面孔。白天的时候这两人也曾上阅武台观战,魏梁介绍过的,一个是乔林卫统领李豁,另一个是清源卫统领汪延。 李豁板着脸走到旁边一棵樟树下,拿剑在草丛中扫来扫去。汪延绕着同一棵树往反方向搜寻。两人找了一圈回到原地。李豁摊手,汪延蹙眉:“不会被大雨冲走了吧?” 李豁冷笑:“那么重的一包埋在地下,怎么可能?” 汪延拉开与树的距离,埋头继续找。李豁站在原地抱着胳膊:“都是五卫统领,凭什么每次都叫我俩做这偷鸡摸狗的勾当?他陆之达就那么金贵?” 汪延头也不抬,随口安慰道:“魏老器重他嘛。” “凭什么!他是武功高了还是资历老了?”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他是咱们入主沧南的关键人物!”汪延的语气飘了起来,似乎也有不满。 李豁冷哼一声:“不就是陆胥联姻?人都死了,早没戏了。现在又让妹妹妹夫去自立什么门户,咱们夷云派没别人了吗?” “胥锦麒是死了,可陆胥两家交情还在,当然是陆家人去沧南更便利。再说,联姻这事还没过去,他不还有个堂弟嘛!”汪延低笑了一声,抬头看李豁,“那天讨论这件事,你不是也在场?忘性真大!” 李豁冷笑:“我是忘性大,也比算计着自家弟弟妹妹给人倒贴的好!” 汪延莫名叹息一声:“毕竟这是孟掌门在世时同魏老和高掌门定下的计策,现在连少掌门也支持。我看陆之达也是身不由己。” “我看他挺乐意啊!要是事成了,他可就成元勋长老了。” 汪延找了一遍依旧无果。他直起身来催李豁:“你别光站着,快一起找找。万一真找不到,被魏老怀疑是咱俩合伙私吞了,那可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李豁愣了一下:“还真是,非找到不可!”于是又开始翻查树下,边找边怀疑:“是在这棵树下吗?” “肯定是,这儿就一棵樟树。” 李豁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没想到咱们堂堂夷云派,要靠这种不干不净的钱支撑下去。” “钱有什么干净不干净的?”汪延不以为然,“咱们要撑门面,要打点各派,不都得花钱?沧北还好,反正大家都穷,谁也别嫌谁。沧南那头全是大家子,以后撑排场拉关系开销大着呢!钱自然是越多越好,有备无患。” 李豁又叹了口气:“钟陵那些姑娘都要被榨干了。咱们为什么非要挣这种缺德钱?真造孽!” “这样来钱快呀,还不容易引人怀疑。”汪延嘲讽地笑笑。 “何苦如此?像以前那样,多娶几位有钱的夫人回来就够了。少掌门不是刚刚结识了韩家两位千金吗?掌门好像有意撮合他与韩启微。” “今时不比往日了,只靠嫁妆是不够的。”汪延砸了咂嘴,“话说回来,要论有钱,谁比得上胥凤仪?何况她可不仅仅是有钱。所以陆胥联姻必须争取!” 李豁停下手来:“你以为明前阁不知道?” 汪延笑道:“它现在的主人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就好比陆之遐拿着雁翎剑,有什么好怕的?” “你可别轻敌。你想想胥锦麒死的时候,还有胥悯死的时候,胥家风平浪静地办了葬礼,明前阁坦荡荡地昭告天下,一点都没藏着掖着。要是哪天掌门过世,咱们派肯定是封锁消息粉饰太平,内里还不定怎么闹呢。” “哎你怎么咒掌门死啊?其心可诛啊!” “我不是咒掌门!我是想说,胥家如此平静,说明权力的交接毫无争议,非常顺利。胥家一子两女,胥锦麒和胥灵犀都是年少成名,唯独这个胥凤仪一直云山雾罩看不清底细。能做到这一步,说明胥悯早就开始为她铺路,定然是多年栽培费尽心血。别因为人家是小姑娘就不当一回事。当年胥悯掌家是临危受命,胥凤仪可是有备而来!” 第21章 婚姻之事如儿戏 树下那两人絮絮叨叨,树上那两人屏息凝神。过了大概半柱香时间,李豁突然诶了一声。汪延忙凑过去,两人在地上刨了一阵,拎出一个沾满湿泥的包袱。 李豁打开包袱看了一眼:“怎么多了?” 汪延笑他:“怎么可能?” 李豁也笑:“每次只敢从上缴的财物里抠出那么一丁点,总以为九牛一毛微不足道,如今一看,都积累了这么一大包了。” 汪延拍拍他的肩膀,提醒道:“快走吧,还得去向魏老复命呢!”说着两人便往来路去了。 待人走远,闻歌拉胥凤仪起身,刚要搂住她继续赶路,却发现她有些心不在焉。他问:“怎么了?” 胥凤仪握紧拳头,手心里一层薄汗,摇头道:“没什么。莫名撞破夷云派的机密,怕惹祸上身。” 闻歌笑道:“别怕,他们不知道,我们不提就是了。”说着环住她的腰:“抓稳了!”说完带着胥凤仪腾跃而去。 他们赶了很久的路,久到胥凤仪几乎怀疑已经离开夷云派的地界了。但闻歌终于停了下来,带着人攀上一棵大树,扶着她站在树冠顶端。这一片树林都是同一种树,高十丈有余,树冠绵延成一片汪洋。脚下枝叶密密匝匝,晚风吹过,摇摇摆摆。胥凤仪低头,发现这一片树海中缀满金色的花朵,像一只只燃着火焰的杯盏,漂浮在海面上,幽幽地荡漾。 原来是一片马褂木的纯林。她想,等回去定要在爻山也种上这么一片。 闻歌抬手指了指前方,胥凤仪顺着他所指望过去。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黑山白水。山是沉默的,层层叠叠,在月光下隐隐泛着森林的颜色,无言地将水拢在怀中。水由躁入静,从岩壁上的洞穴里窜出,如一条银龙跃入深潭。神龙藏头藏尾,只有素练般的身躯悬在空中,闪着莹白色的光辉。潭水涟漪不断,水面缓缓升腾起雾气,在皎洁的月光下化为白烟,在山谷中四处飘散。水边的树木错落有致,龙槐搔首弄姿,青杉傲然挺立。雾气朦胧,树姿如魅,影影绰绰,犹如仙境。 这便是重岚烟月,亓山八景之一,如娇羞含蓄的美人,轻纱遮面,如仙如魅,朦胧绰约,引人遐思。胥凤仪忍不住想象,那面纱之下的真容该是多么惊艳动人。可惜她此生都难有机会身临其境,因为那片山水的名字叫做缳仙岭,而缳仙岭是夷云派的禁地,唯掌门可入。 晚风送来远处樟花的香气,似有若无,令人沉醉。胥凤仪和闻歌静静地看着眼前美景,不忍说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闻歌提醒道:“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他伸手要去搂胥凤仪,却被她抓住了手。闻歌看着她扭过头来看向自己,眼睛里幽幽地闪着光。 她神情庄重:“你的未婚妻跟了别人,是不是?” 闻歌明显迟疑了一下,感到意外:“你怎么知道?消息传得这么快?” 胥凤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浅浅地一笑,语气却认真:“我送你一个未婚妻好不好?” 闻歌仿佛没有听清,愣愣地反问:“你说什么?” 胥凤仪道:“你我结亲,如何?”她依然在笑,那笑容就像缳仙岭的雾气,一吹即散,却又在人心头萦绕不绝。 闻歌莫名其妙地看着面前这姑娘,觉得此情此景荒诞得有趣,竟也生出一点激动。他被她的话弄得一头雾水,难道她爱上自己了?闻歌不说话,深深看进胥凤仪眼睛。而她丝毫没有女子的娇羞,坦然地与闻歌对视。闻歌几乎要以为刚才那样破天荒的求婚是自己的幻觉。 但他转眼间恢复冷静,摆出一副浪荡不羁的样子来,嬉笑道:“这可是私定终身,恐怕不妥吧!” 胥凤仪觉得他故作姿态,讥诮道:“看不出你还挺相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闻歌一滞,他那负心人就是父母在世时为他聘下的,结果呢?胥凤仪真是会抓他的痛脚,他被这么将了一军,一时间居然无法反击回去。 他很快便重新镇定下来,心里有些猜测。他反问胥凤仪:“你为什么选我?” 胥凤仪认真地思考了一番,选择了那么多理由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因为你有趣。” 闻歌呵呵地笑出了声,过了好一会才平复气息说道:“看来你嫌弃陆之遥是个无趣的人。” 这次轮到胥凤仪怔住了。她似乎有些忧虑,却也并不掩饰:“你看得出来?” 闻歌看着她的反应,觉得又新奇又好笑,居然还有些佩服她的淡定。他揶揄道:“太明显了!你看他的眼神,就像狐狸惦记农夫家的鸡,想吃又怕狗叫。” 胥凤仪被他这个比喻逗乐了,自己也笑起来。仔细想想并不意外,她从未刻意加以克制。闻歌能猜中,其他人只要留心,自然也已看出端倪了。但她还是有恃无恐,毕竟以陆之遥的人品相貌,寻常女子对他倾心也十分正常。她对陆之遥的这点心思还不足以授人以柄,甚至巴不得他本人也能看出来,于是就随心所欲了。 闻歌看着她笑,忽然叹了口气:“你该不会是因为夷云派想让陆之遥娶胥凤仪,你觉得自己没希望,所以退而求其次吧?” 胥凤仪没想到他竟会妄自菲薄,强忍住笑意解释道:“我选你怎么会是‘退而求其次’呢?是‘更上一层楼’还差不多。” 闻歌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神情庄重起来:“可是你的提议太突然了,我没法立刻接受,真抱歉!” 胥凤仪表现得通情达理:“没关系,这不过是个提议,你不必勉强。婚姻大事,总要你心甘情愿才好。” 闻歌见她如此豁达,像是早有预见,不禁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女子理应矜贵,你倒是独树一帜。嫁人是终身大事,还是慎重为好。” 胥凤仪调皮起来:“谁说我要嫁?我是想娶……” 闻歌眉毛一挑,伸手将她打横抱起来。胥凤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慌不迭搂住他的脖子。闻歌对她的反应表示满意,哈哈笑道:“你看,强弱有别,嫁娶有定,天道如此!”说话间施展轻功,带着人踏上归程。 然而还没到陆家小院,又遇到了夷云派弟子。匆忙间闻歌带着胥凤仪落地,恰发现不远处有个山洞,两人慌忙躲了进去。 洞外的脚步声杂而不齐,但并没有往他们藏身的地方靠近,很快就在远处消失了。大约只是巡夜的弟子,闻歌和胥凤仪松了口气,这时才发现,洞里的声音似乎比外面还要大。两人静静地候了片刻,感觉洞穴里有微风,从黑暗深处缓缓流向洞口,带着苔藓的气味,腥涩而又潮湿,仿佛野兽的呼吸。随风而来的声音如同压抑不住的呜咽,幽幽的似有无限哀怨。胥凤仪浑身起栗,拉着闻歌出了洞穴。 闻歌兴奋不已:“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山鬼洞?” 亓山的山鬼洞闻名天下,传说是地龙钻山而成,后来成为山中精怪的藏匿之所,九曲萦回,罗网纵横,四通八达。山鬼洞就如同亓山的脉络,走向错综复杂,人一旦深入,很容易迷失。亓山山民稀少,对于这些神秘的洞穴向来敬而远之。后来亓山八景蜚声江湖,引不少商旅游客来此览胜,有一些误入其中,便再没有回来。一些爱好探险的名人志士慕名而来,深入之后也都有去无回。其中最有名的是前朝游侠裴元客,此人自小热衷于探幽寻秘,遍览地经图志,对地质地理颇有研究。他令小徒备下十数里长绳,每隔一丈系一铜铃,将绳索一端缚于腰间,另一端系在小徒手上。他举火把入内,留小徒在洞外候命。但裴元客入洞还不到一个时辰,铃声遽响,绳索突然被急速拖入洞穴,几乎将小徒也拽入洞中。小徒措手不及,情急之间砍断绳索,眼看着那一端隐入黑暗,铃声幽微化为虚空,裴元客亦不知所终。 胥凤仪见闻歌想要一探究竟的样子,忙拦住他:“别去!” 闻歌觉得那洞里似有什么勾着自己,满心跃跃欲试,但他顾及胥凤仪的安危,不愿牵连到她。他想了想,扭头对胥凤仪笑笑以示安抚,果然没有再继续往前走。 胥凤仪环顾四周:“别处没见过有弟子巡夜,恐怕这里是夷云派中枢所在,我们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闻歌称是,趁四下无人,带着她悄悄离开了。 二人回到陆家小院,已是四更时分。胥凤仪回房后才感到汹涌的困意袭来,她只脱下外衣,便跌进帐中倒头就睡。但也许是因为睡姿不好,或是身上衣衫累赘,她虽困倦,却无法深眠。迷糊之际,金花树海与重岚烟月在脑海中交替浮现。肢体越发疲累,神思却越发兴奋。她又想起自己向闻歌提亲的场景,突然浑身一冷,从寒颤里清醒过来。 太荒唐了!太草率了!她竟做出这样离谱的事情!她被后怕的恐慌攫住,在黑暗中深深地反省。为什么会如此冲动?难道因为亲耳确认了夷云派的阴谋,就被愤怒蒙蔽了心智?闻歌究竟是不是良人,仓促之间岂能明断?不论是何原因,她都不该拿自己的幸福和胥家的利益冒险。如果是担心有人借裙带关系损人利己,她就更应冷静克制。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绝不能感情用事。 胥凤仪出了一身冷汗。临睡之际,她突然很感激闻歌没有当场答应,因为,她彻底后悔了。 第22章 明知故犯非为勇 胥凤仪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依旧没有醒,直到韩启微温柔地敲响她的房门。她睁眼看到外面的天光,意识到此刻是什么时辰,立刻一跃而起。她一边应声一边迅速穿戴整齐,然后去开房门。 韩启微站在门口,对她微笑:“你醒啦!” 胥凤仪见她欲言又止:“什么事?” “闻歌逃走了。” 胥凤仪神情茫然:“什么?” “他在房间留了书信,说孟公子技高一筹,他甘拜下风不想再战,就走了。” 胥凤仪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好的预感。 韩启微传达完消息,见她仍有些神思倦怠,关切地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以往你总是卯时就起身的。” 胥凤仪摆手:“没有大碍,昨夜没睡好罢了。” 韩启微听她这样说,稍稍放下心来,又道:“都雅跟着孟公子他们去游玩了,陆姑娘走之前留了些点心,我去热一热拿来。” 胥凤仪伸手拉住她:“他们去玩,你为何不去?” 韩启微淡淡笑道:“陆姑娘和魏公子都要去,总得有人留下来陪你,何况我对爬山没什么兴趣。” 胥凤仪看着韩启微,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里十分怜惜。她松开手来,对韩启微道:“谢谢!” 韩启微笑意加深:“客气什么!”说完转身走了。 胥凤仪关上房门,走到妆台边梳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床铺,她突然发现枕头底下好像压着一只信封。她快步走过去拿起信封,拆开取出信纸展平。 没有署名,但她知道是谁留下的。原来他夜里曾经来过。信上道,他决意探一探山鬼洞,如果将来有缘再见,就考虑她的提议。 傻子!胥凤仪苦笑了一下,将信揣回信封,叠好塞进随身的锦袋里,然后出门去了。 陆之遥没有和孟鲲他们同行出游,他站在夷云派的议事堂上,像等待审判似的等高长厚一个回复。但高长厚一直在和旁边的魏其英低语,两人都是语气平淡,显然早有共识。陆之达坐在下手,微微垂下头两眼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终于,高长厚抬头看向陆之遥,语重心长地开了口:“之遥,我们觉得,遐儿还是留在亓山为好。” 陆之遥据理力争:“高伯伯,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从小相依为命。作为兄长,理应亲手照顾她,亲眼看着她成婚生子。我父母在天有灵,必然也是希望我兄妹团聚,相互扶助。”见高长厚面露难色,他又动之以情:“而且,我和妹妹分别多年。我这次去爻山,更是不知道何时才会回来。她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们兄妹可以相聚的时日屈指可数。我只希望能略尽兄长的情义,人之常情,还望高伯伯体恤成全!” 高长厚沉默,像是在考虑。魏其英看了一眼陆之达。陆之达叹了口气:“之遥,这里还有我呢!遐儿也是我妹妹,难道我会亏待她吗?” 陆之遥听堂兄用这样委屈的口吻讲,神色动摇了一下。长兄如父,他只是想求家人团圆,并非要叫家人为难。 魏其英缓缓出声道:“之遥,莫怪我们不近人情,只是夷云派自有规矩,不能为一人破例。如果我们同意你带走妹妹,那门规在其他弟子眼中便失了威严,以后人人效仿,后患无穷。而且你此行是去爻山襄助你姐姐姐夫,随身带着个夷云派弟子,恐怕惹沧南武林猜忌,对你姐姐姐夫也有不利。你一向是个深明大义的好孩子,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陆之遥沉默着握紧了拳头。道理虽然如此,但并不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难道会比兄妹亲情、天理人伦还要重要吗? 高长厚见他不语,又追加道:“不是我们不愿意,而是舍不得。何况遐儿自己也不愿离开,对不对?”他说着,余光从魏其英脸上掠过,不出意外地看到那张脸上闪过一丝不悦。高长厚苦口婆心地暗示:“你希望她能幸福,你就不问问她自己想留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陆之遥心中慨然,这些个长辈真是将妹妹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向魏其英,恰见到魏其英朝陆之达递了个眼色。陆之达的声音几乎在同时传来:“是啊之遥,夷云派就是遐儿的家。你固然是她的哥哥,但我们也都是她的亲人。你总不能不顾她的意愿,强迫她与亲人分离吧!” 陆之遥看向堂兄,一时无言。他听师父说过,当年魏其英由厚坤卫统领升任总管时,陆之达只是一名普通弟子。魏其英将他带在身边亲自调/教,后来又亲口向孟岳推荐,在孟岳授意之下,陆之达才被推选出来接管厚坤卫。魏其英是陆之达的伯乐,陆之达绝对不会忤逆他的意思。陆之遥暗暗叹气,话已至此,多说何益?可他转念一想,既然高长厚方才有所暗示,他总该为妹妹争取一番。他神情振作,向高长厚婉言道:“各位长辈都是真心疼惜遐儿,想必清楚她的心意。高伯伯方才说那番话,显然也是明白的。可惜我远行在即,恐怕将来也无力为她张罗。既然如此,还望诸位长辈怜她孤弱,成全她一片痴心!” 高长厚笑着看看不置一言的魏其英:“这件事,于感情要两厢情愿,于人伦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人若强加干预,恐怕适得其反,还是要从长计议。不过遐儿乖巧可人,咱们夷云派上下,有谁不喜欢她呢?” 陆之遥听到“外人”二字,感到可笑之余失望至极。他这一趟终究无功而返。高长厚要权衡利弊,魏其英要维护门规,陆之达要公私兼顾,魏梁要遵从内心。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和苦衷,他们坚持,就只能是他来妥协。他不得不承认,高长厚有一句话说得尤其对,陆之遐本身就不愿离开,这恐怕是他面临的最大阻碍。既然千方百计都强求不来,陆之遥只好选择体谅,他总是愿意体谅的。 陆之遥艰难地维持着心中那一团和气,不想人前失态。他彬彬有礼地道一声打扰,再说两句致谢与拜托,转身出了议事堂。此后相聚的每时每刻都经不起浪费,至于去爻山,原本是奔前程,如今倒像极了发配充军。 当晚,陆家小院里设宴送行,连高长厚和魏其英也来了。但陆之遥此去爻山毕竟是堂兄私人嘱托,而非夷云派公务,所以高长厚和魏其英只以长辈身份中途到来表达关怀,喝过几杯便要还年轻人热闹自在,很快就离开了。 骨肉团聚遥遥无期,陆之遥的伤感之情难以掩饰。在座的几位要么知晓内情,要么以为他被离愁别绪所苦,于是都默契地没有为难他,和和气气地吃完了这顿,便各自散了。 入夜后,众人各自睡去。陆之遥拎着四只酒坛,坐在庭院里的树墩上借酒消愁。 匆匆灌下一坛以后,他看到青衣少女朝自己走来。月光暗淡,景物与人仿佛融为一体,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夜深人静,他突然懒得去维持平和的假象,便没有开口招呼,自顾自开了第二坛。 胥凤仪走到他身旁,看到那里还有其他树墩。她蹲下身去,凑近摸着数了数上面的年轮,然后才坐下去。她没有看陆之遥,自顾自感慨道:“这棵水杉这样粗,原来和你差不多年纪。” 陆之遥愣了一下,脑海中浮出一些陈年旧事来。他嗯了一声:“刚来亓山的时候,兄长带着我一起种下了这几棵树。它们也算是和我兄妹一起长大的。” “为什么砍了?” “姐姐成亲,要置办家具。” “杉木可不算什么好木材,木质柔软容易损坏,最多凑合几年。” “也许本就是权宜之计。”陆之遥突然笑了笑,“不知道爻山上有没有好的木材。” “爻山林木以樟柏松榆为主,不缺好木材。”胥凤仪看了他一眼,“砍树的时候,你应该很舍不得吧?” 陆之遥摇头:“那时我人在沧南,并不知道。这次回来才发现,树已经全没了。”他说着伸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一下,唇边流过一丝苦涩。他根本没有机会舍不得,因为这不是他能决定的。他当时只是……突然觉得很陌生,因为这里不再是他回忆里家的模样。又或许,这里从来就不是他的家。 胥凤仪静静地注视他。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木成材则斫,人成器则用,原本就无可厚非。陆之遥在江湖上已有名望,此次去爻山于他个人而言可算是个机遇,但他这一脸神伤难以掩饰,又不是不情愿,叫人莫名其妙。 去爻山不好吗?最起码,离唐纾云更近! 胥凤仪胡思乱想了片刻,开口问他:“我看你好像不太高兴?” 陆之遥苦笑了一下:“骨肉分离,谈何高兴呢?”他说着,举起酒坛痛饮。 胥凤仪撑着头望着他发呆。他微微蹙眉的样子也依旧好看,眉头轻轻拧着,眉间显出刻痕般的竖纹。胥凤仪觉得自己的心也轻轻拧起来,想要迷失在他眉下的阴影里。她伸手抚了一下心口,意识到自己已过于放纵感情。当年宜苏初见,她并没觉得这个人有多好看,但这次重逢之后,她好像是茅塞顿开,如今居然越看越中意,简直魔障。 只是可惜,这个人这样美好,却是夷云派精心准备用来对付她的一杯毒酒。而今她坐在他身边,晚风带着初夏的温热,捎来他身上酒的味道,叫人熏然欲醉。 明知是杯毒酒,若要全身而退,最明智的选择便是滴酒不沾。可她居然克制不住冒险尝一尝的念头。 是毒酒,也是美酒。美酒当前,岂有不饮之理?她打定主意,想着浅尝辄止或可无恙。 但不管怎么说,明知故犯是愚蠢的行为,就像明知道凡入山鬼洞有去无回却依然要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闻歌都是任性的。胥凤仪看着努力要灌醉自己的陆之遥,突然生出些好奇。这个人好像从未任性过。他如果任性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应该会很有意思吧? 胥凤仪问他:“陆公子打算常驻爻山吗?” 陆之遥已经喝完两坛酒,开了第三坛抱在手中。他不知道是真的醉了还是骗自己醉了,听到身边人的问题,只是用力地摇晃脑袋,神情很是落寞:“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要看兄长的意思。” “那你喜不喜欢爻山?” “我对爻山并不熟悉。但是兄长要我做的事,我都会尽力去做。” “听起来,你对你兄长心里有怨。” 陆之遥胸口一震,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胥凤仪,因心事被戳穿而生出些许恼意,又隐隐感到难过。他沉默半晌,再度开口:“家人之间怎会有怨?我只是离别在即,心情不太好。” 胥凤仪听出他话中的护短与无奈,不禁慨然。她见陆之遥心情实在低落,便转移了话题。她说:“爻山景色优美,可以怡情养性,说不定你会喜欢的!” 第23章 一怀愁绪谁来解 胥凤仪没有等陆之遥开口,自说自话地开始描绘爻山的样子。 爻山位于沧江南岸,山脉基本呈南北走向。群山绵延,北端是悬崖峭壁,崖下便是沧浪浩荡,西接钟陵,东临信安,南至宜苏。山中流水沿山势汇入西南大湖,湖面形状如孔雀翎眼,故名翎湖。山的东面是一大片平原,土地肥沃,水草丰美,沐家的飞云马场就建在那里。山西多丘陵,胥家的药庄坐落于其中。山脚下有几个村庄,村民民风纯朴,以草药为生。 爻山主峰险峻,名为龙绝峰。很久以前在半山腰上有座古刹,名为龙绝寺,寺内千珑塔上供着镇寺的七宝舍利。后来舍利被盗,寺中僧人尽数出走,龙绝寺遂为废墟。龙绝峰顶有处悬崖,名为摩星崖。人站在那里,绝云气而负苍天,肩披日月星辰,脚下伏波万里,于是终能领悟,穹宇浩瀚,江山渺似草芥微尘;乾坤永恒,人生倏如沧海逝波。传说曾经就有高人在此悟道,然后羽化升仙。 爻山没有商路,平素游客罕至,无人问津却不妨碍它的美好。每到暮春孟夏,山中樟树开花,天地间香气弥漫。樟花过后是槐花,槐花谢后是桂花。桂花落尽,秋去冬来,腊梅始芳。待到新年,冰霜未解,而寒梅傲然绽放,香冷彻骨。然后春天便来了,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桃李芳菲,又是一年。 但最美的远不止山花。爻山西侧有个眠云谷,谷中有清泉,芳草繁茂松柏葱郁。每到盛夏,夜幕降临,谷中便流萤飞舞,像失落的星星从草丛中升起,在幽寂之中追逐流浪。步入其中,便似跌进群山的梦境,被拥以无限温柔。若是傍晚下一场雷雨,那就更好,林荫间明珠点缀,草木都被冲刷干净,谷中气息沁凉湿润,浸透了松柏的清香…… 陆之遥静静地听她述说。她微微仰着头,脸上带着笑意,说到动情之处忍不住眉飞色舞。陆之遥看向她的眼睛,渐渐被那里的流光溢彩所吸引。他想她真的是很喜欢爻山,否则不会对那里的景物这般了如指掌,说起来整个人都为之振奋欣喜。陆之遥仿佛身临其境。她说山,他便看见青峰烟岚;她说水,他便听见溪潺瀑喧;她说风,他便闻到草木清芳。日升月落,春露秋霜,他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最美的爻山。 半晌,陆之遥回过神来,才发现她早已说完。他意犹未尽地感慨:“你一定非常喜欢爻山。” 胥凤仪舒一口气:“是啊。爻山不像亓山这样热闹,它很幽静,与世无争,甚至有些冷清。” 陆之遥沉默下来。姐姐姐夫选择了在爻山创立新派,那意味着开山辟林,大兴土木,以后还会招揽弟子上山。门派要繁荣壮大,自然靠山吃山。他对此突然心生不忍,叹道:“听你这样说,我反倒不想去了,怕打扰了这份清静。” “可你还是会去的,因为这是你家人的意愿。”胥凤仪看着他眨了眨眼,“假设你真的不去,那你自己想做什么呢?” “我自己?”陆之遥恍惚了片刻。自己想做的事?想照顾妹妹,留在亓山或是离开都无所谓,只要兄妹二人能够相聚,去到哪里都好。想行侠仗义,快意恩仇,不必顾忌得失利弊,不必图谋世俗虚名。想寻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想有一处定所,可避风雨,可慰寂寥,可飨良友,可安尘心。 见他神情由茫然转为惆怅,胥凤仪心头一沉,不觉喟然。她其实很有些怜惜他。陆之遥侠骨柔肠,又不慕荣利,若是做个快意江湖的游侠该有多好。可惜他对陆之达的顺从近乎愚忠愚孝,难以得到真正的自由。胥凤仪对陆之达了解不多,但已是全无好感。她质疑陆之达对自己堂弟的用心,总觉得他对陆之遥是施恩索报。自上回偷听得知陆之达支持魏其英,胥凤仪又怀疑他其实是个投机者,于是更加担心陆之遥。 胥凤仪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有心点拨他:“等你到爻山以后,少不得要与沧南六姓打交道。尤其沐家与胥家,利益攸关,不可不慎重。” 陆之遥回过神来看她,眼神有些糊涂,不明白她告诉自己这些事的用意。她似乎是要提醒他,又像是在警告他。可是他们两个人并没有交情,在今晚之前说过的话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他问道:“你是提醒我小心行事,不要得罪这两家人?” “是。”胥凤仪点点头,“你在沧南的时日不短,应该听说过沐奉瑄驱逐夷云派弟子的事情。你虽不是夷云派弟子,毕竟沾亲带故。你应该知道,夷云派在沧南并不受欢迎。” 陆之遥疑惑地看着她:“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帮我?听你的口音,你是钟陵人,不是吗?” 胥凤仪嫣然一笑:“在我看来,你和夷云派是两回事。何况我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你就当我好管闲事吧。” 陆之遥见她神色诚恳,倒不像是别有居心,于是微笑颔首,领了这份情:“好吧,多谢姑娘的好意。” 胥凤仪依然笑盈盈地看着他。她倒是很想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都告诉他,叫他意识到他对夷云派来说有多重要,或许他能以此为筹码争取一二。然后加一番促膝恳谈,或者出谋划策,也许能打动他博取一些好感。但最终,她只是沉默了。在不该饮酒的场合,无论她再怎么馋酒,也要克制。 胥凤仪站起身来,对陆之遥道:“山里寒凉,陆公子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又伸手指了指他的酒坛:“酒多伤身,公子爱护家人,也要善自珍重!”说着道了晚安,转身离开了。 陆之遥目送她离开,这才发现到自己方才专注于听她说话,竟忘了喝酒,手中酒坛几乎还是满的。他摇头笑笑,仰头喝了一口,却有些意兴阑珊。原本是满怀愁绪无处排解,被她一打岔,居然烟消云散。她口中的爻山如诗如画,他不由得心生向往。如果他能在那里安定下来,一定要将妹妹接过去,让她也看一看那灵秀动人的山川风物。 次日,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是个适合远游的日子,连离愁别绪都被冲淡不少。陆之遥向众人辞别,又再三叮嘱妹妹保重,然后才跨上马背,一路驰骋而去。 陆之遥走后不久,胥凤仪向韩启微提出回去。她们原本是来观摩比武的,而比武早已过去,韩家事务有待家主回去打理,自然没有继续在亓山逗留的道理。韩启微和胥凤仪商量了一下,决定晌午后启程。她将此事告诉妹妹。 韩都雅听说后支吾了一阵,未置可否。韩启微暗暗纳罕,看着妹妹若有所思。一旁的胥凤仪也感到意外,觉得事情似乎比自己想象中发展得更快。韩启微说不出口的话,她来说。她用玩笑的语气问韩都雅:“你这个样子,莫非是舍不得走?是舍不得这里漂亮的风景,还是舍不得什么人呀?” 韩都雅有点脸红,埋着头道:“也不是舍不得,就是……还没玩够呢……”她这番话倒确然是实情,毕竟昨日孟鲲答应了他,要带她去亓山北面泡温泉看瀑布的。她无意隐瞒,于是胥凤仪多问了两句,她就将孟鲲的许诺合盘托出了。 韩启微神色莫辨,语气很是严厉:“你一个姑娘家,怎能和男子去泡温泉?实在有失体统!这事不行,你跟我回去!” 韩都雅有些委屈:“可是陆姑娘也一起去啊,她都没关系,我能有什么问题?” 韩启微扶额,暗想孟鲲怎会如此离谱,竟然毫不顾念妹妹的清誉,她毕竟还是尚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万一被好事之人知道以后传了出去,叫韩都雅将来如何做人? 韩都雅显然不能理解姐姐的苦恼,态度十分豁达,简直有种清白自由心证的超脱。她对那温泉念念不忘。听孟鲲说,那里有好几个温泉池。有的泉眼水势凶猛,四周就像煮沸一样,可其实水温并不高,还有小鱼在里头游来游去;有的只是冒着热气,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则水烫得可以煮熟鸡蛋,非常好玩。韩都雅对此十分好奇,兴冲冲地跟陆之遐打商量,到时候要带几只生鸡蛋去试一试。 不过现在看来,她是没机会吃上温泉煮的鸡蛋了,因为韩启微坚持要求她与自己一同回家。 韩都雅撅着嘴服软:“好吧好吧。那我去跟陆姑娘他们说一声吧。”说完就跑出去了。 韩启微愁眉不解,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做姐姐的义务。妹妹如今大了,下个月就要行及笄之礼,男女之防不可大意。 二人闲坐片刻,陆之遐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只野兔。她看到韩启微,笑着打招呼,将手中野兔提高晃了晃:“韩姐姐,都雅刚刚打了一只兔子。我晚上做酒糟兔肉给你们尝尝!” 韩启微很是意外:“都雅打的?都雅不会武功,也从未打猎,怎么突然去打野兔了?” 陆之遐点点头:“孟大哥要教都雅射箭,正好这只兔子窜出来,孟大哥就拿它当靶子,一箭射中。” 韩启微听她这样说,大致能猜到当时的场景,心中一刺,仿佛自己成了靶子。胥凤仪看她一眼,问陆之遐:“都雅玩得开心吗?” “开心啊。”陆之遐笑着点头,“她还说下次要表演给你们看。他们现在应该还在树林那边,你们可以过去瞧瞧。我先去厨房料理一下。”她说完,提着兔子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第24章 难为分别盼重逢 胥凤仪拉着韩启微的手拖她出来散心,两人走着走着,还是来到了树林边。林子里两个身影几乎重叠在一起,附近没有看到魏梁的踪影。 胥凤仪和韩启微站在原地不动,听到里头传来两人的对话。韩都雅不耐烦中带了些娇嗔的意味:“好了好了,你都教了这么多次了,我自己能行!” “真的?我不信!”孟鲲的声音里满是笑意。他假公济私地教韩都雅射箭,几乎将人扣在怀里,又贴着她的侧脸说话,好一阵耳鬓厮磨。而对方一派天真,对他那点遐思绮念毫无察觉。 “真的真的!你让我自己单独射一箭嘛!”韩都雅认真急了。 “好好好。”孟鲲依依不舍松开她,走到离她三丈的地方站定,伸手指了指自己,“试试能不能射中我。” 韩都雅放下弓箭:“你疯啦?真的射中了怎么办?” 孟鲲像是故意挑衅,笑道:“放心,射不中的。” “你瞧不起我!”韩都雅觉得自己被深深鄙视了,又见他笑得灿烂,顿时心里来气,当真举起弓来。她架上羽箭,拉开弓弦,朝孟鲲瞄准。 韩启微远远地看了,登时眉头一跳,就要冲上前去。胥凤仪一把拉住她,摇头示意她安心旁观。 孟鲲依然气定神闲,对韩都雅道:“力道不够,要满弓才行。” 韩都雅果然听从他的建议,将弓弦拉满。她闭上左眼,右眼顺着箭头往孟鲲身上瞄。她已用上最大的力度,但手一直在抖,起初只是轻微的颤动,后来却越发克制不住,手抖得厉害,连一颗心也在胸腔里上跳下窜。箭在弦上,她却越来越犹豫,既无法瞄准,又怕自己会真的射中孟鲲,踌躇良久,终于决定放弃。 韩都雅闭了眼睛,打算慢慢收起弓弦,然而却下意识松了手指。羽箭立刻离弦而出,朝孟鲲飞去。她懵在当场,浑身冰透,动弹不得。 孟鲲大约没想到她会真的向自己射箭,一时脸色有些难看。但她毕竟是初学者,且在羽箭射出之前就已松了拉弦的力道,因此箭飞出去不远就开始下落,最终戳在了离孟鲲三尺远的地面上。 韩都雅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用力喘了两口气,将弓往地上一摔,恨恨地说道:“我不玩了!” 孟鲲从地上拔出箭,走到韩都雅面前捡起弓,依旧从容地笑着:“我说的对吧,你射不中的!要不再试一次?” 韩都雅后怕得很,用力朝他飞着眼刀:“为什么这样?你有病啊!” 孟鲲看她吓得不轻,也不再开玩笑,安抚道:“放心,以我的武功,就算你是个神箭手,我也能避开,我还能抓住迎面飞来的箭。你信不信?” 韩都雅咬着嘴唇,不再搭理他,转身就往树林外走。孟鲲原本只想逗她,没想到弄巧成拙,忙追上前去哄她:“好了好了,我逗你玩的。我向你赔罪,别生气了!” “我不生气。”韩都雅口是心非地赌着气,“我回去收拾东西,午后跟姐姐回去。”说完没走两步,一抬头就见韩启微正在不远处。 孟鲲看过去,见韩启微和胥凤仪迎面走来。韩启微神情复杂,像是杂糅了一切喜怒哀怨的情绪,微妙得很。而胥凤仪微微勾着唇角,似笑非笑。这几日相处下来,孟鲲觉得这姑娘看似寻常实则通透,眼里常含着几分淡漠,总是一副旁观者看热闹的样子,冷冷静静地保持着距离。他转过头去,还是更爱看他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可是小丫头尚未消气,一张嘴撅得老高,越看越可爱。 四人走到一处,孟鲲先开口问韩启微:“姑娘这就要走了吗?” 韩启微点头,换上礼节性的疏离:“家中还有要事,是该回去了。” 孟鲲看向韩都雅:“都雅也有要事等着回去处理吗?” 韩都雅诚实地歪头摊手:“没有啊。” 韩启微深深看一眼妹妹,她想告诉孟鲲,她们姐妹理当同往同归。不过轮不到她开口,胥凤仪先伸手点了点韩都雅:“你再不回去,小香都不认识你了。猪的记性可不好。” 韩都雅被她一提醒,猛然想起家里还有个小东西等着自己,不禁感到愧疚。这几天她玩得乐不思蜀,居然将它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说不定它已经不认识自己了。韩都雅有点担心,想到小香原本只和自己亲近,又怕仆人们没照顾好它。这么一想,居然归心似箭起来。 孟鲲见她表情变化,又默默点头,估计是下定了决心要回去。他心里有些不痛快,相处了这些天,本以为多少培养出些许感情,没想到自己居然输给一只猪。他不甘心,连带有些迁怒于提起那只猪的人。 胥凤仪看着他,又道:“听都雅说,她原想去北山泡温泉的。其实我们倒想一同去看看,就怕不方便。” 孟鲲回神,笑着解释:“是有几眼温泉,也没什么不方便。深池的水温太高,不适合浸泡。而水温合适的池子又太浅,只能泡泡脚踩水玩玩罢了。不过那里风景很好,有瀑布,花草也多。” 韩启微瞟了妹妹一眼,神情缓和不少。 胥凤仪作恍然状:“原来是这样!可惜我们必须回去了,不然倒是可以去游玩一番。”她说着,看到韩都雅一脸遗憾,忍俊不禁道:“况且现在已经入夏,温泉附近闷热潮湿,硫磺的味道也重,这时候去玩,又熏又蒸得叫人不舒服。不如等冬天的时候再去,定然别有风味。” 韩都雅听她这样讲,觉得颇有道理,于是也不再惋惜,脸上表情瞬间轻松起来。她伸手挎着姐姐的胳膊,积极地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客人要走,主人也不便多留。孟鲲特地嘱咐陆之遐,将那只兔子尽快做成了红烧兔肉,用食盒装好给韩都雅带回去。他亲自护送三位姑娘回到韩家,在韩家小憩了片刻,然后启程赶回亓山。 花园里的芍药已经凋谢了大半,花期将尽,剩余还在开放的几朵显得格外落寞。木香倒是繁盛如旧。韩启微回家不久便去账房里盘这几日的账目。不事生产的韩二姑娘独自一人坐在花厅里,嘴里嚼着红烧兔肉,眼里看着小香满地晃悠,觉得既幸福又满足。 休息一天后,胥凤仪去了药庐。走进药庐后院的时候,妙见正蹲在水沟边刨土挖坑。胥凤仪走近,看到她往坑里丢芹菜的老梗。妙见抬头看向她,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胥凤仪笑笑:“现在可不是种芹菜的季节。” 妙见并不在意,拿花锄推着土迅速将坑填平,起身对胥凤仪道:“反正也没人吃。” 胥凤仪点点头,看她掩饰不住的得意模样,便知道她查韩家定是斩获颇丰。她不慌不忙地往后堂走。妙见收好花锄,到井边洗净双手,然后追了过去。 两人坐在会客厅中,药庐掌柜早已命人奉上茶水,并将闲杂人等屏退。妙见收敛了表情,确认没有第三人在场,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方孝静出阁之前已与魏其英相识。” 胥凤仪平静地点了点头。她心中有许多猜测,就像九连环,一环扣一环。她大概知道九连环的真相,但必须彻底打开才能看透。如今,妙见为她打开了第一环,也是最重要的一环。她知道自己怀疑的方向没有错,对于其他未证实的想法也多了几成把握。 妙见继续道:“方孝静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据说是药物所致。” 胥凤仪挑眉,看来有人不希望方孝静的孩子活下来,又或者,将方孝静也算计在内了。她看向妙见,示意她继续。 “孩子生下来时像是死了。方孝静心灰意冷,也是奄奄一息。但后来孩子又奇迹般的活了。” 胥凤仪有些意外:“孩子死而复生?” 妙见点头:“所以说是奇迹。” “我不相信奇迹!”胥凤仪淡然道,“我记得方孝静生产不久就去世了。” “是的。产后邪毒入侵,没几天她就开始高烧不退,最终没能救活。” 胥凤仪不再说话。妙见则继续讲述。刚开始调查时,她完全没有方向,于是连一点边边角角的情节都不敢遗漏。不过随着调查深入,韩家与夷云派之间的千丝万缕日益清晰,她几乎猜到了胥凤仪的用意,所以才挑选方孝静为切入点。说完方孝静,她开始说韩博,说他何时开始爱吃芹菜,又何以拒绝与夷云派做生意。 胥凤仪静静地听着,她知道妙见已经掌握了事情的脉络。九连环即将打开,但仍缺少一个重要的环节。之前她没有为妙见指明方向,是怕她视野变得狭隘,但眼下,她要妙见集中精力破解这至关重要的一环。 她下令:“彻查魏其英。” 妙见领命告退。 胥凤仪舒了口气,决定回钟陵去。她来云中是为了孟鲲与闻歌比武之事,顺便调查钟陵几家画舫的资金去向。而今两件事都已明了,胥悯的忌日也快到了,她理应回家安排祭祀。 她一回到韩府便将回家的打算告诉了韩家姐妹。韩启微清楚内情,没有勉强挽留。韩都雅则试图拿云中的各色小吃贿赂她留下,可惜未果,黯然了好一阵子。 次日胥凤仪吃过早点,与两位姑娘依依惜别之后便出发了。妙见暗中护送她到江边。她在桃叶渡乘船,在天星码头登岸,然后租了一匹马,一路优哉游哉。待走进胥府大门之时,太阳已落西山,夜幕即将降临。她没想到的是,在家中迎接她的竟是一张招贤帖。 发帖人是厉峥。 第25章 爻山风云多变幻 陆之遥站在摩星崖向西南眺望。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脚下山峦连绵起伏,尽头孔雀翎眼状的湖泊如一颗幽绿的宝石。山风迎面而来,吹得衣袍飒飒作响,远远望去翻飞如翼,仿佛下一刻他便要冲上云霄。 龙绝寺的黄墙碧瓦在半山腰的树林中若隐若现。山风吹动千珑塔檐角的风铃,铃舌已断,风铃被风拨弄着,无声地摇摆。陆之遥没有朝那里看一眼,但他知道,工匠们正在紧锣密鼓地工作,修缮破败的屋宇,还要重新粉刷内外墙柱。这些工作即将在近两天内完成。到时候,龙绝寺将彻底消失,而那里焕然而生的,是一个崭新的门派——玲珑庄。 来到爻山没多久,陆之遥就去过眠云谷,在那里守到深夜。但时节未到,他没有看到星星们从草丛里升起来,却在清幽的溪水中找到了平静。今早他在摩星崖上迎来了日出,望着那一轮红日跃出地平线,不禁壮怀激昂。爻山的美正如那人所言,他于是放任自己悠游其中,暂时搁下筹建玲珑庄的繁琐事务。 初来乍到之时,他以为万事开头难,做好了吃苦耐劳的准备。但令人意外的是,一切都已被安排得井然有序,甚至容不得他插手。厉峥和陆之透先于他到来,早就决定改建龙绝寺后纳为己用。陆之遥到达龙绝寺的时候,工匠们刚刚将大殿里的毗卢佛像敲碎。佛像是石膏所筑,并非金身,经不起捶打。他就站在殿外,看着支离破碎的佛像被陆陆续续运走,看着工匠们热火朝天地为这座古刹改头换面。而厉峥和陆之透就站在不远处,拿着图纸与工头商量着什么。陆之遥不久后得知,那人名叫陈荪,并非工头,而是前来投靠的江湖人士。 陈荪个子不高,长得瘦瘦小小,年纪与陆之遥相仿,圆圆的脸上带着一种稚气,眼睛溜圆黑亮颇有精神,可一笑起来就像风干的葡萄,满脸全是褶皱。他这看似矛盾却又和谐的皮相算不上出众,但叫人印象深刻。不过真正叫陆之遥记住他的,还是他处事时雷厉风行的风格与恩威并施的手段。玲珑庄的筹建几乎由他一手包办,厉峥和陆之透只需在一旁指指点点,告诉陈荪他们想要的效果,陈荪便能全部办妥。陆之遥和他说过几句话,发现他口音浓重,无疑是沧北人士。但见他安排人事,统筹物料,处理开支,样样得心应手,陆之遥便忍不住好奇,姐姐姐夫是如何招揽下这等人才。 玲珑庄的初期筹备已接近尾声,接下来便是人和钱的问题了。新门派要在沧南立足,需要招揽人才,需要筹措钱财。但玲珑庄在沧南一无名望,二无产业,陆之遥不禁感到忧虑。厉峥和陆之透却不以为然,认为钱不是问题,反正劫富济贫是江湖惯例,在沧北可行,在沧南自然也无可厚非;至于招贤,明面上有洗梧公子的号召,暗地里有夷云派的关系,再加一张言辞恳切蛊惑人心的招贤帖,自然能够水到渠成。 陆之遥看过那张招贤帖,是厉峥所撰写,字里行间满是豪情壮志,夸得玲珑庄简直如同第二个夷云派。但煽情蛊惑太过,难免叫人觉得少了点真挚和诚恳。陆之遥觉得可以再谦逊温和些,提了建议,被厉峥否决了。最后招贤帖只字未改,就这样发向大江南北。 叶凌霄拿着玲珑庄的招贤帖上门时,胥凤仪正躺在荷塘边的小船上小憩。她脸上盖着帕子,手里松松地握着一卷书。叶凌霄示意身边的侍女噤声,蹑手蹑脚地走到小船边,悄悄解开系在河桩上的缆绳,然后踩着船舷用力踹了一脚。小船晃悠悠往水中央漂去。胥凤仪掀开帕子坐起身来,看了叶凌霄一眼,又好整以暇地躺了回去。 竹篙竖在河桩边的淤泥中,船上也没有桨。眼看着小船离岸越来越远,叶凌霄忙提起竹篙去挑挂在船尾的缆绳,勾着缠了几道,才拽着缆绳将小船拉回岸边。他将竹篙往淤泥中用力一戳,小船稳稳停住,胥凤仪便趁他喘气的空隙起身跳上了岸。 捉弄失败,叶凌霄也不恼,捏着招贤帖在她眼前一顿晃:“你收到没?” 胥凤仪点头:“刚回来就看到了。写得挺有气势!”侍女走到她面前托起双手,胥凤仪将手中书册合好展平后放入她手中。 叶凌霄目送侍女捧着书离开,扭头对胥凤仪道:“我真是不明白这对夫妻的意思。竟敢给我们两家发这样的招贤帖,究竟是招贤还是招恨?” “是招安吧。”胥凤仪笑笑,领着他往花厅走。 “听说闻歌比武输了,连夜逃下亓山隐姓埋名躲了起来,真有此事?” 胥凤仪挑眉:“你什么时候听说的?” “前两天就在钟陵传开了。” 胥凤仪若有所思地发笑:“消息这么快!” 叶凌霄见她不否认,睁大眼睛:“是真的?” “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叶凌霄见她似要卖个关子,不耐烦地催着问她:“那实际上究竟是怎样?”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花厅坐下。侍女送来茶水点心,见主人微微侧了侧头,便心领神会地退了下去。 胥凤仪道:“不知道是我的提议太可怕,还是山鬼洞的魅力太大。”她将自己与闻歌在亓山的经历原原本本告诉了叶凌霄,惹得叶凌霄哈哈大笑。胥凤仪撑着头,静静看这人笑得毫无形象可言。叶凌霄几乎背过气去,深深吸气想克制住笑意,冷不防又呛到开始打嗝。胥凤仪见他好不容易消停了,伸手拍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没想到反令他破了功,噗哧一声又笑出来。 胥凤仪秀眉轻扬:“有这么好笑?” 叶凌霄伸手在眼下抹了抹:“当然好笑!那可是沧南第一高手,上天入地的‘量天尺’啊!被一个姑娘求娶,难怪他吓得遁了。不过你也并非真心,否则大可用些手段,将人就地正/法!” 胥凤仪淡淡瞥他一眼,嘴角微微翘着,并不介意这个玩笑。他二人的情分不比常人,像亲人像朋友,又远不止如此。本以为长辈们要他们做夫妻,谁料相处日久,竟似成了兄弟,两人几乎无话不谈,开起玩笑来也就没有避忌。 叶凌霄笑够之后恢复了平静,又问道:“陆之遥怎样?” 胥凤仪稍顿:“没怎样。” “那你想怎样?” 胥凤仪抬眸看他,似有不解。叶凌霄眉眼中仍带笑意,说话的语气却很认真:“你既知夷云派的企图,如今有何打算?” 胥凤仪坦言:“尚无打算。” 叶凌霄恍然:“我这么问吧,你对他还有几分真心?” 胥凤仪认真思考了片刻,答道:“五分。” 叶凌霄点头轻叹:“你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倒也未必。” 胥凤仪摇头,拿起玲珑庄的招贤帖,翻开又看一遍,问叶凌霄,“这你打算如何回应?” “不予回应。你呢?” “代你回应。” “什么?”叶凌霄莫名其妙地看她,“怎么回应?” 胥凤仪合上招贤帖,拿在手中扇了扇,眸光流转:“无贤可让,捐些许钱财我还舍得。”她说着,含笑看向叶凌霄:“我隐约记得,叶家曾经想招揽陆之遥,被他拒绝了。” 叶凌霄刚要否认,见她眯着眼,会心一笑:“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胥凤仪心情愉悦地抿了一口茶,高声对外吩咐道:“来人,茶凉了。” 招贤贴效果初显,不到两天,玲珑庄已吸纳数十人,大多来自沧北,其中不乏慕洗梧公子而来者。 第三天,胥凤仪命人打着叶家的旗号,敲锣打鼓地将一万两白银送去玲珑庄给陆之遥。 第四天,钟陵城内传出一条消息:陆之遥虽拒绝叶家的招揽,但叶家惜才,欲赠白银十万两为其打点。 第五天,龙绝峰上举行开山典礼,厉峥之妹带人前来投靠。厉峥为玲珑庄庄主,陈荪为总管。门人弟子分南北两院管理。陆之遥是庄主妻弟,被安排统领南院。至于北院统领,厉峥属意自己的妹妹,陆之透持异议,最终人选犹待商榷。 第六天,钟陵城内消息变了:陆之遥明珠暗投,叶家怒其不争,十万赠银缩减九成。 第七天,厉纯就任北院统领难以服众,陆之遥亲往叶家致谢,叶凌霄佯装出游不予接待。 第八天,钟陵城内风向再变,说陆之遥备受弟子推崇,惹得厉峥兄妹不满,而厉峥任人唯亲,陆之透牝鸡司晨,夫妻相争,南北两院统领形同虚设。 …… 转眼间五月到来,南风渐起,陇上麦叶泛黄。钟陵城内流言满天飞,故事版本变幻莫测,一天之内便可反转,故事中的人物形象更是几经颠覆。关于玲珑庄的各种说法甚嚣尘上,但普遍都说像是场闹剧,传言已有投靠者中途变卦而折返。至于闻歌败走的消息,早已无人问津。 胥凤仪收到妙闻传递回来的消息,得知玲珑庄里正演一出精彩纷呈的大戏。据说总管对庄主之妹青睐有加,庄主却有心撮合妹妹与妻舅,其妹也有此意,但庄主夫人坚决反对亲上加亲,夫妻因而不和,庄主似有移情。胥凤仪听戏听得津津有味,很想亲眼目睹一番。 沧南热闹,沧北也不甘平静。差不多在同一时期,云中方向陆续传来三条消息:闻歌再现江湖;孟鲲离家出走;高长厚病危。 第26章 不孝儿为情出走 闻歌重现江湖的消息出自云中的日常线报。而孟鲲和高长厚的消息则来自于韩启微的书信,竟比线报还快一天。 韩启微在书信中告知,孟鲲出走起因于韩都雅,因此他下山后直奔韩府,理直气壮地要韩都雅收留自己。胥凤仪想象了一下孟鲲死皮赖脸求收留的模样,觉得难以置信。以韩都雅的天真和善良,他想留在韩家应该很容易。 事实的确如此,以至于孟鲲入住韩家客房之后,心中却毫无得意。 下山之前,他和高长厚当着魏其英等人的面起了争执。他头一回气势汹汹地顶撞自己的义父,高长厚也是头一回气得拍桌子朝他咆哮,长久以来的父慈子孝形象毁于一旦。陆之达等人在旁苦劝,又拜请魏其英从中说和。魏其英只道一句疏不间亲,静静地袖手旁观。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还是孟鲲的婚事。 作为夷云派的少掌门,再小的私事也成了公事,而况婚姻大事。韩家姐妹在夷云派住了几天,高长厚便将所有与她们接触过的人问了个遍,得出的结论是,韩启微温婉大气进退有度,韩都雅纯真可爱不谙世故,当然是韩启微更适合做夷云派未来掌门的贤内助。 孟鲲对高长厚向来恭敬,这次却像被触了逆鳞,当场冷下脸来,说自己喜欢谁自己清楚,自己的终身大事一定要自己做主。 高长厚语重心长,从多方考量劝义子舍弃韩都雅选择韩启微。他考虑韩家的财力和人脉,考虑韩启微的才干与心性,考虑夷云派可从这一门婚事中获得的利益,却唯独没有考虑孟鲲的感情。孟鲲听着听着,突然就想起魏梁曾经为陆之遥向自己抱不平,埋怨长辈们拿他的婚事当作谋取利益的筹码。以前不解其中辛酸,还能轻描淡写,如今自己也被算计上,终于明白个中滋味。孟鲲怒怨交加,只能勉强维持着风度,翻来覆去就拿四个字回复高长厚:“我不愿意!”高长厚问了一遍又一遍,孟鲲终于克制不住,回道:“义父既然这般愿意,何不亲力亲为!” 高长厚原本就已被他那油盐不进的态度惹得心火大盛,一听他说这话,摆明要负隅顽抗,更是火冒三丈,当场拍桌呵斥道:“小子怎么说话?” 孟鲲见他当真气恼,心里生出一点惭愧和不忍。但高长厚威势如山倾,但凡他显出一点弱势,便再无反转的希望。他毫不退让地争辩:“以情谋事绝非光明手段,而本派如今在江湖中的地位今非昔比,假借婚事算计女子,这不是授人以柄吗?何况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你就不能高抬贵手放我一马?”他满口委屈,然而在座诸位各怀心事,只觉这番话语满含讥讽。 高长厚气得直喘:“你身为本派少掌门,怎么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话?不过是让你审时度势,怎么就不放过你了?” 孟鲲揪着眉头,显出不耐烦:“有必要吗?本派与韩家素无来往,此前也不曾计划结交。我与都雅相识,实属意外收获。义父何必如此贪心,非要觊觎别家的东西?”他说着扫视一周,几位长老和五卫统领都尴尬地沉默着,魏其英搓着手指若有所思,高长厚则满面愠容瞪着自己。 “你怎么不想想,未曾谋划,却能结缘,正是天赐良机。你不好自反省,反倒指责我的不是?” “我和都雅认识在先,若非有她,我根本不会认识韩启微。义父为何强要扭曲天意?” “事在人为,何谈扭曲?” 孟鲲心中烦躁至极,反而笑了出来:“义父,你口口声声为本派着想,那么只要是本派弟子迎娶韩启微便可,也不一定非要是我!”他目光落在魏其英身上:“魏梁也是本派弟子,论身世背景才能品行,与韩启微可堪相配。义父与其强人所难,何不考虑他?” “你……”高长厚顿时语塞。一干人等眼明心亮,当然知道他并不乐意,于是皆看向魏其英。 魏其英放下手中茶碗,不急不缓道:“为掌门分忧本是我父子分内之事,只是我曾答应他的母亲,凡事尊重他的意愿,绝不会让他违心服从。此事只怕还需从长计议。” 此话一出,众皆了然——魏其英根本不愿意让儿子趟这浑水。各人或敬佩,或感慨,或不解。孟鲲甚至有些羡慕。他是魏其英承继掌门之位的最大阻碍,可是魏其英从不干涉魏梁与他结交,也从不倚仗父亲的身份利用或指使魏梁。魏梁不爱习武便不习;魏梁爱琴棋书画,魏其英便将云中最好的师傅请来教授;魏梁和陆之遐纠缠不清,魏其英虽不喜欢陆之遐,却也没有故意刁难,只当她是普通弟子对待;魏梁选择的路不是魏其英所认可的,甚至可能与其相背,但魏其英也从未横加干预。为父的做到这一步,世间又有几人?孟鲲对魏其英的感情很复杂,尊敬佩服有之,猜忌戒备有之,而唯一一点心软,便是为了魏梁。 高长厚没有对魏其英的话做出回应,单单指着孟鲲道:“你身为少掌门,不要试图将责任推卸给旁人。” 孟鲲怨道:“少掌门又如何?行事处处受制,有何意趣?此时此刻,我反而很羡慕魏梁。义父对我如此狠心逼迫,不管我是否情愿,说到底,不过因为我只是个义子!” 高长厚脸色遽变,拿起手边茶碗向孟鲲掷去,不偏不倚打在他胸前,茶水泼了满襟,茶碗掉在他面前摔得粉碎。这一掷力道十足,隔着衣物砸得孟鲲生痛,还好茶水早已放凉。不过事出突然,孟鲲被惊得哆嗦了一下,见高长厚气得浑身发抖,心里又生出些愧悔,整个人狼狈又尴尬地站着。 高长厚的声音都在发颤:“你竟敢说出这种话来!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了哄那丫头高兴,叫她拿弓箭射你。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竟敢这样忤逆我!” “她不会武功,又刚学射箭,根本射不中。”孟鲲努力辩解。 高长厚在桌上重重一拍:“我在说你!你喜欢她,她就是你的软肋!你为她这样疯魔,今天可以拿命开玩笑,明天就能把夷云派也卖了!孟鲲,你清醒清醒!这样的女子岂能留在身边!”他起初还声色俱厉,说到后来却已是苦口婆心,整个人无力地瘫坐在椅子里。 然而孟鲲铁了心,对此并不领情。他看一眼高长厚,心有不忍,微微放缓语气:“总之,我不愿意!但义父是长辈,要劝要骂我也只能受着。不过今天就先说到这里吧,我怕一时激愤说出什么无可挽回的话来。等义父养好身体,如果还认我这个义子,我再回来聆听教诲!义父保重!”说完抱了抱拳便往外走。任高长厚声泪俱下地呼唤他的名字,他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孟鲲不管不顾,直接策马下山去了韩府。门房早已熟悉这张脸,又见他到处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生怕惹怒了他,乖乖地引他去见韩都雅。 待在霞圃见到韩都雅,孟鲲却换了笑嘻嘻的面孔,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告诉韩都雅,说自己跟长辈们闹翻了要离家出走,叫她对此负责。 韩都雅愣愣地问为什么。孟鲲笑:“因为我义父不准我喜欢你!” 韩都雅脸上一红,呆了片刻,诚心诚意道:“你应该听老人家的话,别惹他生气。” 孟鲲见她这话倒像是发自肺腑的,也没有半点纠结难过,心中不禁气恼。他伸手将人拽到怀里箍紧了,恨恨地说道:“这事哪有那么容易!” 韩都雅被他死死扣在怀里,面孔贴着他的胸膛,几乎要窒息。她挣脱不开,便伸着脖子踮着脚往上顶,总算在他肩上露出鼻子来。她默默地喘着气。 孟鲲见她半天没动静,摇了摇问道:“你呢?你不如投桃报李,也喜欢我怎么样?” “可我不能离家出走啊!” 孟鲲无声地笑了:“你不用离家出走。我不会让你与家人为难的,绝对不会!” “可是我要喜欢你什么?”韩都雅很认真地在思考,“你不如陆哥哥好看,又不像梁哥哥会写字画画,而且你总是戏弄人,有时候还很凶……” 孟鲲默然,将韩都雅从怀里拉出来,平举双臂握住她的肩膀,静静地与她对视。韩都雅起初只感到莫名,看他这样动作,没来由地联想到夜市上见过的牵线木偶,噗嗤一声笑了。然而孟鲲一脸严肃,韩都雅笑了几声,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两人僵持不下,被孟鲲盯久了,韩都雅心里开始发毛,不久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再也没法直视他的眼睛。她感到一股热意涌上脸庞,一直蔓延到耳后,忙侧过头去,别扭地挣扎了一下,却被孟鲲死死钳住。她进退维谷,飞快瞄了一眼孟鲲,发现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只是眼里蕴着笑意,耳朵也是红彤彤的。韩都雅感到心慌气短,拧着眉头说不出话来。 孟鲲眼看着她越发不自在,脸也越来越红,不禁哂然。他将人重新拉进怀里,一脸志在必得的笑容:“我知道了。” 韩都雅心跳的很快,靠在孟鲲怀里,侧脸贴着胸膛,能听到里面那颗心有力地搏动着,与她的交错相间,却几乎是同一个节奏。她被抱得舒服,懒得挣脱,垂下手来任由孟鲲圈住自己。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待了许久。 韩启微悄悄伫立在月洞门外,默默注视片刻,静静地离开了。 第27章 少掌门别有用心 孟鲲住进韩家的第二天,魏梁便来了。韩都雅看到他很高兴,便要拉着他和孟鲲一起出门去吃好东西。但魏梁神情忧虑,看孟鲲的时候隐有怨意。他带来一个消息:高长厚病重了。 事情发生在前一天孟鲲离开后,各位长老与统领纷纷劝高长厚消气,他却咬着牙关沉默不应,突然间喷出一口鲜血,然后便不省人事。夷云派里不乏学医之人,陆陆续续赶来诊治。高长厚的病由来已久,众人还像往常一样断诊开药,却一个个面色凝重欲言又止。魏其英当即下令,叫各人回去后如常行事,不许泄露消息。然而少掌门不在其位,必须派人将他寻回。魏其英想了想,派出了魏梁。 这世上最了解孟鲲的人若非魏梁,恐怕再无他人。他依从父亲的建议,留给孟鲲半天闲暇来恢复理智,然后次日清晨下山直奔韩家。门房带他走进后院,他看到孟鲲正嬉笑着跟韩都雅逗弄一只花斑小猪。孟鲲手里拿着一块地瓜,引着小猪在原地打滚作揖,叫它有的看没得吃,可怜巴巴地追着哼哼。韩都雅拽着他的袖子摇晃,一边嗔怪一边又忍不住欢笑。 魏梁顿觉可笑,心里来气,望着两人不言不语,直到孟鲲丢下地瓜,走过来打招呼。小香终于如愿以偿,趴在地上虔诚地啃起地瓜来。韩都雅跟着孟鲲走上前来,满怀欣喜地向魏梁问好。魏梁年轻漂亮,画得一手好画,又总是彬彬有礼,不像孟鲲常常逗弄自己,最重要的是两人对于食物的口味出奇的一致,是以韩都雅对他很有好感。 可是此刻的魏梁显然心情不佳,韩都雅邀请不成,觉得与这二人一起颇不自在,便拖着小香离开了。魏梁望了望她的背影,转而劝孟鲲立刻同自己一道回亓山。出乎意料的,孟鲲摇了摇头。 “掌门吉人天相,自会长命百岁。我暂时不会回去。” “大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魏梁看他的眼神有些陌生,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孟鲲伸手轻拍他的肩膀:“魏梁,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走吧!掌门不会有事的,我过几天就回去。” 魏梁咬牙看他:“是为了韩姑娘吗?” 孟鲲一笑:“是为了我自己。” 魏梁失望之余急于否认:“大哥不是这样自私的人!” 孟鲲没有解释,安静地注视他片刻,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我始终记得,我是夷云派的少掌门!”他揽着魏梁的肩膀,带着人往外走,边走边说:“你与我不同,我不留你。回去以后若他人问起,你便据实相告,不必为我开脱。” 魏梁见他如此,又不像是还在赌气,心中不解,嘴上着急:“大哥——” “回去吧。”孟鲲不由分说地将人送到门口,然后转身离开了。 魏梁无计可施,只好赶回亓山,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 魏其英没有说什么,只是第二天,又派陆之达去了韩府。 然而陆之达也无功而返,于是第三天,李豁去了韩府,结果不言而喻。 韩府自孟鲲入住,每天都有夷云派的人登门拜访。韩启微只知道孟鲲是因为高长厚不许他同韩都雅在一起而赌气,可又劝不动他,眼看着他每日扫客出门,只同韩都雅在一处嬉笑玩耍。她心中烦乱,于是提笔给胥凤仪写信。 胥凤仪收到信时,孟鲲已在韩家住了四天。她与韩启微熟悉彼此的字迹,因此信封上虽未署名,她却一眼认出。将信封拿在手里掂了掂,里面是厚厚一沓信纸,她觉得奇怪,拆开一看便了然了。 这是一封长信,说的是高长厚不满意韩都雅,夷云派众人齐劝孟鲲,孟鲲愤然出走,滞留韩家不归。胥凤仪看得出写信之人已经很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叙事简单明了,字里行间都是虚假的客观冷静,浮在汹涌的暗潮之上。胥凤仪感慨不已。 看完信不久叶凌霄便来了,这几日钟陵城里流言蜚语不少,叶公子正闲的慌,乐得天天往胥府跑,要看幕后这只手如何兴风布雨。 胥凤仪将孟鲲与韩都雅的故事告诉他,提到书信早于线报,忍不住惋惜安置在夷云派的钉子楔得不够深。 叶凌霄显然并不在意这些,他好奇道:“没想到孟鲲风流起来,比我还疯!” 胥凤仪诧异道:“谁说他疯了?” 叶凌霄习惯了被她呛声,撇了撇嘴:“那就是装疯卖傻。不过高长厚病成这样,天天派人去劝,孟鲲居然狠的下心不回去?有必要将局面弄得这样难堪?” 胥凤仪道:“你还记得孟鲲的别号吗?” “‘伏波君子’嘛。怎么?” “所谓‘君子’,仁诚智勇,以仁为先,必克己复礼。怎么会逞一时口舌之快,在大庭广众之下忤逆长者?何况那还是他一向敬爱的义父。” “难道他真那么喜欢韩都雅?” “他确实很喜欢韩都雅,但也绝非视权势如粪土。他与魏其英相比,资历本就缺乏,派中拥护者多是年轻弟子,一则推崇他孟岳之子的身份,二则仰慕他伏波君子的名声,所以他一贯爱惜羽毛。这样一个人,竟为了儿女私情大闹夷云派,实在与他平素建立的形象大相径庭。” 叶凌霄有所领悟:“事出蹊跷啊!” 胥凤仪点头:“你记得‘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吗?” 叶凌霄低头思索,继而恍然大悟:“钓鱼!”话音未落眉头一跳,沉吟道:“这一计有些刻意了,除非有人一叶障目,又或者,愿者上钩。眼下掌门病危,少掌门出走,而且很可能因为这一闹失了人心。倒确实是天赐良机!若当事者是我,必然要伺机而动。” 胥凤仪含笑看了他一眼:“你这样显山露水,说不定早被铲除以绝后患了。” 叶凌霄拊掌大笑:“若是逆来顺受十几年,也难说意志和野心不会被消磨干净。” “越吞吴,二十年,也难说。”胥凤仪眸光闪动,“但我始终觉得,人心难料,计划再周全,总有不测的变数。” “所以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叶凌霄展颜,神情豁达,“不管怎么样,对于我们来说总不至于是坏事。眼下沧南多事,我们还是隔岸观火为好。” 胥凤仪笑着想,是要隔岸观火没错,若是有必要,浇油添柴也无妨。 沧南的人等着看热闹,沧北的人好似浑然不觉。孟鲲这几日住在韩家,与心上人朝夕相对,说不出的身心舒畅。 韩都雅的生日就要到了。今年她要行笄礼,过完这个生日便是成年女子,可以谈婚论嫁了。孟鲲时不时拿婚事逗她,说成亲后要如何如何,羞得韩都雅几欲翻脸。她郑重其事地宣布,一定要等姐姐先成亲才考虑嫁人。 说及韩启微的婚事,孟鲲又想起高长厚劝自己的话。老人言不无道理,若只用理智权衡利弊,韩启微确实是更好的选择,可是孟鲲不愿意为那些所谓的好处违背自己的真心。他自信就算少了韩启微,也能用其他办法弥补。总之,他一定会将夷云派发扬光大,也要定了韩都雅,鱼与熊掌他誓要兼得。 韩都雅生日那天,魏梁和陆之遐也来了。魏梁带来一副《亓山八景》的画,作为生日礼物送给韩都雅。画卷展开四尺有余,八景排布错落有致,却能融为一体。最有意思的是,每一景中都有一个人影,或傲然凌绝顶,或飘渺烟云中,景中有人,更生妙趣。韩都雅十分喜欢,便将此画挂在闺房之中。 陆之遐也亲手做了几道菜当做贺礼。韩都雅眼馋她的手艺,缠着她教了一道红烧羊肉,刚刚学会便跃跃欲试,不由分说地占了另一边锅灶初试牛刀。结果等这道菜端上桌,所有人都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韩都雅忐忑地催促众人尝一尝味道,被魏梁等人狠心拒绝了。 孟鲲是唯一一个有勇气尝味的人。韩都雅这道菜焦黑一片,实在惨不忍睹,连一向顺着她的韩启微都坚决拒绝给妹妹捧场。孟鲲挑了一块小的,夹起来放进嘴里咀嚼。那感觉有如嚼炭,齿舌之间全是渣滓,滋味更是一言难尽。他忍不住皱了眉头。 韩都雅很沮丧:“真有那么难吃?”她伸出筷子,想亲自尝一尝。孟鲲眼疾手快,倏地将她的筷子抽走,安慰道:“算了算了,下次再试。万事开头难嘛。”韩启微忙让下人将这盘失败的尝试撤了下去。 孟鲲搁下筷子,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送到韩都雅面前。韩都雅好奇地看他:“给我的?” 孟鲲点头:“寿礼!”他将扇子又往韩都雅跟前送了送。扇尾上系着一条羊脂玉雕成的小鲤鱼,悬在空中晃来晃去。陆之遐见状有些难以置信,待看清楚那空中悠悠摇晃的物件,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看看孟鲲看看魏梁,最终看向韩都雅,羡慕之情溢于言表。魏梁不似她那般意外,只是盯着那条小鱼出神,神情有些茫然。 韩都雅开心地接过,展开扇子细细端详。扇骨是白檀木所制,透着幽香,木质密实,拿在手中有些分量;扇面上没有字画,两面都空空如也。韩都雅津津有味地端详了半天,目光落到扇坠上。玉质无瑕,鱼儿雕得活灵活现,仿佛下一刻便要一摆尾游走似的。她托在掌中玩赏,爱不释手。 韩启微看出那玉鲤价值远在扇子本身之上,又见其他人神情异样,问孟鲲道:“这扇坠也是寿礼?” 孟鲲微微一笑:“是聘礼!” 第28章 有心人终会重逢 韩启微的第二封信是和一小坛酒同时送到胥家的。信依然很长,主角依然是孟鲲和韩都雅。信里提到韩都雅的及笄之礼,说孟鲲曾想将一块羊脂玉雕的小鲤鱼送给韩都雅作为聘礼,但被韩都雅拒绝了。当时魏梁与陆之遐也在场,魏梁解释了那条玉鲤的来历,说是孟鲲尚在襁褓中时,他母亲耗费重金打造来给他压身的玉佩,因此意义非凡。韩启微在信中写道,妹妹当时十分心动,但最终还是拒绝了,她给孟鲲的理由是要陪着姐姐,直到有了姐夫才愿意谈婚论嫁。 胥凤仪看着韩启微写下的字句,可以想象她内心的矛盾和纠结。根据她所描述的情形看来,其他人并没有意识到她对孟鲲偷偷存着念想,尤其是孟鲲和韩都雅,否则不会不考虑她的感受。胥凤仪叹气,觉得这样悄悄自苦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她看向韩启微随信捎来的酒。信中说这酒是韩启微新近酿好的,配方与“甘泉”有所不同。胥凤仪不禁好奇,酿酒人满怀烦愁,酿出来的酒会是什么味道? 她揭开酒坛的封盖,一股浓香立刻扑面而来。侍女送来酒具,为她斟酒。她举起酒杯放在鼻下闻了闻,酒香醇厚浓烈,与“甘泉”的清冽温柔截然不同。胥凤仪小抿一口,不由得拧起眉毛。酒很烈,入口微苦,有一种烧灼感,一路由唇舌下咽喉直抵腹中,像吞下一把刀,刺激得眼热鼻酸心里发烫,整个人都躁动起来。但若停杯,热感便迅速冷却,余韵转瞬即消,仿佛刚才因酒而生的一切痛快都是幻觉,让人感到莫名的空虚。 这酒和“甘泉”几乎是两个极端,“甘泉”含蓄内敛得如同清茶,这酒却刚烈决绝,像剂猛药。胥凤仪忍不住想,就算真是药,只怕也治不了相思病。韩启微在信中说要将这酒命名为“咸池”。胥凤仪倒是很想就叫它作“孟婆汤”,希望喝它的人能痛快一醉忘却情仇。 胥凤仪命人将酒收藏好,取来纸笔,给韩启微回信。韩启微没有挑明的,她也不好说破,便拣几个趣闻轶事,委婉地开导了几句。 信送出后相当一段时间,韩启微没有再写信来。孟鲲在韩家住了近一个月,高长厚一直卧病在床,身体毫无起色。不过夷云派除了少掌门出走带来的小小轰动,一直秩序井然,而这些自然要归功于魏其英。一个月下来,虽然底层的年轻弟子大多仍支持孟鲲,派中各长老统领的态度却似乎有所动摇,几次谈话说到孟鲲儿女情长不顾大局,多是摇头叹气,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上层中人与魏其英的来往日益频繁,事情仿佛在往对孟鲲不利的方向发展。他终于经不住魏其英天天派人下山催请,答应回去向高长厚服软求和。 与此同时,胥凤仪忙完了父亲的忌日,处理掉明前阁悬而未决的几桩纠纷,好不容易重新闲下来的时候,梅雨季节已过去大半。院子里的百合花开正盛,石榴树上硕果累累。田庄上新插的秧苗排列整齐,已经服了水土并开始蹿高。连降几天暴雨后,爻山西侧发生了一场小型的滑坡。胥凤仪担心药庄,带上几个得力的工匠上山巡视,在药庄滞留了两天。等再回到钟陵城里的时候,就接到了玲珑庄的第二张帖子。 这一次送来的是请帖。厉峥过生日,要宴请沧南江湖上的名人志士。说是寿宴,却拿出了开武林大会的架势,不仅各大家族收到了请帖,连稍有声名的游侠和门客也收到了。叶凌霄拿着请帖跑来,问胥凤仪要不要赴宴。她歪了歪头:“胥凤仪分/身无暇,还是让石青鸾代劳吧。”说罢两人相视而笑。 半个月后,寿宴当天,胥凤仪和叶凌霄一人一骑,往龙绝峰而去。 时已入暑,天气燥热。连续几天不曾下雨,平原上的土地被烈日灼烤得有如锅底。爻山上却绿树浓荫,凉风宜人。叶凌霄策马走在山路外侧,边四处张望边开玩笑:“玲珑庄脱胎于夷云派,不会真学他们那样劫富济贫吧?” 胥凤仪耸肩道:“真要劫富济贫的话,也只会劫你不会劫我。”她说着指了指彼此。 叶凌霄明白她的意思。她是以石青鸾的身份赴宴,衣着朴实低调,而自己身为叶家家主,穿着自然要体现家世地位,故而华贵许多,更为招眼。叶凌霄只笑笑:“那就更糟了。你这无财可劫,那就只有劫色了。”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山庄门前,一抬头便见陆之遥一袭白衣站在门外迎客。胥凤仪看看他,略抖缰绳催马上前,扭头对叶凌霄一笑:“如果派来劫色的是这位,我可以考虑束手就擒。” 叶凌霄翻了个白眼,与她一同赶上前去。 陆之遥奉庄主之命在山门前迎客。他刚才便看到远处一男一女一边谈笑风生一边不急不缓地策马徐来。男的英姿健朗,头戴莹白玉冠,脚蹬绣金丝履,穿着宝蓝绸缎的长袍,上面绣着银色云龙纹案,白色腰带束衣,宽袍大袖迎风招展。女的俊丽秀雅,简单束发,一身淡青色的素罗衣衫散淡飘逸,身侧挂着一只白色锦袋。陆之遥一眼便认出了来人,刚要迎上去,发现那女子含笑投来一瞥,两人已催马来到近前。 胥凤仪在马背上朝陆之遥拱手:“陆公子,我们又见面了。”说完便要下马。 陆之遥为她执辔,又伸出手臂让她扶着,待她站稳方才回礼,高兴道:“石姑娘,好久不见。” 叶凌霄也跳下马凑上前来,似笑似嗔:“果然美人的待遇就是不同!”说着朝陆之遥抱拳。 陆之遥回礼:“叶公子,上次在下登门致谢,可惜缘悭一面。今日在此先谢过了!” 叶凌霄乐呵呵摆手:“不必客气!” 说话间,右边跑来一名白衣少女,几乎贴到陆之遥身上,看着胥凤仪和叶凌霄眨巴一双清纯透亮的大眼睛,欢快地问道:“陆哥哥,这两位是你的好朋友吗?”她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得精致俏丽,肤白胜雪,声音轻灵悦耳,言行举止无不透出一种无忧无虑的纯真可爱。 叶凌霄眼睛一亮,忍不住勾起唇角看向胥凤仪。胥凤仪神情淡然,微笑着打量那名少女,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问道:“这位是?” 陆之遥一边不动神色地斜过身子,在自己与少女之间留出一点距离,一边向胥凤仪和叶凌霄介绍道:“这位是厉纯姑娘。” “哦——原来就是江湖人称‘冰凌珠’的那位厉纯姑娘啊!久仰久仰!”叶凌霄笑嘻嘻地一边打量厉纯,一边拿余光去瞄胥凤仪的反应,“都说厉姑娘天生丽质,冰肌雪颜,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胥凤仪笑得温暖如春:“原来是厉庄主的妹妹,失敬失敬!” 陆之遥又向厉纯介绍另外两人。厉纯听说面前的英俊男子是叶家家主叶凌霄,又见他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居然皱着眉头缩了缩肩膀。 叶凌霄感到莫名,余光瞥见胥凤仪嘴角的弧度,猛地明白过来,面前这姑娘是对自己酒色双绝的名声有些误会了吧。他深觉无奈,只好一笑置之。而厉纯对石青鸾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名字显然不感兴趣,只是礼貌地打了招呼,然后便请两人进庄。 胥凤仪和叶凌霄将坐骑交给下人,并肩进了山庄大门。厉纯看着两人边走边说笑的亲昵模样,对陆之遥道:“我听哥哥说,叶凌霄风流成性,到哪里都少不得美酒佳人,果然如此!” 陆之遥愣了一下,试想石青鸾与叶凌霄若真是厉纯猜测的那种关系,感觉有种难以言喻的怪异。 厉纯又道:“陆哥哥,你刚才对那位石姑娘那么殷勤,不怕得罪那位叶公子吗?” 陆之遥莫名其妙,快速回忆一番,觉得自己只是尽地主之谊,举止并无越礼之处,况且叶凌霄也不像心胸狭隘的人。他见厉纯倒像是一本正经地为自己担心,不禁好笑。“叶公子气度不凡,想必不会介意。”他随口安抚了一句,目光朝山路望去,等候下一位客人。 叶凌霄和胥凤仪没有听到门口那两人的对话。叶凌霄满脸幸灾乐祸的笑容,忍不住拿胥凤仪逗乐:“刚才陆之遥想跟厉纯保持距离,你看到了吧?你肯定在心里偷着乐呢,我都看出来了!” “我是替你高兴!我们叶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棺材见了都要打开盖,今日却被视为登徒浪子敬而远之,真是稀罕。不过从此你的账本上少了一笔孽债,也算是积福了。” “她这样的小丫头,不过一具漂亮架子,我才不稀罕。”叶凌霄不以为然,“再说了,我的账本上有你这一桩善缘,便是最大的福气,足够抵我一生孽债!” 胥凤仪捂着心口道:“这话可真是好听,我都快被你感动了!” 叶凌霄轻轻撞了她一下,两人默契地相对一笑。说话间,二人已快要走到会客的大殿。那里原本是龙绝寺的正殿,如今被改造得面目全新,除了墙角基石,再也找不到过去百年的痕迹。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心中难免唏嘘。再抬头时,已有弟子迎面过来,带着二人往里面走。 第29章 寿宴之上生事端 胥凤仪和叶凌霄来得不算早,走进大殿时便发现里面已聚集了不少人。胥凤仪粗略地扫了一眼,大部分是游侠,在沧南的名望有限,也有几个知名家族的人到场,但除了叶凌霄和隐姓埋名的自己,沧南六姓再无其他人出席。她拿手肘捅了捅叶凌霄,说道:“六家就你一人前来,恐怕你要成众矢之的了。” 叶凌霄瞪她一眼:“我这都是为了谁?” 胥凤仪反唇相讥:“难道就只是为了我!”话音未落,只见厉峥分开人群往这边快步走来,显然是看到了叶凌霄。她忙提醒一声,然后不再多说。 厉峥到了叶凌霄跟前,殷勤地同他打招呼,不住地表示欢迎,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叶凌霄也不装腔作势,待人接物的分寸拿捏得极准,亲和友善恰到好处,多一分则显虚伪,少一分则显疏离。很快的,这二人便成了目光的焦点,舆论的风眼。胥凤仪低眉顺眼地站在叶凌霄身旁,能听到大殿里每一个角落的窃窃私语。 不久陆之透也来了,同行的是一名黄衣女子,似仆似友地陪在她身边,竟是妙闻。如今她化名温妙,是陆之透的得力下属。胥凤仪匆匆瞥她一眼,两人目光交汇,一触即离。胥凤仪将目光投向别处,心里很是赞赏。陆之透也注意到叶凌霄身边的女子,于是上前招呼。 叶凌霄大大方方向庄主夫妇介绍自己的红颜知己——石青鸾。得益于他一贯风流的作派,石青鸾的身份没有受到怀疑。大家都清楚叶凌霄的秉性,估计这位石姑娘也不过是万花丛中的一朵,注定留不住寻芳的蝴蝶,过不了多久便要被新花取代。既然只是叶凌霄的附庸,况且终将成为过去,便也不必太过在意。因此厉峥和陆之透满腔热情都投注在叶凌霄身上,几乎忽略了胥凤仪。 聊了没多久,中庭传来消息,寿宴已准备妥当,可以开席了。于是厉峥夫妇引众人穿过大殿,走进后面的一间屋子。屋内十分敞亮,桌椅整齐,酒菜周全。这里原本是龙绝寺的斋堂,虽然换了主人,却被保留了原来的用途。 叶凌霄是来客中最具权势之人,因此被邀请与厉峥等人同坐主桌。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胥凤仪便借着他的关系坐在一旁,获得与玲珑庄几位大人物同席的荣誉。 这次宴会名义上是为了给厉峥祝寿,因此寿星公少不了要致辞致谢。他颇有些诚惶诚恐,大约不习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表演说,怕献丑于人前,又碍于庄主的颜面,不敢轻易露怯。按着套路说了一会,发现堂下一片安静和谐,似乎所有人都在认真地聆听。厉峥慢慢放松下来,语气也变得平和自信,勉强塞下的两句自嘲竟然也收到了不错的反响。他心下得意,突然很想再多说几句,却感到有人在桌下踢自己的脚。厉峥下意识看向陆之透,见她递了个眼色,只好打消念头,微笑着举起酒来干了一杯,就此宣布开宴。 厉峥放下酒杯入座,兴致似乎不高。陆之透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殷勤地劝主席上的各位尽情享用酒菜。招呼完一圈之后,她重新看向厉峥,凑近小声提醒:“待会要去各桌敬酒的,你先吃些东西垫一垫,否则喝多了伤人。” 厉峥闻言,默默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往碗里夹菜。陆之透见他尽挑大鱼大肉的吃,便夹了一些蔬菜塞进他碗里,温言道:“那些太过油腻,多吃些清淡的吧。” 厉峥停了停筷子,将鱼肉拨到一边,开始吃碗里的蔬菜。胥凤仪瞟了几眼,见他挑起几根青菜放进嘴里,闺阁淑女似的细嚼慢咽,看起来没什么食欲。她朝陆之透笑笑,一脸欣羡道:“夫人温柔贤惠,与庄主伉俪情深,真叫人羡慕。” 陆之透被她的恭维取悦了,报之一笑,透出一点得意:“姑娘真会说话!” 叶凌霄忽然起身夹了一块鱼肚肉,将鱼骨剔掉后放进胥凤仪碗里,然后笑盈盈地看着她。胥凤仪微微红了脸,目光一一掠过在座诸位,忍不住在陆之遥脸上顿了顿,然后重新看向叶凌霄。 叶凌霄柔声道:“你不是喜欢吃鱼吗?怎么,还怕胖啊?”见胥凤仪敛眉抿唇,叶凌霄玩心大起,语气越发温柔:“我知你一向爱吃,其实饮食这件事呢,只要无大损害,还是吃得高兴重要。胖也不必怕,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在座的皆以为这女子是叶凌霄的新宠,方才直言羡慕庄主夫妻情深,似在暗示叶凌霄,索他软语温存,于是都知情识趣地静默着,权当看戏。胥凤仪低头吃鱼,对叶凌霄腹诽不已,暗想有朝一日定要以牙还牙。叶凌霄有所感应,忽然眼皮一跳。 酒过一巡,厉峥夫妇起身去各桌敬酒,陈荪和妙闻作陪,主桌上顿时只剩下四个人。厉纯坐在陆之遥身边,热心地给他夹菜,陆之遥推脱不掉,只好不住地道谢。胥凤仪和叶凌霄含笑看着对面两人。不一会儿,陆之遥的碗里就堆得像座小山。厉纯乐此不疲,夹完菜又开始撒娇,指着胥凤仪面前一盆菜羹道:“陆哥哥,那个菜羹看起来很好吃。我够不着,你帮我舀一碗好吗?” 陆之遥点头,端起她的碗,伸手去拿汤盆里的长勺,恰对上胥凤仪满含笑意的目光。胥凤仪将长勺一转,塞到陆之遥手里。陆之遥莫名有些窘迫,盛好菜羹递给厉纯,扭头朝厉峥的方向看了看。厉纯乐呵呵地喝完菜羹,一脸心满意足,仿佛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见陆之遥碗里的菜原封不动,突然有些委屈,催促道:“陆哥哥,你吃菜啊!” 陆之遥认真地吃了两口,便听到身后不远起了骚动。他忙扭过头去,发现不远处围了一圈人,将厉峥和陆之透挤在中间。主桌四人不明所以,纷纷站起身来。人群中,妙闻扶着陆之透,厉峥挡在她们身前,对面站着个三十出头的剑客,脸红气粗目光迷离,看来喝了不少。他揪着厉峥的衣襟,嘴里不干不净却是冲着陆之透去的。原来他数次向厉峥敬酒,陆之透担心丈夫喝醉说了几句,那剑客便觉得她多嘴多事不守妇道,又怪厉峥不给面子,说他惧内丢脸,激他与自己斗酒。厉峥委婉拒绝,那人性子暴躁,肆无忌惮地大闹起来。 陆之遥见堂姐被困,立刻上前解围。厉纯望着乌泱泱一群人心生怯意,就在座位上踮起脚来张望。那剑客名气不大,武功却不错,大约醉得糊涂失了理智,拉扯之间便提剑在手。人群慌忙散开,陈荪在推搡间摔倒在地上,不知被谁踩伤了右手,任妙闻拽着往外围拖。厉峥也护着陆之透急急后退。 陆之遥没有用雁翎剑,趁那醉汉神志不清身形不稳,空手对拆几招便缴了他的剑丢到一边,然后将那条胳膊往背后一拧,把人制服了。醉汉失了力道,毫无章法地扭来扭去,始终没能挣脱。他迁怒于陆之遥,又破口大骂,说他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愚蠢到被人利用还不自知,咒他永远都是便宜别人,自己白忙一场。陆之遥面无血色,不置一言,只是紧紧抓着人不让他逃脱。 寿宴这样一闹,众人都觉尴尬,恐怕此事不能善了。叶凌霄盯着那混乱的一团,凑到胥凤仪耳边,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问:“思路清晰,言辞犀利,谁家手笔?” 胥凤仪抬了抬下巴:“再看。” 两人几乎是兴致勃勃地看着热闹。只见来了几名年轻力壮的弟子,将醉汉连拖带搡地弄走了。醉汉一路骂骂咧咧,将玲珑庄从上到下数落个遍,说分明是夷云派包养的傀儡,对沧南不怀好意。骂声响亮不绝,从门外钻入宴会厅中,人都走远了还能听到。 厉峥向众宾客告罪,先护送妻子回房休息,将妹妹也一并拉走了。陈荪捂着右手留在原地,血从指缝间流出来也顾不上,忙着指挥弟子们清理打扫,又安抚其他客人回席入座。他站在大厅中央,朗声道:“方才的事实属意外。在下办事不察,坏了诸位兴致,在此谢罪!”他郑重其事拜过四面,继续道:“那位客人酒品欠佳,不论是否无心,都是他个人之过。我玲珑庄恩怨分明,诸位远道而来为庄主祝寿,便是我庄的朋友。大家有缘相聚,本是欢乐盛会,没想到竟横生枝节。不过这场闹剧已告一段落,请大家不必介怀,更莫失了和气。今日一聚,定要尽兴方归!”说完便吩咐弟子,再多准备些好酒好菜送来。 胥凤仪坐回原先的位置,托着下巴看陈荪收拾残局,露出欣赏的笑容。妙闻恰在这时投来一瞥。胥凤仪看着她微微眯了眯眼。妙闻环顾一圈,觉得气氛恢复融洽,便强拉着陈荪下去包扎。 陆之遥原本留在厅中,见陈荪控制好场面,这才离开去探望堂姐。堂上渐渐恢复热闹,主桌上那两人却像是被遗忘了一般。 叶凌霄毫不在意,他知道过不了多久厉峥等人就会回来,此刻只一心好奇那醉汉的来历。他问胥凤仪,她只是笑笑:“利益相关,又嚣张跋扈,你说是谁?” 第30章 朋友之心不可负 过了约一盏茶功夫,厉峥夫妻重新回到宴会厅中。陈荪等人也陆续回座,主桌八人重新凑齐。厉峥向叶凌霄深表歉意,说自己招待不周冷落了贵客,又将陈荪和陆之遥数落一通,责备二人怠慢了叶凌霄。 叶凌霄大度地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厉纯却忍不住打抱不平:“哥哥怎能怪他们?陆哥哥也是担心嫂嫂。陈大哥手都流血了!” 厉峥瞪了妹妹一眼,还未说话,一旁的陈荪却开了口:“厉姑娘别担心,我这伤不打紧。”他看来心情很好,望着厉纯微笑。 厉纯点点头,转而看向陆之遥,似乎希望他也说些什么,但陆之遥始终面无表情地沉默着。陆之透看看自己的小姑,又看看喜不自胜的陈荪,说道:“陈总管没事就好,省得纯儿挂心了。今日这事处理得当,以后庄内事务也还要拜托你多加费心!” 陈荪谦逊道:“夫人客气了,辅佐庄主与夫人是陈某本分。” 厉峥点点头:“陈总管确实才能出众,得你扶助是我之幸。你近来辛苦,今日宴会结束便可好好休息几日。”转而又向陆之遥:“之遥今日也受了委屈,不过那都是醉汉胡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你们是我的左膀右臂,玲珑庄发展壮大,还要倚仗你们!” 陆之遥抬起头来,又是温润谦和的笑容,对厉峥轻轻摇头:“姐夫不必客气!” 叶凌霄朗声笑道:“好好好!厉庄主知人善任,玲珑庄上下齐心,发扬壮大指日可待。叶某就借花献佛,以此酒祝庄主心想事成,玲珑庄从此声名远扬!”说完便举杯一饮而尽。 厉峥听完他这一番话,心里受用无比,便也举杯回敬,旁边的陈荪等人少不得奉陪。一桌人又喝过几巡,眼看时候不早,酒宴才慢慢散了。 酒宴之后,客人们陆续离去。陈荪要将收到的贺礼全部清点入库,因此安排好清理宴会厅的人事后便要离开。陆之透因酒宴上那场闹剧,心情总不太好,她叫厉纯和妙闻去帮陈荪,自己回房休息去了。厉峥本想亲自送送叶凌霄,可叶凌霄突然提及玲珑庄的前身龙绝寺,说想去千珑塔看看。厉峥正想与他多联络感情,于是一口答应,并提议亲自带他游览。 叶凌霄欣然应允,回头叮嘱胥凤仪道:“你自己随意逛逛,我回头来接你。”又对默立一旁的陆之遥道:“烦请陆公子替我照顾阿鸾。” 陆之遥微微一愣,刚要说话,厉峥已忙不迭代为答应下来。他以为叶凌霄希望与自己密谈,便顺水推舟,叫陆之遥陪这位石姑娘在园中散散心,然后便领着叶凌霄走远了。 胥凤仪看着陆之遥略显迷茫的表情,心里不知是该感谢叶凌霄为她创造机会,还是该责怪他自作主张。她对陆之遥尚无计划,同游倾谈都在料想之外。 陆之遥也只出神了一小会,然后便大大方方做了个请的手势,陪着胥凤仪往殿外走。 胥凤仪惦记山道上的浓荫凉风,径直往山庄大门的方向走去,快到门口时发现陆之遥没有跟上来。她回头看去,陆之遥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但没有上前的打算。他说,不如去旁边的荷花池边走走。 胥凤仪觉得他似乎有所顾忌,便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两人来到荷花池旁,胥凤仪挑了片树荫,翻身坐到石栏上两腿悬空,低头看脚下的池水。陆之遥站在她身旁,怕她不小心滑下去,随时准备伸手捞人。胥凤仪晃了晃脚,看着荷花池里几片孤零零的荷叶叹气:“荷花还不成气候。这里以前是放生池吧?” “是。”陆之遥回答她的话,想起她在亓山时曾向自己描述龙绝寺风貌。 胥凤仪看看他:“你来爻山两个月了吧,过的好吗?” 陆之遥愣了一下,有点意外。他们勉强算得上朋友,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交情比萍水相逢深厚不了多少,然而他竟无法坦然接受这个再寻常不过的问候。他随口答道:“还好。”语气听来敷衍,毫无诚意。 胥凤仪感觉他答话的口气比起刚刚重逢时生疏许多,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如之前轻松自然,小心翼翼的,说不清是介意还是防备。她回忆了一下,大约猜到了缘由,于是沉默下来。 园中连微风也止住了,空气凝滞不动,越发沉闷起来。树上偶尔传来两声蝉鸣,断断续续的,有气无力。两人都不说话,陆之遥竟感到一种淡淡的尴尬。他犹豫了一下,强迫自己开口,问她道:“姑娘近来如何?” 胥凤仪噗嗤一声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沉默显得失礼,可是又无话可说?” 陆之遥见她始终坦然,心情有所改善,淡淡一笑道:“姑娘还会读心?” 胥凤仪不答,偷偷起了捉弄的心思。她翻过石栏,站到陆之遥跟前挨近,目光直勾勾看进陆之遥的眼睛里去,果然看到他有一瞬间的惊惶。见他面带窘迫地微微后倾,胥凤仪也不再靠近,故意道:“你在避嫌,是怕厉纯看到吗?” 陆之遥生怕她有所误解,忙否认道:“姑娘误会了,我与厉姑娘没什么!” 胥凤仪点点头,微笑着后退了一步:“我与叶凌霄也没什么。” 陆之遥惊讶于她的敏锐,不觉愣住。胥凤仪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叶凌霄的女人,所以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态度对我才算合适?” 陆之遥被她彻底戳破心思,反而说不出话来。他确实不愿怠慢朋友,可瓜田李下,又怕掌握不好分寸给她招惹麻烦。但她这样磊落,似乎是大家误会了她与叶凌霄的关系。陆之遥不免疑惑,他明明亲眼看到叶凌霄与她是如何调情逗笑的。 胥凤仪道:“我和叶凌霄是青梅竹马。”她想了想,补了一句:“还有胥家公子和姑娘,我们几个本就是亲戚,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匪浅。” 陆之遥更加意外:“你是说胥锦麒和胥凤仪?” 胥凤仪不置可否,只是一笑:“叶凌霄风流多情,酒色双绝实至名归,但他不是毫无原则的滥情之人。我们之间犹如自家人,并非儿女私情。只不过,他时常爱开玩笑,嘴上拿人逗乐,偶尔会失了分寸,惹人误会。” 陆之遥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她的话,神情释然:“原来如此。” 胥凤仪含笑瞥他一眼:“其实没什么可解释的。但我没想到陆公子居然也会介意朋友的身份,不能以平常心一视同仁,不说清楚难免尴尬。” 陆之遥面露惭色,微微欠身表达歉意:“是我狭隘了。” 胥凤仪置之一笑,忽又心生一念,挑眉看他:“听说你把叶凌霄送来的一万两白银转赠玲珑庄了?” 陆之遥坦诚道:“其实算不上转赠,我本来就是玲珑庄的人。” “那些钱是给你的!”胥凤仪强调了一句,自知不妥,忙掩饰过去,“你自己不需要开销吗?” 陆之遥觉得她多虑了,认真答道:“陆家在云中还有些家产,有我堂兄打理,收入绰绰有余。” 胥凤仪了然:“一万两不少,就这样送出去,你开心吗?” 陆之遥思考了一番,回复道:“当然开心。玲珑庄初建,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有那一万两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胥凤仪见他满脸真诚,突然一阵心软。她伸出食指凭空指着陆之遥的心口:“开心不是思考的结果,而是这里的感觉。” 陆之遥被她虚虚地指着,恍惚觉得那手指实实在在戳到了自己的心。过得好吗?开心吗?真是再寻常不过的问候语。自己的兄弟姐妹也不曾问过,她这个泛泛之交的朋友会真心在意? “总之,开心就好。”胥凤仪收回手来,“可惜你已经是玲珑庄的人了。你若是游侠,我倒想代胥家招揽一下。” 陆之遥摇头:“恐怕不行,听说胥家对门客要求甚严,兄长也反对我受人荫庇,否则当年初到沧南时,我就该毛遂自荐去。” 胥凤仪眨眼笑:“上次在亓山,你也总提你兄长的安排,看来他对你确实用心良苦。如今你已是玲珑庄的南院统领,年轻有为,唯独可惜的是少了些自由。” 陆之遥没有说话,他想起酒宴上那醉汉骂自己的话。 玲珑庄内外诸事,出谋划策的是陈荪,拍板决断的是厉峥和陆之透,最终统筹实施的依旧是陈荪。陈荪是能人,也是玲珑庄的创始功臣。他之于玲珑庄,已胜过魏其英之于夷云派,而陆之遥自认不如陆之达。他身为南院统领,其实并不太处理庄内事务,一来陈荪包揽一切,二来他自知并不擅长这些,因此也无意去争什么。他每日教导弟子习武,因为觉得自己修为尚有不足,未有资格传道授业,所以并不收徒,只是从旁指点。但他待人诚恳,从不端高人前辈的架子,指教时毫无保留,全没私心杂念,因此颇受弟子们爱戴,在庄内有口皆碑。甚至于到后来,连北院的人也来向他求教。而厉纯也懒得统领弟子,如此一来正中下怀,索性每日都围在他身边打转。但他倾囊相授,反而惹来陆之透和厉峥不满,前者劝说他安守本分,后者责怪他越俎代庖。 陆之遥笃信待人贵在真诚,所以态度未改。弟子们与他的交情愈发深厚,厉峥对他的态度也愈见疏远。他起初难免有些难过,但渐渐地也看开了。对于自己这个南院统领的身份,他只觉得是多了与弟子们切磋的机会,其他的不争不抢,于名利方面十分淡泊。如今第一次听人说他少了自由,他才意识到,他确实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来去了。 胥凤仪见他面露茫然,诧异道:“怎么了?” 陆之遥轻描淡写道:“没什么。” 话音落下,眼前突然一亮。胥凤仪与他不约而同地朝天空看去,发现层云密布,一念间便有雷声自头顶炸响。大雨倾盆而至,似一场突袭,打得二人措手不及。陆之遥急忙将胥凤仪护在怀里,一边举起袖子为她挡雨,一边挟着她往大殿跑去。 第31章 最难是两情相悦 雨势太大,两人虽然在外面耽搁的时间不长,但跑进大殿的时候,都已全身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夏天的衣衫本就轻薄,陆之遥的布衣尚不明显,胥凤仪的罗衣沾湿后却紧贴在身上。陆之遥无意看到,忙背过身去,脱下外衫递给胥凤仪。尽管外衫也湿得彻底,但粗棉的布料挺阔,用来遮掩聊胜于无。 胥凤仪接过外衫披上,道了声谢。大殿上起了穿堂风,裹挟着凉意冲撞流窜,原本就湿漉漉的人被风吹得瑟瑟发抖。门外大雨如注,空气中充满了树木与泥土的味道。天幕被一次次撕裂,电闪雷鸣不断,俨然一场雷暴,要将世间的一切冲垮抹杀。陆之遥站在后门大声叫人取伞来。不多时便有两名穿蓑衣戴斗笠的弟子跑进来,伸手递给他两把伞。陆之遥接过伞,吩咐弟子去准备客房与热水姜汤,说着扭头看一眼胥凤仪,又叮嘱弟子去向厉纯借一套干净衣服放在客房。 弟子答应着离开。胥凤仪突然笑道:“上次在亓山,也是这样的大雨。”正说着,一个霹雳炸响,仿佛就落在屋顶,声音震耳欲聋。陆之遥递给她一把伞,扭头看着门外青石地面上湍急的水流,担忧地问她:“方便走吗?” 胥凤仪为难地蹙起眉头:“地上太滑了,我怕摔。”她看向陆之遥歪了歪脑袋:“不如我来打伞,你背我过去?” 陆之遥觉得可行,于是半蹲下来。胥凤仪伏到他背上撑开伞,一手圈着他的脖子,一手擎着伞。陆之遥弓着身子,两手小心地在背后扣紧将她圈稳,然后往客房的方向走去。 雨势太大,凶猛地冲击伞面。胥凤仪艰难地将伞维持在正中位置。雨水落到地面后往低处涌去,冲刷得青石地板干净滑腻。陆之遥怕摔了背上的人,小心谨慎地慢步缓行,背上的热度透过潮湿的衣物传到另一个人的怀里。胥凤仪嘴角噙笑,下巴抵在陆之遥肩头,静静地闭上眼睛。 陆之遥来到客房门前,将胥凤仪小心翼翼地放下,催她尽快收拾好自己,以免着凉。胥凤仪微笑着地将伞收好还给他,匆匆道了谢便进屋去了。 陆之遥回屋梳洗擦干,换上干净的衣服,灌下一大碗姜汤,静坐休息了片刻,又踱出门去。雨势小了许多,雷公电母好不容易收了神通,四围安安静静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草丛中隐隐约约的虫鸣。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陆之遥沿着走廊晃到了客房外。房门依旧关着,屋里亮起了灯,一个人影在窗上移来移去。陆之遥如梦初醒,刚要离开,却见叶凌霄从对面走来。他丝毫不曾淋雨,衣冠楚楚的样子与来时别无二致。 叶凌霄笑盈盈地同他打招呼,然后伸手敲客房的门。门应声而开,一身紫衣的胥凤仪出现在门口。叶凌霄上下打量她一眼,摸着下巴啧啧叹道:“青鸾变紫凰啦!想不到你穿紫色还挺美的。” 胥凤仪回他一个调皮的笑容,转而看向陆之遥。陆之遥看着她,一时想不起要说什么,反倒是她先开口:“陆公子眼光不错,厉姑娘的衣服我能穿,就是短了些。” 陆之遥想起她身量比厉纯是要高出一些,低头一看,果然裙摆已到了脚踝上面。 叶凌霄立刻抓住了话中关窍,挑着眉毛看陆之遥:“原来是陆公子帮忙挑的衣服……”话未说完就被胥凤仪打断。她嗔了他一眼,问道:“时候不早了,你作何打算?” 叶凌霄恢复正经,答道:“天黑了,山路不安全。我和厉庄主商量过了,在此暂住一晚,明天再下山。你觉得呢?” 胥凤仪点点头:“也好。” 陆之遥静立一旁,看这两人对话的语气神态,越发确信自己先前是真的误会了。 说话间,雨已经完全停了。云破月出,柔照山川。草丛里的鸣虫们开始庆祝雨后余生,纷纷唱响欢歌,歌声嘹亮此起彼伏。厉纯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近处一小段歌声。随着她呼唤陆之遥的声音由远及近,夜色中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她,另一个是陈荪。 厉纯跑到陆之遥面前,兴冲冲拽着他的胳膊:“陆哥哥,陈大哥说山庄后面有好多萤火虫,我们一起去看吧!” 陆之遥看向陈荪犹豫了一下。陈荪对厉纯有好感,他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对厉纯总是能避则避。他正思考要怎样委婉地拒绝邀请,可厉纯一直观察着他的反应,大概猜到了他的打算,不等他开口又说道:“你要是不去,那我也不去了!”说完连朝陈荪使眼色,暗示他帮忙怂恿陆之遥同行。 陈荪心里来气。他自认是玲珑庄的中流砥柱,甚至玲珑庄可以缺少厉峥和陆之透,唯独不能缺了他。尽管如此,他在庄内的威信还不如陆之遥。他觉得那帮武夫推崇陆之遥尚可理解,但厉纯凭什么也对陆之遥青眼有加?而他自己无论多么能干,一到厉纯跟前,总是要被陆之遥压过一头。陆之遥究竟有什么好?他身上究竟有什么是自己没有的,竟能让厉纯如此痴迷?武功?武功又不能当饭吃,况且世道太平,英雄无用武之地。温柔?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在回避厉纯,而自己对厉纯的温柔体贴胜过任何人。相貌?哼,不过皮囊而已,况且英俊的男人更招女子喜爱,和他在一起定要时时防备处处小心,实在辛苦。陈荪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认为厉纯是一时鬼迷了心窍。他觉得只要自己足够耐心,一定能守得云开见月明。而眼下最重要的不是争风吃醋,是要培养厉纯对自己的好感和依赖。 于是陈荪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劝陆之遥道:“陆统领不妨一起去看看吧!” 陆之遥还未开口,一直在旁边看戏的叶凌霄抢过话头,兴冲冲的:“有萤火虫吗?阿鸾小时候最喜欢看萤火虫了,我们也一起去看看吧!” 胥凤仪知他唯恐天下不乱,似笑非笑地瞪了他一眼,转向其他三人道:“恐怕会扰了三位的兴致。”她其实不太情愿,一来没兴趣掺和那三人的纠葛,二来担心一大群人去看萤火虫会糟蹋了意境。 “怎么会呢?一起去吧,人多才热闹!”陈荪大手一挥,痛快地决定了。原本他是计划和厉纯两人单独相处的,既然已经被陆之遥搅了局,再多两人又何妨。 于是五个人成群结队地往山庄后面行去。厉纯始终粘着陆之遥,一路没话找话地吸引他的注意。陈荪沦为陪衬,恨得牙痒痒,可又不能发作,只好不动声色地陪在一旁,偶尔说两句俏皮话讨厉纯欢心。叶凌霄很想上前凑热闹,却被胥凤仪拉着跟在后面。他不满地挣了挣,被胥凤仪轻轻掐了一把:“专心看戏!” 叶凌霄咂咂嘴:“有人跟你盯着同一条鱼呢,你可真沉得住气!” 胥凤仪却是一派云淡风轻:“我还没想好要鱼还是熊掌。” 口是心非!叶凌霄腹诽,用力翻了个白眼,不去反驳。 事实证明胥凤仪的担心是正确的。山庄后面的萤火虫很多很美,但五人赏萤确实过于热闹。从看到第一只萤火虫开始,厉纯便一路惊叹,拉着陆之遥指来指去,清亮的声音在幽静的树林里显得格外突兀。胥凤仪被她吵得心烦气躁,心想明明韩都雅也是娇憨的个性,却比她要可爱多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五人走到树林深处后,厉纯掏出手帕,要陆之遥和陈荪帮她捉萤火虫带回去玩。陆之遥没有答应,告诉她腐草化萤,流光易逝,劝说她让它们自由自在地过完短暂的一生。 厉纯却不甘心,理直气壮道:“这里有这么多萤火虫呢!我捉一点有什么要紧的?”她因陆之遥的不配合而感到生气,背过身去不理他。陈荪立刻大献殷勤,尽心竭力地帮她捕捉萤火虫。 胥凤仪看着厉纯手里拢成一包的手帕越来越亮,几乎变成一只小灯笼,映着那张灿烂如花的笑靥。她眉头紧蹙,想象中流光飞舞的梦幻意境被破坏殆尽,便再也没有心情留在此地。胥凤仪扯了扯叶凌霄的袖子,低声要求回去。叶凌霄懂她心思,便点头同意,两人开始往回走。 陆之遥发现后面两人默不作声就要折返,担心他们不熟悉周围环境,便要上前陪他们回去。可才走了两步,便听到身后哎哟一声,惊得树上老鸦一阵乱叫扑腾。他回头一看,厉纯摔倒在地上,一脸幽怨地望着自己。陈荪慌忙跑过去扶她,满脸紧张地关切道:“怎么了?疼不疼?有没有受伤?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厉纯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没事没事,就是脚崴了。”她说着拈起压在手掌下的手帕,看到上面惨不忍睹的萤火虫尸体,立刻嫌恶地甩到一边,满腔委屈道:“萤火虫都死了!” 陈荪安慰她道:“没关系,回头我再叫人来捉,捉一大袋给你。” 厉纯没有搭话,楚楚可怜地望着陆之遥:“陆哥哥,我走不动了,你可不可以背我?” 陆之遥迟疑了一下,被陈荪抢白道:“我背你吧!” 厉纯狠狠剜了他一眼:“你这么瘦弱,我怕你摔了我。”说着朝陆之遥伸出手去。陈荪气结,却又无可反驳。 陆之遥几乎是怀着歉意看了陈荪一眼,然后上前背起厉纯。厉纯高兴地搂着他的脖子,脸贴在他背上,话里满满的得意:“陆哥哥,我早就想让你背我啦!” 陆之遥忽然想起背另一个人时,背上一片温热的感觉,抬头看去,发现那两人早已走远了。 第32章 请君入梦探究竟 当晚,胥凤仪没有睡好。她想起小时候和胥锦麒一起在荷塘上看萤火虫。两人躺在小船里仰面朝天,眼里是璀璨星河,耳中是蝉噪蛙鸣,鼻尖萦绕着荷花荷叶的清香。萤火虫像打着灯笼的小小精灵,在荷叶间穿梭。胥凤仪窝在兄长怀里,被晚风吹得昏昏欲睡,但不久就被蚊子咬醒了。她委屈地向兄长抱怨,兄长便笑着卷起袖子,说要转移蚊子的目标。直到两个人都痒得扛不住,这才打道回府,胥锦麒还因此被父母数落了一通。 胥凤仪辗转反侧,忽而又想起胥锦麒第一次带她去眠云谷看萤火虫,当时的情景她毕生难忘。而眠云谷离药庄不远,她决定第二天就去眠云谷看看。 次日,叶凌霄和胥凤仪一道下山,二人在岔路口分道扬镳,叶凌霄回钟陵,胥凤仪则去了药庄。 到药庄的第一件事是检查药库。幸亏她之前带工匠来修缮加固过,经历了昨日那样的雷暴,库中药材依旧完好。但是地里种植的药草还是遭受了一些损失,而时至盛夏暑气摧生,已来不及补植。胥凤仪命人去山脚的村庄察看灾情,自己看着药奴在田间补救,心里默默盘算着要到外地采购多少才能补上缺口。 入夜后,胥凤仪提着灯笼独自出了药庄。她知道妙吟就在附近暗中护卫,因此心安理得。从药庄到眠云谷有一条小路,是当年胥锦麒开辟的捷径,平常无人走动,荒草埋掩,人迹罕至。胥凤仪沿着小路走到谷口,忽觉妙吟来到身边,轻声提醒道:“谷中有一人。” 胥凤仪暗暗吃惊,眠云谷四面草木葱郁,地势低洼隐蔽,向来无人问津,怎会突然被外人发现?她思索片刻,想到了陆之遥。会不会是陆之遥?她不由得激动,带着妙吟向前走去。 走出几丈的距离,她终于看到溪边那个淡蓝色的身影,虽然模糊,她却再熟悉不过了。她吩咐妙吟退远一些,然后继续向那人走去。那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见是胥凤仪,一怔之后不禁莞尔。 胥凤仪看着他微微一笑,慢慢向他走去。她不疾不徐,不慌不忙,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陆之遥看着她穿过草地走向自己,突然一阵忐忑。而那人步履坚定神色淡然,顾盼之光似将他缠缚,不容置疑,不可抗拒。他迎着她的目光,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胥凤仪在他回眸一笑的瞬间便开始相信,这就是她无可逃避的命运。既然上天如此安排,是捉弄也好,是成全也罢,她决定全力以赴,绝无怨言。 她走到陆之遥身边点头示意:“你也来了!” 陆之遥嗯了一声,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他沉默了片刻,原以为会尴尬,但却意外地发现并没有。溪水潺潺流淌,草地里的萤火虫稀稀落落,像散逸其间的露珠,偶尔反射出一点微光。 陆之遥再次看向胥凤仪,胥凤仪也恰好抬头看向他。她伸出食指在唇间轻轻一点,然后提起灯笼吹熄了蜡烛。眼前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两人眨了眨眼睛,努力适应幽暗的夜色。渐渐的,周围事物显出轮廓,慢慢变得清晰。草丛中一粒粒光点陆续升起,悬在半空中上下左右,如水中星影随波荡漾。星光幽浮,萤火明灭,像一场若即若离的心动。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溪流缓行,直到青草过膝。成群的萤火虫将他们包围,如斗转星移,却又触手可及。群山怀抱中,萤火虫们共同编织出一场温柔静谧的美梦。流光翩然起舞,追逐闪耀,像一场沉默的狂欢,一直到梦的尽头。欢愉稍纵即逝,而它们为此在污淖中蛰伏了一生。 胥凤仪忍不住轻叹,感慨造物神奇,它看似残忍,却又仿佛多情。叹息惊动了一片流萤,纷纷而起,随风熠耀。胥凤仪目光逐华而动,最终落在陆之遥的鼻尖上,那里停留着一颗星星,照着陆之遥的脸庞熠熠生辉。胥凤仪调皮地伸出手去触碰那颗星星。星星淘气地从她指缝间溜走,她的手指轻轻擦过陆之遥的鼻尖,追逐星星而去。 陆之遥愣住了,一点点的痒像电流从鼻尖蹿到心里。他伸手摸了摸鼻尖,转眼便看到那颗淘气的星星飞向另一位,在她眼前犹豫不决地逡巡了一阵,然后落在了她的头发上。陆之遥呆呆地盯着那颗星星,直到那人晃了晃脑袋,将星星吓跑了。 夜色越发幽深,狂欢终将落幕,梦境转为消沉。胥凤仪取出火折子点燃灯笼,转身踏上归程。陆之遥与她同行,两人似是不忍打破梦境,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直到出了谷口,胥凤仪停下脚步,说更深露重,请陆之遥去她那里将就一晚。 陆之遥有些迟疑,怕给她造成不便。胥凤仪半真半假道:“那里并非寒舍,而是胥家的药庄,有其他客房可用,陆公子大可放心。去那里暂住一晚,总好过你连夜赶回玲珑庄。” 陆之遥于是答应下来,跟着她往药庄走,但心中仍有疑惑,便问她为何会住在胥家的药庄。 胥凤仪道:“我告诉过你,我和胥家姑娘是亲戚。其实我也可以算是胥家人。” 陆之遥想不到其他可能,径直问道:“你是胥家门人?” 胥凤仪无声地笑笑:“不只是门人,这其中关系有些复杂。你应该知道石韬玉吧?” “当然知道。”陆之遥点头。但凡知道明前阁的人,恐怕没有谁不知道石韬玉。她是胥家第九任主母,是明前阁前身的主人。虽然已逝去百年,但她的心性才情,还有她与胥善则的爱情传奇,直到现在还为人称道。陆之遥联想到石青鸾的名字,恍然大悟:“你是石家后人?” 胥凤仪想,这话倒也没错。她点点头:“我在胥家学医问药,所以能自由出入胥家药庐和药庄。” 陆之遥不疑有他,点头信了。胥凤仪带着他走捷径,很快便回到了药庄。她看见一名药奴提着灯笼候在大门外,便知妙吟已先行归来。果然,药奴上前行过礼,便理所当然地领着两人往厢房去了。 药庄主要用来培植和存储药材,因此未设主室。药奴住在东厢,主客来时住在西厢。陆之遥的房间被安排在胥凤仪隔壁。药奴将他带到房里,送来茶水和梳洗用具,便退下了。 陆之遥梳洗过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脑海中不断浮现眠云谷的美景。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门外有动静,索性穿衣出门,发现胥凤仪竟坐在院子里喝酒。陆之遥很是诧异,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胥凤仪微微一惊:“陆公子也没睡啊?” 陆之遥看她心情很好,并非借酒消愁,点头道:“想着眠云谷的景色,睡不着。” 胥凤仪道:“我也是。”说完起身回房,转眼取了一只空酒杯来递给陆之遥,提起酒壶为他斟满,说道:“尝尝胥家的药酒。” 陆之遥抿了一口,发现味道奇特,说不上可口,但却勾着人想喝。他干了第一杯,好奇道:“这是什么酒?” 胥凤仪又为他斟了一杯,答道:“是安神的药酒。”她说着,将自己杯中残酒饮尽,再次斟满。 陆之遥正愁睡不着,听说可以安神,立刻仰头干了第二杯。胥凤仪见他牛饮,一愣之后有些生气,责备道:“这是药酒,哪有你这样喝的!” 陆之遥看着她笑笑。刚刚那杯灌得太猛,酒刚下肚,一股热气便涌上百会,人感到阵阵眩晕。他想自己可能有点醉,不禁感慨:“其实我酒量很好,大概是因为家传。” 胥凤仪好气又好笑:“醉酒伤身,不醉才好。” 陆之遥定睛看她,觉得视野总是模糊,像隔着重重雨雾看人,依稀只见轮廓。他诧异道:“这酒当真厉害,才两杯就醉?” 胥凤仪忍俊不禁,解释道:“不是醉,这酒有轻微的致幻作用,睡着了就好。” 陆之遥点头,估计再喝一杯便可安然入睡。但胥凤仪不再给他斟酒,他伸手要拿,她却将酒壶抢走了。陆之遥大约是真的醉了,他索性夺过胥凤仪那杯,仰头喝光了。 胥凤仪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扶着石桌起身,向自己告辞。她灵机一动,决定趁机求个明白,于是叫住他:“且慢!” 陆之遥神思有点恍惚,茫然地看向她。 胥凤仪正色道:“有些事我心里实在好奇。刚刚你喝了我三杯酒,我就问你三个问题,你要说真心话,如何?” 陆之遥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请问。” 胥凤仪想了想:“我看那位厉纯姑娘对你很是上心,你是否有意投桃报李?” 陆之遥苦笑着摇头叹道:“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罢了。” 胥凤仪挑眉:“那胥凤仪呢?因为两家婚约之事,想必你身边的人没少在你面前提她。且不论别人用意如何,你自己究竟作何感想?” 陆之遥听到这个名字便微微蹙眉:“我原本就不认识她,也不想认识她。” 胥凤仪扑哧一声:“那唐纾云呢?” 陆之遥沉吟了一下,语气很是坚决:“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朋友的妻子,其他的再没有了。” 胥凤仪感慨地点头:“我问完了。你好好休息吧!”说着收起酒壶酒杯就要回房。 陆之遥突然叫住她:“你怎么不问你自己?” 胥凤仪认真打量他一眼:“为何要问?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说完朝他一笑,丢下发懵的陆之遥回房去了。 第33章 娇儿手提金缕鞋 次日,陆之遥睡到日上三竿方醒。昨日那三杯毕竟是药酒,而他酒量上佳,酒品也不差,醒来后竟清楚地记得自己所作所为。陆之遥记起自己最后问的问题,竟然感到几分意外和迷惑。 药奴见他醒来,很快送来早点。陆之遥草草地吃了一些果腹,去找胥凤仪,发现她根本不在房中。药奴说她一早就去了药圃,陆之遥便沿路寻去。 胥凤仪指间把玩着一朵卷丹花,正倚在篱笆外看药奴清理腐烂的药草。远远地望见陆之遥,看着他沿田埂施施而来,穿过橙花灿烂的百合田。胥凤仪目不转睛地瞧了片刻,直到那人来到自己面前,月白色的衣袍上沾染了橙色的花粉。他拉起衣裾抖了抖,鲜艳的颜色依然醒目。胥凤仪微微眯眼,掏出手帕来替他拂了拂,多少还是留下了痕迹。 陆之遥笑容明亮,向她表示感谢。药奴在一旁刨出许多黑色霉烂的块根,他不懂,也不愿窥探胥家的事情,便忍住了好奇。他是来告辞的。胥凤仪并不客套挽留,亲自将他送出了药庄。回来后,她交代药奴尽快将损失理清后上报,然后策马回了胥家。 药庄的冯总管很快将庄里并山下药农的受灾情况汇总报了过来,说今年草药收成不足,约有三成的缺口,必须到外地采购。胥凤仪叫他与药庐的潘掌柜和负责采买的李主事对接,合计出要采购的药材品种数量及所需资银,列出清单给她过目,然后交由采买去办了。 了结补缺一事,胥凤仪本以为可以放松几天,没想到第二天便有不速之客登门,叫她十分意外。 来的是韩启微,只有她一个人,初进门时还好好的,一见到胥凤仪,立刻就红了眼眶,扑到她怀里呜咽起来。胥凤仪不明就里,见她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只好先抚着她的后背好言相劝。 在胥凤仪的记忆中,韩启微虽偶尔彷徨纠结,但毕竟能独当一面,为人冷静自持,品性温柔内敛。可这一次,她却哭得像个孩子,毫不顾忌人前的形象,任胥凤仪如何劝哄都停不下来。胥凤仪有些无措,只好先带她去厢房,等她彻底发泄完再行询问。 韩启微拽着胥凤仪不放,一直哭到天都黑透才慢慢收势。胥凤仪看着她那双肿得快要睁不开的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她隐隐约约猜到,让韩启微如此伤心的人,不是孟鲲便是韩都雅。 韩启微抽抽答答,终于肯开口说话,而她所说的虽然让胥凤仪吃惊,却又像是合情合理。她说,她看到妹妹一大早鬼鬼祟祟地从孟鲲的房间里溜出来。只此一句,胥凤仪便明白了一切,万分同情地看着韩启微,知道任何安慰都于事无补了。这一回,她不得不彻底死心了。 其实韩启微的伤心由来已久,从她对孟鲲一见钟情的那一刻起就无可避免,只是最近,她的日子才变得尤其煎熬。因为曾几何时,韩都雅还是懵懵懂懂地应付孟鲲,但是最近,她竟然开窍了。孟鲲一厢情愿的热烈追求已经让韩启微心痛欲裂,如今那二人两情相悦耳鬓厮磨,对她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 韩都雅的爱意其实有迹可循。孟鲲回夷云派之前,用第二顿饭的机会换取了随时看望她的权利。交换的过程幼稚可笑,更无公平可言,但双方你情我愿。之后孟鲲每隔几天便去韩家拜访,然后觍着脸在那里住上一晚。韩启微明知道他是为了妹妹而来,却还是一次次留下他。她饮鸩止渴似的,一面因他心碎神伤,一面却又克制不住盼望见他,见不到他时满心缱绻思念,待见到时却又故作姿态礼貌疏远,将自己那一颗心煎来熬去,几乎化为焦炭。 孟鲲时常缠着韩都雅。韩都雅的态度变化十分明显,与他拌嘴怄气的次数越来越少,安静相对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渐渐变成了习惯,但她自己似乎并未察觉。孟鲲不去点破,把她当小野猫般慢慢地驯化,他自信总有一天自己会彻底征服她。寻常时候,他们两个一见面,他总要去逗一逗她,好像看到她羞恼的样子就能多长一块肉似的。唯独有一次,孟鲲心情不佳,没有这么做。 那天没有发生什么特别严重的事,他只是无意中听到汪延和李豁的对话,说五卫统领和长老们如今都对他失望至极。孟鲲跑到韩家,坐在照影阁里发呆,如今韩家俨然已成为他休息的港湾。他并不伤心怨恨,他只是需要好好思考一番,为什么形势对自己越来越不利,要采取什么手段才能扭转局面。争议并不可怕,怕的是人心变了。他自知在年轻弟子中颇得人心,但真正的权力掌握在五卫统领与长老们手中,若想名正言顺继任掌门,必须得到他们的支持。 他反常的安静吓到了韩都雅,让她忍不住胡思乱想为他担心。她最近迷上了篆刻,正握着篆刻刀坐在一旁练习,因为分神看孟鲲,一刀下去失了准头,在手上划开一道口子,顿时血流不止,将印床全染红了。孟鲲猛地惊醒,抓着韩都雅的手心痛不已。他用力按住伤口止血,口中喋喋不休地责怪她太不小心。 韩都雅愣愣地伸出另一只手,抚了抚孟鲲的眉心,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怎么了?不高兴吗?我看你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 孟鲲第一次被她如此关怀,真是喜出望外。他惯会见机行事的,见韩都雅一脸担忧,索性皱紧眉头,显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何止不开心?简直伤心欲绝!本来想看看你心情还能好受些,结果你看你把自己伤成这样!真是什么都不顺心,气死我了!” 韩都雅哪里懂他那些拐弯抹角的心思,听他这样一说,不禁有些急了,忙信誓旦旦道:“我只是不小心而已,以后熟练了就不会受伤了。”她边说边观察孟鲲的脸色,见无好转,又道:“你别不高兴啦!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要不我送你个礼物?” 孟鲲简直受宠若惊,暗地里不住地懊恼,原来她这样天真稚趣的小丫头也会有母性,早知道他一开始就该用苦肉计。 韩都雅不知道那人已经开始在心里快乐地算计自己,认真思考过后说道:“我送你一枚闲印好不好?《南华经》里有写: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扶摇直上九万里。我就刻一枚‘扶摇万里’送给你,好不好?” “好!”孟鲲内心的狂喜无以复加,他既激动又感慨。韩都雅第一次对他有了明确的回应,她关心他的心情,主动提出送礼物来逗他开心。他一直觉得她不谙世事,没想到她却懂自己。这种理解或许无法用语言描述,但她挑选的那四个字不正是最好的表达吗?孟鲲但凡有一点点生气或伤心,如今也都因韩都雅烟消云散了。 韩都雅见他片刻之间换了满面笑容,一如往常的涎皮赖脸,不禁红了脸。她一时又别扭起来,支吾道:“反正我也要练习,嗯,我给梁哥哥也刻一枚好了。” 孟鲲将脸一板:“不许和我的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韩都雅眨眼想了想,“梁哥哥是谦谦君子,我就刻一枚‘君子如玉’送给他吧。” 孟鲲不禁有些妒忌,不满道:“我也是君子,我是‘伏波君子’!” 韩都雅认真道:“那我给你刻这四个字?” “算了算了,还是‘扶摇万里’好。”孟鲲心想,拿武林外号治印岂不可笑?他这一天已收获太丰,甚至莫名感到一丝患得患失。当晚他破天荒没有留宿,生怕自己会情不自禁。 孟鲲走后,韩都雅开始刻那枚“扶摇万里”的闲印。但刻了又削削了又刻,好几遍下来都觉得不太满意。她索性先刻要给魏梁的“君子如玉”,结果第一遍就完成了。之后她便开始专心致志地练习“扶摇万里”四个字。 韩启微眼睁睁看着妹妹像魔怔了一般,废寝忘食地反复研究那四个字,用不同的字体临摹,再刻成印,然后削平重刻。韩启微劝了几次,妹妹嘴上答应着,依旧全身心地扑在一枚印上面。韩启微问她才得知,这枚印是要送给孟鲲的,所以她才如此心心念念,几乎走火入魔。 韩启微意识到,妹妹对孟鲲是动了真心了。除此之外,她还从来没这样上心过。她终究是长大了,而且一旦明白自己的心意,便义无反顾全情投入。这一点,韩启微是万万做不到的,因为总有这样那样的矜持与顾虑。她为此感到怅惘,甚至有些羡慕妹妹。 孟鲲再次来到韩府时,韩都雅终于将两枚印都准备好了。她先将魏梁的印交给孟鲲,委托他转交,然后才在他期待的目光中郑重其事地亮出那枚“扶摇万里”。孟鲲看着漂亮的白玉方印,看到托着印的那只手手指上密密麻麻的伤痕,感到自己整颗心像浸透了蜂蜜。他将印收好,然后将韩都雅搂进怀里,掏出那条羊脂玉的小鲤鱼塞到她手里。 “投桃报李!这次你不能再拒绝我了!” 韩都雅没有再拒绝,红着脸将玉鲤收入怀中。孟鲲低头吻她的额头,她瑟缩了一下没有拒绝,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他犹豫了一下,又俯身珍而重之地去吻她的嘴唇,她也半推半就似的,生涩地接受了。孟鲲狂喜,顿时野心暴涨,克制不住想要趁胜追击的念头。于是当天晚上,他把韩都雅留了下来,在她浑身烙下自己的印记。 第二天早晨,韩都雅才想起担心被姐姐发现。她忍痛离开孟鲲的怀抱,披着衣服提着绣鞋,静悄悄地出了门,蹑手蹑脚地往自己房间溜去。但她没走多远,一抬头就看到韩启微站在院子里,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 韩启微的脑海中空白一片,只有一个念头浮现:逃。她狼狈地夺门而出。无意识地游荡了半天之后,她一路往钟陵奔来。 第34章 祸不单行风雨至 胥凤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韩启微。她无法体会韩启微的痛苦,道理毫无用武之地,劝慰有如隔靴搔痒。她于是送上漂亮的房间,舒适的被褥,精致的服饰,美味的食物,安排她出游散心,听些奇闻趣事,或欣赏乐舞表演。总之,让她去感受美好的事物,希望美好的感觉能驱散她心里的阴霾。 然而胥凤仪很快就没有多余的心思来照顾韩启微了,有更迫切的事情需要她去做——两个糟糕的消息在同一天传来。 第一个消息来时,胥凤仪正坐在花厅里摆弄瑶琴。她已经很久不弹了,一时兴起才取出来,正擦拭琴弦,还没来得及奏响。药庐派人来禀报说,爻山山脚下药农种植的草药几乎全被玲珑庄的陈荪预订了,而陈荪表示愿意将草药转卖给月升药庐,但却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价。 胥凤仪听完冷笑了一声,伸手轻轻拨动一根弦。她没有多说什么,只吩咐来人先回去。 第二个消息传来时,胥凤仪正温习指法。来的是明前阁的阁奴,禀报说前日有人到一苇堂花重金寻找仓山七孑,说有要事相托。巧的是仓山七孑之一的严荣几天前才去同春会馆谋事,于是同春会馆的人将客人带去见严荣。客人交代了任务,严荣接受了委托,同春会馆收了佣金。 胥凤仪试弹《梅花引》的曲调,头也不抬地问道:“什么任务?” “是……要赵明璋一家的性命。” 琴声戛然而止,胥凤仪抬起头来,目光凛凛:“为何现在才来禀报!”说完也无耐心听他回答,召来侍女收起瑶琴,然后下令召集明前阁的四名主事到议事厅。 明前阁最初只是胥家的藏书阁,后来才演变成江湖上举足轻重的“百业之首,朝外兰台”。前院迅速扩张以容纳不断衍生的机构,但文库一直藏于后院的樟树林中,与胥府后花园仅一墙之隔。平日里前院三教九流往来不绝,文库连带胥府全宅则被门人与护卫严密保护着,寻常人根本无法接近。此刻胥凤仪一声令下,明前阁的主事们便迅速从密道进了胥府议事厅。 明前阁初创时,胥善则设下三司一掌:司言传递消息,司墨治理文书,司贝管理钱财,掌律执行赏罚。胥善则又定下规矩,四名主事日常各司其职,大事服从多数,若形成对峙之势,则由家主参与决断。他将明前阁的宗旨定为‘藏书存史明前启后’,这意味着不仅要搜集已有文献,还要记录现世进程。由此,明前阁渐成消息汇聚之地,被称为“朝外兰台”。之后为平衡收支,向下分设一苇堂,有偿替人排忧解难;为网罗情报又建同春会馆,笼络各路江湖草莽,安排生计调解纠纷,明前阁因此又得“百业之首”的称号。如今它日益壮大,内里机构也越发复杂,早已超出胥善则当年预期,但治理仍是萧规曹随,未改旧时规制。 各位主事走进议事厅时,胥凤仪已端坐正中,面上带着忧虑,手指连敲桌面。四人相互看了一眼,明白今日事态严重。记得上一次胥凤仪召集他们,还是为了胡定一与孙家一事。 四人纷纷入座,胥凤仪质问道:“仓山七孑受雇之事,为何今日才来禀报?” 四人一阵沉默,无人愿意率先出头。半晌,司墨终于开口:“此事前日发生,当时无人上报。只因客人先去了一苇堂,最终佣金却全部给了同春会馆,一苇堂不服,昨日才报给了周司贝。周司贝让他们协商,但两边管事各执一词,后来起了冲突。今日司贝叫我们一同参详看如何分配,大家这才知道。” 胥凤仪看向他:“既然刘司墨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么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才好?” 刘司墨不知该如何回答。其实他只比胥悯小几岁,应该算胥凤仪的长辈。他本是个耿直书生,文风严谨,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曾经考中进士供职翰林,但因不通人情世故被同僚排挤,一气之下辞官而去。他因向往明前阁藏书拜入胥家,后来被胥悯拔擢为司墨。这位司墨对历史十分敬畏,处理记录时谨小慎微,凡汇编成文者,必多方再三求证。胥凤仪虽欣赏他的态度,却不喜他的效率。偏偏读书人的毛病他一样不少,顽固教条,天真清高。他觉得自己在这小丫头眼里必不讨喜,但也绝不愿为了讨喜去迎合,所以洁身自好,行事更加慎重,生怕被抓住错处。眼下这事敏感,他面对胥凤仪的询问,更加不肯轻易回答。 胥凤仪见他不语,目光从另外三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司言脸上。 吴司言惭愧道:“此事我有责任,严荣出现得蹊跷,我却没能警觉,实在难辞其咎。我已派人去查那位客人,目前只知道他说话是云中的口音,还未有其他线索。但他指明要仓山七孑,目标又是沧南六姓之一,我觉得不是仇怨那么简单。” 胥凤仪叹了口气:“到底为什么会接下这单生意?” “他最初是委托一苇堂寻找仓山七孑,此事本无不妥。只是后来到了同春会馆才出问题。” 胥凤仪冷声道:“很好!不仅那位客人,所有经手的人都要查。” 刘司墨见她神情严峻,问道:“姑娘是觉得我们自己人有问题?” 胥凤仪皱着眉头不说话。明前阁一向中立,虽然偶尔也经手人命交易,但总是特别慎重,起码要占一个理字。而赵家与胥家虽无深交,毕竟是沧南六姓之一,又不曾作奸犯科,万一真的出事,明前阁难辞其咎。况且物伤其类,其他世家恐怕会因此迁怒于明前阁,甚至敌视胥家。 吴司言察言观色,犹豫了一下提议道:“要不我们将消息透露给赵家,让他们早做防范?” 胥凤仪尚未有所表示,秦掌律便在一旁道:“不可!我们已促成这桩生意,而消息正是从生意中得来。如果泄露出去,便成了我们出卖客人蓄意破坏,如此自相矛盾毫无诚信,明前阁的声誉也难保。谁要敢这么做,必当重罚!” 吴司言皱着眉头看他:“难道就袖手旁观?” 秦掌律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早在那人找上一苇堂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无法撇清了。” 一直沉默的周司贝开口道:“要不是佣金一事起了争议,只怕我们还蒙在鼓里。这其中一定有阴谋!” “你又怎知佣金的争议不在对方算计之内?”秦掌律叹气,“如今骑虎难下,但规矩总要守住,不能为赵家破例!” “这么说来,对方应该很了解明前阁,恐怕是有备而来。”吴司言心中一凛,说话间迎上胥凤仪的视线。二人目光短暂交会,他顿了顿道:“姑娘,我觉得是时候整顿一番了。” 另外三人听了这话,似乎并不意外。毕竟吴司言与他们不同,是唯一一个由胥凤仪任命的主事。他出身寒微,混迹江湖阅历丰富,惯会察言观色,一张嘴巴舌灿莲花。只因他厌倦了漂泊,就在钟陵摆了个说书的摊子,想将走南闯北的见闻拿来换个温饱,岂料得罪了本地同行,被人下黑手打得半死。巧在他去月升药庐治伤时胥凤仪也在,他哄骗郎中逗乐,被胥凤仪注意到,便引他入明前阁。之后前任司言处理孙家灭门一事有所失误,胥凤仪便挑中他来替代。他视胥凤仪为伯乐,钦之慕之,觉得其他三位主事出身好过自己,又是前任家主留下的,暗地里瞧不上自己,因此平日行事总憋着一股气,要给胥凤仪和自己争脸。另外三位也都明白,他可算是胥凤仪的心腹,他的话八成就是胥凤仪的意思。 议事厅里沉默了许久,胥凤仪终于缓缓点了点头,顺水推舟道:“摊子越来越大了,是该好好整顿一下。”她看向秦掌律:“请掌律统筹吧,先修一修规矩。像一苇堂和同春会馆争利这样的事,以后不许再有了。”又对另外三人道:“你们也多费心,有事尽早报与我知。” 四人纷纷点头。吴司言担忧地看着她:“那赵家的事呢?” 胥凤仪似乎已有对策,从容道:“这件事你们暂且别管。回去约束下属,行事都警醒些。” 四人果断应下:“是!” 胥凤仪看着他们,终于露出一个微笑。她没有告诉他们,明前阁有不得不守的规矩,她自己也有不得不拿的主意,明前阁不能出面,别人却可以。 这一件事有了眉目,玲珑庄的麻烦却还未解决,然而采购药材这件事是药庐内务,并非明前阁能够干预的。胥凤仪不打算征求他们的主意,多嘱咐了司言几句,然后便让大家回去了。 次日,药庐的李采买将药材需求与玲珑庄的条件汇总呈上。胥凤仪命人将药庐潘掌柜、药庄冯总管和胥府石总管也一并叫去了议事厅。李采买说完,她问众人的意见。 冯总管道:“药材是非买不可的。今年受涝灾影响,就算把药庄和药农的收成都算上,恐怕都不够。” 石总管不接触药庐的生意,因而沉默着。潘掌柜忧虑道:“我本想和药农们商量,在玲珑庄出价的基础上再加一些,让他们还将药材卖给我们。但涨价容易降价难,这道口子一开,只怕今后他们得寸进尺。万一有人趁机哄抬药价,我们就更被动了。” 众人闻言默默点头。李采买拿出自己的掌上算盘,噼噼啪啪拨了一阵,对胥凤仪道:“药材是要买,无非是在本地买还是外地买的差别。如今缺的这几味药说是爻山特产,亓山其实也有,但品质略逊。若从亓山购进,总的花销除了买价还需加上水陆运输的成本,这么一来就比陈荪的要价还多出两成,如此外购并不合算。” 胥凤仪赞赏地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们还得从陈荪那里买。” 李采买不甘心:“难道就任由他欺负到我们头上?” 一直沉默的石总管突然出声:“那些药农原本都是佃户,这次为何敢帮着外人背叛胥家?” 此言一出,其他人皆看向他。胥凤仪有些意外:“那一片地是家里的?” 石总管点头,见其他人神情茫然,笑起来:“这事由来久远,看来只有我这老人家知道了。那一带从前朝起就是胥家的土地。改朝换代之际,不少流民到此定居开垦。九代家主宅心仁厚,听之任之。后来此事便渐渐被遗忘了。” 冯总管诧异道:“竟然连我也不知此事!”又问石总管:“可有地契?” 石总管点头:“本朝之初重新去府衙备过案,新旧地契现在一起保管着。” 李采买兴奋地一拍大腿,向胥凤仪建议道:“这下好办了!姑娘,我们手上有地契,大可直接去找那些药农,叫他们退了订金,以后药材只许卖给药庐!” 冯总管点头:“有了地契,不怕他们不答应。” 胥凤仪没有立刻回复,沉吟片刻,竟然摇了摇头:“不必,我们就从陈荪那里买。” 第35章 巧手腕拨云见日 众人皆愕然。石总管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我们明明有筹码在手,姑娘为何如此?” 胥凤仪神色泰然:“因为有利可图!”她转向李采买:“以前药农分散,我们没有订立契约,才让人有机可乘。今后与玲珑庄做生意,必须立下契约书。” 李采买不解地看她:“姑娘这是打算长期向玲珑庄采购吗?” 胥凤仪颔首,无视其他人脸上的惊讶:“只要将来货源稳定,价格可以在他们现在开价的基础上再上浮一点,期限可以定五年到十年。” 李采买觉得自己有点迟钝,还没参透胥凤仪的用意。他提醒道:“期限如果太长,定金也会受到影响。” 胥凤仪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为显示诚意,我方可以付一年总款为定金。” 众人咋舌,都怀疑自己听错了。李采买简直目瞪口呆:“这样的条件,玲珑庄会答应吗?” 胥凤仪笃定道:“玲珑庄初建,陈荪谋利贪功,会答应的。” 潘掌柜焦急地插嘴:“这样我们岂不太亏!” 胥凤仪笑着睨了他一眼,眨眨眼睛:“确实有点亏。” 众人听她这么说,以为她要改主意。谁料她略一思索,又开口道:“既然我们愿意提前付这么多定金,讨价还价也就有了余地。就跟他们约定,这五年内不得提价,写在契约里。”她说着交代李采买:“我记得你跟府衙的王主簿私交不错。立约的时候,请王主簿一同前去做个见证。至于契约的格式,既然官府有现成的买卖文书,我们就参照着写。药材的种类、数量和品相要求,交付的钱款期限,还有定金与违约条款等全都要仔细写清楚!” 李采买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她。以前虽不曾与药农签订契约,可他行事一向严谨,负责采买的时间也不算短,对于采买时需要留意的事项都烂熟于心。何况他也不是毫无见识,对于买卖文书中该写明什么样的条款,总还不至于需要她来耳提面命。李采买一边纳闷,一边有些委屈。 胥凤仪盯着他,郑重申明道:“这份契约必须是有官府押印的红契,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李采买起初仍有些懵懂,但当对上她深邃的目光,电光石火间终于恍然大悟。 胥凤仪见他神色舒展开来,笑着点了点头。她眼睛一转,调侃道:“我记得官府的文书里,违约之人除了要赔款,还可以约定由官府杖责。这一条立契时倒可以适当做些让步,毕竟和气生财,上升到刑罚就不太体面了。” 李采买微笑起来,点头称是。 胥凤仪见他已完全领会,向一旁潘掌柜叮嘱道:“你帮衬些,务必尽快将此事办妥。” 潘掌柜也渐渐明白过来,终于放下心中质疑松一口气,郑重其事地点头。 气氛有所缓和。冯总管也想通了,忍着笑抖了抖眉毛,扭头看向石总管。两人都猜到了胥凤仪的打算,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石总管是家里的老人,曾经辅佐过之前两任家主,如今看着胥凤仪如此行事,不禁深感欣慰。 “条件如此优厚,陈荪会不会怀疑?”潘掌柜仍有些不放心。 胥凤仪看看他和李采买:“那就要看你们怎么做了。” “明白了,姑娘放心!”李采买显然胸有成竹。见胥凤仪眸光冷厉,他又想起一桩事来,提醒道:“姑娘,其实并非所有药农都被玲珑庄收买。据我所知有两户人家拒绝了陈荪,还是愿意与药庐做生意,也算得上有情有义了。” 胥凤仪微微颔首:“我明白。”对此,她心中也早有计较。五个人又商量了一阵,帮李采买彻底梳理一遍契约文书的要点,然后便各自散了。 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胥凤仪一时半刻无法轻松。她独自一人在议事厅中静坐了片刻,然后出门往荷塘走去。来到荷塘边,她看到正坐在不远处凉亭里的韩启微。 韩启微看到胥凤仪,起身朝她走去,关切地问道:“你这两天好像很忙,没事吧?” “现在没事了。”胥凤仪微微颔首,“我看你心情好了很多。” 韩启微淡淡一笑:“若毫无起色,岂不枉费你的心思?” 胥凤仪舒展眉目,与她一起沿着水边漫步:“过几天我可能要出一趟远门。” 韩启微明显怔了一下,小声问道:“你是要我回去?” 胥凤仪道:“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 韩启微瞬间红了眼眶,踌躇半晌才道:“我,我不想见他们!” 胥凤仪拉起她的手:“连妹妹和家也不想要了?” 韩启微面露难色,支吾道:“不,不是……” 胥凤仪怜惜地望着她叹气:“启微,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既然对孟鲲有意,那你为他做过什么呢?” 韩启微猛地抬头,看着她愣住。胥凤仪的目光深深看进她的眼里,几乎直达心底:“你有没有试着争取过他?” 韩启微沉默着,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胥凤仪神色微舒:“所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你若想要丰收,为何没去耕耘?如今颗粒无收,你又要难过,何苦呢?” 韩启微低着头不说话,但胥凤仪看到她跌落的眼泪,不由得深深叹息。她扭头看向荷塘:“其实你我非常幸运,既为一家之主,婚姻之事总有选择的余地,不必受人摆布。喜欢是情不自禁,而孟鲲虽好,却未必适合婚配,我想你心里也是明白的。他与都雅已经私定终身,而你是都雅的姐姐。该怎么做应尽快想清楚,逃避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韩启微心中苦不堪言,却又不得不承认她说的道理,抬头见胥凤仪脸上心有戚戚的表情,不禁一阵怅然。 二人一时无话可说。良久,还是胥凤仪打破了沉默。她道:“我突然想起,霞圃的芍药里面有一棵粉色的台阁,我很是喜欢。药庄虽然也有芍药,可都是药材,花型花色都差远了。我一直想跟你讨那棵台阁,但又觉得不好意思。” 韩启微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及芍药。她自己也很喜欢那棵台阁,但却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原来你也喜欢那棵台阁,那等我回去叫人挖出来带给你。” 胥凤仪含笑挑眉:“毕竟我是夺人所爱,你竟答应得这样痛快?台阁罕见,你舍得?” 韩启微认真地点头:“我喜欢的花你也喜欢,这不也是一种缘分吗?何况你爱花惜花,一定能照顾好它,它也算得遇明主了。”她说着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胥凤仪的用意。 胥凤仪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微微颔首道:“你舍得就好!” 第二天,韩启微便向胥凤仪告辞回云中去了。回到家中时,韩都雅和孟鲲都不在。她在霞圃中默默坐了许久,最终命人拿来花锄,亲自挖那棵粉色台阁。她小心翼翼地将芍药连根带土从地里刨出来,确认过没有损伤,拿荷叶层层包好放在箩筐里,命人好生送到钟陵胥府。 孟鲲和韩都雅回到韩家时,见韩启微坐在客厅,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韩都雅又愧又窘,惴惴不安,下意识要往孟鲲身后躲。韩启微见她畏畏缩缩,叹了口气看向孟鲲,强迫自己开了口:“孟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和都雅成亲?” 孟鲲没想到她这样开门见山,打量之下感觉她似乎与以往有所不同,但又无法言喻。不过她愿意成全自己与韩都雅,他对此十分感激。于公于私他都希望能尽快与韩都雅成亲,于是坦率道:“自然是越快越好!姑娘若同意将都雅嫁给在下,在下便立刻派人着手筹办婚事。” 韩启微心里还是隐隐作痛,但她强忍下来,表面不动声色。她想起孟鲲离家出走的事情,觉得不放心,问道:“你义父同意了?” 孟鲲笑笑:“我已得到他的首肯,可以自己做主。” 韩启微见他胸有成竹,牵动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再看韩都雅明明欢欣雀跃却抿着嘴唇强作镇静的样子,心中竟也生出一点宽慰。她垂眸点头:“那就这么定了。”话音刚落,就见韩都雅已按捺不住跳起来去搂孟鲲的脖子,韩启微慌忙起身,匆匆离开客厅。身后传来两人的欢声笑语,她忍了又忍,还是红了眼眶。 那棵粉色台阁送到胥府时,李采买正向胥凤仪禀报,说陈荪软硬不吃,直到听说胥家愿出一年总款为定金,这才勉强答应,于是契约就这么定下了。王主簿全程见证,文书一式两份,双方各执一份作为凭据。胥凤仪将契约拿在手里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恰在这时芍药到了,胥凤仪便让李采买回药庐去,又叫人传信给冯总管与石总管,自己则坐在亭子里看花奴种芍药。 此时已是六月下旬,荷塘里碧波翻滚,红莲白荷绰约其间。日落西山,云霞漫卷,晚风徐来,吹乱一池清芳。胥凤仪伸手摸着芍药蔫软的叶子,嘱咐花奴白天记得遮阳。 当晚便雷声隆隆,到了四更天果然下起大雨。等到天亮之后,芍药已重新舒展枝叶。花奴给芍药搭了个架子,系上黑纱用来遮光,过了五天才撤掉。胥凤仪看着精神抖擞的芍药,心情很是愉悦。 玲珑庄的人这几天心情恐怕不太好。她这么想着,就更愉悦了。 第36章 攻心计趁危取利 陈荪这几天的心情糟透了。 陆之遥不知道得了什么消息,突然向厉峥和陆之透告假。那两人一心扑在对付月升药庐的事情上,无暇应付其他,草草问了几句,也不计较他未定归期,就放他离开了。 陆之遥离开爻山之后,厉纯失了乐趣,又无法跟随而去,心里闷闷不乐。她对别人倒好,只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却莫名其妙迁怒于陈荪,对他的态度尤其恶劣。 陈荪无奈,不知道自己又哪里得罪了她,只能忍着不去计较,暂且躲开她。但厉纯发脾气还只是小事,很快他就被药材生意弄得焦头烂额,根本没空去想她了。 这几天,陆续有药农前来退还订金,不愿再将药材卖给玲珑庄。陈荪威逼利诱,却无力挽回。厉峥夫妇很快知道了此事,责怪他办事不力。陆之透尚且留着三分情面,只是说话夹枪带棒,叫他心里不舒服。厉峥则直接冲他发了脾气。 陈荪觉得委屈,心里十分不甘,又感到后悔。因为药农众多,当初他付的只是订金,并没有和他们一一立下文书。他打听过,以前胥家也没有和那些药农签订契约,所以自己才能乘虚而入。他原本是有过立契的念头,可药农们散漫惯了,总觉得要他们签字画押是准备了什么圈套,满心的不乐意直接都堆在脸上。立契的事因此被耽搁了,等陈荪再提的时候,甚至有药农开始怀念以前胥家的大气,对陈荪冷嘲热讽起来。他们不合作,陈荪又怕收不到药材,只好就此作罢。他万万没想到这些药农居然会反悔。而他没有契约,便没有办法强迫药农将药材卖给自己。 陈荪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便向药农追问,这才得知他们的那些土地原本就是属于胥家的。以往他们的药材直接卖给月升药庐,所以胥家从来不提佃租一事。天长日久的,大家都忘了这回事。如今他们将药材卖给了别人,胥家便派人拿着地契上门收租,还要他们将往年的也一起补上,否则就要收回土地将他们驱逐。陈荪购买药材的价格虽然比以往胥家收购的价格要高许多,可要拿来支付这么多年积累下的佃租根本不够。这些药农世代扎根于此,当然不愿背井离乡,因此纷纷选择了退订。 陈荪意识到自己被算计了。回想当日去药庐商谈,原来一切都是胥家设下的陷阱。 那天,李采买请他到药庐商谈。陈荪看着对方送来的请帖,言辞谦逊,姿态不可谓不低。他一边得意,一边不忘告诫自己不可大意轻敌,然后胸有成竹地前去赴约。 到了药庐,李采买先是好酒好菜地招待他,又拿出自己珍藏的名茶要送给他。陈荪知道这些都只是拉拢的手段,心里不屑,面上从容应对。酒过三巡,李采买一张脸涨得通红,开始拉着他称兄道弟。陈荪心想他做这些只是为了谈成这桩生意罢了,管他真情还是假意,反正自己铁了心咬着那几个条件不放,任他人情大过天去。 喝到酒酣耳热,李采买开始吐苦水。陈荪毫不意外,只暗暗觉得好笑,本以为胥家那么大的家业,家里的管事行事应该不落俗套才对,没想到也这样缺乏新意。李采买只管诉苦,陈荪姑且一听。李采买显然还有几分清醒,虽然满腹牢骚,也只哭自己难做,却不敢说胥凤仪一句不好。陈荪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都被他语焉不详地搪塞过去了。陈荪暗想,说不定那胥凤仪真如传说中一样神秘,连李采买也不了解其人。 吐完苦水,李采买摆出一脸逼不得已的愁苦模样,好言好语地劝陈荪把价格降一降。陈荪提了提精神,心想终于进入正题了。 他当然不愿轻易退让。在正式出手之前,他周密地计划过,还设身处地地考虑过胥家可用的对策。他想,月升药庐终究不能缺了药材,如果不从自己这里买,那就只能另找货源替代。如果是这样,沧北药商是最好的选择。陈荪于是认真研究了去沧北采购药材的成本。除了药材本身的价格,还多出一块水陆运费,这样一来,成本大大增加,还不如直接在本地采购。陈荪得出了结论,觉得沧北药商不足为虑,因而有恃无恐。 李采买劝说无果,脸色不太好看。他一改之前殷勤的态度,变得有些强硬起来。他对陈荪道:“整个沧南,只有我们月升药庐有能力消化你全部的药材。如果你不愿意降价,我们也可以不买,改从沧北进货。没了我们这样的买家,你那些药材恐怕就只能白白烂在地里了!这样的损失,你们承受得起吗?” 陈荪听得出他在威胁,也明白他这番道理不假,心里免不了慌了一下。但他仔细一想,商人逐利,胥家总不至于傻到为了争一口气多付两成成本。他想李采买只不过虚张声势罢了,便笑道:“阁下说笑了。如果你们改从沧北购买药材,付出的成本比直接买我的还要高。胥家应该不会为了赌气,就做这样的亏本买卖吧?” 李采买冷笑了一声:“有何不可?虽然我们会亏,可你玲珑庄亏得更厉害。胥家根基深厚,别说亏损这一次,就算连亏个三五年,也没什么好怕的。更何况,胥家还有其他赚钱的产业,可以补贴药庐。而你玲珑庄呢?初来乍到,根基未稳,这么折腾一次,恐怕就彻底垮了吧!” 陈荪被他说得冷汗涔涔,转念一想,不由得庆幸自己没和那些药农签订契约。万一月升药庐真的不买他的药材,大不了他直接向药农毁约,如此最多也只损失那些付出去的订金,还不至于拖垮玲珑庄。只是这样一来,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法向厉峥和陆之透交代。一想到要被苛责和嘲讽,他就觉得抬不起头来。 陈荪心里想得凶险,脸上还撑着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说什么也不肯让步。双方相持不下,谈判陷入了僵局。 恰在此时,潘掌柜派人来请李采买。李采买神色松动下来,朝陈荪干巴巴地安抚两句,便随来人离开了。陈荪觉得两人神色有异,起先并不在乎,可左等右等不见李采买回来,就越发觉得蹊跷,怀疑他故意晾着自己是另有阴谋。 陈荪越想越觉得坐不住,索性出门去寻李采买。 钟陵这家月升药庐是总号,也是胥家医药生意的发端,因此颇受重视。房屋虽然年代久远,但显然经常检修,保养得很好。庭院很宽敞,花圃里种着各种药草,但却没有采摘的痕迹,大概只是用来观赏的。陈荪兜了一圈没找到李采买,正犹豫是回去接着等还是直接走人,突然见一仆人端着茶盘走进不远处一间房。 陈荪见茶盘里是一只茶壶配两只茶杯,心下好奇,等那仆人拿着空茶盘退出房间,他便慢悠悠踱了过去。房间门窗紧闭,陈荪静悄悄站在窗下,听到里面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显然在安慰另一个,说道:“你也先别急,再问问别人。我就不信沧北只有他一家药商。” 陈荪听出这是李采买的声音,不由得一愣,忙贴近窗户细听。 另一个道:“话虽如此,但其他药商无论货源还是价钱,都比不上这家。以往我们若要从西北进货,也都是通过他。若能谈成,也能省却许多麻烦。” “你说的也有道理。”李采买叹息一声,有些愤愤不平起来,“我们和他也算是老交情了,如今我们有困难,他不但不顾念往日情分帮衬一把,竟然还要趁人之危,真是岂有此理!” “我们有求于人,他想从中多赚一些本来也无可厚非,可是非要订一个长达十年的契约,还索要总价的两成做定金,这就太离谱了!这简直是落井下石!实在太不厚道了!”那人的语气越来越激动,说到后来突然猛拍桌子。 陈荪在窗外也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他想果然还是不能小看胥家的人,他们竟背着自己偷偷在做两手准备,只可惜沧北那边的药商见利忘义,砸了这桩生意。陈荪忍不住幸灾乐祸,听到李采买连声安抚对方:“潘掌柜,你别激动,别生气!沧北的不行,还有玲珑庄呢!陈荪这会儿估计还在等,依我看,跟玲珑庄的买卖应该没有问题。” 潘掌柜道:“他们开的价也不低,能压还得压。” 陈荪心里冷笑,只听李采买说:“我尽量吧。其实压不下去也没关系,反正他不知道我们的底线。” 陈荪眉头一皱。李采买的语气很轻松,仿佛根本不介意自己开出的价码。他心里一动,怀疑自己错估了行情,要价恐怕过于优惠了。这么一想便有些不甘,又有些庆幸,好在那两人不知道他听到了这一切。他怕被那两人发现,失去了这个宝贵的筹码,于是蹑手蹑脚地离开,不声不响地回了房间。 等李采买再次露面时,陈荪的态度强硬了许多。李采买有些莫名,仍旧是一番虚张声势,但陈荪怎么看都觉得他明显底气不足,说话也不敢太过绝对。陈荪故意露出不耐烦的样子,仿佛不打算继续谈下去。李采买见状,态度果然有所软化。陈荪暗自得意,趁机坐地涨价。一番博弈之后,双方终于达成一致。药材的价格还是按照陈荪最初的要价来定,但是胥家要支付一年总款作为定金,并约期五年。 李采买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脸上仍有些不情愿,但又无计可施。他像是怕陈荪反悔,提出要立红契。陈荪觉得自己已占尽好处,不妨给他些面子,于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两人各自带着下属去到官府,按照官府的文书样本立下契约,写明双方要求和责任。陈荪得意洋洋地在红契上签字画押,胥家当场付清了定金,契约立刻生效。 那时候,陈荪志得意满地看着手下人清点巨额银款,一边眼红胥家财大气粗,一边暗暗嘲笑胥凤仪无能,注定任他宰割。如今细想,原来从头到尾尽是圈套。他终于尝到了对方的厉害,悔恨之余心惊不已,因为红契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若买方不能及时付款,卖方可以没收定金,而若卖方不能履约,需将定金双倍奉还。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北宋的官方买卖文书,红契有官府押印,白契没有。 第37章 用心良苦盼如意 陈荪冲到月升药庐,李采买正和潘掌柜对账。见陈荪来了,两人笑逐颜开,忙吩咐伙计上茶。陈荪看着两人的笑脸觉得十分可恶,但自己如今处于劣势,不得不忍气吞声。 三人在客厅入座,茶水上齐,陈荪便开门见山,希望李采买能取消契约。 李采买故作诧异,问出了什么事。陈荪看着他明显幸灾乐祸的神情,心里恨着,脸上还要笑着,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原本在下是一片好心,打算替你们节省时间精力,将药材收齐后整理妥当统一交给药庐,但药农们突然决定以后还是直接将药材卖给你们。在下想了想,这样也好。既然如此,咱们之间的买卖关系也就没必要存在了。” 李采买一脸无法认同的表情道:“此言差矣!陈总管,我们还是很需要你们的帮助的,毕竟可以节省下许多时间精力。”潘掌柜听了这话,在一旁暗暗发笑。 陈荪脸色不好看,他本指望对方多少能给自己留些颜面,毕竟世事难料,聪明的生意人总不会把事做绝,但看李采买的反应,并不打算见好就收。陈荪已不敢轻敌,心想当务之急先将玲珑庄撇清,然后干脆坦然承认自己的失败,先将自己踩到尘土里,就不必再怕对方贬低。他痛心疾首道:“李采买别开玩笑了。老实说吧,这次的事情全是在下个人的主意,在下也只是想帮忙,顺便赚些辛苦钱罢了。怪在下考虑不周,竟因此得罪了胥家,还连累了那些药农差点无家可归。好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在下愿解除契约归还定金,今后绝不再染指药庐的生意。” 李采买毫不犹豫的戳穿他的意图,讥讽道:“陈总管真是仗义,千方百计地护着玲珑庄。不过预订药材付了那么多订金,只凭你一人之力拿的出来?我想不久前厉庄主办寿宴收了不少礼金吧?肯定为订金贡献不少。连厉庄主都要遵从陈总管的主张,莫非这玲珑庄真正的主人其实是你?哎呀,真是失敬失敬!” 陈荪脸一阵红一阵白,自然不敢贪图玲珑庄主人的虚名。万一这话传到厉峥夫妻的耳朵里去,少不得又是一场风波。他赔笑道:“李采买误会了。玲珑庄的主人自然是厉庄主,在下只是个自作主张的下属,没想到邀功不成反而招惹麻烦,辜负了庄主厚望,实在惭愧,惭愧!” 李采买看着他一脸负疚的表情发笑:“要果真如此,厉庄主不会重罚陈总管吗?我听说厉庄主一向任人唯贤,而且赏罚分明。陈总管,你可要多保重!” 陈荪僵硬地笑着点头:“那是,那是,多谢李采买关爱。那契约一事?” “契约?”李采买耸耸肩,“契约不在我这里。” 陈荪鼻子上都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来,抬手随意地拿手抹了抹,追问道:“那契约现在何处?” 李采买一脸理所当然:“这样重要的东西,当然是在我家主人那里。” 陈荪心中的希望越发渺茫,那个授意李采买设计出这样圈套的人,会轻易放过自己放过玲珑庄吗?陈荪自问若异地而处,绝对不能放弃这个赶尽杀绝的大好机会。但对方毕竟是个少女,和厉纯差不多年纪,或许不会那么铁石心肠?或许自己可以当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心存一丝侥幸,问李采买道:“那可否麻烦李采买引见贵家家主?” 李采买一脸歉意地笑道:“真是抱歉,我们家主矜贵,从来不见外客的。别说是你,就算厉庄主亲自来了,她也是不会见的。所以,我们也爱莫能助。” 陈荪说了半天毫无收获,觉得对方分明是在耍弄自己,咬牙道:“那,究竟如何你们才愿意取消契约?” 李采买一摊手:“我们不打算取消啊。我们言必信,行必果!” 陈荪倏地站起身来,克制不住浑身颤抖,指着李采买和潘掌柜道:“你,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李采买白了他一眼,慢悠悠地站起来面对着他:“到底是谁欺人太甚?是谁先图谋不轨?” 陈荪语塞,噎了半天不得不软下态度来:“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李采买,得饶人处且饶人!” 李采买冷哼一声:“胜者才有资格给予宽恕,败者求饶就不必再摆高姿态了吧!”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陈荪自知无力扭转事态,于今之计还是要尽快决定继续履行契约还是违约赔款。损失已无可避免,只能尽量减少罢了。陈荪思定,对李采买和潘掌柜一抱拳:“既然如此,也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那在下不打扰了,就此告辞!” 李采买冷漠地回礼:“好走不送。” 看着陈荪灰溜溜地离开,潘掌柜担心地看了一眼李采买:“你可把他气得够呛!就不怕真的与玲珑庄结仇?” 李采买冷笑:“你以为对他们好点,他们就会感恩戴德?这个玲珑庄分明就是来者不善,叶少居然还给他们送银子!” 潘掌柜叹了口气:“叶家的事我们管不着。我只怕他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李采买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二天,陈荪带着礼物再次去见李采买。他递上中止契约的文书,承诺返还双倍定金。但玲珑庄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他拜托李采买向胥凤仪求情,希望宽限些时日。二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问题,陈荪便告辞离开,李采买则带着文书去见胥凤仪。 胥凤仪看着文书,听李采买说完事情的经过,赞许地点了点头:“还好,他还算明智。” 李采买笑笑:“他是没办法。要是选择继续执行契约,他们只能从外地购买药材,然后运回来按契约上的价格卖给我们,这样五年下来,恐怕比定金亏得还要多!” 胥凤仪一哂,翻了翻手中文书,觉得条款还不够详细,尚有许多漏洞。她提醒李采买,至少应该加上付款期限和逾期罚息的内容。至于其他要补充的,她让李采买拿主意。 李采买听着她的话点头:“我已经跟陈荪提过了。他叫我先来问过你的意见,还拜托我向你求情。” 胥凤仪笑着打趣道:“他拜托你求情,就没许你一点酬劳?” “许了。”李采买从袖子里掏出一把袖珍算盘,通体由玛瑙精雕细琢而成。他将算盘递给胥凤仪,笑道:“当着潘掌柜的面故意挤眉弄眼,生怕别人不怀疑我似的。” 胥凤仪伸手拨了拨:“好看是好看,就是比你原先那个重多了。”说着还给李采买:“收好吧,也算是个纪念。” 李采买坦然将算盘收好,又道:“我之前已经和王主簿打过招呼,这次立文书还要再麻烦他一次,等这件事结了请他喝酒。” “好。”胥凤仪点头认可,忽然记起他当日的提醒,交代道,“之前说过有两户药农没有将药材卖给陈荪,你去关照一下吧,以示赏罚分明。若还有其他事情,你看着办就行。我这两日要出趟远门,近期不会回来。” 李采买点点头,行过礼转身离开了。 临行前,胥凤仪去找叶凌霄。有部分药材需要从西北购买,运回钟陵时免不了要从沧江上过。叶家掌握着沧江这一段的漕运,胥凤仪想请他帮忙照看。 叶凌霄痛快地答应了,拍着胸脯叫她放一百二十个心。听说她要出远门,便好奇地向她打听。 胥凤仪原本也不打算瞒着他,坦白道:“我要去宜苏,听说陆之遥去了那里。” 叶凌霄对此表示惊讶:“陆之遥什么时候跑去宜苏了?” “走了好几天了。” 叶凌霄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这么说,这次玲珑庄背后搞鬼没有他的份咯?” 胥凤仪笑着横他一眼:“他像是这么不厚道的人吗?” 叶凌霄啧啧叹了两声,又觉得奇怪:“自从唐纾云成了赵夫人,陆之遥为了避嫌,和赵家就再也没有来往,对宜苏也几乎都绕着走,怎么突然又去了?” 胥凤仪犹豫了一下,坦白道:“不久前,我安排人向他报信,说唐纾云有危险。他大概是为了此事才去的。” 叶凌霄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我不懂你!唐纾云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你难道不清楚?他这么一去,更说明他还没有放下。你这是想给自己找不痛快,还是想给他找不痛快?”见胥凤仪一时不答,叶凌霄眉毛都耸了起来:“难不成你还想撮合他们俩啊?” 胥凤仪哭笑不得:“你想哪里去了?唐纾云是真的有危险!” “唐纾云有没有危险,关陆之遥什么事呢?那应该是赵明璋的职责。为人丈夫的,如果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还要依靠别人,这个人还曾经爱慕过自己的妻子,这对一个男人来说该是多么大的耻辱!”叶凌霄不认同地看着胥凤仪,“我实在不明白你这样安排的用意。” 胥凤仪耐心解释:“你说的我明白,但我有我的理由。一来,因为消息的来源敏感,我不能直接向赵明璋示警。二来,赵明璋的武功不算出众,除了陆之遥,我想不出还有谁既有能力又有意愿去保护唐纾云。三来,我还有一点小小的私心,我希望陆之遥能再见一见唐纾云。” 叶凌霄玩味地看着她:“你为什么希望陆之遥见唐纾云?” “如果永远不见,那么在他心目中,唐纾云永远在蔷薇丛中语笑嫣然,永远是令他心动的模样,越得不到,越显得珍贵。我不希望唐纾云变成他心底的珍藏。我要让他看看唐纾云为人/妻为人母的样子。” “难道他看过了,就能想通?” “不知道,赌一赌吧。我只尽我的份,至于能不能得到我想要的结果,那就要看天意是否成全。” 叶凌霄看着她豁达的样子,微微眯起眼睛:“我怎么总觉得你还有阴谋?” 胥凤仪笑起来:“你想多了。” 叶凌霄凝视她片刻,皱了皱鼻子:“我和你一起去。既然会有危险,我得保护你!” 第二卷:日月合璧 第38章 花好月圆别人家 陆之遥站在赵府门前。 卖葡萄的小伙子挑着扁担边叫卖边从他身边经过,殷勤地问他要不要买些葡萄尝尝。他抱歉地摇了摇头,继续看着赵府的匾额出神。小伙子觉得他奇怪,嘀咕着离开了。 将到七月流火的天气,太阳烘烤大地,风来也只是助长燥热。人人躲在家中避暑,街道上的生意越发难做。小伙子挨家挨户地敲门兜售,好不容易卖掉一筐葡萄。还有一筐都是挑挑拣拣后剩下的,卖相坏了,没人会要,丢了可惜,他只好带回去,准备自己吃掉。回去的路上,他再次经过赵府大门,发现那人还站在门外。小伙子仰头看看当空烈日,小声嘀咕着快步走远了。 陆之遥绕着赵家院墙走过一圈,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他回到大门前,拳头紧了又松,再三地考虑自己是否该去打扰。利弊之间,他拿捏不准,自觉有生以来从未如此举棋不定。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已经抬起手来要去敲门,可手指刚刚触碰到冰凉的门环,又迅速缩了回来,脑海中浮现一年前尴尬的一幕。 在烈日下耽搁久了,神思难免混沌起来,以至于面前大门突然被打开一条缝的时候,陆之遥竟没有躲开。 门里一个男人探出脸来,被陆之遥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脸色微微发白,一夫当关般的堵在门缝中,问他:“你找谁?” 陆之遥也吃了一惊,立刻为自己的唐突感到过意不去。他抱歉地笑了笑,拱手行礼道:“在下陆之遥,前来拜访贵府主人,请问他眼下是否在家?” “你就是那个洗梧公子?”男人听他自报家门,又看到他手中玄青色长剑,疑惑将他上下打量。诧异的表情里隐约还有些顾虑,他对陆之遥显得不太欢迎。 陆之遥有所感觉,脸上浮起一丝窘迫。面前这人看装束是个仆人,年纪大约四十来岁。陆之遥虽然不记得一年前曾见过这人,但赵家用人念旧,估计他在这里待的时日不短。向来仆随主意,他如此反应,恐怕赵家其他人也是同样态度。陆之遥觉得自己冒失,犹豫起来。 那人不知陆之遥的心思,踌躇着将门拉开些,对他道:“你稍等,我这就去禀报老爷夫人!”说完便转身,一路小跑去远了。 这下没了退路。陆之遥默默站在门口,赵府前院的景色一览无余。浓绿之中,几株月季花开如荼,倒是叫人耳目一新。他本以为此生不会再来,没想到一年后竟又故地重游。时间经过,明明在人身心之上留下痕迹,但眼前这方庭院,除了季节变换,风景与当年似乎并无不同,叫他生出一种重回往日的错觉。 赵明璋人还没有出现,声音却已远远地传来,语调里满满的喜出望外,问道:“陆贤弟来了吗?人呢?”话音未落,身影出现在游廊拐角处,昂首阔步地朝陆之遥走来。一年不见,他富态了许多,也从容了许多。 陆之遥笑着作揖,半是问候半是感慨道:“赵大哥,别来无恙?” “好!我很好!云儿也很好!”赵明璋上前拉他进门,“陆贤弟,这一别一年多,你怎么连个消息都没有?不是把愚兄忘了吧!” 陆之遥受宠若惊,任由他攥着手,对这份热情感到受之有愧,连连摇头道:“岂敢岂敢!” 赵明璋见他多礼,笑着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走,我们家里说话!”说着带他往客厅走,边走边吩咐一旁的侍女:“去叫夫人带小少爷出来,就说洗梧公子来了。” 陆之遥走在他身侧略微落后,默默地调整呼吸。 两人在客厅里坐下,侍女立刻奉上茶水。不消片刻,唐纾云款款而来,身后跟着一名侍女和一位乳母,乳母怀中抱着婴儿。陆之遥急忙放下茶杯起身,抬手作揖问好,余光匆匆将唐纾云打量了一眼。他称赵明璋为“赵大哥”,自然要称唐纾云一声“嫂夫人”,大概是因为初次这样称呼,甫一出口,语气居然有些生涩。他声音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默默掩饰过去。 唐纾云这一年养尊处优,更显丰满贵重。明媚的笑容一如往昔,只是多一层脂粉遮掩些许细纹,更添几分温婉柔和。少女神态不复,而多了为人母亲的慈祥。她落落大方地向陆之遥回礼:“陆大哥,别来无恙?” 陆之遥对她的改变感到有一点点意外,虽然早知时光必然留下痕迹,但亲眼见了她现在的模样,才意识到她的时间走得竟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快些,心里难免感慨。他垂着眼帘应好,目光转到孩子身上:“这就是小公子吧。” 唐纾云点头,说到孩子不无自豪:“不久前刚取了名字,叫赵琲。”说着让乳母将孩子抱到陆之遥跟前。 陆之遥凑上前去细看。那婴儿大概四个月大小,白胖粉嫩,穿着青绿色的细罗袄,水灵得仿佛新鲜摘下的莲子。陆之遥伸手在婴儿眼前挥了挥。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便追着转来转去,小脸上满是好奇的表情,小嘴努动了两下,发出啵的一记轻响。陆之遥看得心都酥软了,对唐纾云由衷地赞叹道:“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赵明璋和唐纾云走上前来。赵明璋伸手揽着妻子的腰看她,目光中尽是温柔怜惜。他道:“我与云儿最大的得意,就是有了这个孩子。” 唐纾云有些羞赧地别过头去,见陆之遥专注地打量孩子,眉眼中尽是笑意,显然十分喜欢。她很愉悦,怂恿道:“陆大哥,你想抱抱他吗?” 陆之遥高兴又无措:“我怕弄伤他!” 唐纾云柔声道:“不会的,你抱抱他吧。”说着示意乳母将婴儿抱到陆之遥跟前。 陆之遥留意到乳母托着婴儿的手势,有样学样地从她手中接过婴儿抱在怀里。唐纾云看着他谨小慎微的样子笑起来:“看来抱孩子也讲究天赋的!”说完略带娇嗔地看了赵明璋一眼。 赵明璋伸手点点妻子,满是宠溺的笑容。 陆之遥凝视臂弯里的婴儿,这样纯洁柔软,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奶香,对他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毫无防备,只是安安静静地瞪着一双大眼睛打量自己,嘴角仿佛还噙着一丝笑意。陆之遥微微张嘴卷起舌头弹了两下上颚,发出清亮的咯咯声。婴儿立刻瞪大眼睛,被这奇怪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他还没有长牙齿,也不懂说话,只能发出呀呀的怪语。陆之遥朝他眨眨眼,又故意弄出两声怪响逗他。只见婴儿转了转眼珠,突然咧开嘴笑了。陆之遥觉得眼前一亮,如拨云见日,整个世界都骤然明媚起来,自己也不由得笑出声,满心欢喜道:“孩子真可爱!” 唐纾云看着他不亦乐乎地逗孩子,感慨道:“陆大哥这样喜欢孩子,以后一定是个好父亲。”陆之遥只是笑笑,抱着孩子爱不释手。 可爱的孩子乐呵呵地笑了一会儿,忽然眉头一皱,眯起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唐纾云见状说道:“小家伙又要睡了。” 赵明璋松开手:“那你先带他回去睡吧,我陪陆贤弟叙叙旧。” 唐纾云点头示意乳母。陆之遥小心翼翼地将孩子交给她,目送一行人离开了客厅。 赵明璋招呼他入座,问道:“贤弟这次到宜苏,是路过还是小住?” “大概会暂住一段时间,之后还是要回玲珑庄的。”陆之遥说话间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开门见山。他严肃起来:“我这次前来,是想提醒赵大哥,恐怕有人想对嫂夫人不利。” 赵明璋面露诧异:“怎么会?这消息从何而来?” “是有人暗中向我报信。” 赵明璋微微蹙眉:“信在何处?上面是怎么说的?” 陆之遥神情有些不自然,解释道:“那人写了张纸条,只说唐纾云有性命之忧,也没有署名,趁夜丢进窗来。待我追出去,人已不见了踪影,所以我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身份。后来那纸条也被我不慎遗失了。”他说着,声音却越发底气不足,仿佛在心虚。 赵明璋满腹疑云:“以你的身手,对方竟能轻易逃脱?” “而且在玲珑庄如入无人之境。”陆之遥有些惭愧地感叹,“对方不仅武功不弱,轻功更是在我之上,来去无声无息。” 赵明璋看着他,目光意味深长:“就凭一句话,你就信了?” 陆之遥垂着眼帘,目光闪烁了一下:“我是想,宁可信其有,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赵明璋收回目光缓缓点头,若有所思道:“云儿从未得罪任何人,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对她不利?若真有其事,又为何不直接向我示警,却单单找上你?” “我也想不明白。”陆之遥流露尴尬之色。他抬头见赵明璋似是沉吟,目光却落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陆之遥意识到其中暧昧之处,怕他猜忌,便欲开口解释。 但赵明璋率先出声,神情坦荡:“你说的很对,宁可信其有,小心一点总不是坏事。多谢你前来告知,我这就叫府中护院加强戒备!”说着便招呼下人将管家找来。 陆之遥静坐一旁,听赵明璋如此这般叮咛嘱咐,心情稍稍平复。事关唐纾云,毕竟瓜田李下,他曾在暗中保护与现身示警二者间摇摆不定。如今看赵明璋有了防备,他终于觉得这次没有做错。 赵明璋安排好府中防卫,念及陆之遥的身手,诚恳地邀请他留下来襄助。他以情义相劝,看起来对于江湖上那些风言风语并不介怀。陆之遥心头一暖,从善如流地答应了。晚饭之前,他出门买了一对银脚环,补给孩子当见面礼。 等到夜深人静独自一人在房中时,陆之遥才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来。当日就是这张纸条,被藏在一只鲁班球里丢进窗来,向他暗示唐纾云有难。因为牵扯到陈年旧事,他不愿给赵明璋和唐纾云增添困扰,于是隐瞒了这部分实情。但这同时也成了最重要的线索,因为对于这段所谓的“旧情”,江湖上只有捕风捉影,真正清楚鲁班球这个细节的,除了当事人,就唯有叶凌霄。 陆之遥展开纸条细看,那上面被刻意染了血迹,如今已成殷黑色,字迹勉强可辨。那是一句古老的情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对叶凌霄疑虑颇深,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没过多久,叶凌霄也来了赵家。 第39章 出主意各怀其私 三伏天暑气蒸人,赵家的庭院里却凉风习习,这都要归功于先人的远见。当年赵老太爷决定在宜苏定居之后,不顾家人的反对,不惜耗费巨资邀请当时的园林名家来设计赵府。论占地规模,赵府其实是六姓府邸中面积最小的,可是园中布局极为讲究,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山水花木点缀其间,不空旷也不局促。衣食起居方便,景观赏心悦目。 赵府有一外一内两间会客的厅堂,中间由一段游廊连通。游廊外是花园,一边是蔷薇小径,一边是枇杷石井。赵家待客向来是亲疏有别,寻常客人只在外间客厅接待,少数地位不凡或交情匪浅的,才会请入内堂。而叶凌霄显然是后者,因此当他登门拜访时,无需赵明璋吩咐,门房便一面派人通传,一面领着人往内堂去。 赵明璋得了消息便往外迎客,两方在游廊上碰了面,相互行过见面礼,一同朝内堂走。胥凤仪默默地跟在叶凌霄身后,下意识往花园瞥了两眼。 花园里当然没有人,蔷薇花也早就凋谢了,如今只有浓绿一片,在烈日下顽强生长。胥凤仪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当年花园里那一幕是故事的断章,而她此行是为了续一个结局。 三人在内堂坐定,等侍女端上茶水,先寒暄了一番。赵明璋也叫唐纾云抱了孩子出来见客,揽着娇妻麟儿,便对着两位客人不无得意地炫耀。叶凌霄逗弄赵琲,发现孩子完美地继承了母亲的眉眼,口中称赞不已,并将事先早已准备好的护身玉牌送给了他。 胥凤仪也觉得小婴儿水灵可爱,只是不能以胥家的名义赠予正式的贺礼。她于是从随身锦囊中取出一把金豆子,当着众人的面包在丝帕里塞到唐纾云的手中,算作自己给孩子的见面礼。 赵明璋和唐纾云面面相觑,都只当她是叶凌霄的新欢,以为若非烟花女子,至多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女儿,却没想到她出手如此阔绰。 唐纾云收好见面礼,怂恿胥凤仪抱一抱赵琲。胥凤仪微笑着婉拒,坦言怕抱不好伤了孩子。唐纾云看到她脸上挂着颇有分寸的笑容,于是也不再强求。待过一炷香时间,她便带着孩子回房去了。 内堂的谈话终于进入正题。实际上是叶凌霄陪着胥凤仪前来,但明面上却是石青鸾跟随叶凌霄。他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宜苏的茂昌客栈账目有问题,在赵明璋提问之前表明了来意。 “叶少竟然亲自来查账,看来不是小问题。”赵明璋表示替他担忧。 叶凌霄点头:“之前派人来查过,但总也查不出原因,所以我只好亲自来一趟。”他刻意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始找借口:“我听说赵府园林设计得精妙,即使是三伏天气,园中也是清爽怡人。上次登门不觉得,今日才有所见识,果然比我的荣园凉快多了。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能在贵府借住两天避避暑气。” 赵明璋笑着答应:“叶少太客气了!叶家荣园号称沧南第一园,区区寒舍怎比得上?你肯屈就,我求之不得!” 叶凌霄抱拳致意:“多谢!” 赵明璋回礼,转而看向胥凤仪:“石姑娘也要一起留下来吧?” 叶凌霄点头:“正是,还要麻烦你替她安排一间房,最好离我近些。” 赵明璋点头:“那是自然。”说着便让家仆准备两间相邻的客房。 三人又坐着闲叙片刻,然后起身往中庭走去。行至游廊中段,便听到月洞门外传来风吟剑啸。赵明璋了然,对两人笑道:“真巧,有一位客人要向二位引见。” 叶凌霄看一眼胥凤仪,跟着赵明璋走到中庭。出了月洞门,眼前是一方池塘,水上平桥曲折延伸,像一道裂痕贯通南北两岸,中间有一座凉亭。池西有一座水榭,里面人影飞掠,正是剑声的来源。叶凌霄和胥凤仪相视一笑。 赵明璋领着二人往水榭走去,余光瞥见北岸院门内匆匆离去的人影。 胥凤仪的目光几乎无法从那道淡蓝的人影上移开。分别未久,那人瘦了一点,手中分光破影的自然是雁翎剑,剑意行云流水,较之与独孤双儿那一战,显然精进不少。 察觉到有人到来,陆之遥收了剑招转身,水榭中炫乱的光影瞬间消失无踪。未等赵明璋开口介绍,叶凌霄先笑了:“原来是洗梧公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说着朝他抱了抱拳。 陆之遥回礼,满面春风道:“叶公子,石姑娘,别来无恙!” 胥凤仪嫣然一笑:“真巧,居然会在这里遇到陆公子!” 赵明璋恍然:“差点忘了,叶少曾想招揽陆贤弟,你们理当见过。” 叶凌霄之前听胥凤仪感慨差点笑出来,听到赵明璋的话,半真半假地叹息:“可惜陆公子早已另投明主。不过其实最初见到陆公子是在四月初八,我和阿鸾都在望江楼,只是陆公子没看到我们。” 陆之遥想起来,那天他当着沧南沧北众多豪杰的面败给了独孤双儿。他抿了抿嘴,耳廓有些发红。 “是孟鲲与闻歌比武最初约定的那天啊。不过听说当时闻歌爽约,后来又另约时间在亓山比试,结果输给了孟鲲,还连夜逃下亓山去了。这事传得绘声绘色,也不知真假。然而没传多久又突然被玲珑庄的消息盖过去了。”赵明璋说着,征询地看向叶凌霄,“这事有点奇怪。叶少与胥家走得近,可知是否与明前阁有关?” 叶凌霄一耸肩:“这事我也觉得奇怪。”赵明璋见他如此,笑笑不再追问。叶凌霄转而打量陆之遥,问道:“陆公子如今是玲珑庄的南院统领。玲珑庄出了事,你怎么却独自留在宜苏?” 陆之遥茫然:“出了什么事?” “玲珑庄私底下拉拢药农预订药材,想控制月升药庐的货源。”叶凌霄拿余光瞄着胥凤仪的反应,“不过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得罪了胥家,还弄得负债累累。” 陆之遥很是意外:“有这样的事?”他记得自己动身之前,厉峥夫妇确实在谋划什么大事,而陈荪更是忙得不见踪影。当时他只知道陈荪是下山去做一笔大生意,据说关乎玲珑庄前程,厉峥夫妇为此投入了大量的本钱,因而整日担忧得心神不宁。陆之透甚至没有耐心听他说清楚离开的缘由,只吩咐他早去早回。原来所谓“生意”就是要对付胥家。他不免担心姐姐姐夫如今的境况,下意识看了一眼两位客人。他们与胥家渊源匪浅,应该清楚内情。 “沧南六姓之中,钟陵胥家主文,信安沐家近武,都是轻易得罪不起的。”赵明璋摇头嘲讽,“连我都要避让三分,厉峥夫妇初来乍到就敢挑衅,真是毫无自知之明。”说着看向陆之遥,似是提点:“贤弟,陆家与胥家虽然做不成亲家,总算有些交情。你没劝一劝你那位堂姐?” 陆之遥面露惭愧:“这件事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的。” 赵明璋也不为难他,转而问叶凌霄:“胥家是如何赢的?” 叶凌霄轻描淡写:“主要还是玲珑庄急功近利,太过轻敌。” 赵明璋了然一笑:“纵然如此,想必胥家如今的这位掌舵人也不差。”说着又问陆之遥:“贤弟见过这位胥姑娘吗?” 叶凌霄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胥凤仪,胥凤仪眼里噙着笑意凝望陆之遥,陆之遥坦诚地摇头:“没有见过。” 赵明璋略一沉吟,劝说他道:“你应该去见一见。毕竟两家曾有婚约,虽然令妹已不可能成为胥家主母,但婚约也没有宣告解除。去胥家求亲的人虽多,胥凤仪从未答应。如果你与她结缘,对你和玲珑庄来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陆之遥没有答话,反倒有些不安地看向面前的青衣少女,发现她神情微妙地打量赵明璋。叶凌霄在一旁咳嗽提醒:“赵兄当着我们的面教人以情谋事,有失厚道呀!” 赵明璋不以为然:“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老实说,如今求娶胥凤仪的那些人,个个心怀鬼胎,哪一个不是冲着胥家而去?起码陆贤弟人品相貌都是拔尖的。胥凤仪一直不表态,大概自己也在权衡利弊。” “不过世间哪个女子不希望‘寻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呢?”叶凌霄看向胥凤仪,故意逗她,“阿鸾,你觉得呢?” 胥凤仪朝他一笑,语气平淡:“两位说的都有道理,陆公子应该去见一见。以他的人品相貌,想必世间没有哪个女子能拒绝得了。但是!”她顿了顿,语气庄重起来:“若陆公子心有所属,又另当别论。以情谋事本质就是交易,交易总要讲究个公平。” 另外三人立刻心领神会。陆之遥无言以对,赵明璋的笑意直接冻结在脸上。叶凌霄知她有些动气,又怕这番含沙射影得罪人,夸张地打了个呵欠岔开话题:“赶了几天路不觉得疲倦,如今一安顿下来就开始犯晕,看来我要赶紧睡一觉补补。” 赵明璋恢复从容,顺水推舟提议道:“那我先带二位去客房休息吧。”说完跟陆之遥点头示意,率先往客房的方向去了。叶凌霄看着胥凤仪撇了撇嘴,又朝陆之遥笑笑,紧随赵明璋而去。 胥凤仪没有立刻跟上,一改方才的郑重,笑盈盈地看着陆之遥:“赵兄方才的建议,陆公子不妨认真考虑,未必是个馊主意!”说完丢下欲言又止的陆之遥,追着叶凌霄去了。 第40章 良宵佳宴不成欢 叶凌霄和胥凤仪在赵家住下之后,日子可谓风平浪静,安宁祥和到近乎无聊。陆之遥每天辰时在水榭中练剑,胥凤仪则喜欢同一时间在池塘四周的树荫里散步。叶凌霄对此颇多微词,一边揶揄她司马昭之心,一边纠缠不放地陪着她兜圈。 当然也不能总是这般无所事事,叶凌霄没有忘记他来宜苏的“初衷”,所以住进赵府后不久就命人将茂昌客栈开业至今这一年多的账册和清单都送到自己房间去。有一回胥凤仪嫌他缠得太紧,便拿这事做文章,催他回房查账去。 叶凌霄忿忿地拿眼白瞧她:“重色轻友!” 这时他俩恰绕到池东,与对岸水榭隔着整个池塘,又有蝉噪蛙鸣掩护,估计陆之遥听不到这边的动静。于是胥凤仪坦然反击:“我是近墨者黑。” 叶凌霄一时语塞,但心底不服,辩驳道:“我哪里黑了?明明白着呢!”说完腆着脸往她眼前凑。 胥凤仪笑着伸手推开:“是是是,叶少冰肌玉骨!” 说话间水榭那边安静了下来。叶凌霄扭头看了一眼,发现陆之遥临水而立,堪堪朝这边望过来。他伸着胳膊肘碰碰胥凤仪:“襄王,神女好像在看你。” 胥凤仪微微一愣,恍然之余噗嗤一笑,伸手就要去拧叶凌霄的胳膊。叶凌霄敏捷地往旁边跳开:“君子对口不动手啊!” “可惜我不是君子。”胥凤仪追了两步,伸手拽住他的袖子,余光瞥见陆之遥转过身去。 “难怪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叶凌霄拱手告饶,再看陆之遥时,见他背水而立,静立片刻后抬手起势,又重新练起剑来。 此时二人已走到北面,叶凌霄扫一眼院门内,看到两个丫鬟提着竹篮在廊前架下摘葡萄。唐纾云坐在廊下看热闹,偶尔抬手指指点点。赵琲躺在她身边的摇床里,正四脚朝天地拿手拨弄自己的脚丫。叶凌霄从院门外经过时,唐纾云恰巧投来一瞥,与他的目光撞上。唐纾云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错开了目光。 陪胥凤仪再兜了两圈,叶凌霄终于拽着她回房间看账本去了。他原先只是拿茂昌客栈的账当个幌子,可没想到这一查却真查出了问题,他发现账上记的收入总是比收到的银钱要多。他对胥凤仪说起此事,要她帮忙去客栈调查。 胥凤仪心里清楚他的用意——他对那潜在的危险始终耿耿于怀。叶凌霄再三诘问她是否有必要以身犯险的时候,她也在扪心自问,明白自己确实不该牵涉过深。但她一日没有接到仓山七孑到达宜苏的消息,就一日存着侥幸心理。 不过,在被叶凌霄逼着对完三本账册之后,胥凤仪头昏脑涨之余终于答应,再过几日就同他回茂昌客栈去住。 临近傍晚,赵明璋在水榭中设宴。唐纾云将赵琲交给乳母照顾,自己和赵明璋一起招待客人。家具器皿已事先在水榭中摆好,酒菜也一并上齐。除了自家厨房的手艺,唐纾云还特意命小厮去赤松居买了招牌菜肴,装在食盒里带回来,如今一道摆在桌上。 水榭之外,弯月悬于天幕,清光辉照万物,虫嘶蛙鸣不绝。晚风喧嚣,裹挟着水面的湿润气息穿过梁柱,送来阵阵清芳。五人围桌而坐,谈笑风生。侍女候在角落,负责添酒挑灯。有飞蛾钻进灯罩里,与烛火缠绵,扇动一片光影。 酒到酣时,赵明璋拿筷子指着赤松居的清炒山菌,说起他夫妻二人与陆之遥相识的过程。 他说那日与唐纾云路过赤松居,马车被围观的人群阻碍了前行。车夫禀报说有人昏倒在赤松居门前。因为食用山菌后中毒昏迷之事在赤松居偶有发生,赵明璋并不觉得意外。他正打算让酒楼的伙计去找大夫,唐纾云掀开窗帘朝人群中看了一眼,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要赵明璋将人带回去救治。赵明璋救人时看到一旁的雁翎剑,于是猜到了陆之遥的身份。他将人带回赵府,交给唐纾云照顾。唐纾云用灌水的法子催吐,等陆之遥将腹中食物吐了个干净,毒自然就解了。等他醒转,得知是赵明璋和唐纾云救了自己,三人就这样认识了。 赵明璋脸上有些醉意,边说边笑着问旁人:“你们说,这是不是缘分?陆贤弟武艺高强,难得有落难的时候,只这一回,竟然叫我们遇上了。” 叶凌霄是知道内情的,微笑着点头附和:“确实是缘分啊!” 陆之遥真心实意地感慨着:“当初若不是赵大哥与嫂夫人及时救治,只怕我性命堪忧。大恩大德,永记心头。”说着举杯祝酒,一饮而尽。 叶凌霄看看神情高深莫测的胥凤仪,觉得格外有趣。 赵明璋伸手搭着陆之遥的肩膀晃了晃,语重心长道:“大恩大德不敢当,不过愚兄和你一见如故,所以当时立刻表明了招揽之意,谁知贤弟竟不愿意。贤弟啊,你可知这是愚兄人生一大憾事呀!本以为你是不愿受到拘束,所以也只好忍痛作罢,谁知你后来又加入了玲珑庄。厉峥夫妇究竟有何过人之处,你竟愿意供其驱策?愚兄左思右想不能明白,贤弟今日一定要给我个说法!” 这一番话令在场气氛有些尴尬。唐纾云伸手扶了扶丈夫,柔声关切道:“明璋,你喝多了。” 赵明璋挥开唐纾云的手,下意识的动作失了分寸,堪堪从她颊边扇过。唐纾云一怔,赵明璋却恍若未觉,转而又伸手轻抚她后背,安慰道:“别担心,我没喝多。”说着抬手替她将耳边一缕碎发理好,对陆之遥笑笑:“只是心里实在遗憾,诸位莫怪。” 陆之遥确实没有怪他的意思,只道他坦诚相待,不免有些动容:“赵大哥知道,陆之透是我的堂姐,也是看着我长大的。加入玲珑庄协助姐姐姐夫,既是遵从兄长之命,也是出于家人情分。若非如此,我倒更想只做游侠,就如同闻歌那样。” “闻歌?”赵明璋嗤笑一声,“闻歌已然是个笑话,有何可取之处?他终日游荡在外,未婚妻不安于室,与他的朋友暗通款曲。他将全副身家送给那两人,自己反而穷困潦倒,不得不当了斩愁刀来换钱,听说后来还是他的朋友替他把刀赎回的。” 叶凌霄默默看向胥凤仪。她正一脸好奇地托着下巴,全神贯注听赵明璋讲故事。 赵明璋饮了一杯继续说:“他现在一贫如洗,比武又输给孟鲲,在沧南的名声一落千丈,本人离开亓山后便不见踪影,就此隐退也未可知。贤弟,你怎能拿他做榜样?” 陆之遥垂眸不语,叶凌霄道:“那依赵兄之见,陆公子应该以谁为榜样呢?” 赵明璋不假思索:“自然是厉峥。此人手段了得,一无显赫身世,二无丰厚财富,三无卓越才能,却能迎娶夷云派统领的亲妹妹。夷云派不收他,他就到爻山自立门户,连洗梧公子都收入帐下。虽说这两年江湖人才辈出,最得意的却莫过于他,真可谓乘风而起,青云直上。”他掰着手指说完,目光扫视一圈,发现无人积极回应,便扭头问身边的唐纾云:“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唐纾云点头,神色温柔地看着他,眼神隐隐有些担忧。 胥凤仪牵牵嘴角:“可惜并非所有人都能够乘风而起。” 赵明璋不以为然地拉长语调:“人各有志嘛!但是陆贤弟样样都比厉峥强,若能迎娶高门之女,得其助力,成就一定不可限量。” 叶凌霄似是唯恐天下不乱,点明道:“比如胥凤仪!”说着拿脚轻轻踢胥凤仪,却被她狠狠踩了一脚。叶凌霄强忍住痛,讪笑着收回脚来,起手拿过胥凤仪的碗替她舀汤。陆之遥余光瞥见,不觉蹙了蹙眉头。 赵明璋晃着脑袋:“胥凤仪最合适不过了!” 唐纾云眉眼微垂敛起笑意,低下头来拿起筷子,抬手间有一瞬间出神,筷子悬了悬,然后才开始往碗里夹菜。 陆之遥恳切地摇头:“赵大哥为我打算我心领了,一切还是看缘分吧。” 赵明璋又饮尽一杯,酒杯重重地落在桌面,人笑得迷离,怂恿道:“缘分这事终归虚无,就像我同云儿这样,如果不是我多多走动,又何来青梅竹马水到渠成?事在人为啊!贤弟若当真有心,就该主动争取。”他说着见自己杯中已空,目光示意侍女添酒。然而侍女默立一旁,只是看他却不上前。赵明璋朝那侍女招手:“流素过来倒酒。” 流素看向唐纾云,似是在等她首肯。赵明璋不耐烦地皱眉,眯着眼催促道:“快过来!” 看到唐纾云缓缓闭眼,流素走过来提起酒壶。赵明璋似是迫不及待,起身举杯往前靠,突然一个趔趄往她身上倒去。流素吃了一惊,想躲又怕他摔,猝不及防间被他抱了个满怀。流素惊慌失措地看向唐纾云,目光似在求情。 “明璋,你不能再喝了。”唐纾云的劝说毫无气力,转而向流素吩咐:“你扶老爷回房休息去吧。” 赵明璋撑着流素的肩膀直起身来,静静地盯着妻子半晌,直到把人看得不自在起来,才突然扯出一个笑容,点头道:“我醉了,是该回去休息了。你替我好好招待客人!”说完将流素一推,自顾自走出了水榭。流素一个踉跄方才站稳,将酒壶放回桌面,惶惶地看一眼唐纾云,满脸无奈地追上前去。 胥凤仪感慨地看着这对夫妻,心中若有所悟。叶凌霄视若无睹地去拿酒壶。陆之遥却无法装作若无其事。唐纾云目光闪烁地看了他几回,去留间踌躇不决。陆之遥劝她道:“赵大哥喝醉了,赵夫人还是赶紧去照顾他吧!” 胥凤仪玩味地看着唐纾云起身离去,凑到叶凌霄耳边小声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们明天走吧!” 第41章 牛郎织女佳期会 次日清晨,叶凌霄带着胥凤仪向赵明璋辞行。赵明璋挽留不住,追问原因。叶凌霄说是账上问题严重,必须坐镇茂昌客栈去解决此事。赵明璋见他神情格外严肃,事关叶家生意,便知不能勉强,于是亲自送两人到茂昌客栈,回家后又命人准备点心礼物,过几天送过去以示关切。 叶凌霄命人准备了两间客房,将胥凤仪安顿好便到账房去理事。胥凤仪无所事事,早上离开时又未见到陆之遥,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午后叶凌霄来看她,见她百无聊赖的样子,就要拉她去账房帮自己。 胥凤仪坚决拒绝,她生平最烦看账。管家时,她向来是管人不管钱的。譬如明前阁的钱财一概由周司贝打理,那人做事条理清晰,品性也敦厚可靠,因此胥凤仪对他十分倚仗,从不轻易插手账务。在赵府看的那三本账已是极限,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再看了。 叶凌霄佯装生气,控诉她过河拆桥:“我可是陪你来的。现在你的事情有了结果,你就不管我了?” 胥凤仪装疯扮傻:“什么结果!” 叶凌霄挑着眉毛斜眼看她:“今非昔比了,我不信你看不出来!”说着想起赵明璋和唐纾云的表现,不以为然地叹了口气:“谁说时间能冲淡一切呢?” 胥凤仪笑:“时间倒是能酿造出烈酒。” 叶凌霄顺口道:“时间还能酿造出陈醋呢!” 他最终也没能说服胥凤仪帮忙对账,因为胥凤仪说要出去逛一逛。叶凌霄只好怏怏不乐地独自回账房去。 胥凤仪自知不够仗义,所以有点心虚,但是和看账相比,她还是果断决定出门避一避。她来到宜苏最热闹的甘河路上,看到街头广场上满是花灯彩缎,这才意识到今日已是七夕。她想起七夕庆典的传统来。 沧南织造兴盛,钟陵的织锦、信安的绸缎和宜苏的细罗皆闻名天下,因而每年七夕,各地都会举行盛大的庆典祭拜织女。在宜苏的庆典上,需有一女子扮成织女执梭站在祭台中央,其他女子向其进奉瓜果,叩拜祈福。以往,参加庆典的女子都要经过严格选拔,只有能织善纺者才有资格入选,而执梭女更是个中翘楚,能参与庆典便成一项荣耀。后来庆典悄然演变,凡女子只要有所进奉,皆可参加祭拜。执梭女也不再是能者担当,而是由当地名门望族的女子出任。 胥凤仪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穿梭,耳中灌满市井之声,忽然听到一句“今年的巧姐是赵家娘子”。得知执梭女竟是唐纾云,她突然觉得好笑。 天色渐渐暗下来,胥凤仪在街尾找了家小馆解决晚饭,然后开始往回走,想去街头广场看看热闹。唐纾云既然要来,陆之遥定然会跟来保护她的安全。胥凤仪边想边笑,走累了便靠在路边的树干上休息片刻。 宜苏城南水道纵横,而大部分街道都如甘河路这样,一边是屋宅,另一边就是宽丈余的河道,河道对岸也有路与民宅。每隔两三里便有一座拱桥,架于河面连通两岸。此地百姓出行大多靠船,也常载着食物器具在水上做些生意。胥凤仪在岸边停了一小会儿,便有几条小船靠拢过来,热情地向她叫卖。有一条船上载着莲蓬与莲花,每三支扎成一束,整齐地摆成两摞。年轻英俊的船夫撑着竹篙靠近河岸,仰头问岸上的胥凤仪:“姑娘,要买花吗?新鲜的荷花花苞,回去养在水里很好看的。还有今天刚摘的莲子,清香脆甜,尝一尝吧!” 胥凤仪问了价钱,要了一束莲蓬一束红莲,掏出一块碎银付给对方。莲香盈怀,她心情很好,抱着莲蓬莲花继续往街头走。 广场上的灯笼已经被点亮,祭台上也摆放好供案,台下聚集了不少百姓。胥凤仪怕弄坏了莲花,没有挤进人群,就站在外围往台上张望。唐纾云尚未出场,胥凤仪没看见她,也找不到陆之遥。她呆呆地站了片刻,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开始考虑是否立刻回去。正犹豫不决,突然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胥凤仪下意识扭转身来,发现自己刚刚还在想的人此刻就站在面前。她愣了一下,有些惊喜。陆之遥看了看她怀里的莲蓬莲花,微笑道:“石姑娘也来拜织女吗?” 胥凤仪摇头:“我对女红一窍不通,拜也无用。” “未必求女红精进,也可以祈祷别的。” “别的?” 陆之遥点点头,想起小时候偷看陆之透和其他女弟子祭拜织女,笑道:“也可以求平安求财富求姻缘什么的。” 胥凤仪忍俊不禁,不怀好意地打量他:“所以陆公子是来求姻缘的?” 陆之遥似是没有发现她眼里的促狭,坦然道:“自然不是,哪有男子拜织女的?” 胥凤仪眨了眨眼睛:“今日是七夕,牵牛织女相会之期。你不拜织女,可以拜牛郎啊!反正今日都在一处。” 陆之遥被她逗乐了,笑着解释道:“其实我今日是跟随赵大哥他们夫妇而来。” “哦?那怎么没看见他们?” “他们在祭台后面。”陆之遥伸手指了指方向,“赵夫人今日要在庆典上执梭,赵大哥陪她在后面等着。” 胥凤仪哦了一声,明知故问道:“你怎么没有同他们一起?” 陆之遥已收回目光,神情坦荡:“我在台前,分头照应。” 胥凤仪莞尔:“赵夫人真是好福气,有你们两位保驾护航,自然万无一失。” 这话在陆之遥脑中悠悠飘过,又过了一遍,他心中突然疑念一动。他至今未能确认传书示警的人的身份。因为鲁班球这个细节,他最初怀疑的是叶凌霄。然而联系江湖上关于叶凌霄的传闻,再加上几日相处下来的观察所得,陆之遥不得不推翻了自己的猜想。以叶凌霄的个性和手段,绝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提醒。更何况他对唐纾云的态度堪称漠然,除了与赵明璋正常交际,唯一上心的就只有同行的这位石姑娘。陆之遥否定了之前的猜想,立刻陷入了迷茫,直到此时此刻—— 他打量身边这位少女。她与叶凌霄私交甚笃,叶凌霄有可能将鲁班球的事告诉她。唐纾云之事应该是密谋,而她是胥家人,胥家有明前阁,想必她消息灵通,这一点恐怕还要胜过叶凌霄。而且,虽然是示警,却鬼鬼祟祟,表意如此暧昧,手段如此迂回,确实更像女子手笔。而方才他说自己与赵明璋分头照应,若非清楚内情,难道不会觉得事出反常?但她表现得理所当然,态度尤为可疑。 但陆之遥转念一想,如果真的是她,动机又是什么呢?她显然和赵明璋与唐纾云都没有交情,难道只是不忍唐纾云无辜被害?而且她也不是扭捏之人,加上这胥家人的身份,直接提醒赵明璋不是更有利?陆之遥想不通。 被盯得久了,胥凤仪觉得奇怪,便回看过去。陆之遥收回目光暗自疑惑。但她心思机敏,见状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陆之遥摇了摇头,去捕捉她的目光。见她依然坦荡荡与自己对视,他的心情反而有点复杂起来。他们认识的时间不短了,他也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又岂会不明白这眼神的含义?但正因如此,他才无法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去试探。陆之遥叹了口气,他其实希望她不知道鲁班球的事。 胥凤仪想了想,说道:“我刚才那句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她将陆之遥微妙的表情变化全看在眼里,索性坦诚道:“一年前凌霄从宜苏回来,和我说过你与唐纾云的事。” 陆之遥此刻的心情难以言喻,竟有些埋怨起叶凌霄来。 胥凤仪道:“你不要怪凌霄。这事如今看来确实不妥,但那时候赵明璋和唐纾云还没有成亲,况且也是因为我与他关系亲厚,他才会告诉我的。往事已矣,希望你别介意。” 陆之遥沉默着不说话。她这番话几乎证实了他的猜测。然而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竟在抗拒,希望她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宁可她知情不报。 胥凤仪见他迟迟未有言语,神色有些担忧:“你生气了吗?” “没有!”陆之遥斩钉截铁,苦笑道,“我怎么会生气?当年这件事本来就是我不对。” 胥凤仪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情之所至,身不由己罢了。当年的事本来无所谓对错,不过让我意外的是,你会再次回到赵家。之前江湖上已有传闻,说你有心避嫌,绝不会再回来。” 陆之遥微怔,细细体会她这番话的意思,似乎她又确然对唐纾云的事一无所知,否则何来意外?陆之遥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清楚:“江湖上捕风捉影的消息太多。我确实应该避嫌。如今回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你如今住在赵家,瓜田李下,难免惹人非议。可是你却坚持留下,想必形势严峻,已不容你去顾忌其他,是不是?” 陆之遥越发觉得她确实不知内情。他松了口气,坚决敲定了这个结论。也许叶凌霄将鲁班球的事也告诉了其他人呢,谁知道呢?他于是抛开疑虑,将实情告知:“我留在赵家,是因为担心有人对赵夫人不利。” 胥凤仪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深表理解道:“看来对方很是厉害,竟能让你枕戈待旦。” 陆之遥反而茫然了:“其实我只是收到一个很隐晦的警告。我对对方一无所知,甚至不能肯定真的有歹徒。” 胥凤仪惊讶了一瞬,紧接着意味深长地笑了:“但你还是顺水推舟地来了,所以你其实挺想见她的吧?” “不!”陆之遥严肃起来,毫不犹豫地否认,“我对她有感恩有惭愧,但绝无非分之想。她如今是有夫之妇,还请姑娘慎言!” 胥凤仪气定神闲:“就算你真的旧情未了又何妨,人之常情罢了。至于他夫妻二人的感情,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我不想再有任何误会!”陆之遥有些焦虑,“究竟我要怎么做才算对呢?” “你若清楚自己的心意,不妨随性而为。”胥凤仪伸手指了指灯笼,淡笑着说,“人的感情就如同这灯火,需要灯芯和蜡油支撑,需要遮风挡雨细心呵护,其实脆弱得很,一不小心就熄灭了。所以,得尽兴时且尽兴,该放手时莫强求。” 陆之遥惊讶于她年纪轻轻就有这番论调:“是你切身体会?” 胥凤仪的笑意渐淡渐冷:“算是吧。” 第42章 银汉迢迢谁暗渡 庆典开始了。唐纾云盛装出场,手执一枚玉梭,在祭台中央娉婷而立。台下女子陆续上前,将手中瓜果礼品放到供案之上,并向执梭女顶礼膜拜。 胥凤仪远远地看着辉煌灯火中那孤独的身影,感慨道:“看来这是下凡之前的织女。” “嗯?”陆之遥扭过头来看她。 “下凡前的织女是高高在上的仙子,锦衣华服,孤冷凄清。下凡后的织女是寻常百姓的妻子,布衣荆钗,伉俪情深。” 陆之遥打量台上那人,觉得这话入木三分,由衷地称赞一句高见。 唐纾云独自站在祭台上,雍容大度,眼睛并不去看下方叩拜的芸芸众生,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意,淡漠得仿佛不谙人间疾苦。陆之遥忍不住想,若神话里的织女当真是如此矜贵模样,不知道牛郎还会不会爱上她。但他目光扫过祭台后那片昏暗,看到了暗淡之中静立的赵明璋。此时此刻,赵明璋正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祭台上光彩夺目的妻子,尽管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一个华丽的背影。 陆之遥心生宽慰,这个牛郎是真心爱着他的织女的。 身后有人赞叹:“今年的织女真漂亮啊!” 旁边一人附和道:“那是自然!那位可是赵夫人,还没出阁的时候就已经是闻名天下的美人了!” “听说那洗梧公子也喜欢她。” “我还听说叶凌霄也曾经有意,但那时茂昌正要开业,他不敢得罪赵家!” 陆之遥目光微暗,心头又冒出一丝悔不当初的愧疚。悠悠众口堵不住,他惟愿不要给赵明璋夫妇带来困扰。他转头望向身边女子,看到她忍着笑用力跺脚,身形一晃差点没站稳。陆之遥伸手扶住她,关切道:“怎么了?” “站不住了,得找个地方坐下歇歇。”胥凤仪苦着脸东张西望,附近茶寮酒馆里都坐满了人,一时间也找不到可以休息的地方。她找了一圈,最后往河边走去。 她就面向河道,坐在青石板的路面上,两脚悬在水面上方。不远处泊着几只小船,黑灯瞎火的,船夫早已上岸休息去了。对面是一片灰色的屋脊,起起伏伏,在夜色里沉默得像冻结的浪。祭台在右方,彩色的花灯映在水中,但她需要扭转身躯,才能看到庆典的盛况。胥凤仪并不在乎,她将莲花放在裙面上,借着水面反射的那点微光开始剥莲蓬。 陆之遥走过去,学着她的样子并排而坐。胥凤仪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要照应赵夫人吗?” 陆之遥扭头看一眼祭台,莫名有点心虚:“在这里也能看到。” 胥凤仪默默地勾起唇角,没有再说什么。她剥出几颗莲子,去皮摘心,递给陆之遥。陆之遥接过,说了声谢谢。胥凤仪没有答话,转眼又剥了一颗,丢进自己嘴里。莲子清甜,入口齿颊生香。陆之遥吃了两颗,心头猛然一悸。不远处灯火灿烂人头攒动,身后不时响起脚步声。但他们周围却仿佛有道看不见的屏障,将一切热闹挡在外面,留给两人深沉的静谧。 少女螓首低垂,素手纤纤弄莲子。晚风吹过,陆之遥闻到她身上的莲香,不由得盯着她的侧影出神。夜色柔和,脚下河水缓缓流淌,船靠岸,鸟回巢,人也自有归宿。细想自他们相识以来,倒有好几回是这样,在暗夜里相对无言,可是并无尴尬,反而难得的心平气和。他眉眼舒展开来,觉得万物有序,岁月静好,心生淡淡欢喜。 胥凤仪又剥了两颗莲子,放在陆之遥微微摊开的手掌中,见他正神游天外,便粲然一笑。陆之遥骤然回过神来,恰撞上她笑意盈盈的目光,不由得心驰神荡。胥凤仪见他神情凝滞了一瞬,挑眉道:“怎么了?” “没什么。”陆之遥强压下心头激涌,将目光从那弯弯的眉眼上移开,投入到虚空的夜色之中。须臾,只觉掌心一凉,他低头看去,手中又多一颗莲子。 胥凤仪托起他的手背催他:“你怎么不吃?”她的手是冰凉的,贴在陆之遥温热的皮肤上,激得人一惊。 陆之遥看进她眼中,看到的是清明坦荡的目光。他笑笑:“你自己呢?” “我吃了不少了。”胥凤仪抛了抛手中那只已经剥空的莲蓬。她扭头看向祭台,发现庆典已接近尾声,台下百姓三三两两陆续散去,估计唐纾云待会儿就要回去了。 陆之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恰看到唐纾云往这边投来一瞥。但河边幽暗,不知她可曾看清。陆之遥捻起一颗莲子吃了,听到身边那人幽幽地叹息:“庆典快结束了,我也该回去了。” 陆之遥将剩下的莲子都倒进口中,腾出手来扶她起身,说道:“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胥凤仪摇头。她知道妙吟就在附近,有暗卫护送,自己十分安全,只是无法向陆之遥说明。她推托道:“你不是说要保护赵夫人吗?别耽误了正事。我自己能回去。”说着道声后会有期,转身便往茂昌客栈的方向走去。 没等她走出太远,陆之遥追上去拉住,容不得她拒绝:“还是我送你回去吧!我们先去跟赵大哥他们打声招呼。”然后不由分说地牵着她往祭台走去。胥凤仪无奈,只好跟上。 两人来到祭台旁边时,庆典已经结束。花灯辉映之下,唐纾云正与赵明璋站着说话,言行举止间相敬如宾,俨然恩爱夫妻。陆之遥喊了声赵大哥,那两人一起看过来。赵明璋看到他身后的少女,眼中虽有惊讶,脸上却微笑起来。唐纾云的目光落在那两人牵着的手上,再看向陆之遥的面孔,也露出一个笑容。 陆之遥上前对赵明璋道:“赵大哥,石姑娘独自一人,我想先送她回去。不知大哥有何打算?” 赵明璋十分大度,自言有护院陪同,叫陆之遥但去无妨,说完又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问他们是否需要。 胥凤仪谢过,婉言推辞了。她想着茂昌客栈离此不远,而唐纾云方才站了许久想必辛苦,劝赵明璋留下马车自用。赵明璋将她的善良体贴盛赞一番,接受了这份好意。 唐纾云始终沉默着,看着陆之遥欲言又止,可惜陆之遥并未认真看她。赵明璋几回用余光观察妻子,临行前朝陆之遥笑笑,半是玩笑半是劝勉地叮嘱道:“贤弟好生护送石姑娘,不必急于返回!” 胥凤仪一直留意他夫妻二人的表情,听赵明璋说话感觉总是意蕴不明。陆之遥自是坦然,向二人告辞后陪着胥凤仪往茂昌客栈的方向走去。 两人走在幽暗的街道上,胥凤仪突然噗嗤一笑。陆之遥有些莫名,听她揶揄道:“赵兄一直鼓动你与胥家结亲,怎么一眨眼又变卦了!” 陆之遥显然明白她话有所指,却不以为意:“赵大哥只是热心罢了。” 胥凤仪冷笑:“赵家家主会是盲目热心乱点鸳鸯谱的人吗?” “难道你觉得另有原因?” “我觉得是因为赵夫人的缘故,赵明璋面对你时总是隐隐不安。恐怕只有看到你明确爱上其他女子,他才能彻底放心。”她没有提及利益上的考量,觉得以陆之遥的为人恐怕不爱听这些,于是话锋一转,打趣道:“我以为你方才非要拉我过去,就是想叫我帮你灭火。” “当然不是。”陆之遥一口否认,生怕她误会。正要解释清楚,谁知她先笑起来:“玩笑罢了,我没有误会,你不必担心。” 陆之遥被她拿话一堵,顿时无话可说。胥凤仪却没有安静的打算,又问道:“你说有人要对赵夫人不利,可你却跑来送我,就不怕万一?” “说实话,自我住进赵家,始终风平浪静,我倒有些怀疑消息的真假。何况赵大哥武功不差,路上还有家丁护送,而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夜行太不安全。事分轻重缓急,我当然先送你。” 胥凤仪笑笑,领了他这份情,又问:“万一消息真是假的,可你无法识破,岂不是要一直在赵家住下去?” “当然不能一直住下去。我想以一个月为期,如果在此期间没有异常,我就离开赵家。” 胥凤仪暗暗叹息,觉得再这样下去他们难免有所懈怠,万一仓山七孑趁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来袭,那就糟糕了。她想提醒,又十分踌躇。她本该置身事外,之前通风报信时虽然设计钻了空子,但实质已然触及明前阁的底线。她正伤神,突然觉得手中一暖。陆之遥牵起她的手,带着她疾步而走。 胥凤仪诧异道:“怎么了?” 陆之遥压低声音:“有人在跟踪我们。” 胥凤仪下意识地紧张起来,可眨眼间又明白过来,暗想不好,恐怕是妙吟跟得太近,不慎泄露行迹,被他觉察了。 陆之遥牵着胥凤仪的手,故意绕了远路。胥凤仪原本担心他有意与妙吟对峙,此时终于松了口气。妙吟是暗卫中的佼佼者,训练有素,经验丰富,行事向来有分寸。大概是方才快走令她警觉,于是刻意拉开了距离。陆之遥没有感觉到敌意,以为摆脱了对方。胥凤仪定下心来,任由陆之遥牵着手多绕了几段路,甚至生出些夜游的兴致来。 可惜再长的路也有尽头,陆之遥最终将她安全送回了茂昌客栈。两人就在门口道了晚安,他便匆匆往赵府赶去。 第43章 梦是相思醒是悟 自七夕后,赵府守卫有所松懈。陆之遥因那晚被跟踪之事,虽不明缘由,仍是提高了警惕。可惜赵府那些护院门客不明内情,只觉他多心。 赵明璋担心人总有疏忽的时候,于是从朋友那里买来一只凶悍的獒犬养在院内。但这畜生长得凶恶,又极其聒噪,成天见人就吠,令府上不得安生。赵明璋很快就感到厌烦,于是将犬舍迁至后门外边,将獒犬整日关在里头。赵府后门正对河道,自那以后,来往行人与船只都少了许多。 日子依旧太太平平地过下去。眼看中元节将至,赵府上下忙着筹办道场。唐纾云作为当家主母,从虔请道士、布置场地,到祭品采买、仪式安排,无不亲自料理。她将赵琲托付给乳母,白日里埋首于家务之中,连赵明璋都难得一见。 陆之遥常常去看赵琲,有一回在院门口听到乳母颠着孩子嘀咕,说做母亲的那位太狠心,宁愿为死人忙活也不陪自己的孩子。他心中不悦,想劝说几句,还未现身却被人抢了先。那姑娘径直冲上去将赵琲抢在怀里,对乳母劈头就是一顿好骂。陆之遥想起来,她就是名唤流素的那名侍女。 乳母面红耳赤地站在原地,垂着手听流素教训。流素声色俱厉地警告她不许在背后说主人是非,尤其不许当着孩子的面说,如若不然就叫老爷辞了她。乳母惶恐,再三认错,她才勉强作罢。她将赵琲放回摇篮,又不舍地摸了摸小脸,然后打算离开,一转身却发现陆之遥站在门口,不由得一愣。 陆之遥发现她刚才那股张扬泼辣的气势泄如山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又变成了那晚水榭里温和恭顺的侍女了。陆之遥没说什么,只对她点点头。流素慌忙行了个礼,匆匆离开了。 她一走,乳母便开始朝她离开的方向骂骂咧咧,也不管旁边还有客人,只求一吐为快:“整天拿着鸡毛当令箭,不就是夫人的陪嫁丫鬟,还真以为自己当家做主了!孩子要怎么养,难道我不知道?孩子亲娘也没这样骂过我,你算个什么东西?有本事自己生一个呀……” 陆之遥蹙了眉头,走到摇篮边去看赵琲。乳母喋喋不休,小小的婴儿听不懂,嘴里发出吚吚哑哑的声音,倒像是在与她唱和。陆之遥晾着乳母不去理睬,专注地逗弄孩子。她大概也自觉无趣,慢慢就止了骂声。陆之遥舒一口气,只提醒她照看好小少爷,然后便离开了。至于怎么约束管教下人,他想那是赵明璋和唐纾云的事,自己还是不要越俎代庖为好。 陆之遥往赵明璋的书房走去。中元节要祭祀先祖,但陆之遥多年漂泊在外,每每只能简单地遥祭一番。以往他都是在路边或水边烧些香烛冥纸,可如今他借住在别人家里,按礼数是该打个招呼。 陆之遥走到书房门口,听到赵明璋在跟人说话,声音里带着温柔的笑意。他问:“那你觉得该怎样处置呢?” 另一个声音在撒娇:“就算不能辞退,起码也该警告一下。我真怕小公子将来被她教坏了!” 陆之遥如遭雷击,呆立在门口。 赵明璋低沉的笑声传来:“我知道你是真心疼爱小琲。就听你的,回头我叫人去告诫一下。” “你要是在其他事情上也这么听话就好了。” 赵明璋调笑的声音里满是愉悦:“什么事?” “放——心——” 这两个字说得格外郑重,书房中一时安静下来。陆之遥不知道赵明璋此刻该是怎样表情,他只听到另一位的叹息。 良久,赵明璋的声音再次响起,但却毫无暖意,冷冷的叫人难过。他说:“如果她能像你一样坦诚……” 陆之遥没有将这句话听完,静静地离开了。他想还是应该换个时间再来找赵明璋,或许自己可以先跟唐纾云说说,毕竟她执掌赵府内务。 陆之遥问过侍女,得知唐纾云在琴房里。陆之遥终于想起当初刚认识时,唐纾云每天都会留一个时辰弹奏秦筝。不过这次重逢后她竟一次也没弹过,陆之遥也几乎忘了她会弹秦筝这件事。 他路过琴房窗前,发现里面悄然无声,扭头朝里一看,秦筝安静地躺在琴案上,旁边香炉中青烟袅袅。唐纾云坐在案前,手中托着个圆滚滚的木球,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出神。陆之遥看到那木球,刚觉得眼熟,猛然想起那就是他当年送给唐纾云的鲁班球。他顿时百感交集,脚被钉住似的,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唐纾云浑然不觉,她拿着鲁班球抚摸了许久,然后动手将球三两下拆得支离破碎,又极其娴熟地重新组装起来。 陆之遥想起当年自己刚刚将这只鲁班球送给她时,她翻来覆去研究了好久,始终无从下手。后来还是叶凌霄教会她如何拆解重装。他此刻心绪万千,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声音惊动了唐纾云,她抬起头来,却只看到窗外绿树浓荫生意盎然。而陆之遥侧身躲在窗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心虚,好像他才是做错事的那一个。他无心逗留,悄悄走回自己的房间。 他后来未能再有机会去找那二人谈话,因为唐纾云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主人。没等陆之遥主动开口,她便命人在他客房门外设下祭祀的供案,并备下香烛冥纸与瓜果祭品等。中元道场过后,陆之遥便在自己门前遥祭陆家先祖。 入夜后焚纸祭灵,之后依习俗还要放河灯。唐纾云早已安排妥当,叫人将獒犬安置到别处,自己与赵明璋在后门外的码头上放灯。陆之遥站在不远的地方,默默地看这对夫妻相敬如宾的模样。流素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将河灯点燃后递给唐纾云和赵明璋,由他二人亲手放入河中。 这习俗颇有些雅趣,让河灯顺水漂流,一说能牵引魂灵往升仙境,一说能放逐灾祸消弭苦厄。唐纾云大约是采信后者,她望着河灯漂远,垂下眼帘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赵琲这两天精神不好,吃得不多又总是腹泻。乳母说是因为天气炎热,小孩子受了暑气,等过几天凉快了就好。而请回家做法事的道长却说,是因为七月鬼门大开,阴气太重,小孩子阳元虚弱才会如此,等熬过这个月自会慢慢好转。总之,都是要等。唐纾云对这两者皆半信半疑,决定观察两日再说。 她祈福完毕睁开眼睛,赵明璋搀扶她起身,让出码头的位置。陆之遥走上前,将自己的河灯放入水中。他目送那盏灯在水面上晃晃悠悠地漂远,一直到几丈外的石桥下,混入灿烂的浮灯之海。陆之遥眨了一下眼,便再也分不清哪一盏是自己的。他在一片灯影中升起目光,看到石桥上有个熟悉的身影刚好路过,微笑着朝自己投来一瞥。陆之遥突然心跳一滞。 河灯放完便可回府,陆之遥告知稍后归来,人往石桥那边走去。唐纾云朝他的背影看了两眼,再回神时,赵明璋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内。流素在身后提醒她还要去看小少爷。唐纾云点了点头,快步走进门去。 陆之遥来到石桥上,那人早已不知所踪。头顶悬着朗月稀星,两岸行人来往如梭,桥下灯河缓缓流过。他看向流光去处,觉得心里空得发慌。 当晚他睡下不久,便开始做梦。 梦中又是春夏之交,他躺在赤松居门前,眼皮粘了胶似的睁不开。有人往他嘴里倒了一种药效凶猛的粉末,一入口便有如生出千万根芒刺。后来又给他灌水,令他吐得几乎虚脱。他奋力睁开眼睛,看到一位粉衫女子坐在自己床边,脸上挂着温柔浅笑。 梦里感受不到时间的经过,上一刻那粉衫女子向他递来一杯清水,下一刻他已站在庭院里,手中握着一只木球,翻来覆去,却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粉衫女子依然在他身边,月色正好,花也正好,但她的脸却像裹着一团月晕,看不真切。他隐约记得有一位女子,自己对她颇有好感,所以要送她这只木球,而此处没有别人,想必就是身边这位。他于是将木球送给她消遣,她却看也不看就物归原主,语气冷漠:“我不会玩这个,拿去给别人吧。” 不,明明不该是这样的。现实的片段冲过脑海,不一样的回忆令他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而他在梦里都幻想着抹杀过去。陆之遥在梦中反省,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该将木球草率送人。开头就错了,到底还是错的。这令他无法释怀,低头又见手中的木球,懊恼之下便要扔出去,可还未出手,木球却被别人轻而易举地夺走了。那人将木球抛着玩,脸上笑得灿烂。 陆之遥一时又忘了自己身在梦境。他认出眼前的少女,想着她方才恐怕目睹了一切,顿时忐忑起来。他心虚地伸手想拿回木球,那人却不允,笑着收拢了五指,将木球紧握在手中。他看着对方的动作,觉得胸膛里那颗心也被人攥得生疼,低头一看,却见自己胸中空空如也。他茫然抬头,意识到自己的那颗心正被少女攥在手中。少女在他讶异的目光中,手缓缓按进了自己的胸膛,而后朝他嫣然一笑:“从今往后,这颗心归我了!” 陆之遥喘着粗气惊醒过来,窗外正下大雨。他用力按住心口,感觉那里被千头万绪塞满,撑得几乎要破胸而出。 这一夜终究无眠。 第44章 人生何处不逢君 赵琲的情况越发糟糕,已经发展到喝不下奶水,连哭都没有了力气。赵明璋和唐纾云先后请过两个郎中,诊断的结果居然不相同,听着却各有道理,开出来两副药方相差甚远,当父母的竟无一敢用。唐纾云急得眼泪涟涟,赵明璋则当机立断,派人去月升药庐请儿科圣手。 郎中进门的时候,后面还跟着个背药箱的医女,众人见状一愣。陆之遥莫名生出恍然如梦的感觉,一颗心却自发地跳快了几分,漾起一点酸酸麻麻的酥。 胥凤仪见众人茫然,笑着指向身前那位向大家介绍:“这位张郎中对于医治幼儿颇有经验。有他在,诸位尽可以放心。” 赵明璋连忙点头,对张郎中抱拳行礼:“有劳张郎中了!”说着引他往里走。唐纾云快步跟上,心中依然隐隐不安。 陆之遥微微落后,走到胥凤仪身边,问她怎么来了。胥凤仪答道:“我最近在药庐帮忙,听说小公子病了,就和郎中一起过来看看。”她边说边将陆之遥打量了一番,问道:“你怎么好像瘦了?是因为担心小公子的病,还是因为担心赵夫人的安危?连脸色都憔悴了!” “有吗?”陆之遥反问一句,“很明显?” “显而易见!” 一行人来到婴儿房中,胥凤仪打开药箱摆好纸笔,在一边候着。张郎中仔细察看赵琲的情况,望闻问切一套流程走下来,心里约莫有数。唐纾云焦急地问他情况如何,他却没有立刻给出诊断,反而提出要看看奶娘。 之前来的郎中都只是看孩子,却没一个要看乳母的。赵明璋见这位张郎中行事与众不同,心想或许真有非常的本领,忙让人把乳母叫来。张郎中按照既定的流程又将乳母也检查了一遍,心里有了答案。他告知赵明璋,说孩子肠胃虚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只能慢慢地调养,饮食冷暖要格外注意,万万不能再受刺激。 这诊断看来很是寻常,赵明璋有些不服,质疑说孩子之前都还好好的,这一向的照顾未曾松懈,为何突然间病得如此严重。 张郎中坐在桌前写药方,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不光要照顾好孩子,还要照顾好奶娘。否则奶水出了问题,稚子娇弱,当然就要生病。”语气十分严厉,权威不容质疑。说话间写好了两副药方,一副是给孩子的,另一副则是给乳母的。张郎中将药方递给赵明璋,特意叮嘱一日三次,严格按药方服用。 赵明璋觉得这次总算靠谱,心里十分高兴,忙叫人准备额外的赏金,与事先备好的诊金一并送来。张郎中看了一眼胥凤仪,只客气一回便收下了。胥凤仪笑而不语,迅速将药箱收拾好,跟着他往门外走去。 侍女将二人送出大门后便折返。胥凤仪走了没两步,听到身后有人喊石姑娘。她回过头去,看见陆之遥站在赵府门口,像是有话要说。张郎中也回过头来,见此情形问道:“姑娘?” 胥凤仪转身,卸下肩头药箱,交给张郎中:“你先回去吧。” “是。”张郎中接过药箱挎在肩上,下意识地朝她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胥凤仪在原地愣了一下,然后才回转身去。 陆之遥已走到近处,看她的眼神带了些疑惑:“刚刚那位张郎中,对你好像很敬重?” 胥凤仪模糊地遮掩过去:“以我在胥家的地位,绝对担得起他这份敬重。” 陆之遥理所当然地联想到胥家与石家的渊源,再加上她与叶凌霄的交情,这样的解释倒也合情合理。他心中立刻释然,只看着她微笑。 胥凤仪被他温柔地注视了片刻,不由得莞然:“你叫我有事?” 陆之遥有心找话,想了想:“你会在宜苏住多久?” “不确定。”胥凤仪脱口而出,看了他一眼又补充道,“看情况,不会逗留太久。” 陆之遥想到许久没见到叶凌霄,这几次见她都是独自一人。他想起叶凌霄来宜苏的初衷,好奇道:“叶公子的事情办完了吗?” 胥凤仪认真回忆了一番,笑笑:“应该还没完吧,不过已经有了头绪,相信快了。” 陆之遥见她如此反应,似乎最近与叶凌霄也甚少沟通,看来这两人也不总是行动一致的。陆之遥略感心安,却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离开宜苏以后,会回药庄吗?” 胥凤仪抬起眉毛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像是要确定些什么。陆之遥迎着她的目光,真心实意地等待她的回答。胥凤仪收回目光,垂眸而笑:“也许吧。你呢?等此间事了,你想去哪里?” “我会回玲珑庄。”陆之遥想起玲珑庄因药材开罪胥家的事,心中不免担忧。他问:“万一,玲珑庄与胥家交恶,你还会当我是朋友吗?” “当然,玲珑庄和你是两回事!你呢?” “我也一样。”两人说完,相视而笑。 胥凤仪道:“其实我不常住药庄。但你若要找我,就去药庄问,自会有人告诉你。”说完顿了顿,突然生出些玩笑心思,提醒道:“说不定因缘际会,就入了女主人的眼呢。” 陆之遥想起赵明璋撺掇自己的话,知她拿自己逗乐,摇头笑笑,忽而又记起玲珑庄得罪胥家一事,顿时觉得不妥:“但我终究是玲珑庄的人,若被她知道,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胥凤仪有一丝感动,安慰道:“放心吧,不会的。玲珑庄和你是两回事,她一向公私分明的。”她扭头看一眼赵府大门,又抬头看看天色,说道:“我该回去了。” 陆之遥微微颔首,看着她的双眼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描淡写地感慨了一句:“不知道下次见面会是何时何地。” “如无意外,三天后张郎中要来复诊,我应该会跟来。”胥凤仪笑盈盈地给了答复,看到他的眉眼微微舒展了一些。她抬手抱拳:“我走了。后会有期!” 陆之遥抱拳回礼:“后会有期!”他站在原地,目送她走远,突然觉得这四个字真妙,竟能给人无限希望。 胥凤仪没有去月升药庐,而是直接回茂昌客栈去了。她心情愉悦,脚步轻快,脑海里还在回响着陆之遥那句“后会有期”。回到客栈,她先去找叶凌霄,兴冲冲推开房门走进去,突然一双手从背后伸出来蒙住她的眼睛。她一惊,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那双手却倏地缩了回去,紧接着是一声女子的惊呼。 胥凤仪抚着胸脯转过身来,却见一位妙龄女子衣衫不整地呆立在门后,两手无措地缩在胸前,下一刻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去捡地上的衣服,胡乱地往身上套。 胥凤仪见她容貌姣丽,头饰妆容略显艳俗,此刻又身在叶凌霄房中,便也大致猜到对方来历。她反倒先放松下来,笑着安抚那女子道:“别慌,没事。”说话间伸手将房门关上了。 那女子惊疑未定地打量她,见她从容地坐到茶几旁,扭过头去伸手触碰茶壶,忙趁机将衣衫穿戴整齐。 胥凤仪听到那边消停下来,然后才重新看过来,将那女子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绿衣衬得人肤白貌美,皮相很是出众,可惜不是叶凌霄钟情的那一类。她问道:“叶凌霄呢?” 女子见她长得清雅俊秀,举止气度不凡,在自己面前又端着架子,恐怕是叶凌霄哪个厉害的相好。她既不甘心又不敢得罪,于是拿捏起不卑不亢的腔调来,回答道:“叶少说稍后就回。” 胥凤仪微微颔首,想起这女子方才将自己错认成叶凌霄而投怀送抱,不禁哂然。女子见胥凤仪盯着自己发笑,一时又觉羞恼,正要说两句示威,门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看向房门,叶凌霄恰巧推门而入,一见房中情形,不禁一怔。 胥凤仪向来是个文明看官,此刻微微侧首,满脸拭目以待的表情望着叶凌霄,语气几乎渗出笑意来,说道:“叶少回来啦!” 叶凌霄不由得一抖,不知被她撞见了什么,摆出这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态。他应付了一句:“你也在啊!”说完看向绿衣女子,见她妆容有些花,皱了眉头道:“碧玉,你回去重新妆扮一下,待会我派人去接你。” 碧玉似有一瞬的沮丧,但转眼重又开朗起来,顺从地点了点头。叶凌霄叫伙计来添茶水,自己送碧玉离开客栈。待折回房中,新煮的茶水已然换上,胥凤仪正倚着茶几,举着闻香杯轻嗅。见叶凌霄回来,她扬起手来:“这茶不错,不是茂昌的存货,哪来的?” “旁边开一天酒楼的老板送的。”叶凌霄走到茶几另一边坐下,看着胥凤仪为他也斟了一杯。他端起来抿了一口:“确实好茶,等晚宴上我再跟他要些来。” “开一天?什么怪名字!” “据说是开一天算一天的意思。”叶凌霄津津乐道,“有意思的心态,有意思的名字。” 胥凤仪撇撇嘴,见他精神振奋的样子,问道:“有喜事?” 叶凌霄放下空茶杯,示意她再续,乐呵呵解释道:“这次的问题已经彻底解决了。” 胥凤仪嗯了一声,边为他添茶边听他说。“之前洪掌柜跟开一天酒楼的蔡老板有些矛盾,两家争利。洪掌柜擅自打折揽客,账上却照原价记,又虚报支出消减利润,想蒙混过关。我已下令撤换掌柜,过两天调茂源的人来接手。” “客栈和酒楼争什么利!”胥凤仪嗤笑一声。 叶凌霄道:“这开一天酒楼的酒菜物美价廉,确实抢了茂昌一些生意。” 胥凤仪朝他挑眉:“你方才还说今晚晚宴与开一天的老板一道?” “嗯,你也一起来吧。”叶凌霄悠然自得,“我把开一天买下来了。” 第45章 至亲至疏是夫妻 到了傍晚,胥凤仪装扮成英俊少年,同叶凌霄一道去开一天酒楼赴宴。 叶凌霄有些后悔,若只带她一人,本无需这样折腾,奈何他早前已跟主人说过要带碧玉同去。既已宣称携妓前往,若胥凤仪再以女儿之身同去,身份难免尴尬。所幸她有这易容变声的本事。 碧玉不知内情,见叶凌霄未携那青衣少女同行,自认更胜一筹,心里颇为得意,对旁边那少年视若无睹,一味向叶凌霄打听那少女的底细。叶凌霄更加懊恼,随口支吾过去。 胥凤仪突然不冷不热地开了口,感慨道:“只要有一技之长,便可以混口饭吃,世人诚不欺我。” 叶凌霄忍不住想笑。碧玉不明就里,觉得这应该是句俏皮话,奈何接不上,只好缄默了。 开一天酒楼这位蔡老板是个实在人,之前无意抢了茂昌的生意,洪掌柜亲自登门劝他提价,甚至许以报酬,他却坚持不肯。洪掌柜被拂了面子,这才有了让利争客一事。叶凌霄知道了来龙去脉,觉得这人颇有些呆气,却又不得不佩服。 宴席间气氛融洽,那蔡老板自从见了碧玉,目光仿佛化为丝线,恨不得将她裹在里面。叶凌霄知情识趣,让碧玉同他敬酒行令。碧玉心领神会,使出浑身解数挑之逗之,累的那蔡老板面红耳赤头昏脑胀。 一场晚宴宾主尽欢,叶凌霄拜托蔡老板送碧玉回去,然后便与胥凤仪一同离开。 两人出了酒楼,抬头可见客栈大门。胥凤仪一言不发。叶凌霄忽然伸手拉住她:“白天你挺高兴的,这会儿是怎么了,好像有些心事?” 胥凤仪看看他,直言不讳:“我看你与碧玉,心里有些感慨罢了。” 叶凌霄微笑:“感慨什么?” 胥凤仪道:“你们两个好聚好散,互惠互利倒也不妨碍有情有义。” 叶凌霄有一瞬的出神。他当然喜欢碧玉,碧玉也喜欢他,但他们彼此都很有分寸。他对她算是点到为止,一旦牵涉利益,他还能大方将她推给别人做人情。而她也欣然顺从,仿佛两人之间不过是一场生意,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叶凌霄行事一向如此,从未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他好奇道:“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你以往都没说什么,怎么今天感慨起来了?” “我只是突然想到,换成陆之遥,他会怎么对碧玉?” 叶凌霄设想了一下,勾起唇角:“以他的性子,对碧玉的感情无以回报,大概会觉得亏欠了她,既不忍心让她取悦别人,还要替她赎身还她自由,说不定还要为她将去处都安排妥当。若她能一切安好,两人就永不相见吧。” 胥凤仪微微昂起头:“像是他的风格。” “如果你是我呢?你怎么办?” “应该和你现在的做法一样。”胥凤仪淡淡一笑,“除非我醉了,失去了理智。” “你也有醉的时候?”叶凌霄眨眨眼睛,露出俏皮的神色,“要我说呢,微醺的美妙远胜沉醉。” 胥凤仪挑眉看了他半天,打趣道:“难怪许久不见你给郁罗回信。” 叶凌霄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笑笑:“我可不是欲擒故纵。只是上回她信中提到两个典故,我未能领会其中意趣,不敢贸然回信。” 胥凤仪难得见他如此在意,竟有些同情起来,说道:“我想起灵犀以前做过一本摘录,里面尽是常用典故,不如我叫她拿给你参考参考?” 叶凌霄虽有些羞惭,倒也并不扭捏,坦然点头:“好啊,那可要多谢了!” 胥凤仪想想又有些幸灾乐祸:“不过郁罗是位才女,学富五车,万一用了什么生僻典故,那我可就爱莫能助了。”话音未落,便朗声笑开了。 叶凌霄无可奈何地由她逗趣,半晌才感慨道:“我现在更担心陆之遥了。” 胥凤仪不解地看他。 叶凌霄摇头笑叹:“男女之情,最好的是酒逢知己,棋逢对手,否则会很辛苦。” 这两个忙着纸上谈兵,却不知赵府之中,陆之遥正真真切切体会着辛苦。他独自一人坐在池塘中央的凉亭里,身边摆着两只小酒坛。酒坛已经空了,他却还没有醉倒。真正的微醺远非叶凌霄所说的美妙,因为人意识尚存,便无法忘记烦恼。 陆之遥很苦闷,很难说这烦恼究竟来自那对相敬如宾的夫妻还是来自于他自己。他其实很清楚自己的心意,也努力摆正态度,但是在亲耳听到那两人的争吵之后,他不情愿地见证了一场恩爱表象的破裂,尴尬之余更有些心灰意冷。 争吵最初并非因他而起,而是为了赵琲的病。张郎中离开之后,夫妻二人一言不发地守在赵琲的摇篮边,对峙般沉默良久,直到乳母前来喂奶。赵明璋看着乳母将儿子抱起来,突然问道:“张郎中刚才开的药,你已经吃过了?” 乳母老实地摇摇头。去抓药的下人刚刚回来,还来不及煎药,但赵琲进食的时间已经到了,所以她先过来,想再试一试。 赵明璋听完她的话当场发难,厉声将她训斥一顿,让她必须喝过药才能喂奶。乳母头一回见他如此大动肝火,吓得呆在原地。 唐纾云心有不忍,于是充当和事佬。既然孩子虚弱无法进食,就让乳母退下去先行服药,转而温言安抚赵明璋,劝他放宽心来等待孩子康复。她本意是想维持祥和安宁,可是那冷静乐观的态度却深深刺痛了赵明璋。 往日里,赵明璋欣赏妻子的端庄持重,而此刻,他却痛恨她这份淡定从容。他冷着脸指责她这个做母亲的失职:“你倒是很放心。要不是你不管不顾,小琲也不会病得这么重!天下竟有你这样冷漠的母亲!” 唐纾云本来十分自责,此刻却觉得委屈:“我冷漠?小琲是我的骨血,还有谁能比我更在乎他?” “你如果真心在乎,早该去请郎中,就不会拖到如此严重的地步!我看你整日心不在焉,忙得不知所谓!” “我整天忙的难道不是你赵家的事?你只知道怪我,你这个当父亲的又做了什么?我没早些请郎中,难道你请了?” “那你的意思,你为赵家做了这么多事,我应该对你感恩戴德是吗?”赵明璋说着声音骤然拔高,“你到底是不是我赵家的人,还是你不想当我赵家的人?” “请你就事论事,不要刻意曲解!” “那你刚才是什么意思?你是赵夫人,相夫教子就是你的责任,你做到了吗?这段时间你关心过孩子吗?你关照过乳母吗?你像个亲生母亲的样子吗?就连流素都比你上心多了!” 唐纾云诧异地看着赵明璋,继而苦笑着点头:“你终于说出来了,好!你和流素的事我早就知道,你也不必借题发挥。你嫌我相夫教子做得不好,你想让她来做,我愿意成全。” “成全?”赵明璋没有因为她的大度感到欣慰,反而大为光火,“那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嗯?有哪个妻子会愿意同别人分享丈夫?成全?到底是成全我还是成全你自己?” “你不用这样阴阳怪调,好像一切倒是我的过错。当初说一心一意的是你,如今背信弃义的也是你!” 赵明璋冷笑起来:“到底是谁背信弃义?是谁先见异思迁?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之所以愿意成全,是因为你根本问心有愧!” 唐纾云气得涨红了脸:“天地良心!我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为这个家尽心竭力,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为什么?为什么对我如此刻薄?” “是我刻薄,还是你贪心?”赵明璋失控地咆哮起来,“他不回来还好,他一回来,你就成天魂不守舍。你已经是赵夫人了,为什么心里还想着别的男人?” 唐纾云急红了眼,辩解道:“你胡说!我没有!” “你敢对天发誓吗?”赵明璋咄咄逼人,“当年我就觉得不对劲,可你说没什么。你认真解释,我就愿意相信。这一年我们也算是恩爱有加,我还以为那时的一切只是错觉,可是他居然又出现了!” 唐纾云泫然欲泣,几乎是在哀求:“明璋,你误会了,我和他真的没什么!” 赵明璋露出讽刺的笑容:“我知道你们没什么。就算我不相信你,可我总得相信他啊!但是你知道他为什么回来吗?为了你!为了保护你!”他笑容越发苦涩:“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消息,不顾一切地跑来守护你。结果等了这么久,什么都没有发生。老实说我真的怀疑,那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是根本就是他为了见你捏造的借口?” 唐纾云失魂落魄,口中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赵明璋垂下眼帘,面上难掩倦意:“云儿,我真不甘心!我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我没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明璋……”唐纾云试图安抚,却欲言又止。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做什么,也许此时此刻什么都是错的,他们两个都需要冷静。她不说话,赵明璋也不说话,任凭房间里的气氛一点一点冷下去,最后如同冰窖。 陆之遥从窗外悄悄地走开。他自知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处境更是尴尬。赵明璋是他的恩人和朋友,他一直心怀感恩,绝非故意觊觎朋友之妻。如果当年赵明璋没有忙于外务,如果唐纾云早早表明身份,如果陆之遥没有因好感而心生期待,他就不会去招惹唐纾云。可惜,现实不是梦境,他无法一个念头就将过去抹杀。他以为伤口会愈合,自己能释怀,可事到如今,旧债未还又添新债,揭开伤疤的竟然是他自己。他真的后悔出现在这里。 陆之遥开始回避,暗自决定等赵琲复诊之后就走。 复诊那天,胥凤仪没有如约出现。陆之遥的心情越发低落。赵琲的恢复情况不好,赵明璋安慰唐纾云,两双手又重新握在一起。张郎中决定过两天再来。他走后没过多久,陆之遥便挎着包袱向主人辞行。 没有挽留,也没有相送,他离开了赵家。 第46章 人是风筝情是线 危险尚未排除,陆之遥急于报答恩情弥补过失,更不能放心离去。但赵府周边没有客栈,他一时间找不到去处。他在附近的街道上逛了许久,除了一家粮铺一家估衣铺,还有两三家卖胭脂水粉的,其他多是经营绫罗绸缎和珠宝首饰,他始终找不到可以暂时居住的地方。若再远些,又失去了就近保护的便利。 他有些茫然,站在街边出神,被奔跑而过的什么人撞了一下。陆之遥晃了晃,那人却摔倒在地上。他低头看去,发现是个乞儿。陆之遥伸手扶人,关切地问他有没有受伤。那人浑不在意,边摆手边站起身来,敷衍一句又跑了。陆之遥有些纳闷,转眼又见两个乞丐朝同一方向跑去。他好奇地跟上前去。 拐过街角,他看到远处月升药庐的门前已排起长长的队伍,队伍的颜色灰沉暗淡,几乎都是贫苦百姓。队伍头上摆了张桌子,旁边站着两个年轻人,一边问话一边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什么交给来人,然后向着屋内指指点点叫他进去。 陆之遥走到队尾,发现刚才见到的几个乞丐都排在那里。他伸手碰了碰前面的人,问道:“请问这是在做什么?” 那人回过头来:“月升药庐义诊,大家都来看病。”他说着上下打量陆之遥一眼,露出不屑的神情:“看你红光满面的,也不像缺钱的样子,就不要贪这点便宜,浪费大家时间了吧!” 陆之遥讪讪地走开几步,后面两个人立刻顶上。 队尾还在不断延伸,但队伍行进得很快。胥凤仪突然出现在队首,和那两个年轻人说了些什么。很快的,药庐里走出另外两人,将原先那两个替换下来。胥凤仪站在桌旁扫视队伍,目光转了一圈,落到陆之遥身上。她笑笑。 陆之遥走上前来,问她为什么没去赵家。她伸手指指面前的队伍:“去赵家复诊没我也行,但这里需要有人帮忙。” 陆之遥突然生出一股冲动,想向她倾诉自己连日来的经历,想要听她说话,随便什么都行,仿佛只要跟这个人在一起,听到这个人的声音,他的内心就能重获安宁。他默默凝望,感到自己的心被一点一点熨平,忽而又觉得那些都是多余的,他只想抱抱她,去索取一点温柔和安慰。陆之遥心念百转,见她已回身往药庐里走,移步跟上去。 大堂上几张桌子依次排开,每一张后面都坐着一名郎中。看病的人在门外得了指引,进门后去找对应的郎中。胥凤仪显然没有坐诊,陆之遥看到有位郎中旁边放着一张空椅子,猜想她原本是坐在那里观摩学习的。 胥凤仪看看他肩上的包袱:“你要走了?” 陆之遥摇摇头:“只是先离开赵家,但事情还未解决,会在宜苏多留一段时日。” 胥凤仪觉得奇怪:“既然事情没解决,为何急着离开赵家?”她说完,便见陆之遥目光闪烁起来,试探道:“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陆之遥不想提,随口遮掩过去,“只是打扰太久,心里过意不去。” 胥凤仪见他如此,大概也能猜出一二。能让他尴尬回避的,还能是什么事?他既有意搪塞,便是真心在乎。她心头一涩,冷笑出声:“确实!” 陆之遥诧异地看她,她却始终平视前方。陆之遥待了片刻,觉得无地自容,便默默转身离开。走出药庐大门,见那人没有跟上来,又不禁怅然若失。继续走了几步,便听到那人喊他的名字:“陆之遥,你最近住哪里?” 陆之遥呼出一口气,神色舒缓,回过头去:“还没想好。” 胥凤仪走到他面前:“你要保护唐纾云,想住得离赵家近些,是不是?” 陆之遥点头:“不过附近都没有客栈旅店。” 胥凤仪低头想了想,抬起头来:“你跟我来。”说完往赵府的方向走。陆之遥跟上,好奇她有什么办法。 胥凤仪带他走进了一家粮铺。粮铺门外挂着“日生”的招牌。掌柜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问石姑娘有何吩咐。 然而粮铺也只有一间房间,已有三个伙计合住在那里。唯一空的是一间小库房,里面摆放的陈年稻谷刚刚出清。胥凤仪问过陆之遥,知他不介意,便让人立刻收拾出来。 趁伙计收拾房间,两人沿街散步。陆之遥想起掌柜对这位石姑娘言听计从的态度,好奇道:“你在胥家似乎权力很大?” 胥凤仪笑起来:“我这是狐假虎威呢。” 这话听起来并非解释,更多像在自嘲。陆之遥心想,胥家向来厚待石韬玉的亲人,而她又与叶胥两家家主青梅竹马,受到这样程度的礼遇并不奇怪。他不再提问,两人尽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兜兜转转直到太阳下山,然后才回到粮铺。 库房已经被改造为房间,家具齐全,唯一不足的是因为窄小而显得逼仄,叫人觉得不舒服。好在陆之遥白天会守在赵府附近,仅仅是晚上回来睡一觉。他说不介意,胥凤仪也不会表现得过于热心。她只是忍不住同情,赵家这事一天不了结,陆之遥便一天不得安生,就像被捆住了手脚钉在这里似的。她感慨不已,转念思及自己,岂不也是被困在此?念及于此,倒觉得自己更为可笑。 安顿好陆之遥之后,胥凤仪再也没在粮铺出现过。她每日必去药庐点卯,然后在那里待上一整天。义诊累积下许多病例,这几日药庐里为了整理归档忙翻了天。胥凤仪素来不喜事必躬亲,加上经验也有限,只是坐在一旁看郎中们争论研讨。她偶尔神思游离,恍若看见胥锦麒也坐在那里,免不了又是一阵悲伤。她自知不能专注于医道,此生难有成就,不能继承兄长之志,终究是个遗憾。 七月即将走到尽头,赵府院墙内外,除去人心暗流,到处皆是安宁祥和。陆之遥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陷入了骗局,甚至可能是阴谋。 在他越发动摇之际,一位不速之客出现在他面前。 彼时陆之遥正坐在街边小酒馆里,看清来人相貌时感到十分意外。那人伸手掸去一身风尘,坐到他对面质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陆之遥心下无奈,嘴上道:“快了。”不是谎话敷衍,却也算不得真,他打算视情况而定。他看到对方憔悴的脸色和疲惫不堪的目光,心疼又不解:“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陆之透未曾回答先叹了口气,这让陆之遥更加担心。他离开玲珑庄一个月了,对近况缺乏了解,只好胡乱猜测她是在操心胥家一事。 他这么问出了口,陆之透毫不意外地默认下来。玲珑庄与胥家结怨的消息在月初就已经传开,很快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如今庄内人心思变,厉峥心浮气躁,陆之透忧心忡忡,唯独陈荪勉强沉得住气,一面承受阖庄上下的指责与排挤,一面想方设法筹钱还债。但玲珑庄草创未久,还没来得及攒下家底。无法可想之下,他只好向陆之透坦白需要“北边”施以援手。 支援来之不易,陆之透心里清楚,此次丢脸事小,若不能扭转局面,玲珑庄迟早成为一颗死棋。但在钱财生意上,他们已无筹码,她唯有另辟蹊径。 她因此来找陆之遥,直接挑明来意,一则要他回去,二则希望他履行婚约向胥家提亲。 陆之遥的不情愿全都写在脸上。他觉得荒唐,为何身边亲友都要撮合他与胥凤仪,仿佛这桩婚事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陆之透用一种审视的目光观察他许久。 陆之遥回想起莲子的味道,淡淡的清香萦绕于齿舌之间,带着幽幽的凉意,甘与涩纠缠。他点了点头,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笑意。 陆之透有所联想,露出不赞同的表情:“难道之前有关你与唐纾云的传闻是真的?” “不是她!”陆之遥断然否认。 “那是哪里的姑娘?是江湖中人吗?身世背景如何?” “她……”陆之遥想起厉峥寿宴的情景,搪塞道,“现在一切言之尚早,以后若有机会,让她自己和姐姐说吧。” 陆之透有些诧异:“难道她还不知道你的心思?” 陆之遥想起那双清波潋滟的桃花眼,含糊其辞道:“我不确定。” 陆之透知道他在刻意袒护,决定不再追问。她觉得堂弟之所以不愿回去,未必真是有事未了,也可能是因为在庄内无可作为而赌气,也可能是为了接近那位心上人。以前陆之遥很容易被说服,但眼下她竟没有把握。她一直觉得陆之遥是一只风筝,亲情始终牵引着他,可是风越来越大,他越飞越远,越来越难以控制了。陆之透为此担忧,觉得应该尽快促成他的婚事,也许多了丈夫的责任,他就会稳定下来。 陆之透下了决心,起身要走,发现不远处一人似乎也打算离开。她不动声色,同陆之遥离开小酒馆。两人走出不远,陆之遥突然反身去捉那笨拙的跟踪者。陆之透这才知道他早已有所觉察。对方虽不擅隐匿,轻功竟出奇的好。陆之遥追着跑过了几条街,终于赶上那人。他在几招之内制服了对方,然后惊讶地发现,那是玲珑庄北院的一名弟子。 陆之透赶到之后看清对方的脸,笑得凄凉:“你们庄主就这样信不过我!” 那人垂下头来沉默不语。陆之遥觉得心寒,难以置信地看向陆之透:“你和姐夫……怎么回事?” 陆之透努力粉饰的太平一朝幻灭,顷刻满脸苦涩:“他素来要强,但因为我的关系,总觉得受制于夷云派,心中一直不甘。近来他对我越发不满,我却没想到,竟弄到如此地步。”她说着看向陆之遥,近乎乞求:“之遥,回来帮我吧。在爻山,我真的没有其他可以信赖的人了。” 陆之遥终究心软。他点头允诺:“等此间事情圆满了结,我立刻回爻山!” 第47章 劫数终究逃不过 送走陆之透,陆之遥往赵府方向走。从小酒馆门前经过,他又想到陆之透的要求,还有赵明璋的建议与陆之达的暗示,甚至叶凌霄的玩笑。一桩毫无感情可言的婚事,却被这么多人看重。 陆之遥伸手用力揉开眉心。缔结裙带关系对许多人来说意义重大,关系越亲近的人从中受益越多。他明白,但正因如此,他才更为自己感到悲哀。无论感情还是理智上,他都抗拒这门亲事,但又无法割舍亲情友谊。他一边努力地回避,一边说服自己去谅解。 他走在街上,看着路人行色匆匆擦肩而过,突然感到一种浸入骨髓的孤独。从相识到相守,有的人得到得那么容易,却不懂得珍惜。他羡慕着,又觉得自己已经很走运了。他想念起那个坐在河边剥莲子的少女来。想到那个人,心就慢慢平静下来,彷徨也少了许多。陆之遥觉得她就像他的药,不但能治病救人,而且还会上瘾。 唐纾云的事像鱼饵,陆之遥被钓着,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提着线溜来溜去,恨不得求一个痛快。他白天奔波,夜里也睡不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某晚浑浑噩噩之际,一阵喧哗将他惊醒。他坐起身来怔愣片刻,茫然地分析着声音的方向,猛地回过神来,匆忙穿上衣服往外跑。他担心忧虑,可居然又有一点释然。钓鱼者终于收线,他期盼的了结就要到来。 他飞奔向赵府,远远的便可看见那院墙内冲天的火光。有几个店铺开了门,人站在门口朝赵家的方向张望,指指点点地议论。 陆之遥心惊肉跳,祈祷自己还来得及。可来得及什么,他不敢多想。赵府大门紧闭,他此时顾不上什么君子礼仪,纵身跃上墙头。内宅那片火势凶猛,已成汪洋火海。虽然天干物燥,但须臾之间火势蔓延得如此之快绝非寻常,必然是有人多处纵火。椽柱栋梁恣意燃烧,在烈焰中疯狂炸响。烟尘将夜幕染成炭黑,灼烧的灰烬轻飘飘从天而降。但火海中十分安静,除了燃烧,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陆之遥心急如焚,趁火势还没蔓延到前院,他跳下墙头,穿过空荡荡的客厅游廊,来到池塘尽头。池边很安静,水中映出红艳的火光。北院门内炽烈一片,陆之遥无法走进那扇门,每次他一靠近,里面的热浪便冲得他睁不开眼。他跳进池塘,将自己浸透,然后脱下外衫罩在头上往里冲。 门内小院里,葡萄叶子已经被烘干,瞬间冒出火来。陆之遥无法靠近房间,他贴着墙壁艰难地前进,但墙壁也很快被烘热,映着赤红的火光,像烧透的烙铁。赵府的内宅并不大,屋宇排列紧凑错落,又都以游廊相连,胜在精巧别致。这样的布局平日便于起居走动,但眼下却助长了火势蔓延。火焰顺着栋梁铺陈开来,不遗片瓦之地,仿佛布下天罗地网,毁灭之势不可抵挡。 陆之遥边找边呼喊赵明璋和唐纾云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火舌舔舐的呼呼声。滚烫的烟尘顺着气息攀爬,熏坏了他的嗓子,他很快便发不出任何声音来。面前已成人间炼狱,他被烟熏得泪流满面,被火光耀得眼花缭乱。泪也瞬间蒸干,衣服变得硬脆,飞溅的火星落在上面,烫出一个个窟窿。夏衣单薄,他觉得自己像被架在炉火上炙烤,再多待片刻便要熟了。 除了他,除了火,再也没有其他动静。在这场铺天盖地的大火面前,就算是最强大的军队也没有胜算,何况他只身一人。陆之遥绝望了,不得不放弃搜寻,迅速退出内宅。池塘边有一棵樟树被烘着了,火势又有扩大的趋势。陆之遥冲进池塘再度湿透,然后跳上岸来快速离开赵家。 回到街道上,听到西面有人大呼走水,召集附近的居民灭火。陆之遥脚步不停,绕过院墙往北面的后门跑去。他想起后门外养着一只凶悍的獒犬,平日里稍有一点动静便吠叫不停。但此时此刻,那里竟一片安静。陆之遥来到犬舍边,才发现獒犬早已被人杀死。后门大开,火在不远处的屋檐上探出头来,院子里树影婆娑,好不凄凉。 火很快烧了过来。陆之遥没有进门,他检查了獒犬的尸体。如果赵家的一切都在这场大火中化为灰烬,那么这具尸体很有可能就是凶手留下的唯一证据。致命伤在咽喉,凶器是长刺,快准稳狠,一招得手。刺有棱,而凶手知道这里有獒犬,一定在周围潜伏了许久。能一招了结如此恶犬,还要不惊动其他人,必然不是泛泛之辈。陆之遥陷入懊悔,是他大意了,竟没能提早发现异常。 墙内火势依旧凶猛,大有不休不灭之势。陆之遥抱着雁翎剑坐在码头上,背对着赵府后门,面朝着幽幽黑水,心里充满了挫败与悔恨。他明明早就得到了消息,却还是没能阻止。如今不仅是唐纾云,整个赵家都被卷入这场灭顶之灾。可是由始至终,他没有看见任何人的尸体,他一边痛恨自己的无能,一边却又忍不住怀抱一丝异想天开的侥幸。 大火烧了整整一晚,将那一点微末的侥幸焚毁殆尽。胥凤仪找来的时候,陆之遥依然坐在码头上,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胥凤仪见他一身狼狈,显然已经闯过火场,忙上前查看他的伤势。她伸手搭脉,又探他的额头,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陆之遥目光涣散,看着她发愣。她蹙着眉头,伸手拉他站起来,摆弄他的胳膊,上下左右地仔细打量。确认过并无大碍,她总算松了口气,却对陆之遥的沉默感到不安,催促道:“陆之遥,说话!” 陆之遥回过神来,张开嘴巴,发出沙哑的声音。胥凤仪吃了一惊,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托起他的下巴令他张大嘴巴,居高临下地往里探看。“说‘啊——’。”她声音柔缓下来,像在哄孩子,冰凉的手指扶着陆之遥的脸颊。 陆之遥仰着脸,看她专注地为自己验伤,手指上的凉意仿佛浸透到了心里,平息他烟熏火燎的疼痛。看着看着,一颗眼泪砸在他脸上。陆之遥伸手一抹,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你的嗓子被烟熏坏了,需要好好休养,这两天就别说话了。”她若无其事,伸手在锦袋里翻找起来。陆之遥以前一直好奇她随身的锦袋里都装了些什么,此时却失了兴趣,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双清明澄澈的桃花眼,此刻红艳欲滴。 胥凤仪掏出一只三角纸包,拆开取出里面的药丸,不由分说地塞进陆之遥口中,命令道:“含在嘴里,别咽下去。”然后拉着人起身就走。 陆之遥听出她话里隐隐的怒气,顺从地跟着她走。 胥凤仪带着他往月升药庐去,心里有千头万绪。赵家失火的当晚她就知道了。那时已是深夜,从茂昌客栈的屋顶望出去,可以看到染红的半边天空。叶凌霄说今晚将是个不眠之夜,她沉默着点头。风裹着烟灰扑面而来,叶凌霄带她回到房间里,两人枯坐一晚,相对无言。叶凌霄意识到她之前没有对自己说实话,但事已至此,他无意追问原因。 胥凤仪知道陆之遥一定会赶过去,但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她自认已经尽了力,可还是没能阻止赵家的覆灭。她发现自己低估了对手。这场大火令她措手不及,但在此之前,她并未收到仓山七孑行动的消息,看来明前阁的情报也出了问题。事到如今,赵家的命运全凭天意,她只希望陆之遥不要被波及。 当她看清陆之遥喉咙里的炎症时,她突然感到后怕。吸入了那么多烟尘,他当时就身在那片火海中,也许再有片刻迟疑,他就无法脱身。她不敢想象陆之遥变成焦黑的尸体。 胥凤仪板着脸,想发火,想痛哭,这一路忍得辛苦。她走进药庐,点名叫来两位郎中,将陆之遥推给他们。郎中们见她神情酝酿风暴,不敢得罪,忙去照顾陆之遥。陆之遥心系赵家,看着她隐怒不发的样子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被拖走了。 胥凤仪坐到桌旁,灌下一壶凉水,慢慢恢复平和。去找陆之遥的时候遇到了官府的人,叶凌霄便与她分开前去跟进,不知他现在进展如何。 陆之遥吸入了太多烟尘,除了咽喉严重发炎,身上还有几处烫伤。两位郎中各有专攻。其中一位小心地帮他褪下衣服,为他清理外表的伤口,敷上膏药后细心地包扎好,又叮嘱他不要乱动。另一位则号脉问诊,想办法为他清理脏腑内积留的热毒,以免病情恶化。两人围着陆之遥一阵忙碌,病人始终茫然地坐着,周遭的声音全没听进去。他眼前满是赵家的大火,心猝不及防地绞痛起来,伸手去捂心口,却不慎牵动外伤哼了一声。郎中们板着脸重新为他检查一遍敷料,然后押着人去卧床休息。 胥凤仪在外间等了很长时间,越等越觉得焦虑。没过多久,派去粮铺取行李的医僮回来了,带来陆之遥的包袱,还有在赵府附近听到的消息—— 有几个住在赵家附近的居民,提及曾经看到有剑客每天都在赵家周围出现,行迹十分可疑。已有衙役去找画师,要照那几人所说画出像来,好按图索骥。 第48章 关心生乱爱生怨 赵府大门外围着一圈人,中央摆着一张桌子,画师坐在桌后,捕头守在旁边。人群中七嘴八舌地描绘出一名剑客的相貌身形,画师提着笔在纸上修修改改。待人群安静下来,画师也搁下毛笔,一张英俊不凡的面孔跃然纸上。画师颇为得意地端详自己的作品,然后又摇头,对捕头道:“你看这人,仪范清疏,风神轩举,不像是坏人。” “那是你画得好。”捕头冷笑,“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瞥了一眼画中人,对画师道:“再多画几张,我们好拿着找人。” 画师点点头,揭起画纸递给捕头,再次提起笔来。捕头便往外招呼:“没事了,都散了散了!” 圈子立刻往外扩散,人们三三两两离开了。然而有一人逆着人潮,径直往赵府大门走来。捕头发现了,警惕地盯着对方。 叶凌霄走到大门前,看到捕头手中的画像微微一愣。他迎着捕头怀疑的目光走过来,伸手指了指画中人:“捕头要通缉此人吗?” 捕头拿着画像的手缩了一下,郑重其事道:“此人有重大嫌疑,但并未确认是凶手本人,当然不能通缉。” 叶凌霄微笑:“捕头英明!这人名叫陆之遥,在江湖上颇负侠义之名,绝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陆之遥?洗梧公子?”捕头十分意外,再三确认,“是雁翎剑的主人,‘南胥北陆’的那位陆之遥公子?” 叶凌霄点头:“捕头若想找他,我大概知道在哪儿。不过就算你们不去找他,他也很快会来赵家的。” 捕头若有所思地点头:“哦,有传言说他与赵夫人有点交情。” 叶凌霄干笑了一下:“这个捕风捉影罢了,陆之遥和赵明璋是至交好友。” 捕头听他说起赵明璋语气平淡,倒不像是宜苏百姓,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人衣饰贵重,看来有些身份。他拱手见礼:“公子似乎对这二人很熟悉,冒昧请教尊姓大名?” 叶凌霄还礼道:“钟陵叶家,叶凌霄。” 捕头恍然大悟,忙行大礼:“失敬失敬!” 叶凌霄毫不介意,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客气,说道:“我与赵明璋交情匪浅,月初还曾到他府上做客,后来有事离开了,没想到这一走竟成永诀。”他真情实感地叹息了一声,对捕头道:“希望官府能为赵家昭雪冤情,尽快查明真凶绳之以法。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捕头连连点头,心念一动,立刻开口道:“赵家是沧南六姓之一,在宜苏很有权势,平日里我们也要敬畏三分,却没想到一夜之间满门被杀。凶手这样赶尽杀绝,可想而知绝不是等闲之辈。这件案子恐怕会很棘手。阁下是叶家家主,在江湖上负有盛名,希望能为官府参谋一二,帮忙缉拿真凶,为死者讨回公道!” 这番话诚挚恳切,叶凌霄也不禁动容。他当即应允:“这个当然,义不容辞!” 捕头见他答应十分高兴,便让画师不必再画,将已有的人像卷起收好,朝赵府大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叶凌霄点头,跟着他进了赵府。 由于中庭池塘的隔断,大火最终没有烧到前院。此处景物未改,楼宇依旧,叶凌霄走着走着有些恍惚,仿佛下一刻赵明璋就会从里面迎出来。他感到无限悲哀。 内宅的火已彻底熄灭。衙役们在仍有余温的废墟中搜寻,将一具具烧成焦炭的尸体清理出来搬到中庭,整齐地排放在池塘边。叶凌霄看到那些面目全非甚至难辨人形的尸体,忍不住闭上眼睛,努力克制住胸腔里翻涌的恶心感。捕头面有不忍,见他如此忙关切地询问是否不适。叶凌霄蹙眉摆手:“无妨。”他迅速收拾好心情,重新睁开眼来。 仵作在逐个检验尸首,不断地往手中簿子上记录些什么。捕头叫他过来,问有何发现。仵作翻着记录回答,没有中毒迹象,肢体舒展,口鼻无烟,有些骨头上有凶器留下的缺口,应该都是在起火之前就已遭人杀害。 捕头问:“看得出具体死因吗?能否分辨凶器是什么?” 仵作思忖片刻:“皮肉上的伤口因为被火灼伤,已难以分辨清楚。骨头上的伤口有一些确实特别,但在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捕头待要再说,叶凌霄抢问道:“这些尸体都能确认身份吗?” 仵作摇头:“大多只能分辨性别年纪,具体身份很难确定,因为那时大多数下人都在房内休息,凶手应该是趁他们熟睡时下的手。”说着伸手指向最远处两具几乎融为一体的尸身:“那两具是在主人房里发现的,在床铺的位置上,而且肢体相缠无法分离,估计是临死前紧紧抱在一起。如果没猜错,应该就是赵明璋与其夫人。” 叶凌霄用力深吸一口气,跟随仵作走到那两具尸体旁边。确切地说,这是一团尸骸,几乎难以分辨究竟是哪一个的手脚。仵作蹲下身去,伸手指向骸骨各处,对捕头和叶凌霄解释:“这两具身上有多处砍伤,生前一定受了许多折磨,很可能是失血过多而亡。” 叶凌霄只看了一眼,便仰起头来不忍再看。不久以前,赵明璋夫妇还在旁边的水榭中宴请自己,席间虽有暗涌,也不乏欢乐。音容笑貌宛在,叶凌霄实在无法将那鲜活的面容与眼前焦炭联系在一起。他冷静片刻,想这二人以如此姿态共赴黄泉,又不禁深深感慨。 捕头由远及近扫了一眼,问道:“所有尸体都在这里了吗?总共多少人?” 仵作翻了翻手中记录:“根据赵家户帖,应有五十四人。目前才清理出一半左右,而且有些已残缺不全,衙役们还在找。” 叶凌霄由近到远地看过去,疑惑道:“好像没有赵家小公子?”他再三确认,隐隐生出一丝希望。 仵作道:“确实还没发现婴儿的尸骨,不过婴儿本身幼小脆弱,这场大火烧了这么久,很可能已彻底化为灰烬,找不回来了。” 叶凌霄垂下眼帘,眼里一点星光熄灭了。捕头朝仵作摆摆手,叹息道:“再找找吧,再好好找找!” 两人继续往内宅走,昔日胜景只剩断壁残垣,了无生机。叶凌霄从焦土瓦砾中跨过去,巡视一圈,只觉满目疮痍,令人压抑得喘不上气来。捕头带他往赵明璋和唐纾云的卧室走。如今那里埋在一堆乱瓦之下,两个衙役拨开瓦片与炭灰,努力将物品清理出来。 叶凌霄跨过只剩半截木炭的门槛,看着他们将灰烬里扒出来的东西一件件摆到旁边的空地上。漆黑的水盆铜镜,残缺的金银首饰,陶瓷的碎片,挂帐的帘钩,一块铁片,甚至还有几粒金豆——也许正是胥凤仪送给赵琲的那些。 叶凌霄的目光落在那一小块铁片上,觉得似曾相识…… 陆之遥躺在月升药庐的厢房里,忍受着炎症带来的眩晕和疼痛。郎中已提前令他服下汤药,但药效来不及发挥,病症还是发作起来。他烧得厉害,迷迷糊糊间难以思考。每当神志恢复一点清明,他就问身边的人,赵家情况如何,赵家人是否无恙。 胥凤仪无言以答,她坐在床边,不断为他更换冷敷的毛巾。按说她此刻更该关心赵家的事会否牵连明前阁,但她却没法丢下病中的陆之遥不管。力所能及的事她都已经做了,眼下赵家那头有叶凌霄照应,她于是自我安慰着,一边拧毛巾一边叹息。 她本想照顾陆之遥直到退烧,但官府派来的衙役打破了她的计划。医僮不了解她的心意,直接在陆之遥的房间外禀报,说官府派人来请陆公子去赵家协助查案。陆之遥听到后,立刻坐起身来,感到一阵头重脚轻。胥凤仪板着脸站在床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陆之遥只穿了中衣,觉得当着她的面更衣于礼不合,软语恳求道:“石姑娘,请你回避一下。”他的嗓子彻底倒了,声音暗沉沙哑,虚弱无力。 胥凤仪面上冷冷的:“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发烧?” 陆之遥嘴唇发白,用力睁着眼睛:“我知道,没关系,我会小心的!” “你就算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何必急于一时?” 陆之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叹道:“就算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也非去不可。” 胥凤仪抱着胳膊看他:“陆之遥,你是不是觉得如果你不去,就会耽误缉拿真凶给赵家报仇?你没能救得了赵家,心里很后悔是不是?” 陆之遥黯然,又因眩晕而蹙眉:“是,我很后悔。要不是我后来有所懈怠,也许就不会……” “陆之遥!”胥凤仪打断他的话,“你不觉得你的愧疚太泛滥了吗?你又不欠他们的!” 陆之遥按着太阳穴苦笑:“不,我欠他们的,永远也还不了。” 胥凤仪听着就来气,不由得冷笑出声:“你想多了。说句不好听的,你没那么重要!” 陆之遥诧异地看着她,片刻之后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坚定:“但他们对我很重要,这是我自己的道义,与任何人无关!”他说着,拿起床头的衣服往身上套,动作之间扯到伤处,脸色微微一变。这点细枝末节也没逃过胥凤仪的眼睛,她既恼火,又不忍心,终于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背转过去。 陆之遥下地后晃了晃,迅速穿戴整齐。他默默凝望胥凤仪的背影,也不过是弹指的功夫,然后便提起雁翎剑,朝房门走去。 胥凤仪突然叫住他:“我也帮过你,算是对你有恩。你对我的道义呢?” 陆之遥回头,面色灰暗:“你希望我做什么?” 胥凤仪垂眸,认真道:“我已命人将你的行李取来。今天戌时之前,你必须回到这里!” 陆之遥望着她的目光柔和起来。他点了一下头:“好。”说完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胥凤仪握紧了拳头闭上眼睛,在房中伫立半晌,然后也出门而去。 第49章 添新仇牵动旧恨 叶凌霄回到茂昌客栈时,发现胥凤仪在自己的房间里,正坐在桌前捏着茶杯出神。听到推门的声音,她扭过头来,茫然的眼神对上他的,惹得来人一阵讶然。叶凌霄坐到她身边,扭着脖子盯着人看:“难得见你这么迷惘,怎么了?” 胥凤仪放下茶杯,不答反问:“你去过赵家了,查得如何?” 叶凌霄便将赵家的情况和仵作的结论一一告知,特别提及那块铁片。“我觉得那铁片形状花纹都很特别,很像以前仓山派的令牌。”他细致入微地向胥凤仪形容那块铁片的样子,问她道:“你觉得呢?” 胥凤仪点头:“你说的没错。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仓山派早在十四年前就已被夷云派剿灭了,你应该没机会接触到。” 叶凌霄有点不好意思,赔礼道:“有段时间你不是在研究仓山派和夷云派嘛,还经常在纸上写写画画的,我看过几眼。” 胥凤仪略感意外:“你对这些不感兴趣的,居然记得?” 叶凌霄顿了顿,提醒道:“你不是标注了所有重要人物的联姻关系嘛。” 胥凤仪挑眉侧目,叶凌霄连忙摆手:“我知道不应该偷看,后来我可再没动过你的东西!” 胥凤仪撇了撇嘴:“算啦。就算动过也没关系,你别告诉我就行了。” 叶凌霄了然,突然间回过神来:“你对仓山派出现好像一点也不意外。你早就知道?” 胥凤仪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但叶凌霄对她何其了解,见状立刻会意:“看来有人给你出了个难题!” 胥凤仪点头:“倒也未必是坏事,我正好借此契机整顿明前阁。” 叶凌霄回想仵作检验尸骨伤痕后对武器的猜测,说道:“赵家那些尸体上留了好几种伤痕,仵作粗略估计,凶手至少用了四种兵器。” “或者说,凶手至少有四个人。” “对。刀剑制造的伤痕比较常见,还有两种,一种造成的豁口钝而圆,可能是刺或箭一类的东西;还有一种,是骨头直接碎裂,估计是锤杵之类的钝器击打造成的。”叶凌霄看了一眼胥凤仪,“如果凶手当真是仓山派的人,那倒容易确定了。当年仓山派以剑术闻名,使用另类兵器的,也就仓山七秀那几个人吧。” 胥凤仪感慨:“可惜仓山已殁,现在叫‘仓山七孑’了。” 叶凌霄摇头轻叹:“可是这不合理。仓山七孑和赵家有仇?”他发现胥凤仪神情若有所想,觉得有点意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胥凤仪认真犹豫着:“以后有了真凭实据再跟你说吧。” 叶凌霄也不强求,遂点了点头:“不过,这件事既然扯上了仓山派,恐怕陆之遥更加不会置身事外。” 胥凤仪明白他的意思:“先不论仓山派与陆家的恩怨,单就陆之遥对赵明璋夫妇那点感恩与愧疚,必然会想要为他们报仇。” “但这样一来,事情就复杂了。你还能做到不偏不倚?” “先静观其变吧。”胥凤仪沉吟片刻,未置可否,“你这些有关仓山派的说法,全都告诉捕头了?” 叶凌霄显得理所当然:“他们请我参谋的意义不正在于此吗?我自然是知无不言。”他终于觉得话说多了有些口渴,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边啜饮边观察胥凤仪的表情,想知道她是否介意。 胥凤仪神情淡然,只轻轻扯一下嘴角:“也好,倒省却我不少麻烦。” “你居然会怕麻烦?你这次可是主动往是非里钻!”叶凌霄语带讥讽。他突然又想起一茬:“陆之遥怎么样?起初捕头怀疑他是凶手,找人画了肖像要通缉他。那画师的画技相当不错,不过我已经解释清楚了。离开赵家的时候捕头问起他的下落,我估摸着你会带他去药庐,所以就告诉了捕头。有人去找他吗?” “难怪衙役会找来。”胥凤仪说着站起身来,“他受了点外伤,嗓子呛哑了,正在发高烧,不过还是撑着去赵家了。” 叶凌霄啧啧道:“他对赵家还真是有情有义!” 胥凤仪没有接话,提起茶壶给叶凌霄面前的空杯子斟满:“你今天辛苦了,多喝茶多休息。”说着用力拧了一把叶凌霄的肩胛。 叶凌霄嗷嗷叫着跳起来:“疼疼疼……”扭头一看,人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胥凤仪回到药庐,进门一问,陆之遥仍未回来。她脸上浮起一层忧色,待要出门往赵家去寻,却被掌柜叫住。掌柜指了指中庭:“云中来人要见姑娘。” 胥凤仪走进中庭,发现妙见正蹲在槐荫下摆弄八仙花。见她来了,妙见站起身来行了个揖礼。胥凤仪并未下令召她,于是问道:“你怎么来了?” “有要事须向姑娘禀报,关于夷云派的。” 胥凤仪会意,在云中时她命妙见彻查魏其英,看来是有了重大发现。她点点头,带人去了厢房。 二人谈了许久,待到妙见走时已是傍晚。她从云中带来高长厚去世的消息,眼下又要尽快赶回去。 胥凤仪心事重重地走进陆之遥的房间,发现人还未回来。医僮看出她情绪不佳,小心翼翼地应付着。胥凤仪不喜欢迁怒于旁人,叫他重新送茶水过来,摆摆手让人退下了。 她觉得自己能够理解陆之遥对赵家的心态。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胥凤仪欣赏这一点,却也忍不住痛恨这一点。人还在病中,自顾尚且不暇,却坚持为他人奔走,这份心意纵然殷切,终究于事无补。如此举动实属不智,又毫无益处,他偏偏一意孤行。胥凤仪对此很是不满。 她在房中枯坐冥想,直到天色黑尽,屋内陷入一片暗沉。医僮跑来问是否要点灯,她摇摇头叫人退下,继续在桌旁静坐下去。 不久房门再次被推开,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胥凤仪看着那人,生出几许安心,说道:“你回来了!” 陆之遥愣在门口,看着黑暗中她的剪影,突然感到一阵心酸。他嗯了一声,走到一旁去点灯。 房间里终于亮起来。陆之遥放好灯罩,转身看向胥凤仪。从赵家离开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他有满腹话语想告诉她,可如今人在眼前,他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他走到胥凤仪身边,摊开手掌送到她眼前。胥凤仪抬眸,见他手心里躺着一只银丝编织的镂空香囊。 “送给你。”陆之遥的声音还是有点嘶哑,像箫管开裂,听来没底气,“不生我的气了吧?” 胥凤仪伸手拿起,指间从他掌心轻轻划过。她抿了抿唇,神色舒展开来,仿佛冰消雪融。她将香囊挂在腰带上,抬手为陆之遥倒茶。 陆之遥见她如此松了口气,神情稍有缓和。他在她身边坐下,想到赵家,刚刚平展的眉头又轻轻拧起。胥凤仪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他没有喝,紧紧握起拳头:“我要为他们报仇。” 胥凤仪没有表示质疑或反对,她向陆之遥伸出手去,冰凉的手敷上额头,明显感觉到陆之遥被激得颤了一下。她停留片刻收回手来,又拉起陆之遥的手放在桌上,轻轻搭上手腕。 陆之遥怔怔地看她。 虽然还在发烧,但热度好歹是降了些,脉象也趋于平稳。胥凤仪放下手来。“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她斟酌了一下,问道,“如果赵明璋和唐纾云并非你的救命恩人,你还会坚持为他们报仇吗?” 陆之遥能感觉到她并不赞成自己为赵家奔走,这样问大概是想否定自己报仇的动机。他认真思考片刻,坦诚道:“我想,还是会的吧。” 胥凤仪敏锐地捕捉到他情绪中那一点点犹疑,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答案,说道:“你对赵家,真可谓仁至义尽。但至少先把病养好,再去追查凶手吧。” 陆之遥表情一凛,用力握住茶杯:“不必再查,我知道凶手是仓山七孑!” 胥凤仪看了他一眼:“捕头说的?” 陆之遥点头。 “那动机呢?” 问题一针见血,陆之遥怔愣之下不甘心地摇了摇头。他看向胥凤仪:“你好像不相信?” “我只是提醒你,不要轻易下结论。”胥凤仪委婉否认,看他的目光近乎审视,“兵器可以相似,令牌可以仿制。你这样笃定,是有真凭实据,还是因为当年令尊罹难之事仍迁怒仓山派的人?”她毫不意外地看到陆之遥握紧了拳头,暗暗叹息:“官府想结案,而你想报仇,立场本就不同。你应该先冷静下来。” “你说的有理,但仓山七孑依然嫌疑最大。”陆之遥松开拳头,“我会把一切查清楚的。” 胥凤仪点头:“我去叫人送晚饭来,吃过以后早些休息吧。你烧还没退,病情有可能反复,还是注意为好。”说完起身要走。 陆之遥听她这样叮嘱,突然生出些许不舍。从他决定报仇的那刻起,就知道自己将深陷是非,而她身份特殊,理所当然要避嫌。他心里明白,想着她若主动划清界限保持距离,那也无可厚非。但这人并没有这样做,待自己一如既往。陆之遥且喜且忧,并不愿意拖人入泥沼。他叫住对方:“石姑娘,你……”真心真意在舌头上打转,最终说出来的却像口是心非:“你要是觉得麻烦,其实可以不必管我!” 胥凤仪回头笑笑,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次日,陆之遥退了烧,胥凤仪陪他前往赵家。来到门前,发现大门半敞。两人走进去,看到院子中站着好些陌生人,聚在一起不知正商量什么。外厅已布置成灵堂,有几个年轻人披麻戴孝,跪在一边焚烧冥纸。陆之遥和胥凤仪面面相觑,一同往灵堂内走。 赵明璋和唐纾云的骸骨无法分离,只好就此合葬,因而棺材特别宽大。陆之遥和胥凤仪欲上前行礼,却被旁边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拦住。这人犹疑不定地盯着两人,说道:“你们不是赵家人吧?” 陆之遥摇头:“在下陆之遥,这位姑娘是石青鸾,我们是赵大哥生前的朋友。” 男人嘴角放松下来,漠然道:“原来是小叔的朋友。”说着伸手朝前一指:“请在此祭拜吧。” 第50章 人心冷暖莫强求 祭拜过后,有人领着陆之遥与胥凤仪去往内厅。一路上花草依旧,只是地上积了一层炭灰。陆之遥看着沿途景物,深感物是人非。 两人在内厅坐下,周围三三两两的都是陌生面孔,年纪最大的不过四十来岁。胥凤仪饶有兴味地打量他们,隐约猜到这些人的来意。陆之遥起先不觉,后来却渐渐尴尬起来,他看到旁边几人不时地拿余光瞄自己,听到他们几次提及唐纾云的名字。 胥凤仪见他手指搓弄袖口,面上有些不自在,问道:“你想去内宅看看吗?” 陆之遥求之不得,点着头站起身来,两人便往后面走。厅中有人瞧见,悄悄跟了上去。 二人来到池塘边,踏上平桥,刻意放慢脚步,后面那人没有立刻上前。胥凤仪见陆之遥蹙眉,说道:“这些人均与赵明璋沾亲带故。眼下赵家无人继承,他们都是为了分一杯羹而来,对外人自然十分提防。” 陆之遥默然无言。两人到了内宅,在一片废墟中艰难地徘徊。没过多久,跟踪他们的人也到了,这次不再掩饰,堂而皇之地站在断壁残垣之外监视两人。 废墟像一块巨大的伤疤。胥凤仪扫视一圈,满目凄凉萧索,回想旧日胜景,心中一阵怆然。赵家以买卖珍珠为生,然珍珠经不起火烧,此刻都已化为灰烬。而其他金银财物若有幸存,也已被前来清理现场的官府带走封存。废墟中足迹凌乱,乱石焦木也多有被搬动的痕迹,再看那监视者神情紧张地盯着自己与陆之遥,她突然觉得可笑。 陆之遥终于停下脚步,静静地立在一片瓦砾之中,一袭白衣茕茕孑立,身后黑色的废墟显得尤为狰狞。清风拂过,他身上蓦然升起一阵凉意,这才意识到,已经入秋了。他转身看向站在彼端的少女,那人正静静地注视自己,脸上无悲无喜。陆之遥走过去,像是怕惊扰了谁,轻声说道:“走吧。” 两人离开内宅,绕过池塘,回到内厅之中。厅内只有两人,百无聊赖地坐着喝茶,门外庭院里却很热闹,吵闹声隔墙而入清晰可闻。两人穿过内厅来到院中,见十数人围作一圈,中央站着一名中年男子,一手一个拉开对峙的两名年轻人。陆之遥放慢了脚步,听到他们的争执。 左边的义正辞严:“有本事你去报仇。你要能手刃真凶,赵家哪怕全都归你,我也无话可说!” 右边的冷嘲热讽:“你管我报不报仇?我本来就是赵家人,赵家本应有我一份。不像某些人,明明不姓赵,还苍蝇似的盯上来,真是痴心妄想!” 左边那个理直气壮:“我父姓赵,与赵明璋是族兄弟,我也是赵家人!” 右边那个盛气凌人:“你父早已入赘别家,你就是个外人,凭什么来分赵家的财产?” 左边的不甘示弱:“这么说,只要姓赵就行了。我虽不姓赵,我父亲是货真价实的赵家人。我替他来,你有意见?” 右边的不屑一顾:“他是别家的上门女婿,你听说过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分家产的吗?” 左边的反唇相讥:“我父亲是家中长子,继承赵家理所当然,不像某些人手长脚长,明明已出五服,还厚颜无耻地妄想分一杯羹!” “你再说一句!”右边的火冒三丈,举手就要打,立刻被后面的人拽着拖开。 “你们别拉他,叫他来。论亲缘论血统,你能比我强?真是脸大!天下姓赵的千千万,你这拐了十八弯的赵,谁知道是哪门子亲戚!” “嗬嗬,我怎么听到有狗在乱吠呢?” “你说谁是狗?” “谁问我说谁。只有狗才在乎血统纯不纯亲缘近不近呢,怕生出杂种来!” …… 庭中一群人扭打在一起,场面混乱不堪。胥凤仪冷眼看着,明白向来事物衰败多由内部而起,对此已是淡然。 陆之遥想到灵堂上的棺材,替赵明璋感到悲哀。他往人群方向跨了一步,突然感到腕上一凉——胥凤仪握着他的手腕拦住了他。她摇摇头,拉着陆之遥离开了赵府。 二人一出大门,胥凤仪便松了手。陆之遥气不过:“赵大哥尸骨未寒,他们却只顾着争家产,这仇何时能报?” 胥凤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高门世家,世态炎凉,这样的事司空见惯了。你是外人,不要插手为好。” 陆之遥听完这话如鲠在喉,看向她:“高门世家,都这样无情无义唯利是图?” 胥凤仪感到这话意有所指,抬眉看他:“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陆之遥被她反问,顿时沉默下来。他微微垂着头,显得无精打采。赵家的现状竟是如此,他怒其不争,却又无能为力。原以为赵氏族人当同仇敌忾找出真凶为赵明璋一家报仇,可如今看来,不过是一群分食腐肉的秃鹫。 胥凤仪见他不语,自顾自感慨:“赵明璋那一脉已经断了,同宗旁支过于繁茂,没有谁能独占鳌头,看来赵家家业免不了被瓜分的命运。”她看看陆之遥的脸色,没有将话说完。为赵明璋一家报仇的责任并不能像财产那样被分割,可以想见会被互相推诿,最后恐怕是无人问津。 陆之遥缓缓闭上眼睛握紧拳头。他明白不能指望那些人,报仇之事唯有自己一力承担。他睁开眼睛,决定离开这个叫人失望的地方。 胥凤仪见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急忙跟上前去,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抬头看向赵家大门上的匾额,心里百感交集。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宜苏赵家。 两人一前一后往药庐去,各自怀着心事。胥凤仪想起妙见从云中带来的消息,心中隐隐不安。赵明璋沉冤未雪尸骨未寒,赵氏族人这就积极地策划将其家业分而食之,未免不近人情。而且族中长者俱未现身,在场的无人有足够权威可以拍板定案,这就更加奇怪。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人心,怀疑有人趁火打劫。 她正想着,没意识到前面那人突然停下脚步,措手不及地撞到他的背上。胥凤仪莫名地后退一步,刚想问出了何事,却见人已施展轻功跑远了。胥凤仪一头雾水,独自站在原地,虽然知道必定是事态紧急容不得片刻耽误,但心里对如此不告而走仍然难免介意。她想了想,径自往药庐去了。 陆之遥紧紧盯着前面那人,悄然潜行,生怕把人给跟丢了。方才在街上看到那张脸一闪而过,他惊讶之余生出无数疑念。事关赵家五十几条人命,他当机立断跟踪而来,甚至来不及跟胥凤仪打招呼,唯恐一念间错失了查出真相的机会。 那人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穿街走巷。陆之遥刻意拉开距离远远跟着,边走边回忆自己在赵府中见到对方的情形。第一次印象最为深刻,那时他站在赵家门前犹豫不决,对方开门发现了他。后来虽又见过,都是匆匆一瞥,他从未认真留意过这名看似普通的仆人。 陆之遥的轻功可算得中上,而他颇有自知之明,因此当发现对方第二次右拐的时候,他便意识到对方已有所察觉。这条漏网之鱼实在可疑,陆之遥本打算以之为饵,但这只饵很警觉,反而牵着他遛起来,显然想要寻机逃脱。陆之遥可以选择将鱼线再放长些,但他不愿承担鱼饵脱钩的风险。他迫切想查明赵家灭门的真相,必须把这枚关键的钥匙牢牢掌握在手中。 陆之遥不再掩藏行迹,迈开步子追上前去。那人回头一看,目光与陆之遥的撞个正着,立刻拔腿就跑。陆之遥发现对方轻功居然不错,再想到他并非赵家门客,而是以寻常仆人的面目示人,越发觉得蹊跷。 追逐间两人离开了闹市,那人显然对地形十分熟悉,在街巷中穿梭自如,几次越过河道翻过院墙,几乎将陆之遥摆脱。但陆之遥势在必得,一路穷追不舍,直到两人跑入一条穷巷。 那人跑到巷子尽头,突然转身往空中撒了一把。风声细碎,陆之遥脚下微滞,仰头一看,一张银丝密网从天而降,网结上尽是尖锐的刃片。刹那间雁翎出鞘,发出一声清啸,剑气破空而划,将那张网劈成两半。那人就趁他破网的这一瞬间逾墙而走。待陆之遥提剑再追,已失了对方踪迹。 陆之遥跃上墙头,发现墙外就是河道,对岸大路上人烟稀少,右边不出丈余有座石桥,桥上两三行人悠然路过。一艘乌篷小船摇摇晃晃往右行驶,即将穿过桥洞。陆之遥未曾听到落水声,扫视四周也不曾发现可疑人物,便将目光落到了那艘船上。 船身此刻已没入桥洞。陆之遥跃上桥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船一点一点移出桥洞,若无其事地驶向远方。陆之遥看向行船周围的波纹。 吃水线不对! 一念既明,他飞身翻下桥栏,引得路人惊呼出声。他举起雁翎剑朝桥洞下那片阴影刺去,刹那间又回剑格挡,只听铿铿两声,两只飞镖被雁翎弹开落入水中。随即扑通一声,一团阴影如石块坠入河道。 陆之遥不假思索地紧跟着跳了下去,雁翎在前破水,如一支离弦的箭。他感觉手上一阻,想是刺中了。但对方水性远胜于他,迅速潜入深处消失不见。陆之遥潜不下去,只好浮出水面。水底泛出一股血迹,很快溶入河水化为无形。他抹了一把脸,沮丧地朝码头游去。 第51章 既往之事不能忘 胥凤仪看到陆之遥落汤鸡似的走进药庐,着实吃了一惊。陆之遥惭愧地不敢直视她。她却惦记这人才刚退烧,忙指挥医僮为他备下热水汤药,催他尽快将湿透的衣物换掉。 她算好时间,待陆之遥沐浴更衣完毕,便送药过来。陆之遥头发未干,匆匆挽好发髻才去开门。胥凤仪端着药走进房间,一眼瞥见桌上的银丝密网。她将药放在桌上,招呼陆之遥趁热喝,自己伸手去拨那团乱网。陆之遥提醒道:“当心手。” 胥凤仪点头,小心地拈起,一点一点展开后铺在桌面。陆之遥一鼓作气地将药喝完,把碗放到茶几上,然后坐到胥凤仪身边。 “这是月砂罗?”胥凤仪看向陆之遥。多亏了明前阁里的记录,她知道月砂罗的样子,也清楚它的来历,因此十分惊讶。 陆之遥点头。他知道这原本是仓山派的宝物。仓山派覆灭后,大部分弟子归入夷云派门下,而几件宝物却被仓山七孑带走,随着他们归于沉寂,其中就有月砂罗。没想到事隔多年,月砂罗竟在此出现。 陆之遥猜测,今日逃脱那人很可能就是仓山七孑之一。正因此人在赵家潜伏日久,所以尽管赵府加强戒备,还是在劫难逃,原来隐患早已在内部种下。再联系仵作的验尸结果,还有那块遗落在火场的令牌,他几乎可以确定,仓山七孑就是赵家灭门的罪魁祸首。 胥凤仪摆弄了一阵月砂罗,见陆之遥眉间积聚怒意,手在桌上握紧成拳,便知此事勾起他幼时的痛苦回忆。她伸出手去,轻轻覆住陆之遥的拳头,感觉到那人轻轻一颤。胥凤仪叹了口气,见他发梢还挂着水珠,便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后,伸手解他的发髻。 陆之遥下意识抓住她的手,听那人温声解释道:“这样容易着凉,披下来干得快些。” 陆之遥犹豫着放下手来,感觉到发间轻柔的触感。胥凤仪替他将头发披散开来,慢慢地一缕一缕捋顺。陆之遥能感觉到她的手指穿过发丝缓缓抚下,指尖的一点凉意渗入头皮,舒服熨贴,还有一点酥/痒。胥凤仪的触碰像一帖舒筋活络的药,流过全身经脉直抵心房,驱散他的怨愤和焦躁。 陆之遥深吸一口气,对身后人道:“这个用月砂罗对付我的人,曾经在赵家为仆,我之前见过多次。此人形迹可疑,我本想跟踪调查,可惜被他逃脱了。” “看来你心中已有定论。” “我知道一时间很难有真凭实据,但天下哪有那么多巧合?”陆之遥语气笃定,“依我看,仓山七孑绝非无辜。”说话间,他想起毁掉自己家园的那场大火,忍不住激动起来:“但是他们的动机是什么?到底是怎样的深仇大恨,要这样赶尽杀绝?” 胥凤仪欲言又止,心里另有一番计较。她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对仓山派一直耿耿于怀。如果你想说,我在听!”说着走到他身边坐下。 陆之遥慢慢定下神来,长舒一口气,开始从当年那场大火说起。 那时他还年幼,深夜从睡梦里惊醒,迷迷糊糊中被乳母抱出了房间,然后便看见后宅里冲天的火光。下人们奔走呼号,许多人拿着水桶去救火,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后宅有酒库,在连续爆炸的巨响声中,陆家彻底沦为火海。只有少数人幸存下来,没有谁敢再接近火场。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直到天降大雨。陆之遥从别人口中得知,起火时父亲就在酒库之中。他哭得昏死过去,醒来时便看见了陆之达。陆之达允诺替他报仇,并将他和陆之遐带回了夷云派。 当时夷云派的掌门还是孟岳。听陆之达说完整件事后,他义愤填膺,当即勒令阖派上下全力缉拿元凶。没过多久,有消息称仓山派包庇窝藏凶犯。陆之达携弟子前去要人,被无理地拒绝。两方发生冲突,夷云派一名弟子殒命当场。孟岳得知后勃然大怒,命魏其英率领五卫弟子剿灭仓山派。仓山派寡不敌众,惊慌失措地提议讲和,说愿意交出凶手,可惜已然迟了。两派混战数日,仓山派掌门及大部分精英皆被杀,幸存的弟子大多归顺了夷云派,唯有仓山七秀趁隙逃脱,从此浪迹江湖,被称为仓山七孑。 据说纵火行凶之人早已在混战中伏诛,而陆之遥始终未曾见到那些人的样子。陆之达开导他,说恩怨已了,希望他能放下心结好好生活。陆之遥谨遵堂兄的教诲,压制心中恨意,直到这次赵家罹难,他亲眼目睹旧事重演。巧的是,这次又与仓山七孑息息相关,他于是明白,对杀父灭门之仇,他根本从未忘怀。 胥凤仪默默听完,见他垂着头沉浸在悲愤之中,轻轻握住了他的拳头。她质疑道:“今日这事倒有些蹊跷,那人难道想重返赵家?” 陆之遥并非没有想过:“如果他是无辜的,侥幸逃过一劫,必然不会是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若是元凶或同伙,回到案发之地,一定有所图谋。”然而他仍未查明对方杀人放火的动机,对此便毫无头绪。 胥凤仪分析道:“如果是因为遗失了令牌,贸然现身反而容易暴露,不值得冒这样的险。何况官府已清查现场,这事众所周知。” “所以是为了别的事,会是什么?”陆之遥苦思冥想。 胥凤仪默默推想。杀人凶手重返作案现场,有可能是想补救之前的疏漏,也可能是想回忆得手的快感,而后者显然不符合赵家的情况。杀人放火之后,仓山七孑本该急着回去复命,如今去而复返,恐怕是任务没有圆满完成。至于究竟哪里不圆满,她尚未想通,只觉得不会是遗漏一块令牌那样简单。她无法将这些告诉陆之遥,因为他到现在还不知道仓山七孑只是受雇行凶。就算说了他也未必相信,就连胥凤仪也还不能确认幕后之人的身份,杀人动机便也无从说起。 最终两人没能得出结论。陆之遥决定明日再去赵家守株待兔。胥凤仪没有反对,只嘱咐他小心,然后便回房给叶凌霄写信。 叶凌霄收到书信时是第二天清晨,正打算带着礼品前往吊唁。看完信后,他心中有数,立刻命人备车去赵家。 赵氏族人对叶凌霄十分热情,特意提及分家一事,要请他主持公道。叶凌霄提议请族中长老决断,然而见在场众人神情各异,并无一人应和。叶凌霄几番试探,发现这些人一心为己,竟无人想保全赵家。既然如此,他更不愿掺和,只等礼数周全,便告辞离开了。 他到药庐找胥凤仪,被人领往后院,进门只见院中烟熏雾蒸,地上排着许多小药炉,一名医僮拿着蒲扇走来走去,小心翼翼地控制好每个炉子的火候。胥凤仪就坐在近旁看着,周身药雾环绕。 叶凌霄走近两步,被浓郁的药味熏得差点背过气去。他屏息走到胥凤仪身边,伸手打个招呼,抓着手腕将人拽走了。 两人来到厢房,胥凤仪命人上茶。叶凌霄抚膺顺气,一脸嫌恶:“这味道真难闻!” 胥凤仪斟上一杯茶,双手递到他面前,诚意十足地赔笑:“委屈叶少啦!” 叶凌霄有些动容,接过茶杯后嗔怪道:“不懂你们这种爱闻药味的怪人!” 胥凤仪耸耸肩,收敛笑意言归正传:“你去过赵家了?” 叶凌霄严肃起来,点头道:“刚去拜祭过。赵氏族人个个心里一盘账。我往那一站,都能听到他们在心里狂拨算盘珠子。” 胥凤仪勾唇,自斟自饮了一杯。 叶凌霄将详细情形说与她听,说完见她锁眉凝思,伸手拍她肩膀:“毕竟是赵家家务,犯不着我们这些外人来操心。” 胥凤仪颔首:“这个我当然明白。” 叶凌霄连灌了两杯茶,然后才慢吞吞地感慨:“可惜了。换作是我做主,我就选宗族里最有出息的一支继承全部家业,尽量保全原有势力,然后再福荫全族。” 胥凤仪摇头:“赵家和我们两家不同。赵氏一族枝繁叶茂,但赵明璋这一支对族中旁系恩惠寡少,福泽稀薄。如今这一支断了,留下丰厚遗产,可谓千载难逢的机会,其他各家当然要为自己争取利益。” 叶凌霄缓缓点头:“难怪他们不愿请族中长老裁断,是怕长老们顾全大局,择一支精英扶持。他们宁可瓜分了赵家。” 胥凤仪撑着头叹:“但我最担心的,是背后有人煽风点火,趁乱坐收渔利。但愿是我多心吧。” 叶凌霄沉吟片刻,对她道:“这一回,我觉得你确实多心了……” 胥凤仪没有反驳,静默了片刻,突然问他:“魏其英和孟鲲两个人相比,你觉得谁比较像幕后主谋?” 叶凌霄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赵家?和他们有关?” “我只知道,这件事的背后是夷云派,魏其英和孟鲲都有动机,但缺乏直接的证据。” 叶凌霄被她说得一头雾水:“我有点不明白,你从头到尾说一遍?” 胥凤仪于是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连同个中诸多渊源都告诉了叶凌霄。 叶凌霄叹为观止,看胥凤仪的眼神多了点敬畏:“当初你坚持要来,我就觉得奇怪。赵家这事与陆之遥毫无关系,你明知他身份微妙,却执意将他卷进来。原来这里头还牵扯到夷云派!你可真是……用心良苦!” 胥凤仪默然以对。叶凌霄凝视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52章 情缘生爱亦生孽 陆之遥来到赵府门前,看到捕头正与人站在门口说话。那人身穿缌麻,看年纪已过不惑之年。捕头余光瞥见陆之遥,点头示意,他那同伴便也扭头朝陆之遥看过来。 陆之遥上前,三人互相见礼。捕头的同伴自我介绍为赵明恕,是赵明璋的族兄。他问道:“陆公子是来吊唁的吗?” 陆之遥坦白道:“不是,在下昨日来过,离开时遇见一名可疑人物,只是被他逃脱了。” “可疑人物?”捕头眼睛一亮,“是什么人?” “以前曾是赵府家丁,身上带着仓山派的月砂罗,很有可能是仓山七孑之一。” 捕头明显有些激动:“正好我们也有新发现,我们核对了尸体与赵家户帖,发现少了一男一女。再加上赵小公子的遗体也没有找到,所以有可能赵家还有幸存者。我刚刚就在跟赵爷说这些!” 陆之遥一听赵琲有可能还活着,喜出望外道:“真的吗?小公子也许还活着?” “很有可能!”捕头点头,“照公子所言,你遇见的可疑人物就是少了的那个男人,那么小公子说不定就是被哪个侍女救走了。” 陆之遥心中顿时被希望所充盈,一扫这几日的阴霾。他想他明白凶手为什么会去而复返了,因为真的有漏网之鱼。所以赵琲很有可能还活着,赵明璋和唐纾云的血脉还在世间延续。他激动不已,一时连报仇的念头都被喜悦冲淡了,迫切地想要找回孩子。他盯着捕头追问:“那,小公子的下落有线索吗?” 捕头显得有些无奈:“暂时还没有其他线索。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我们查不出少了的那两人是谁。” “我知道那个男人的长相,可以请画师画出来。”陆之遥主动提议。 捕头神情一振:“这样最好。我现在要回府衙复命,陆公子愿意同我走一趟吗?” “义不容辞!”陆之遥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两人便向赵明恕告辞,一同朝府衙走去。赵明恕若有所思地看着陆之遥的背影,轻轻摇头叹气。 画像一事之后,陆之遥又回到了赵府。他觉得只要没有赵琲的消息,凶手就还会回来,前提是凶手执意对赵家赶尽杀绝。陆之遥一边笃信,一边又忍不住奇怪,赵家与仓山七孑从未有过节,怎么会结下如此深仇大恨。 陆之遥去找赵明恕。捕头既然是将查案进展告诉了他,想必他在赵氏族中有些地位。陆之遥想打听一下,或许这其中有什么秘辛,只有他们自家人清楚内情。 赵明恕听清他的来意,没有立刻回答,却用一种探究的眼神打量他。见陆之遥坦然承受自己的审视,他道:“陆公子是否执意要为明璋夫妇报仇?如果不是,此事你还是不插手为好。” 陆之遥道:“赵大哥夫妇对在下有活命之恩,赵爷不必怀疑在下的决心!” 赵明恕不以为然地看着他:“那明璋夫妇对你的恩情与夷云派的相比,孰重孰轻?” 陆之遥被问住了,他向来觉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从未想过恩情也分轻重。转念之间他恍然大悟:“赵爷的意思是,此案是夷云派的人所为?” 赵明恕道:“你想知道谁与赵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可以告诉你。至于夷云派如何,还是由你自行判断。”他顿了顿,开始讲一个故事。 赵老太爷名叫赵越,年轻的时候是朝中一名将领。那时候宜苏赵家尚未发迹,赵越一心只想建功立业名传千古。他有一位义兄名叫齐骥,骁勇善战,是朝中有名的猛将。两人情同手足,行军打仗时常常互为辅佐。后来,两人同去兵部侍郎家中做客,认识了他的侄女尚珏。这两人都对尚珏一见倾心,几乎同时向尚家提亲。 尚珏的父亲与兵部侍郎商量,觉得赵越为人敦厚,颇有儒将之风,而齐骥悍勇,前途更为光明。尚珏的父亲因此答应了齐骥的提亲,并很快为二人完婚。没过多久,赵越也另娶他人。 赵越与齐骥感情依旧,两家时常相互走动。不久,两位夫人先后有了身孕。赵夫人羸弱多病,尚珏对她多方照顾,以至于忽略了自己。齐骥心生不悦,将她强留在府中休养。 好景不长,赵夫人生养时,因难产力竭而亡。她为赵越留下一个女儿,取名赵琬。后来尚珏顺利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齐景。她怜惜赵琬,征得赵越的同意,将女娃带回齐府,和齐景一同抚养。赵越因此时常去齐府探望。 齐骥对妻子的行为很是不满,指责她拆散他人骨肉,又责备她为了别人的女儿亏待自己的儿子。尚珏无奈,熬到赵琬断奶之后,将其送回赵府。但她始终放心不下,于是常带着齐景过去探望。齐骥早就心生猜忌,由此更是积怨日深,对尚珏斥骂侮辱,最后竟至拳脚相加。而尚珏始终隐忍。 孩子长到三岁的时候,邻国犯边,赵越和齐骥领命出征。当时战况胶着,双方都损失惨重,最后两方国力均被拖累,只好和谈。双方重新划定边界,然后各自班师回朝。然而两人去一人还,齐骥在一次突围中失踪,生死未卜,赵越则身负重伤,被一路抬回都城。 回朝之后君王追究战事失利的责任,齐骥被认为已战死沙场,为表抚恤不予追究;赵越则被贬为庶民,仕途之梦从此破灭。他心灰意冷孤卧家中,还不忘派人照顾齐骥的家人。尚珏得知后解散齐家,带着齐景住进了赵府,一力承担起照顾一个伤员和两个幼童的责任。 赵越受其鼓舞,终于重振旗鼓。痊愈之后,他变卖家产,带着尚珏和两个孩子回到祖籍,靠着熟人朋友的关系,开始经营珍珠生意。后来赵家逐渐富强,终成一方豪绅。赵越再次向尚珏提亲,没想到被断然拒绝,再三追问后得知,当年齐骥对她施暴,曾致使小产,她已无法再做母亲。赵越不肯放弃,坚持不懈之下终于打动尚珏,二人低调地办了一桌酒宴招待至亲好友,就算是完婚了。 此后二人一直幸福恩爱,直到齐景加冠那年,齐骥突然出现在宜苏。原来他当年伤重被俘,隐姓埋名侥幸存活,一直在邻国服苦役,直到一年前才终于逃出来。他回到都城,发现家中面目全非,几经曲折,才得知妻儿的下落,千辛万苦来到宜苏,却发现妻子竟已改嫁给赵越,两人过着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齐骥一路风刀霜剑,肉体灵魂皆是残破不堪。他认定赵越与尚珏背叛了自己,于是趁尚珏独自一人时现身相见,说可以原谅她,但要她毒杀赵越,为自己夺回妻儿与家业。尚珏抵死不从,齐骥以拳脚要挟,争执之中尚珏以金钗自卫,失手误杀齐骥。她将此事告诉赵越,赵越极尽安抚,并偷偷处理了尸体,但不慎被齐景目睹。 自此以后,尚珏的精神每况愈下,终日神思恍惚,后来渐至癫狂自残。赵越不分日夜地守着她,但她最终还是自缢而死。赵越从此一蹶不振,将家业交给赵琬和齐景打理,自己缠绵病榻,一年后也去世了。 齐景与赵琬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原本等脱孝之后便要完婚,但齐景对赵越屡出非议,对亡母也流露不满,令赵琬日渐寒心。终于有一次二人爆发激烈争执,齐景说出尚珏曾向自己忏悔杀害齐骥,又说自己亲眼看到赵越毁尸灭迹,直指二人狼狈为奸谋害齐骥。赵琬不信,指责齐景不孝不义,一怒之下将他逐出家门。 齐景当即离开了宜苏远走沧北,因缘巧合投入夷云派。他写信向赵琬耀武扬威,宣称不日便要回来报仇。过了两个月,赵琬招婿入赘。紧接着,齐景也迎娶派中长老的女儿。后来赵琬先后生下一子一女,齐夫人也生下一个儿子,然后却与齐景和离,之后改嫁到云中一户富裕人家作填房,几年后又生了个儿子。 齐景报仇心切,屡屡传书威慑。但当年的夷云派未成气候,甚至一度被仓山派压制。齐景一生无所建树,儿子齐复却很争气,生得出类拔萃,年纪轻轻就得到重用。据说齐景日常总向他灌输仇恨,教他在派中争权夺势,然后向赵家报复。可是天意弄人,齐复突患急病,医治不及,竟英年早逝。齐景几乎崩溃,他年事已高,后来虽曾三次娶亲,却始终没能再得一子。丧子之痛将他催折,报仇注定无望,他因此含恨而终。 齐景死后,夷云派来人将他的遗书交给了赵琬。没过多久,赵琬也去世了。女儿赵璇早年远嫁南郡,未有生育便溺水而亡。儿子赵琪育有三子,长子次子皆早夭,只有最小的赵明璋活到成年。但赵琪也没能看到儿子成家,很早就病逝了。 赵明恕感慨道:“赵家多年经商,一向以和为贵,若论深仇大恨,就只有这一桩。赵氏一族会全力寻找赵琲,但是不会向任何人寻仇,就让一切到此为止吧!” 陆之遥没有说话,沉浸在深深的疑惑中。如果赵明恕没有说谎,那血洗赵家的应该是齐景的亲朋好友,但事实上动手的却是仓山七孑。然而,仓山派为夷云派所灭,仓山七孑与夷云派之间也有仇恨,又怎会替夷云派的人杀人放火?他越想越糊涂,脑海里一片混乱。 赵明恕平静地看着他,又道:“对了,齐复那个异姓弟弟后来也拜入了夷云派,并将继承的家财尽数捐献,因此得到重用,多年来位高权重,还差一点就当了掌门。这位你一定认识吧!” 陆之遥瞠目结舌。是的,他怎么可能不认识? ——是魏其英。 第53章 南来北往与君同 陆之遥浑浑噩噩地离开了赵家。赵明恕的问题一直在脑海中回荡:“那明璋夫妇对你的恩情与夷云派的相比,孰重孰轻?”该如何比较,该如何取舍? 想到赵明璋和唐纾云的惨烈死状,想到赵家那么多无辜的人死于非命,他扪心自问,万万做不到无动于衷。但如果证实是夷云派的人在幕后操纵,他又怎能罔顾夷云派的声誉去讨这个公道?纵然声誉不及人命重要,可他要怎样面对陆之达,怎样面对看着他长大的魏其英和高长厚?也许他可以只向仓山七孑寻仇,但若他们只是受人指使,难道他要装聋作哑放任主使者逍遥法外?最好的情况是夷云派愿意清理门户伸张正义,但如果真凶位高权重呢,如果其他人有心包庇呢?当年仓山派因包庇凶徒被夷云派所灭,但自家人毕竟护短,如今夷云派又在沧北独大,试问有哪个门派敢挑战它的权威,更遑论陆之遥独身一人。若放弃报仇,他问心有愧;若坚持报仇,不但困难重重,也还是问心有愧。他彷徨失措,唯有祈祷此事与夷云派无关。但是,还会有其他可能吗? 陆之遥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药庐。叶凌霄尚未离开,与胥凤仪正谈论家事。见陆之遥回来,两人心照不宣地中断了话题。叶凌霄微笑着朝陆之遥打了个招呼,发现他回礼时有气无力,脸色也有些泛白,关切道:“陆公子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陆之遥缓慢地摇头:“没事,多谢叶兄关心。” 胥凤仪见他像是受到重创一般只吊着一口气,不禁感到担忧,倒了杯茶推去他面前,问道:“你怎么了?赵家又出什么事了吗?” 陆之遥看着她,眼神游离了一阵,慢慢聚拢起来。他问道:“明前阁好像有一门答疑解惑的生意吧?” 胥凤仪有些莫名,猜想他可能在为什么而困惑,点头道:“那是明前阁下一苇堂的生意。” 陆之遥干笑了一下:“但是我能出的价钱不高,要问的问题也不只一个,明前阁会回答我的问题吗?” 叶凌霄噗哧一声笑出来,插嘴道:“你可以走后门呀!有阿鸾在,你还怕什么?” 胥凤仪睨他一眼,重新看向陆之遥,认真解释道:“回答的价格取决于明前阁获取消息所付出的代价。如果是寻常疑问,阁中自有规矩参照,不会漫天要价的。有些复杂或是敏感的问题,也许会向上呈报,由司言和司贝商定。再严重的,就要由家主决断了。” 陆之遥苦笑道:“那我这些问题,恐怕要胥凤仪亲自定价了吧?” 胥凤仪和叶凌霄面面相觑。叶凌霄好奇道:“你想打听什么?” 陆之遥无意识地感叹:“我想知道,是不是所有问题都会有一个答案?” 叶凌霄听他这么一说,颇觉好笑地看着他。 “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的,不过所有的事件都会有一个真相。真相不会因人的意志而改变,答案却会因立场而不同。”胥凤仪隐约理解了他的困惑,微笑着说道,“你这个问题不必去明前阁问了。或许你该先考虑清楚,究竟是想要一个真相,还是想要一个答案。钱财来之不易,可别浪费了!” “胥家人都像你这样会说话吗?”陆之遥凝视她的双眼,神情微微放松。他深呼吸一口气,眉目舒展开来:“我想要一个真相。” “莫非你想问血洗赵家的元凶?”胥凤仪微微睁大了眼睛,毫不意外地看到他点了点头。她有点无奈地笑起来:“其实明前阁也不是全知全能的。有些事情的真相,可能明前阁也不清楚,或者就算清楚也不能外传,这时候它就会拒绝答复。大多被拒绝的问题会公开悬赏,允许外人作答,不过明前阁对此就不承担责任了。我觉得你这个问题……恐怕明前阁不会答。” 陆之遥沉默下来。叶凌霄忍不住拿胥凤仪打趣:“有你这么把生意往外推的吗!就不怕你家家主知道了扣你的例银?” 胥凤仪瞪他一眼:“不是还有你接济吗?” 叶凌霄拉下嘴角做了个鬼脸。 胥凤仪重新看向陆之遥,见他耷拉着眉眼,心里不由得难过。她真想抱一抱他。 不消片刻,陆之遥重新抬起头来,神情变得坚定:“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去问个明白。” 胥凤仪见他重振精神,稍稍放下心来。叶凌霄一听终于要回钟陵,兴高采烈道:“正好,我和阿鸾刚刚还在商量什么时候回钟陵,不如我们同行吧!”说着站起身来,喜滋滋地就往外冲。 胥凤仪叫他:“你急什么?” “我去给阿罗写信。”叶凌霄说着,就见胥凤仪嘴角眉梢都扬了起来。他也不遮遮掩掩,坦诚道:“祭孔的日子快到了。文庙的祭典一向为沧南之最,我请她来钟陵观礼,她肯定答应!”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外。 两天后,赵明璋夫妇出殡。 陆之遥没有去葬礼,这两天一直在宜苏城内寻找仓山七孑的踪影。官府也挂出了画像,可惜一无所获。 临走之前,叶凌霄将茂昌客栈和开一天酒楼的掌柜召到一起训话,一边鼓舞人心一边恩威并施。胥凤仪等候时意外地接到了线报,原来仓山七孑一天前就离开宜苏往北去了。胥凤仪心想,也好,回钟陵也是北上,说不定还能碰上。她和陆之遥及叶凌霄同行,这两人武功都不差,于是放心地将妙吟留在宜苏,要她打听赵琲的下落。胥凤仪特意叮嘱,要她无论发现什么都先封锁消息,尽量确保孩子的安全,然后回钟陵禀报。 三人于午后出发,预计三天后能抵达翎湖。叶凌霄一路念叨着这个季节翎湖的螃蟹该有膏了,等到了钟陵要跟郁罗赏花吟诗放焰火,拜月品酒吃螃蟹。他乐滋滋地计划着,不料隔日在路上收到渺云观来信,说郁罗身子不爽,恐怕不能成行。 胥凤仪看着他骤然黯淡的表情,忍不住幸灾乐祸,直言他是被佳人拒绝了。叶凌霄不甘心,决定亲自去请,哪怕用八抬大轿也要把人请去钟陵。 三人在离翎湖不远的小镇外分道扬镳。叶凌霄牵着马,郑重其事地将胥凤仪托付给陆之遥,请他照顾好她。胥凤仪逗他:“要是不放心就该亲自留下来保护我!” 叶凌霄微笑:“要不你跟我去陵南?” 胥凤仪不怀好意地看他:“你确定?” 叶凌霄见她仿佛真有此意,忙摆手:“还是算了。”说完翻身上马。 胥凤仪朝他拱手:“祝叶少马到成功!” 叶凌霄哈哈大笑,拜年似的抱拳:“祝大家心想事成!”说着向陆之遥点头示意,然后扯了扯缰绳,策马往西而去。胥凤仪望着他的背影笑叹了一声,和陆之遥进镇去了。 次日中午,二人来到了翎湖南岸,将坐骑留在码头附近的驿站,找人租了一艘小船,准备横渡翎湖。 此时正值仲秋,天气晴朗,空中连一丝云气也没有,无垠的苍穹像一匹铺展的蔚蓝色绸缎,纯净得让人心动不已。翎湖上的风有些大,波浪在日光下翻滚,像成群结队穿梭的银鱼。胥凤仪坐在船尾,歪着身子将手伸出船舷,去拨弄幽绿的湖水。艄公在她后面摇着橹,将号子含成了一首韵律优美的歌。陆之遥面向他们坐在船头,有时候望着浩渺的湖面出神,有时候垂下头来沉思,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胥凤仪,看她一个人玩水玩得不亦乐乎,就忍不住自己也弯了嘴角。 小船向翎湖深处划去,南岸越发模糊,最终消失在视线里,只留下水天之间的一条线。湖面上突然传来琵琶的声音,如低吟浅唱,隐隐约约。小船继续向北,那乐声由远及近,更觉柔情缱绻,百转千回。只见远处一艘游船缓缓驶来,琵琶声正是从那里传来。两人极目眺望,发现船上装饰华美,红纱轻幔如水草般迎风舞动,原来是一艘画舫。 胥凤仪认出琵琶所奏的曲调,是前段时间在钟陵城中红极一时,街头巷尾都在传唱的一首词。但此时此歌,只有丝弦独奏的声音,并没有人唱词。 胥凤仪朝陆之遥笑问道:“你知道这是首什么歌吗?” 陆之遥摇了摇头。 “这是一位女子写给心上人的,盛赞他才冠宋玉貌比潘安,自己魂牵梦萦,愿效红拂夜奔,成就一段佳话。”胥凤仪道,“这首词从钟陵胭脂渠的画舫上流传开来,没想到今日在这湖上听到了。” 陆之遥会意:“所以这是一首女子表白的情歌?但为什么听着有点悲伤?” 胥凤仪随口道:“可能是因为对心上人没有把握,所以患得患失吧。” 说话间两船靠近,可以看到一位美人抱着琵琶坐在前舱弹奏,纱幔拂动如云,花容月貌时隐时现。 胥凤仪靠在船舷上,托着脸颊听得入神。陆之遥见状向艄公挥了挥手,让他将小船稳在画舫近处。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琵琶声戛然而止。胥凤仪兀自出神,画舫内却走出一名女子,朝小船的方向说道:“我姐姐说知音难得,想请那边船上的客人过来一叙,不知可愿赏光?” 胥凤仪回过神来,顿时十分高兴,怂恿陆之遥道:“我们去看看吧!”见陆之遥点头,她立刻朝画舫回复:“恭敬不如从命!” 第54章 天机不可以泄露 陆之遥跳上画舫,将胥凤仪拉上来。此时从前舱里又走出一男一女。男的书生打扮,浓眉大眼唇红齿白,生得一副好皮相。女的就是方才弹奏琵琶的美人,不但眉目如画,而且身段极佳,静立时如风中百合,举手投足间更是风情无限。她向陆之遥和胥凤仪盈盈一拜:“小女子淮月,请教两位尊姓大名?” 陆之遥作揖道:“在下陆之遥。”又伸手指向胥凤仪:“这位是石青鸾姑娘。” “陆公子,石姑娘,有礼了。”淮月点点头,“如烟说有人一直跟着我们的船,大概是喜欢我弹奏的曲子。既然能在翎湖上相遇,也是缘分所致,因此我冒昧邀请二位来船上做客。如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陆之遥有些惭愧:“姑娘言重了。实不相瞒,在下在音律上没什么造诣,真正的知音人是这位石姑娘。”他话刚说完,发现名叫如烟的俏丽女子在一旁掩袖而笑,连淮月也露出笑意来。如烟性子直率,对陆之遥眨眼:“陆公子真实诚,其实你可以不说呀,我姐姐也不会介意。” 淮月含笑睨她一眼,对胥凤仪道:“石姑娘若是喜欢,我愿为你再弹奏一曲。” 胥凤仪颔首:“荣幸之至。” 如烟看了一眼仍然泊在画舫旁边的小船,好奇道:“那船夫一直等在旁边,两位待会还要赶路吗?” 陆之遥点头:“我们要去钟陵。” 淮月道:“真巧,我们就是由钟陵来的。姑娘若不嫌弃,不如宿在这里,明日我们由水路直接回钟陵。” 胥凤仪看向陆之遥,见他并无异议,便应下来:“那就多谢了。”于是跟艄公结了账,让他回去了。 五人来到画舫的前舱中坐下,淮月抱起琵琶,转轴拨弦,又是一曲传唱甚广的情歌,而且这一首是对方才那一曲的应和。胥凤仪留意到淮月身边那名书生,他看起来不太愿意与外人打交道,但注视着淮月的眼神却含情脉脉,目不转睛地噙着笑,仿佛淮月就是他的世界。 一曲完结,众人赞叹不已。淮月有些娇羞,自称献丑,却归功于她身边的书生。她说:“其实这两首曲子都是任潇公子所写。若非有他,也就没有这样美妙的旋律。” 胥凤仪不禁好奇:“是任公子谱曲?”她看一眼淮月,见其凝视书生,倾慕之情溢于言表,笑道:“是任公子为淮月姑娘写的吗?” 淮月笑得幸福,点头道:“是。” “真美!”胥凤仪由衷赞叹,“我看两位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话音刚落,却见淮月脸上笑容一僵,任潇眉头轻锁,连如烟也忧愁起来。胥凤仪莫名地看向陆之遥,陆之遥也不明就里。 胥凤仪问淮月:“姑娘好像不太高兴,是我说错话了吗?” “不不!”淮月忙敛容解释,“不关姑娘的事,是我一时感触。” 如烟在一旁长长地叹了口气,插嘴道:“姐姐与任公子两情相悦,可惜天意不成全。” 胥凤仪不以为然:“事在人为。姑娘如果不介意,不妨将困难说出来,或许我能帮忙出出主意呢?” 如烟眼睛一亮,看向淮月。淮月默默地笑了一下:“多谢姑娘的好意。只是淮月身份低贱,这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就不给贵人添麻烦了。” 胥凤仪和陆之遥沉默着对视一眼。淮月的话并未出乎意料,虽然她此前没有明示,但由这画舫,由她与如烟的妆容行事,已足够窥知一二。陆之遥侧头看向那位任公子,由始至终,他眼里只有淮月,对此未置一言。陆之遥重新看向胥凤仪,见她目光灼灼似有计较。 胥凤仪劝道:“其实所谓身份大多虚无,可以用权力或者钱财来改变。而权力和财富这两样并非天定,都还在人力可及的范围内,所以两位大可不必如此灰心。” 如烟满怀希冀地看向淮月,淮月愁眉未展,只叹息道:“姑娘高见!只是淮月身不由己。”说着满含愧疚地看了一眼任潇,令目睹此景的胥凤仪感到诧异。原来真正为难的是淮月。到底是什么厉害的东西束缚了她,连权力和财富也不能令她自由?莫非……是情义?胥凤仪若有所悟,偷偷瞥了一眼陆之遥。 舱内一时安静下来,半晌,如烟突然说话:“姐姐,不如我们来卜卦吧!”她语调强作欢愉,有意活跃气氛。 胥凤仪顺着话头问:“姑娘会卜卦?” 如烟欢快地点头:“是啊,我姐姐有两项绝活,第一是琵琶,第二就是卜卦。我们以前玩过,很灵的!”说着转向淮月,撺掇道:“姐姐,你就给两位贵客露一手吧!” 淮月笑着嗔她一句:“卜卦是天人沟通,心诚则灵,哪有你这样拿来显摆的?”话虽如此,却还是点了点头。如烟见状,一溜烟跑去后舱,不多时便捧着龟壳与铜钱出来了。 淮月接过龟壳,将三枚铜钱放进去,递给胥凤仪道:“我先为石姑娘卜一卦吧。” 胥凤仪接过,轻轻摇动龟壳,然后数出铜钱。淮月记下一爻,如是六次,得六爻成一卦。众人全神贯注地看着她默算,却见她脸色一变,看向胥凤仪的表情有些担忧。 胥凤仪好奇:“姑娘这副表情,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 淮月迟疑了一阵,说道:“依卦象所言,石姑娘近日有血光之灾。”话中满含歉意,好像自己就是罪魁祸首似的。 陆之遥侧过头去看胥凤仪,目光里有了担忧。平白无故的,她怎么会有血光之灾?难道说是被自己寻仇之举所连累? 胥凤仪看起来倒是毫不在意,问淮月道:“姑娘的卦有多灵呢?” 淮月想了想:“十卦……九灵。” “所以还是有可能不灵的嘛!”胥凤仪反过来安慰她,“姑娘不必在意,向来天意高难测,你这一卦兴许就是冥冥之中对我的提醒,或者我因此躲过一劫也未可知。”她指了指陆之遥:“不如看看陆公子如何?” 淮月见她从容,暗想自己这一卦或许真是走了神。她收拾心情,又让如烟取水净手,然后拿起龟壳递给陆之遥。一卦算毕,她若有所思地瞄了一眼胥凤仪,然而看着陆之遥微笑起来。她道:“这一卦说,陆公子不日将有桑中之喜。” 陆之遥愕然。胥凤仪神情微妙地看着他。如烟则在一旁捂着嘴偷乐。淮月看了一眼任潇,两人相视一笑。 陆之遥尴尬不已,目光与胥凤仪的交错,顿时红透了耳朵。胥凤仪此刻心情有点难以言喻,但也不好意思拿他逗趣,便一笑置之。 如烟又在一旁撺掇:“姐姐,不如算一算你自己吧。今天有贵人在此,也许能得一个好兆头。” 淮月欣然从之,净手之后又得一卦,只是这一回她却沉默不语,稍稍拧起眉头,脸上神色说不清是喜是忧。如烟见状催促:“姐姐,这一卦如何?是吉兆吗?” 淮月缓慢地点了点头:“算是吧。卦象说我拨云见日,不久便得自由。” 如烟高兴地鼓掌:“这可真是太好了!姐姐,你与任公子一定可以远走高飞白头偕老的!” 淮月看着她一笑,眉间忧色未减半分。任潇伸出手去温柔地捉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扣住她的手指用力握了握。淮月便向他嫣然一笑,转而手指回握得更紧。 如烟又起哄要淮月为自己卜算前程,但淮月说一日只能请三卦,多了必然不灵。如烟不依,缠着要了一卦,卦象说她东风入闱,一枝独秀冠群芳。 众人向她道喜,如烟只叹气:“果然开始不灵了。明明姐姐才是花中魁首,怎么可能是我呢?” 淮月听她这么说不觉莞尔,解释道:“也说不定,也许就是我与任公子离开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呢!” 如烟一听,俏脸重绽笑颜:“姐姐说的有道理!”然后乐滋滋地帮淮月收好龟壳铜钱。 画舫泊在湖面,五人闲坐无事,慢聊几回,淮月便又抱起琵琶来。任潇始终安静地坐在她身边,像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一心侍奉他的佛。 如烟取来两支鱼竿,问陆之遥和胥凤仪是否有兴趣垂钓。陆之遥有些心事,推手谢过。胥凤仪高兴地接了。两人走到船头,如烟帮她串好鱼饵,朝水面丢了一把煮熟的小麦,然后朝湖面拜了拜,提起鱼竿甩下钩去。 胥凤仪觉得她很有意思,问道:“你在拜什么?” “拜湖神啊!”如烟握紧鱼竿,坐在船头的栏杆上,“我求湖神多送两条鱼来,晚饭的时候好招待贵客。” 胥凤仪不禁菀然,低头去看湖面。风浪不小,画舫虽大,也在波涛中摇晃。淮月的琵琶声往水面上飘散开来。如此情形之下,湖神大概也有心无力。等到天光微暗,两人的鱼钩始终没什么动静。 如烟按捺不住提起鱼竿,这才发现饵料早已被小鱼们啃食干净了。她忙将胥凤仪的也提起来,亦不例外地看到了光秃秃的鱼钩。如烟噘着嘴收起鱼竿,往后舱厨房去了。胥凤仪本想跟过去,刚要起身,发现淮月走了过来。她是独自而来,胥凤仪朝前舱看了一眼,只有陆之遥还坐在原处,那位任公子却不知去向。 淮月在她身边坐下,开口道:“姑娘见解过人,我有一事想请教姑娘。” 第55章 爱美之心人常有 淮月讲了一个故事。一对姐弟,自小相依为命,在行将饿死之际被一个大户人家收留。这户人家不但将他们抚养长大,还教授他们生存的本领。姐弟俩感恩戴德,誓死效忠。大户人家经商,以往只做本地生意,但生意越做越大,就想要往别处扩张。为此,主人想先去外地开一家分店试试水。弟弟听说了,便毛遂自荐,和几个兄弟一起去了。然而他们缺乏经验,又偏偏年轻气盛,分店还没落成,就把当地的豪强得罪了。他们被豪强派去的歹徒打得半死,狼狈不堪地逃了回去。回去之后,被主人问罪并施以重罚,之后全家上下没有人再去理会他们。主人的扩张计划毁于一旦,只能另想办法,留他们性命,已经是格外开恩。弟弟身心俱损,自觉愧对主人,终日意志消沉。姐姐想救他,却苦于没有办法。后来,主人又有一道计策,虽然家中大人有些异议,却比第一次的稳妥许多。只是这一次弟弟没有资格再参加,他于是去求姐姐。姐姐虽然犹豫,但觉得既能替弟弟赎罪,又能报答两人的养育之恩,就算有所牺牲,也是值得的。因此姐姐去向主人请求,参加了这次行动。 胥凤仪心中冷笑,这个故事听起来何其熟悉! 但淮月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可是,这次付出的代价超出了姐姐的想象,她开始怀疑这件事的意义。后来她又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竟对主人生出了质疑,甚至开始怨恨。可是一想到主人的大恩大德,她又觉得愧对主人,仿佛她背叛了主人。她白天强颜欢笑,夜晚无法安眠,耳边总有声音在叫嚣着说她不配为人。活着真的太辛苦,她于是想到了死。” 淮月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迷离的神往:“死是那么平静祥和,那么舒服那么美好。既然它是每个人不可抗拒的归宿,那么早一点迟一点又有什么分别呢?人生多磨难,一死便百了。死真是解决所有问题最好的办法。可就在这时,她偏偏爱上了一个人。这个人就像月光照进黑夜,那么光明,那么美好。她自惭形秽,不敢妄想,但这个人却像天神一样慈悲,愿意怜悯她,拯救她。死固然舒服,可她舍不得这个人!因此她又动摇了,想继续活着试试看。” 淮月苦笑:“于是她有了私欲,从此再也做不到忠心不移,反而越来越抗拒主人的安排,想和那个人远走高飞。但家规森严,没有主人的允许,任何人都无法离开,叛逃者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她愧疚、惶恐、良心不安。为了不牵连弟弟和心上人,只能继续忍耐下去。”淮月说着看向胥凤仪:“你说,她是不是不忠不孝,是不是忘恩负义?” 胥凤仪叹息:“那要问你自己,是不是问心无愧?” 淮月怔了怔,垂下头去:“我……我不确定……”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是美德。而予人恩惠,挟私图报,那只是交易!” 淮月沉默良久,点头道:“我明白了。”她抬起头来直视胥凤仪:“但是权力和财富都非朝夕可得,我如今要怎样才能脱身呢?” 胥凤仪反问道:“莫非你的任公子不愿意帮你赎身吗?” 淮月摇头:“并非不愿,只是不能。他们不会放我走。就算我们逃跑,他们也会把我捉回来。叛逃者绝无善终,我不能连累别人。” 胥凤仪思忖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做起来有点难。” 淮月眼中燃起希望:“只要能和任公子在一起,再难又何妨?” 胥凤仪认真端详她的脸,然后说道:“我可以改变你的模样,叫他们再也认不出你。” “如何改变?” “有三种办法。第一种只用乔装打扮,第二种是戴人/皮面具。这两种都是暂时的,有漏洞,而且不方便。第三种是挫皮削骨,永远改变容貌。这种一劳永逸,可是手术复杂,我没有十成把握。” “既然决心要走,当然是第三种最好。姑娘不必多虑,我愿意试一试。” 胥凤仪笑着摇头:“你这是病急乱投医。万一我失手,你这花容月貌可就没了。” 淮月十分豁达:“再美的容颜,也不过皮囊而已。如果不能与心爱的人相守,要这幅美丽的空皮囊何用?” 胥凤仪蹙眉道:“那你问过任公子吗?你不在乎自己的容貌,他呢?” 淮月信心十足:“任公子不是那样肤浅的人。” “哦,你问过他?” “没有。但他说过,就算我红颜老去发秃齿摇,他的心也不会变。” 胥凤仪觉得好笑:“这样的甜言蜜语你也信?” “我相信他!”淮月十分笃定。胥凤仪质疑任潇的盟誓,这让她心里有些不痛快。 胥凤仪忍不住叹气:“色衰爱弛的故事我看过不少,贪恋美色就是男人的天性。既然你执意要为他要改头换面,不妨先问问他的想法。” “他不是那样的人!”淮月有些气恼,争辩道,“就算我不问他,难道我自己也做不了主吗?” 胥凤仪觉得她有点鬼迷心窍:“你自己的容貌,你当然可以做主,但如果他不接受你的新面目,甚至因此而离开你,你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淮月愣住了,竟没有反驳。 胥凤仪了然:“这正是问题所在!你做这一切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呀!” 淮月苦笑:“他是我的光,你不会明白这种感觉。”她下了决心:“我现在去问他,如果他同意,你是不是就不再推托?” “对!不过你这样去问,也许得到的依然是虚与委蛇。”胥凤仪伸手到锦囊中翻找了一阵,拈出一只纸包递给淮月,“这药没什么毒性,但健康的人服用后会起红疹,看着很可怕,药效能维持半个时辰。我真心希望他配得上你的信任,但……究竟要不要用,你自己千万想好。” 淮月伸手接过,对她自信地一笑:“我会证明给你看!”说完便离开了船头。 胥凤仪看着她愉悦的背影,心中隐隐不安。陆之遥从前舱走了过来,见她郁郁不欢,奇怪道:“我方才见淮月姑娘十分高兴,怎么你却很担忧的样子?你们聊了什么?” 胥凤仪跳过了那对姐弟的故事,将自己与淮月的争执及约定告诉他。陆之遥听完满脸不赞同:“你不该把药给她。” 胥凤仪耸肩:“我劝不住她,这样至少能帮她尽快看清现实。” “如果你坚持拒绝,她也没有办法。”陆之遥连连摇头,“我不清楚那位任公子的为人,但我觉得用这样的手段去考验一个人是不对的。” “为什么?你觉得他经不起考验?” “这位任公子看起来对淮月情根深种,他们二人在音律上又是志同道合,我觉得他不是只被淮月的美貌吸引,应该经得起考验。”他见胥凤仪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来,辩白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美’不单单指皮相,你说对不对?” 胥凤仪勾起唇角:“既然如此,有没有考验都是一样的,又何须担心?” “但这种考验本身就是对他们两人感情的侮辱,这不道德,也没有意义,甚至可能弄巧成拙。” “可是淮月有信心,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那你呢?”陆之遥不无忧虑地注视着她,“我担心的是你!你能从中得到什么呢?万一任潇没能通过考验,淮月必然痛苦,难道你就不会后悔,不会难过自责?” “我?”胥凤仪认真思考了片刻,“我给了她建议,也提醒过可能的后果。她有自己的意愿,我尊重她的选择。我问心无愧!” 陆之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希望任潇能通过考验!” 淮月犹豫了一下,服下药剂去找任潇。天色越来越暗,如烟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任潇在后舱卧房内保养她的琵琶。他将琵琶抱在怀里,擦拭的动作十分温柔,小心翼翼地触碰丝弦,仿佛这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淮月有不止一把琵琶,其中不乏富商豪吏赠送的佳品。但这一把是她最喜欢的,虽非出自名家之手,却跟了她最长的时间,感情最为深厚。任潇喜欢为她做这些小事,喜欢她为了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细节而惊喜感动的模样。他的心意从不张扬。 淮月坐在一旁静静地看他。药效发作得很快,她觉得脸上有点痒,伸手一摸,烫得吓人。皮肤不再是光滑柔嫩的触感,指腹可以摸到凹凸不平的包块,触摸过的地方生出一点刺痛。她知道开始起疹了,突然有点紧张起来。 舱内没有点灯,天光微弱地照出家居摆设的轮廓。胥凤仪一直留在船头。淮月猜想,也许她是因为悲观而不忍,但自己却并不害怕,甚至有点期待。她起身去点灯。 任潇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目光随意扫过淮月的脸颊,突然冻住了。他先是惊讶,然后慢慢显出担忧的神情。淮月对他笑笑,见他蹙了一下眉头。她走到妆台前面,揽镜自照,也被自己吓了一跳。镜中人面目臃肿,脸上疹块斑驳狰狞,看上去十分丑陋。淮月突然忐忑起来,连自己也觉得这个样子不堪入目,任公子真的不介意吗? 她深呼吸一口气,没能下定决心转过身去。任潇却在背后出声,语气里满是关切:“淮月,你的脸怎么了?” 淮月又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转身面对任潇:“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丑?” 任潇轻手轻脚地将琵琶挂起来,走到淮月面前,伸手轻轻触摸她的脸颊。淮月的脸肿得有些麻木,但还能感觉到触碰产生的刺痛,她不禁皱了皱眉头。任潇见她难受,收回手来,怜惜道:“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淮月还没想好该如何解释,强作一笑:“是不是差点认不出来了?” 任潇见她似乎并不在意,无奈地叹气:“怎么会?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认出来的。” 淮月的心重新安定下来。她拉起任潇的手,笑着问他:“无论我变成什么样你都会喜欢吗?” 第56章 芳魂终随流波去 任潇疑惑不解地望着她,发现她虽然笑着,眼神却是十分在意。“当然。”他说道,“为什么这么问?” 淮月很高兴,雀跃起来:“我有办法脱身了。我们可以离开钟陵,到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任潇很是欣喜:“真的吗?什么办法?” “易容!” “易容?”他突然明白了刚才那个问题的含义。 淮月开心地点头:“没错,就是挫皮削骨,改头换面。这样就没人能认出我来,我就彻底自由了!” “所以你刚刚说‘无论变成什么样’,是真的要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任潇松开手,略微提高了语调。 淮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异样,心中疑虑渐生:“你不同意?” 任潇不解地看着她:“相貌是你与生俱来的一部分,如果连相貌都变了,你还是原来的你吗?” 淮月的心骤然下坠。他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无论自己变成什么样子都喜欢自己,她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为什么转眼间就变了?她忍不住想,难道石姑娘说的是真的,男人真的只是贪恋美色,连任潇也只不过是喜欢自己的皮囊而已? 任潇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在考虑,便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温声劝道:“别胡思乱想了。什么挫皮削骨改头换面,实在太离谱了。我们一定会想到其他更好的办法的。” 淮月挣脱他的搀扶,抬起头来直视他的双眼:“你看我现在的样子,你觉得我还是我吗?” 任潇觉得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但他还是认真地回答:“当然是你啊!” “你不觉得我现在的这张脸很丑很恶心吗?” 任潇犹豫了一下:“你只是生病了而已,等病好了,就会恢复原样的!” 淮月见他没有正面回答,苦笑了一下,他果然是介意的。她有点自暴自弃似的说道:“如果好不了呢?如果会变得更丑呢?如果面目全非,我就不再是我了对吗?” 任潇见她越说越激动,担心地劝道:“淮月,你钻牛角尖了!” “我没有!”淮月认真赌气,“我不是生病,我吃了石姑娘给的药,会变得越来越丑,也许最后连你都认不出来。但是这样一来,我就能避过那些耳目。” “你怎么能这么糟蹋自己?”任潇着急不已。“我去找石姑娘拿解药!”说完拔腿就要往外走。 “任公子!”淮月拦住他,“你嫌弃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 “我……我不是嫌弃……我是不舍得……我觉得不必如此……”他意识到淮月恐怕是误会了,可是他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说才能解释明白,越是着急,就越是词不达意。 “我问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丑,你连正面回答的勇气都没有。”淮月认定了他在意自己的美貌,几乎失望透顶。她冷笑道:“我只问你,如果我再也恢复不了曾经的样子,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我……”关键的时刻,他犹豫了。他自觉是真心喜欢淮月,想要给她这个承诺,可是她眼下已钻了牛角尖,万一听到自己说愿意,会不会真的放弃本来面目?想到这里,他便顾虑重重。 淮月的一颗心彻底凉透。她深深看一眼茫然无措的任潇,转身走了出去。 晚饭的气氛很糟糕。淮月脸上的红疹消退不少,在昏淡的灯光下并不显得突兀。如烟关心了几句,被随口敷衍过去。她发现任潇与淮月之间一反常态的沉默,便问道:“姐姐,你和任公子吵架了吗?” 任潇垂头不语。淮月面无表情地否认道:“没有。” 如烟见状,更加确信两人在闹别扭,但是淮月显然不愿多言,她只好当作什么都没察觉。 傍晚起了南风,画舫被波浪推着往北漂,船夫便到厨房躲懒去了。饭后众人各自散去,淮月刻意避开任潇,独自一人坐在船尾的栏杆上发呆。夜色在天地间弥漫,除了船舱里透出的灯影和视野深处一两点渔火,再也没有其他光亮。天上漆黑一片,水里漆黑一片,连淮月心里也是漆黑一片。她聆听着水波轻拍船底的声音,双眼望进这无边的黑暗,突然觉得意兴阑珊。 没意思,真的没意思,真想躲进这片黑暗里去,一了百了,从此清静。 她没能胡思乱想太久,因为她的光出现了——任潇提着灯笼来到船尾,当看见她时,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将灯笼挂在檐下,走到淮月身边,用近乎恳求的声音说道:“夜里风大,小心着凉,回去吧!” 淮月抬眼看他,眼里有光,心里依然是一片黑暗。有个嘲讽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笑她有眼无珠,笑此人也不过是凡夫俗子。她微微蹙眉,摇了摇头。 任潇再靠近一些,试探着伸出手去,将她搂进怀里。见淮月没有挣脱,他居然无比庆幸,伸出另一只手抱紧她。“冷吗?” 淮月在心里发笑,冷啊,心冷,你就算捂热这具皮囊又能怎样?她伸手推开了他,回到虚空的怀抱里,觉得这样反而舒服安心。 任潇有些慌张:“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淮月看见他在意的表情,回想曾经的恩爱时光,竟也生出一丝不忍。但她猛然忆起他犹豫不决的样子,那一瞬的动摇立刻烟消云散。她只觉得可笑,他哄自己的样子可笑,自己贪恋过往而心软原谅的念头更可笑。她想,归根结底,终究是自己不好,自己根本不配拥有爱。事到如今,实在不必再与此人多说什么。但她还是朝他笑笑:“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任潇见她是这种反应,心里十分难过。“我知道你失望,但那不是我的本意。我……我不是嫌弃你的样子……我不在乎你是平凡还是丑陋,我只是怕你变成另一个人,而且还是因为我。我珍惜你……珍惜你的全部,不想你为了在一起而牺牲什么,因为女子都很看重自己的容貌,你天生丽质,而我何德何能。但淮月,你不能怀疑,我是爱你的……我爱你啊!” 任潇动情地倾诉,但淮月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听他这番解释。绞尽脑汁遣词造句说出来的话,在她脑海中没能留下任何痕迹。她表情冷淡地直视前方,眼神空无一物,耳中只有湖水的声音。湖水诱以深沉的宁静,轻柔地拍打,抚慰,蛊惑着她的心,直到任潇哀求般地说出“我爱你”。 淮月终于肯认真地看他一眼,然而无动于衷。再多语言也显得苍白无力,她已倦怠,而他甚至不如这黑暗的虚空吸引她。 淮月伸手抚摸任潇的脸颊,扬了扬眉:“你爱我?” 任潇点头,用力抓住她的手。 淮月回握,真诚地邀请:“那就证明给我看!”她拽着任潇投入那片黑暗之中。 落水声惊动了其他人,陆之遥和胥凤仪从船头循声而来,如烟也很快提着灯笼跑了过来。三人不明所以地朝漆黑的水面上张望。 任潇惊吓之余呛到了水,被淮月拖着往湖水深处下沉。他猛然回神,一边用力踩水,一边将淮月往上拽。奈何他一个文弱书生,水性本就不好,连自己也拯救不了,更遑论拖着一个人。他挣扎了片刻便精疲力尽,不小心松了呼吸。 船上的人听到水里的动静,又见淮月与任潇不知去向,便知大事不妙。如烟提着灯笼照见水面的气泡,惊呼道:“姐姐!姐姐落水了!”陆之遥毫不迟疑地跳下水去。船夫匆匆跑过来,也跟着下去救人。 淮月被水流推挤着,突然寻回一丝清明。任潇触手可及,已经失去了意识。淮月碰到他的手,一阵强烈的痛苦袭上心头。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呀?那是她倾尽了心血去爱的人,怎能真的忍心要他去死?那一刹那她后悔不已,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任潇推了一把,任自己沉入了无边的黑寂。 画舫所在的水域很深,饶是船夫这样好的水性,竟也无法一口气潜到底。他和陆之遥像无头苍蝇在水里摸索。如烟和胥凤仪一边打着灯为他们照明,一边大声呼唤淮月和任潇。 终于在船夫第二次深潜的时候,他碰到了任潇。 船夫费力将任潇拖出了水面。陆之遥与他合力将人送上画舫的甲板,然后又回去发现他的地方,往深处下潜去寻淮月。胥凤仪尽力施救,好在没过多久,他便吐出一口湖水,在剧烈的咳嗽中苏醒过来。如烟将他扶起来,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 “她……想和我一起死。”任潇呆呆地盯着水面,神情怆然。 胥凤仪始料未及,叹了口气不忍再问,转而去看水里的动静。陆之遥与船夫一次次下潜,始终没能找到淮月。半个时辰过去了,两个人都已疲惫不堪,最终不得不放弃。 如烟愤怒不已,揪住任潇质问:“我姐姐呢?你说会永远照顾她的!她人呢?” 任潇有些恍惚,一言不发地掉下泪来。如烟涕泪满面,绝望地转向湖面,扒着船舷大喊:“你不是说你不死吗?你不是说想好好活吗?姐姐——” 胥凤仪心中一动,问道:“淮月姑娘跟你说过关于生死的话吗?” 如烟胡乱地抹一把眼泪,哽着嗓子点了点头:“好久之前了,她……她心情不好,总弄伤自己。后来任公子来了……我以为她已经好了……她那么喜欢任公子……”她说着瞪向任潇,又见水里那两人无功而返,更是迁怒于他,伸手恨恨地推搡,拖着哭腔控诉:“她想和你一起死,你为什么不陪她?你去陪她!”边吼边将人用力往外推。 胥凤仪未曾防她有此一招,忙要拦她,然而阻止不及。任潇失神之际被推落水中。幸而陆之遥就在附近,立刻伸手捞住任潇。船夫先爬上甲板,帮忙将人拉了回去。等陆之遥终于也回到船上,已然是精疲力尽,手脚酸软无力,躺在甲板上气喘吁吁。 而黑水悠悠,佳人已无处可寻。 第57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当晚无人入睡。如烟将任潇拒之门外,独自待在淮月的卧房中,抱着琵琶痛哭不已。任潇便倚门而坐,凝望窗外黑沉的夜幕。与淮月在一起的每个画面走马灯般从眼前闪过,伊人的一颦一笑深深地烙在他心里。他本该明白佳人已永诀,但总觉得这只是自己的一场噩梦,仿佛天亮之时,淮月又会回到他的身边。他于是揪着一颗心,忐忑不安地等待黎明到来。 胥凤仪坐在淮月投湖的地方,望着舷外黑色的湖水发呆。她读过许多痴男怨女的悲欢离合,从前只觉离奇可笑,而今淮月纵身一跃,她心中那些故事突然间都有了凄艳的色彩。 夜已深,四围除了水声,彻底归于寂静。陆之遥找过去的时候,她已不知在秋夜的凉风中坐了多久。陆之遥在她面前蹲下身,将她的双手捂进掌中。她的手本来就凉,此时更是冷如寒冰。陆之遥深深地叹了口气。 胥凤仪看向他。夜色浓重,她其实看不分明他脸上的表情,但她记得他当时的劝告。她长叹一声低下头来:“我没有想到,为了一个男人,她竟如此决绝。” 陆之遥握了握她的手指,感觉总算有了一点热度。他没有说话,其实心里有些怪她,怪她不听劝告自行其是,到头来自寻烦恼。可是见她为此折磨自己,他又于心不忍。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只好用力握紧了她的手。 胥凤仪见他不说话,明白他心中有所保留。她之前的想法未曾动摇,然而反省多时,自觉错在识人不明,始终难辞其咎。她不觉得自杀是为情所困的出路,但心里还是感到深深的震撼和难过。依如烟所说,淮月厌弃自己,早有向死之心,甚至试过轻生。她本该有所警惕的,是她疏忽了。如果没有她,至少此刻淮月还活在世上。她朝陆之遥苦笑了一下,扭头望向黑暗之中,幽幽地叹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陆之遥从未见她如此消沉,心中怜惜不已。他站起身来,将胥凤仪整个人拥进怀里。胥凤仪毫无防备地怔了一下,僵冷的身体迅速被暖意包裹。她贪恋这怀抱里的温度,便贴近陆之遥的胸膛。暖意直渗透到心底,一阵鼻酸眼热涌上来,眼泪就夺眶而出。她将整张脸埋进陆之遥的怀里,忍不住呜咽出声。陆之遥只是体贴地搂紧她,安静地等她自己慢慢平息。 没过多久,胥凤仪终于抬起头来。她推开陆之遥,调整好呼吸,劝他道:“夜深了,你今天为了救人劳神竭力的,早些休息去吧。” “那你呢?” “我睡不着,再坐一会儿。” “那我陪你。”陆之遥没有要走的打算。 又待了片刻,他说道:“这里风太大了,坐久恐怕着凉,我们去那边吧。”说完拉着胥凤仪的手将人拽起来,带她走到后舱的窗前。两人背靠墙壁坐在甲板上,望着船尾静静地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陆之遥觉得肩头一沉。他毫不意外,心疼这人终究是支撑不住了。他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直到身边人呼吸越发深沉绵长,猜测应该是睡熟了,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将人揽进怀里。陆之遥仰头看看天色,估计她还能多睡一会儿,便也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天蒙蒙亮的时候,画舫已漂过大半个翎湖,北岸遥遥在望。如烟叫起船夫,让他将画舫靠岸。她一夜未睡,眼睛肿如胡桃,下方瘀青浓重,虽用脂粉遮掩,还是显而易见。整个人一夕间似是消瘦不少,憔悴枯槁,仿佛全凭一口气吊着。 待画舫靠岸,如烟不由分说地下了逐客令。她有气无力地拖着脚步,没说任何理由,将任潇、陆之遥和胥凤仪三人赶下船去。那三人各自怀着心事,体谅她失去淮月的痛苦心情,也就老老实实地上了岸。 如烟心中哀怨未平,见任潇神色哀恸地呆立在岸边,突然转身走进船舱,不久抱着淮月的琵琶走了出来。任潇不解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便被钉在了那把琵琶上。如烟板着脸走上岸来,将琵琶往任潇怀里一送。任潇忙抱住,伸手轻抚丝弦,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如烟满怀不舍地看了一眼琵琶,抬头看他时已换作冰冷无情的目光。“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她下了通牒,又看看旁边的陆之遥和胥凤仪,一言不发地转身登船,指挥船夫将画舫划向河口。 任潇抚摸着琵琶,终于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陆之遥和胥凤仪无从劝慰,只好默默地站在一旁。胥凤仪望向画舫离去的方向,看到如烟在甲板上茕茕孑立的背影,突然体会出几分毅然决然的意味来。淮月生前不得自由,如今香消玉殒,却不可能真的一了百了。如烟虽有怨恨,却还是将淮月最重要的遗物留给了任潇。也许她是顾念任潇与淮月以往的情义,终究放了他一条生路。 过了大半个时辰,任潇好不容易止住了哀恸。三人离开岸边,步行到附近的丰姚镇上,任潇便向二人辞行。陆之遥关怀了两句,问他今后有何打算。任潇低头抚弄琵琶,口中喃喃道:“天地之大,且行且看吧。”他抱着琵琶,萧然远去。 陆之遥看着那落寞的背影感慨不已,对胥凤仪道:“我们走吧。” 二人自醒来就不曾进食,于是打算先解决口腹之欲。胥凤仪在镇上逛了逛,挑中一家茂丰客栈。陆之遥看见这匾额,便知这是叶家的客栈。他看着胥凤仪笑。 胥凤仪眨眨眼睛:“肥水不流外人田。”说着拉他进去。 两人点了几道招牌菜。吃到一半的时候,门口走进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围坐成一圈,招呼伙计点了许多酒菜,又催着赶紧上菜。这几人衣着朴素寻常,但生得宽厚粗犷,满口糙话,咬字像是沧南口音,偶尔说几句诨话又像是沧北的腔调。伙计觉得这是一伙强人,不敢怠慢,忙去厨房催了菜来。然而等酒菜上齐,这几个人又不急着吃,只是坐着七嘴八舌,像在等什么人似的。 胥凤仪原本没有注意到这几人,直到听到其中一人抱怨:“老五老七怎么这么慢,不就是买个药吗?”另一人道:“大概看大夫去了,老五腿上烂得厉害,血肉模糊的。那颜色好看得,就跟这盘肉糜差不多了。”说完哈哈大笑,招来同伴嫌弃的嘘声。 胥凤仪看着自己桌上的肉糜,微蹙着眉头放下筷子,扭头朝那几人看过去。陆之遥见状,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边其中一人突然朝门口招手吆喝:“老五老七,这边!” 陆之遥转头看向门口,只见那里走进两个人,一个搀着另一个。被搀着的那个看起来格外眼熟,正是当日的漏网之鱼。陆之遥冷笑,果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伸手按了按胥凤仪的肩膀,然后抓起雁翎倏然起立。 门口两人感觉到这边的目光,转头一看,顿时失色。坐着的几人也看过来,立刻明白了陆之遥的身份,纷纷起身到门口,如临大敌般结成一团。七人对峙一人,客栈内的气氛急转直下。 伙计见大事不妙,小心翼翼凑到中间,朝两边拱手告饶道:“各位英雄,小店还要做生意呢,和为贵!和为贵啊!” 陆之遥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七人,伸手到怀中掏出锦囊丢到桌上:“结账吧。”对面为首的那人冷笑了一下,也从怀里掏出钱袋子,数出几串铜钱走到桌边放下,然后收好钱袋子回到同伴中间,转身对陆之遥道:“陆公子,我们几人眼下手无寸铁,你打算趁人之危吗?” 陆之遥面露不屑:“陆某向来不愿趁人之危,也不想殃及池鱼。我跟你们去取武器,然后你们可以挑个地方,我想我们有些账要好好清算!” 胥凤仪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叹了口气。对面那人脸上显出一丝敬意,笑道:“陆公子真不愧侠义之名,那请吧!”说着一挥手,与同伴退出了客栈。陆之遥看了一眼胥凤仪,跟上前去。 胥凤仪跟伙计报上叶凌霄的名号,吩咐看顾行李,自己追了过去。出门发现那七人的坐骑就栓在不远处的马棚里,兵器都用布料包裹着藏在行李中挂在马鞍上。此时七人各自取了兵器,面对陆之遥时的神情明显淡定了几分。 胥凤仪将对方连人带兵器仔细打量,心里比照着仓山七孑一一对号入座。方才出言激陆之遥的是老大冯勇,七人中最年长者,此刻手中握着一把御刀,站在七人之首。站在他左边那个手中持环形刀刃,而这种武器并不常见,想必此人就是排行第二的陈亮。陈亮身后那两人,一个用双刺,一个用铜杵,分别是老三周凡和老四张康。站在冯勇右边那两个年纪相仿,一个持双刀,目光狡黠,是老六严荣;另一个手拿铁锏,神情紧绷,是老七李平。至于被严荣和李平护在身后的那位腿上有伤的熟脸,应该就是老五李顺,最擅长施暗器偷袭。 胥凤仪想到此人不知在赵家潜伏了多久,便觉得仓山七孑屠灭赵家一事,确非受雇杀人这么简单。这颗棋子埋得太早,显然预谋已久,去明前阁找人买凶都只是做个表面文章给她看罢了。而明前阁偏重文字,缺少画像记录,也导致她未能发现凶犯就在眼前。想到这里她冒出一身冷汗来,决心回去要将司墨的规矩好好修一修。 不远处,冯勇向陆之遥道:“去镇外草场吧。陆公子请!” 第58章 草场之围险还生 镇外草场上空旷一片,麦秆在外围堆成几垛,像沉默的护卫守在旁边。胥凤仪挑了一垛,躲在后面关注场上的情势。 仓山七孑各持兵器,与陆之遥相持。陆之遥神色坚定,冷冷地注视彼方,眼底暗潮涌动。 李顺的伤腿有些难以支撑,他克制不住身形一晃。陆之遥看向他:“你的伤,是那天跳入河中被我刺伤的吧?” 李顺怨恨地瞪他:“明知故问。” 陆之遥问道:“你们里应外合对付赵家,如此费尽心机,究竟为了什么?” 李顺刚要开口,被冯勇挥手叫停。冯勇面向陆之遥:“陆公子,你这次是打算为赵家报仇,还是连同当年火烧陆家之事一同清算?” 陆之遥看了他一眼:“当年之事已有定论,我不会再迁怒无辜之人。我今日是要为赵家讨一个公道!” 冯勇点头:“既然如此,我也不妨如实相告。我们与赵家无冤无仇,真正想要赵家灭门的另有其人,我们也是身不由己罢了。” 陆之遥见他轻描淡写地推卸责任,罔顾赵家那些无辜的冤魂,心中反感更甚。他追问:“幕后主使是谁?如何身不由己?” 冯勇不答,反问道:“如果我告诉你,你是否会放过我兄弟七人?” 陆之遥略一思索,毅然决然道:“不!你们助纣为虐,明知故犯,断送赵家五十余口的性命。你们和那幕后主使同样死有余辜!” 冯勇皱起眉头:“既然如此,不必多说了,动手吧!” 陆之遥喝问:“究竟幕后主使是谁?” 冯勇不耐烦道:“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何必废话?”话音未落,手中御刀已向陆之遥砍来。于此同时,其他六人也纷纷出招,很快便成包围之势,将陆之遥困于其中。 胥凤仪躲在麦垛之后,看得心急火燎。方才冯勇分明有心谈条件,换作是她,明知仓山七孑该死,至少也要虚与委蛇一番,先得到自己想要的情报再说。偏偏陆之遥性子耿直,宁可错失如此良机也不愿违心说谎。她一边暗叹不已,一边目不转睛地观察陆之遥与那些人交手。虽然陆之遥武功排名在江湖前十,但仓山七孑是在他幼年就已成名的老江湖了。他们的兵器少见,武功路数也独辟蹊径,每一个都不是等闲之辈,更何况如今以七对一。胥凤仪很是为陆之遥担心。 陆之遥毫无惧意,被七人围困不久,他就看出了对手的意图。从兵器和招式来看,除了李顺,其他六人都更擅长近身战。他们七人虽然一致对敌,但并无队形阵法,只是靠车轮战术拖延时间,耗费对手的精力。陆之遥虽然年轻力壮,但仅凭一人之力,也担心经不起如此消磨。起初他尚能游刃有余,但时间长了,仓山七孑的配合越发默契,他的胜算也就越来越少。他明白必须速战速决。 雁翎威名在外,仓山七孑不敢拿自己的兵器硬拼。张康和李平仗着自己的兵器厚重,彼此配合着套陆之遥的剑招,想试出他的破绽。李平专攻上三路,铁锏直往面门上招呼。张康则负责下三路,铜杵时而攻击胯部,时而去绊脚踝。趁这两人对陆之遥纠缠不休,冯勇和严荣也见缝插针,一旦避过雁翎的锋锐,便挥刀向陆之遥身上猛砍。而陈亮的环刀与周凡的双刺更适合短兵相接,在空旷的草场上并无优势,两人便守在近处伺机补漏。唯独李顺在外围,因陆之遥被困得太紧,生怕误伤了自己的兄弟,暗器一时无法出手。 陆之遥武艺虽高,却不敢轻敌,始终小心应对。雁翎几次砍在李平的铁锏上,留下深深的缺口。李平一边心疼自己的兵器,一边缠着陆之遥不放。陆之遥留意到他因惜物而晃神,趁着张康再一次的攻势翻跃而起,踩着铜杵借力腾高,雁翎直往李平眉间刺去。李平回神之际急急后撤,冯勇正在一旁,立刻引刀拦截。陆之遥去势陡变,手腕一翻,雁翎横空劈下,竟生生将冯勇的御刀腰斩于前。 冯勇微怔,但生死存亡之际不敢有丝毫懈怠,继续引断刀斜划。严荣也趁机跃到近旁,双刀交错砍来。陆之遥以剑气护身,左右招架之隙,一脚踩压张康的铜杵,将人踢翻。张康趁势翻滚着抽回铜杵闪到一旁,陈亮立刻补上他的空缺,伏身用环刀去割陆之遥的脚踝。眼看像要得手,陆之遥却眼疾手快,避开严荣与冯勇的刀刃,雁翎向下一划,将陈亮的环刀连带右手削去一半。陈亮登时痛吼出声,捂着断手滚落在地。他这边露了空隙,李顺立刻发出飞镖。飞镖落空,但周凡借此掩护,将陈亮拖出了战局。 陈亮的右手五指皆失,算是彻底废了。周凡将他扶到麦垛前坐下,从衣摆上撕下布条为他包扎止血。陈亮身心俱痛,衣袖上血肉模糊,但仍咬紧牙关克制呻/吟,生怕干扰了厮杀的弟兄。胥凤仪躲在麦垛之后,能听见那两人的声音,但身影并未出现在她视野内。她想对方应该也看不到自己,于是屏息凝神继续旁观。草场上那一场好比白鹭斗群鸦,她觉得胜负显而易见。 然而下一刻,李顺闯入她的视野。他正要往周凡这边来,一眼发现躲在麦垛后面的胥凤仪,立刻认出她曾在赵家做客。两人面面相觑。胥凤仪心知不妙,转念间便见李顺右手一挥。她躲闪不及,瞪大了眼睛,只觉全身血液从头灌到脚。岂料一道剑影飞来,叮的一声将飞镖挡开。胥凤仪猛然意识到那是雁翎剑,僵硬地扭过脖子,往陆之遥的方向看去。李顺已继续冲她而来,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红影如闪电般从天而降,正落在胥凤仪面前。李顺看清来人,不敢正面交锋,转身逃开。胥凤仪嚅动着嘴唇出气:“双儿!” 独孤双儿扭头对她一笑,引刀挑起地上的雁翎剑抛回给陆之遥,然后看向麦垛前的两个人。周凡认出赤枭,将陈亮护在身后,双刺摆在面前做出防御姿势。独孤双儿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刚才扔飞镖的那个是你兄弟?” 周凡自知不敌,强作镇定道:“这是我们和陆之遥的恩怨,你最好不要插手!” 独孤双儿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偏爱多管闲事!”话音未落,人如离弦之箭射向周凡。周凡不得不起身反击。独孤双儿出手狠辣,像一团炽烈业火,跃动着要将周凡吞噬。清霜刀遁影无形,风刃织就天罗地网。周凡的双刺虽有巧技妙招,却远不如她迅疾,十几招后被压制得无力抵抗,又撑过数招后终于惨败,被一刀刺进前胸,当场毙命。独孤双儿跨过他的尸体,拿清霜刀指向陈亮,扭头问胥凤仪:“你要不要留个活口?” 陈亮见兄弟被杀,悲怒交加,不等胥凤仪回答,突然间一跃而起,捡起周凡的铁刺向独孤双儿面门刺去。独孤双儿下意识退后,当即还手,不料陈亮硬扛一招后攻势突变,竟向不远处的胥凤仪袭来。独孤双儿立刻出刀拦阻。胥凤仪身形一晃,只觉小臂上一阵热痛,衣袖上顿时渗出血来。独孤双儿大怒,清霜刀随心而动,将陈亮左腕当场削去,然后往颈下一抹。顿时鲜血喷涌,陈亮咳嗽间倒了下去,挣扎着停止了呼吸。 独孤双儿收起清霜刀跑向胥凤仪,紧张地打量她:“伤得重不重?”她抬起胥凤仪的手,小心翼翼地撕开袖子,发现铁刺在小臂上划出一道很深的伤口。她蹙眉咒骂:“该死!一开始就该杀了他!” 胥凤仪回过神来后怕不已,只觉一颗心在胸中撞得发疼,一张脸僵若面具。她另一只手轻颤着伸到锦袋里去找金创药,边找边说道:“还好你拦阻及时,他失手了。”说话间掏出金创药递给独孤双儿。独孤双儿小心地将药粉撒在伤口上,一抬头见她脸色发白满头是汗,当即训道:“你也真是,凑什么热闹!” 胥凤仪缓过气来,安抚道:“没事,皮肉伤而已。” 独孤双儿拉下嘴角:“就为了陆之遥?幸亏我在镇上看到了你,不放心才跟来。” 胥凤仪转身朝草场上望去。陈亮和周凡已死,张康和严荣也倒在地上,大概凶多吉少。仓山七孑已去其四,剩下冯勇、李顺和李平仍在苦战。冯勇的御刀已断,此时改拿严荣的弯刀,同李平左右夹击,李顺则寻隙以飞镖攻袭。陆之遥的袖子上有血迹,但看起来不是太严重,然而背上还有一道血口,由左肩直划背心,看得胥凤仪心惊肉跳。 独孤双儿见她忧心忡忡,看着陆之遥和对手拆了几招,心里大概有数,安慰她道:“放心吧,陆之遥会赢的。”说着称赞了一句:“云中一别,他武功倒是进步不少。” 胥凤仪听她这样判断,稍稍放下心来,但仍不敢松懈。独孤双儿扫一眼她手臂上的伤,不禁有些焦虑,于是主动提议:“要我帮忙吗?” “别!”胥凤仪连忙摇头,“陆之遥想替赵家报仇,外人还是不要帮忙为好。” 独孤双儿余光瞥见旁边两具尸体,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反正已经杀了两个,不在乎多一个。”说话时目光落在李顺身上,冷哼道:“方才那人想杀你,我去给你出气!”话音未落,人已飞身而去。 胥凤仪拦不住她,站在原地无奈地叹气。她突然又想起一茬,忙叮嘱道:“那个要活口!” 第59章 仓山七孑成只影 陆之遥发现胥凤仪遇袭时,正被冯勇等人缠住不放,根本无法脱身搭救。急怒之下他刺死张康,抛出雁翎剑去替胥凤仪挡下了飞镖。但他自己失去武器,顿时陷入不利的境地,被三人的围攻束缚了手脚,分神之际挨了严荣两刀,背上那一下尤其凶险。幸亏胥凤仪命不该绝,独孤双儿及时出现解救。陆之遥远远地看到胥凤仪脱险,终于放下心来。雁翎剑重回手中,他趁势将严荣一剑击杀。 自从在亓山观摩过孟鲲与闻歌的比武,陆之遥便有意识地取长补短,这段时间剑法精进,即使同时被这几个武功路数截然不同的人围攻,也尚能从容应付。他在打斗中也在观察对手的反应,不断调整自己的招式和策略。他很快发现在这些人之中,始终是冯勇占据主导。有时候即使别人的位置更加有利,也会为了配合冯勇而放弃优势,甚至改变攻守的招数和节奏。如此行为并不明智,但显然已成为他们的习惯。也许是因为冯勇的年龄最长且武功最高,于是成为仓山七孑的主心骨,支配着其他人的意志和行动。既然此人至关重要,陆之遥便不愿草率杀之。 如今胥凤仪安全无虞,仓山七孑只剩三人不足为惧,陆之遥心无挂碍,已然胜券在握。他试图活捉冯勇,便渐渐收敛杀招。但他没想到的是,独孤双儿再次插手,直奔李顺而去。 李顺见独孤双儿来势汹汹,忙以飞镖阻击。可惜在赤枭眼中,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她用清霜斩下飞镖,冷笑着向李顺逼近。李顺惊慌之余连发数招,不久便发现已无镖可发。他看向近在咫尺的独孤双儿,明白即使仍有飞镖,在如此短的距离下也没有施展的余地。无计可施之下,他只有疾奔而逃。但被赤枭盯上的猎物,焉有逃脱之理?独孤双儿掠上前来,刀影笼罩之下,李顺失手被擒。 李平见李顺被制住,竟丢下陆之遥冲独孤双儿而去。陆之遥莫名之余将他拦住,雁翎破空而来。李平匆匆举起铁锏格挡,身子仍向前行。但雁翎锐不可当,铁锏却早已伤痕累累,竟被生生斩断,玄青色的剑刃一路直下嵌进李平的肩膀。李顺见状大骇,以为陆之遥将取他的性命,不禁惊呼出声。 冯勇情急之下用力向陆之遥掷出弯刀,伏身绕到另一边,趁机捡起严荣的另一把刀卷土重来。陆之遥拔出雁翎迎向弯刀,刀剑相撞发出一声脆响,弯刀被甩出丈余,刀身没入土中。他摇身一翻,白鹭掠飞似的,挥动雁翎向李平劈下。李平失去兵器,枉然地闪身躲避。电光石火之间,冯勇将他一把推开,挥刀迎向陆之遥。周旋多时,他已力不从心。陆之遥想夺他兵刃。谁料冯勇突然发力,迎向雁翎的剑锋,举刀笔直地刺向陆之遥。这针锋相对之势,分明打算同归于尽。 然而冯勇算漏了雁翎剑那三尺青锋。陆之遥没有收剑,剑锋直入冯勇的胸膛,刀刃却仍不及陆之遥一丝一发。冯勇猛冲向前,任凭雁翎刺穿身体,却因剧痛而不由自主地动作微滞。就这一念之间,他错失了刺杀陆之遥的最佳时机,眼睁睁看着陆之遥侧身避过,抽出雁翎闪到一边。鲜血自胸前喷涌而出,顷刻间将冯勇的衣服浸透。他无望地松开刀柄,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最终死不瞑目。 李平呼喊着扑上前去,他自己也伤得惨不忍睹,却捡起地上的弯刀要继续和陆之遥拼命。李顺突然出声劝阻:“老七,别送死!” 李平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目光满含悲愤。李顺的痛苦不比他少,但仍是盯着他摇头,语重心长地重申:“别送死!要活着!”最后三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李平扫视一圈,看到几位弟兄残破的躯体,不由得热泪盈眶。他再打量陆之遥,虽然那人身上也受了伤,但神色镇定从容,更别提手中还握着那柄可怕的雁翎,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形势不由人,念及于此,李平只觉无限凄凉。他悲哀地泄了气势,将弯刀丢向一旁。 胥凤仪走过来,陆之遥快步迎上去扶她,关心她伤势如何要不要紧,又向独孤双儿致谢。独孤双儿哼了一声,讽刺道:“现在才问,晚了点吧?刚才我要是不来,你这会儿问谁去?” 陆之遥看着胥凤仪一阵后怕,心中愧疚不已。胥凤仪此刻反而顾不上安慰他,目光在李顺和李平之间转了两圈,最终还是落在李顺的身上。她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潜入赵家的?” 李顺道:“我为什么要回答你?”话音未落,就觉得脖子上一热,清霜刀在皮肤上轻轻划了道血痕。独孤双儿威胁他道:“她问的问题,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回答。” 陆之遥疑惑地看着两位姑娘。李顺显然也觉得奇怪,问独孤双儿:“大名鼎鼎的赤枭,难道还要听命于她?” 独孤双儿再划一道:“现在轮不到你来提问。” 一旁的李平看着李顺鲜血淋漓的脖子,心中又怒又恨,却又无计可施。他今天失去的已经太多,不能再失去李顺了。他开口哀求:“你们放过他,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们。” “你闭嘴!”李顺呵斥了一声。他转向陆之遥:“陆公子,你想找幕后元凶给赵家报仇罢了。如果你放老七一条生路,我可以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陆之遥张口欲言,被胥凤仪拦住。胥凤仪质疑道:“我们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说谎?” 李顺道:“这世上还有其他人知道,我可以告诉陆公子,你可以亲自查证。”胥凤仪闻言勾了勾嘴角。 陆之遥看着他摇头:“你们虐杀了赵明璋夫妇,又杀害那么多无辜的人。如今就凭一个幕后元凶的身份,就想让杀人凶手逍遥法外?” 李顺脸色微变:“这么说你不答应?” 陆之遥犹豫了一下:“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李顺闭上眼睛:“既然如此,我也无可奉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独孤双儿见他如此,便要再吓唬吓唬他,清霜缓缓举起,却听一旁的李平惊呼道:“哥!” 李顺猛然睁开双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李平黯然低头。独孤双儿放下清霜看向胥凤仪。胥凤仪看看陆之遥,发现他依然皱眉不语。 胥凤仪想了想,对李顺道:“你的要求太过分了,要不然我们各退一步。你说出你所知道的一切,我们这次就先放过李平。” 陆之遥微微蹙眉,不等他提问,李顺先开口道:“就这一次?” 胥凤仪点头:“对。今天不杀他,以后若再遇见,全凭造化做主。” 李顺冷哼道:“这不公平!” 胥凤仪淡然反驳:“这公平得很!不论你说的是真是假,起码李平可以逃过一劫。要是他夹起尾巴好好躲藏,天地之大,陆之遥未必能再找到他,长命百岁也不是不可能。”她见李顺表情有所松动,继续道:“老实说,你的筹码根本不值钱。” 李顺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胥凤仪道:“既然你说还有其他知情人,我们大可去问别人。”见李顺还不信,她又道:”其实我们已经知道,这件事和夷云派的某些人有关。”果然话音未落,就见李顺下意识扫来一眼。 陆之遥欲言又止。胥凤仪继续:“既然已有大致方向,托明前阁去查也是可行的。” 李顺眸光微颤,心里有些动摇。胥凤仪不急不缓道:“所以你瞧,你说或不说,我们都可以找出幕后元凶,不过早晚的事情罢了。但是,对于你们两个而言,那就是生死之别!”见李顺一双眼珠越转越快,她轻声笑道:“你不答应也没关系,或者我们可以先杀李平,免得你临上路时还要为弟弟的死活担心。” “我告诉你们,你们杀我,放了他!”李平不假思索地抢着答应。 “你给我闭嘴!”李顺喝止李平,一时心乱如麻。他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胥凤仪说话在理,何况自己死不足惜,但总要为李平博一条活路。他迟疑不决,问道:“如果我答应,你能保证另外两位听你的安排?” 独孤双儿道:“这一点你可以放心。阿鸾要想让谁活命,我绝不会让人害了他。” 胥凤仪笑着睨她一眼,扭头看向陆之遥。陆之遥的目光从赤枭和她脸上掠过,然后垂眸沉思,显然有所顾虑。胥凤仪去握他的手。陆之遥重又抬起头来,见她目光坚定诚恳,终于还是选择信她,于是点了点头,郑重允诺道:“好吧,如果你坦诚相告,我可以放他一次。” 李顺向陆之遥伸出手来:“你敢不敢击掌为盟?” 陆之遥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着与李顺三击掌。 击掌完毕,李顺总算放下心来,便向李平道:“刚才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吧?我要留下来履行诺言,你快走吧!” 李平恋恋不舍:“哥!” 李顺皱眉,板起脸来喝令:“快滚!” 李平咬牙切齿地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瞪陆之遥一眼,转身跑远了。李顺望着他的背影良久,闭上眼睛仰头长叹。 独孤双儿伸手抵住李顺的脑户,胁迫道:“人都走远了,你是不是也该交代清楚?” 李顺面无表情:“你们问吧。” 陆之遥便问:“指使你们的人究竟是谁?” 李顺精神微振,目光灼灼地看向他:“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就算相信,你也奈何不了他。” 陆之遥想起冯勇也说过类似的话,联想到此前的怀疑,心中一阵忧虑。他有些不耐烦地催问:“究竟是谁?” “孟鲲。” 李顺云淡风轻地吐出两个字,毫不意外地看见陆之遥眉头紧锁,脸上风云变幻。他知道陆之遥与孟鲲是结义兄弟,陆之遥定会因情义两难而陷入痛苦;况且孟鲲的身手在陆之遥之上,陆之遥注定报仇无望。李顺终于感到一丝得意,幸灾乐祸道:“怎么样,陆公子还坚持要为赵家报仇吗?” 第60章 真假虚实辨不清 “你撒谎!”陆之遥下意识去否认,“平白无故,孟大哥为什么要杀赵家的人?” 李顺道:“因为真正与赵家有仇的是魏其英,而他要陷害魏其英!” 陆之遥拒绝相信:“信口雌黄!” 李顺很乐意看到他纠结的样子,脸上挂着轻松的笑意:“我手头确实没有证据,所以我只管说,信不信由你。魏其英的生父名叫齐景,与赵老太爷有杀父夺母之仇。魏其英的母亲改嫁后与齐景一直藕断丝连。魏其英的兄长齐复,为报私仇不顾大局,为夷云派所忌讳,后来死得不明不白。魏其英长大后偷偷认祖归宗,把继父那里得来的财产全部捐给夷云派,才换来平步青云。” 他这一番话说得极为顺溜,倒像是背书。胥凤仪瞄了他一眼,问道:“你真的是仓山七孑之一?” 李顺不解此问用意:“我是。” 胥凤仪意味深长道:“夷云派和仓山派是宿敌。可你对夷云派的陈年秘闻倒是清楚得很。” 陆之遥闻言看向李顺,目光咄咄似要逼他坦诚。李顺的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复平常,强行解释道:“正因为是宿敌,所以才了解,这样才能找出夷云派的软肋。” 胥凤仪秀眉轻扬:“你们找到了?” 李顺道:“算是吧。夷云派对弟子极为苛刻,要求从上到下必须以门派利益为首,甚至强迫弟子为了本派牺牲自己。” 胥凤仪含笑点头,确实如此。李顺见她认可,继续道:“当年齐复为了私仇争权夺利,所以他死了。魏其英也想报仇,所以他不可能成为掌门。” 陆之遥听他一番指摘,皱眉道:“就算你说的这些是真的,和赵家有什么关系?” 李顺见他心急,嗤笑一声:“夷云派一直想方设法将势力扩大到沧南,可沧南不像沧北,无法靠武力慑服。而血洗赵家有违正道,如果让世人知道是夷云派所为,那么夷云派不仅得罪沧南江湖,连在沧北的名望地位也会失去。” “真到了那个时候的话,必须有个人出来承担责任。而夷云派不但不能包庇这个人,还要大义灭亲,给天下一个交代。”陆之遥彻底明白过来,“所以这个人就是魏其英?” “聪明!”李顺冷笑,“现在你相信了?” 陆之遥有些动摇,但依然不愿相信孟鲲会用这借刀杀人之计。他摇头:“不,照你这么说,真正为一己私利拿夷云派冒险的人反而是孟鲲,他怎么可能这么做?” 李顺哼笑道:“为什么不可能?魏其英跟他争夺掌门之位,他当然不能坐以待毙!只要行事隐秘,便没人知道真相。况且他是鼎鼎大名的‘伏波君子’,就算别人听说他陷害魏其英,恐怕也不会相信。你看你不就是?”他说着,见陆之遥面色摇摆不定,显然已半信半疑,再添油加醋道:“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连夷云派的门都没入,哪里能体会掌门之位的诱惑?以孟鲲的手腕,等江湖上风声一起,他先发制人除去魏其英,不仅能让夷云派化险为夷,也彰显他公正无私,说不定反而还能博取世人的好感。然后顺利接任掌门,征服沧南,夷云派一统江湖,他成就霸业,岂不痛快?” 陆之遥缄默不言。李顺的话听起来句句在理,虽然没有证据支持,却也找不到证据反驳,而李顺本身就是证人。他真的快要相信了。可是他不甘心,他觉得孟鲲行事光明磊落,是真正的君子,怎么可能为了争权夺势,去谋害无辜者的性命?但是李顺为什么要撒谎?如果是谎言,破绽在哪里呢?如果不是孟鲲,那又是谁呢?是魏其英吗? 陆之遥不愿与孟鲲为敌。他感到思维混乱,太阳穴突突地跳,脑壳里隐隐作痛,忍不住伸手扶住额头。 胥凤仪看着他内心煎熬的样子,心中暗暗叹息。她若有所思地看向李顺,捕捉到他眼底那转瞬即逝的亮光。那是得逞之后的快意。胥凤仪质疑道:“据我所知,近来孟鲲不太讨喜,而魏其英颇得人心。表面看来,魏其英实在没道理在此时动手,简直自毁长城。” 李顺不以为然道:“这很好解释,他忍了快一辈子,忍无可忍罢了。也可能他为了当上掌门,反其道而行,想陷害孟鲲呢!” 胥凤仪扯了扯嘴角,想象那两人有朝一日当堂对峙,一边摆高姿态撇清自己,一边努力将脏水往对方身上泼,那景象定然十分有趣。她朝李顺冷笑:“照你这么说,谁的口才更胜一筹,谁能说服别人获得信任,谁就是清白的咯?真是好计谋!” 李顺噎了一下,做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我说了,信不信由你们。” 陆之遥依旧不说话,胥凤仪的质疑反而让他更倾向于相信李顺的话。报复的时机不是魏其英选择的,所以才显得不合理。总之,魏其英和孟鲲都脱不了干系。而无论要向其中哪一个报仇,对他来说都是痛苦的抉择。无论他去杀哪一个,都是与夷云派为敌。他愁肠百结,将脸埋进掌心。 胥凤仪静静地注视着他,虽有百般不忍,却保持着沉默。元凶是魏其英还是孟鲲,对她而言并不重要。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基本没有偏离她的预想,后面但看陆之遥的反应。她没有干涉的立场,至少现在还没有。 过了一会儿,陆之遥重新抬起头来,神情勉强恢复平静。他问李顺:“赵明璋夫妇是怎么死的?他们……当时是什么情形?” 李顺想了想,嘲讽起来:“说来真有意思,他们夫妻一向恩爱,那几天突然变成陌生人一样,彼此不理不睬,还经常拿下人出气。赵夫人有个贴身侍女叫流素的,以前很得宠的,不知犯了什么大错,被罚去烧火。大家都知道主人心情不好,尽量躲着他们。那天我们接到动手的指令,趁夜深人静先解决了门客家仆,还有那只狗,然后才去的主人房。有意思的是,这两人明明在闹别扭,死到临头反而情深似海起来。至于他们是怎么死的,既然是仇杀,当然不是好死。”他只回忆了一瞬,抬眼看向陆之遥:“官府查案的时候你不是去了吗?仵作没把验尸的结果告诉你?不过你要是想听详细情形,我可以讲一讲,就是花点时间而已。” “够了,你不必再讲!”陆之遥不忍再听,立即喝止李顺。他转念一想,又问道:“那孩子呢?你们没有杀那个孩子是不是?孩子去哪里了?” 李顺冷哼道:“我们也想知道孩子去了哪里。命令是格杀勿论,但我们找遍赵府,都没有找到孩子。要不是因为这个失误,我们兄弟早就远走高飞了,根本不必再回赵家!”他见陆之遥神色忧愤,故意道:“说不定孩子只是被藏在某个地方,就算我们没杀他,他也逃不过那场大火。” 陆之遥知道这确实是一种可能,一颗心又揪起来。 李顺盼着他再多问些,因为自己答得越多,陆之遥明显越痛苦。仓山七孑死的死逃的逃,他自己也命在旦夕,只能籍此获得一点报复的快感。他得意的表情落在胥凤仪眼中。胥凤仪眯起眼来:“你究竟何时潜进赵家的?” 李顺迟疑了一下,答道:“一年前吧。” “看来孟鲲筹谋已久!”胥凤仪道,“你们是仓山派遗老,为什么听他调遣?” “如果事成,等他接任掌门,会帮我们重建仓山派。” “哦……”胥凤仪挑眉,“那你们还打算远走高飞?” 李顺一怔,狡辩道:“没有,我随口说说。” 胥凤仪冷笑:“那你们此行是去复命?” 李顺斟酌了一下:“对。” 胥凤仪了然,转问陆之遥:“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陆之遥满面萧索:“没有了。”他面向李顺,微微错开目光,冷冷道:“我不想动手,你自己了断吧。”说着拉开胥凤仪,用雁翎挑起地上的断刀甩给李顺。独孤双儿也后退一步,握着清霜刀看他。 李顺的嘴唇轻微地颤动,他飞快地瞄一眼陆之遥,突然举刀向胥凤仪冲来。但陆之遥和独孤双儿早有准备,雁翎和清霜几乎同时贯穿了他的身体。 没有人觉得意外。刀剑离开身体,李顺倒在血泊中,满意地闭上眼睛。他不是垂死挣扎,只是不屑自尽,宁可身死他人之手。 胥凤仪见状想到李平,略感不安:“斩草未除根,恐怕后患无穷。” 独孤双儿闻言有所思,提起清霜刀往草场上六具尸体挨个补刀过去。陆之遥惊讶地看着眼前情景,再看胥凤仪,发现她早已闭上眼睛。 陆之遥如鲠在喉。他沉默片刻,对胥凤仪道:“我们回镇上,找些人来给他们收尸吧。” 胥凤仪点头:“我也正有此意。”待独孤双儿回来,便握住她的手腕:“好久不见,陪我叙叙旧吧!” “啊?”独孤双儿眼珠转了转,一脸为难,“我觉得我可以功成身退了。要不下次?”说完就要溜。然而胥凤仪紧紧扣着手腕不放。独孤双儿迅速投降,赔笑道:“好好好听你的。” 陆之遥很诧异,方才赤枭的表现叫人不寒而栗,此刻又判若两人。赤枭与仓山七孑萍水相逢,能够下此毒手,足见心狠手辣名不虚传。又见二女关系亲密,联想赤枭据传为胥家门客,两人算是同门,倒也不算奇怪。但胥家医药济世,想必家风仁厚,怎能容下如此狠辣之人? 他满腹疑云,便问:“恕在下冒昧,听说独孤姑娘是胥家门客,今日之事会否有所牵连?” 独孤双儿摇头:“曾经是。” 陆之遥不解:“姑娘离开了胥家?” “很久以前的事了。”独孤双儿点头,“有人说赤枭野性难驯,不该为他人驱驰。她说服了主人,还我自由。”她说着,朝胥凤仪笑笑。 第61章 忠孝情义两为难 陆之遥不再说话,带着两位姑娘回到丰姚镇上。待到了茂丰客栈,他才想起走时匆忙,已将锦囊给了伙计结账,他随身所带钱财尽数在内。正踌躇,伙计主动归还了锦囊,并告知已安排好房间。陆之遥感到意外,扭头看向胥凤仪,以为是她的安排。 胥凤仪笑着摇头:“是沾了叶少的光。” 陆之遥于心不安:“叶少如此关照,实在受之有愧。” 胥凤仪道:“等到了钟陵,你可以去登门拜谢。” 陆之遥点头:“应该的。”说着招呼伙计,让他安排人去镇外草场善后。胥凤仪叫人准备些金创药和干净纱布送去两人房间,转身催陆之遥快些清理伤口,然后便拉着独孤双儿回房了。 两人房间相邻,热水毛巾一应俱全。独孤双儿关了房门,替胥凤仪清理伤口。她盯着手臂上那道长长地伤口看了一会儿,重重地叹了口气。胥凤仪反而笑起来:“咦,赤枭会叹气了!” 独孤双儿翻了个白眼,感觉没什么威慑力,又狠狠瞪了她一眼:“要是被夫人知道了,看你怎么交代!” 胥凤仪摸了摸鼻子:“我瞒着她就是了。她现在应该还在圆通庵内修行,只要没回家,就不会知道。” 独孤双儿笑起来:“咦,你也有消息不灵的时候?” “怎么说?” “夫人回府了。”独孤双儿笑得意味深长,“玲珑庄去府上提亲了,为你和陆之遥!” 胥凤仪神色严峻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两天。”独孤双儿幸灾乐祸地看着她眉头越蹙越紧。 “母亲不会答应的。”胥凤仪断言,又似有疑虑,看向独孤双儿。 独孤双儿点了点头:“她没答应,但也没拒绝,只是搁置了,要等你回去再做决定。” 胥凤仪撑住下巴呼出一口气来,一时默默无言。独孤双儿替她仔细清洗伤口,然后重新敷药,再用纱布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来。她尽量放轻手脚,包扎得不松不紧,最后细心地打了个蝴蝶结。胥凤仪神游归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手臂上的蝴蝶结,朝她笑笑:“沐奉瑄近来如何?” 独孤双儿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然后果断摇头:“我不知道。” 胥凤仪拉长语调:“我听说……”“我不想知道!”独孤双儿近乎粗鲁地打断她的话,目光中是不可质疑的坚定。胥凤仪挑了挑眉毛不再说话。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忽然响起敲门声。独孤双儿起身去开门,发现陆之遥站在门外。陆之遥朝她微笑颔首。独孤双儿不等他开口,扭头对胥凤仪道:“我想起有些事要做,我先走了!” 胥凤仪似笑非笑地朝她看,像是嫌弃她借口粗劣。独孤双儿无奈地解释:“我就是想散散心,就在周围逛一逛,要是看到那个李平就顺便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等到晚上我一定回来!” 胥凤仪终于点头。独孤双儿朝陆之遥笑笑,跨出房门走远了。陆之遥觉得她那笑容颇有些耐人寻味,却不明白是为什么。他走到胥凤仪身边坐下,看见她手臂上缠得一道道的纱布,心中隐隐作痛。 胥凤仪见他目光停留在自己的伤口上,便想将手臂放下去。但陆之遥似乎猜到她的想法,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手腕:“别动,小心伤口。” 胥凤仪顺从地停止了动作。陆之遥松开手,顿了顿,将她的手抓进自己掌中。她的手指纤长,玉葱般的水灵,但与一般闺秀不同,她十指指甲未涂蔻丹,而且都修剪得很短,钝圆而齐整。陆之遥觉得这样反而好看,干净利落。他抓着胥凤仪的手不动,胥凤仪也任由他抓着。陆之遥的手也很是养眼,在他第一次为她解围时她就注意到了。除了肤色略深一点,触感粗糙一些,这手指纤如修竹,骨节分明,一点也不逊色于她自己的。 胥凤仪开始兴致勃勃地把玩陆之遥的手。这是一双拿剑的手,沉稳可靠,富有力量,可以指点江山,可以惩恶扬善。陆之遥的手大很多,因为瘦,手背上经络分明,手心的掌纹清晰而深刻,手掌上还有常年握剑磨出的茧。胥凤仪摊开他的手掌,手指划过掌纹,落在茧上轻柔地摩挲。 陆之遥下意识睁大了眼睛,呼吸变得深而缓。他收拢掌心,与她十指相扣。胥凤仪抬头对他微笑,突然又想起独孤双儿刚刚提到的消息,表情渐渐黯淡下去。陆之遥觉察到了,问她:“怎么了?” 胥凤仪坦然相告:“刚刚双儿告诉我,玲珑庄前几日代你去胥家提亲了。” 陆之遥一愣,立刻明白这是打算先斩后奏逼自己就范。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心上人,不免担心她的想法。他解释道:“这不是我的意愿!” 胥凤仪显得通情达理:“我明白,你也是身不由己。”她说着抽回手来。 陆之遥的手中一空,仿佛心里也空了出来,不觉怅然若失。“我回去向他们解释清楚,我是绝对不会娶胥凤仪的。”他说。 胥凤仪眉间一蹙,一时心情五味杂陈。她勉强展颜:“胥家不会答应玲珑庄的,你不必着急。” 陆之遥凝视她的眼睛,方才春波涟滟,此刻却秋雾迷蒙。他不明白:“那你为何发愁?” 胥凤仪坦然迎向他的目光:“很多人都希望你娶胥凤仪,陆之达、陆之透,甚至赵明璋等,或是为了夷云派和玲珑庄的利益考虑,或是为了一己私心,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悲的是,万一胥家答应了这桩婚事,无论你多么抗拒,最终还是会接受的。”她说着起身走出两步,与陆之遥拉开了距离。 陆之遥难过:“你不信我?” “洗梧公子至情至性,忠孝仁义都想保全,为此可以牺牲自己,不是吗?”胥凤仪苦笑,“那些逼你的人,是你的恩人、亲人。你忍心辜负他们?你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加入玲珑庄的吗?” 陆之遥想起离开亓山前一夜与她那一番对话,他站起身来:“那不一样!” 胥凤仪摇头叹息:“你大概从未认真考虑过此事。那我们今日不妨来纸上谈兵。假如胥家应下这门亲事,你怎么办?陆之达和陆之透对你有教养之恩,如果他们逼迫或者恳求,你能拒绝吗?而且,你是玲珑庄的人,追随厉峥与陆之透,如果他们要求你与胥家联姻,你能抗命吗?” 陆之遥欲言又止,他设想了一下,觉得只要自己心志坚定,总会有解决之道。 胥凤仪望着他,眼中流露出怜惜的神色。她垂下眼帘:“其实婚事还不是最糟糕的。眼下你要为赵家伸张正义,幕后主谋却是孟鲲,难道你要去杀孟鲲?且不论武功高低,难道你就忍心断送兄弟之义?就算你忍心,就不怕牵连陆之达,连累陆之透和玲珑庄?而如果他们阻止你报仇,就像他们要求你娶胥凤仪那样,你是否就愿意放弃?” 陆之遥一时语塞,报仇之事他尚未深思,当得知元凶是孟鲲时,他深深地感到痛苦,却忽略了此事牵涉甚广。他盯着胥凤仪半晌,茫然道:“你觉得我会为了夷云派的恩情而放弃报仇?” 胥凤仪点头:“我知道你想报答赵明璋夫妇的救命之恩,也许也为了弥补愧疚吧。但要你为赵家报仇,太勉为其难了。你的立场,你的意图都会受到质疑甚至攻击。赵家人未必感激你,连你的亲人朋友也不会支持你,甚至可能反目成仇。为了替别人报仇而众叛亲离,值得吗?” 陆之遥突然想起赵明恕说过,赵氏一族会竭力寻找赵琲,但不会为赵明璋夫妇报仇。如果自己也放弃报仇,那么冤屈将无人昭雪,正义也不得伸张。他想起赵府的断壁残垣,想起中庭那一排排焦黑的尸体,想起赵明璋夫妇昔日音容。他扪心自问,这件事应该用‘值得’二字来权衡吗?他渐渐冷静下来,注视着胥凤仪道:“你希望我放弃报仇?” 胥凤仪没有立刻回答,思忖片刻,坦诚相告:“我很矛盾。我知道你重情重义。唐纾云对你有救命之恩,赵明璋对你有朋友之义,所以你坚持要为他们报仇。但是你也想为陆之达尽孝,为玲珑庄尽忠。在你心里,这两边都是最重要的,无法取舍。如果你为了忠孝放弃为赵家报仇,那么,你也一定会为了忠孝答应和胥家联姻。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祈求你的屈服。” 陆之遥缓缓走向她:“你说得对,为赵家报仇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我明知幕后元凶是谁,却要放弃报仇,令元凶逍遥法外,令赵家五十余口枉死,这叫我良心难安。我现在还没有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可以兼顾忠孝与恩义。我也许会得罪很多人,也会牵连很多人。”他走到胥凤仪面前,顿了顿继续:“所以我想问你,你怕不怕被我牵连?” 胥凤仪沉吟片刻,摇摇头:“不怕。” 陆之遥深深地看进她眼中,认真道:“刚刚有件事你说得不对。”他在胥凤仪好奇的目光中将人搂进怀里,贴着她的耳鬓轻声道:“我心里最重要的不只有忠孝与恩义……” 第62章 独孤毕竟难成双 独孤双儿回到客栈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陆之遥大概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胥凤仪独自一人坐在桌边喝茶,嘴上一直噙着笑。见独孤双儿回来,她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然后低下头去继续自得其乐地品茶。 独孤双儿觉得房间里气氛有点怪,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坐到桌边拿起茶壶掀开盖子往里瞧,不过是普通的绿茶罢了,不知道泡了多少遍了,闻起来也没什么香味。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抿,寡淡如水。她扭头看看满面春风的胥凤仪,觉得活像掏了蜜罐子的熊。独孤双儿眯起眼睛打量她:“你有喜事?” 胥凤仪摇头:“没有。”她放下茶杯,跑去床上闭目养神。 独孤双儿跑过去,将她推到里头,自己在外沿躺下。安静了片刻,她侧过身来,左手支起胳膊撑住脑袋,右手在胥凤仪脸颊上方挥了挥:“你现在在陆之遥面前,究竟是胥凤仪还是石青鸾?” 胥凤仪睁开眼睛,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答道:“石青鸾。” 独孤双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放下胳膊躺了回去,闭上眼睛不说话。胥凤仪等了一会儿,见她一直沉默,便翻身朝她侧卧,盯着她的侧脸问道:“你不高兴?” 独孤双儿继续闭着眼睛:“对。我很失望,没想到你和沐奉瑄一样卑鄙。” 胥凤仪自知理亏,但被她如此直白地指责,还是感到难过。她想了想,不甘地狡辩道:“那怎么能一样?我曾经被过继给石家,‘石青鸾’这个名字是义父所取,不算作假。我跟陆之遥说我是胥家人,是石家后人,都不是谎话。” 独孤双儿微微蹙眉:“那只是你的谎话高明而已。你对他有所保留,存心误导,让他以为你和胥凤仪是不同的两个人。你这样就是蓄意欺骗!” 胥凤仪理屈词穷,放弃解释:“但我对你是坦诚的!” 独孤双儿懒懒地嗯了一声:“没错。所以我不恨你。” “所以你恨沐奉瑄?” 独孤双儿倏地睁开眼睛,侧过头来发现胥凤仪十分真诚地盯着自己。她叹了口气:“有什么好恨的?我已经移情别恋了。” 胥凤仪很是意外,追问道:“谁?你们怎么认识的?他也喜欢你吗?他现在在附近吗?什么时候带来给我瞧瞧?” 独孤双儿白了她一眼,露出一脸嫌弃:“你真烦人!” 胥凤仪呵呵笑:“你我多年交情,你现在才嫌烦吗?快从实招来!” 独孤双儿想了想,叹了口气:“他叫陶墨。我是在沐执钺的葬礼上遇到他的……” “沐执钺的葬礼?”胥凤仪打断她的话,将这消息咀嚼了一番,换上感慨的语气道,“我以为你不会再见沐家人,没想到你最终还是去看他了!” 独孤双儿也叹息道:“你以为我真的是铁石心肠吗?” 关于独孤双儿和沐家两兄弟的爱恨情仇,胥凤仪也是在尘埃落定之后才听说的。 当年独孤双儿虽为胥家门人却不受管教,常做些惊世骇俗的举动来消遣,比如溜进中军大帐拿帅印在自己手帕上盖章,再比如孤身潜入水匪营寨取当家首级,也曾因为好奇摸进皇宫大内偷看彤史,还曾去御书房盗取琴谱向胥凤仪献宝。其他门人对此颇多微词,担心她终有一天惹祸上身殃及胥家。胥悯让女儿处理此事。胥凤仪说了关于“凶禽”的那番话,然后放她自由。 独孤双儿离开了胥家,虽有彻底自由的喜悦,却也为了与挚友分别而难过。她无所事事,便在爻山一带游荡,后来去了信安。 信安沐家同为沧南六姓之一,经营丝马茶盐,与胥家明面上的来往很少。独孤双儿听胥凤仪评论过沐家家主沐奉瑄,说是精明强势,嚣张跋扈,很霸道的男人。她倒是挺喜欢这调调,于是打算晚上去调戏一下。 到了晚上,她顺利潜入沐府,摸进主人房间,却发现主人居然在偷偷摸摸把药往花盆里倒。独孤双儿大大方方地现身相见,故意无理取闹来激怒他。那人却始终和颜悦色,好像完全没脾气似的。不过他精神不济,像是抱恙在身。独孤双儿戏弄了半天大失所望,便要告辞走人。那人却要求她次日晚上再来,并许诺告知一个秘密。独孤双儿敷衍着应下,然后离开了。 第二天白天,她在沐家盐铺遇到了精神抖擞的沐奉瑄。她跳到那人面前吓他,却收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白眼,然后被无情地忽视了。于是晚上她去沐府兴师问罪,那人又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却诚心诚意地向她道歉。她忿忿不平地说起自己的初衷,抱怨他没有想象中好玩。那人只是笑笑,说自己得了一种叫离魂症的怪病,阳盛阴衰,白天不记得晚上的事,要到三十岁以后才能彻底治好。独孤双儿信以为真,很是同情他,可依然不喜欢他这文弱的样子,便问可不可以改成白天找他?那人尴尬地解释说白天繁忙,请求她还是晚上来,还是用一个秘密交换。 于是独孤双儿每晚溜进沐府去看人,往往是她讲述自己的经历见闻,那人很感兴趣地坐在一旁倾听。她其实不喜欢这样安静的相处,觉得十分无趣,可又经不起对方拿恳切的眼神看她。他那些秘密也不算重大,但总能是独孤双儿想不到的稀奇事。日复一日,她发现那人确实是在慢慢好起来,会乖乖喝药,性子也开朗许多。她还是会忍不住在白天去盐铺或者茶楼堵人,发现对方白天确实很忙,但也不再无视她,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她,懒懒地应付她的花招。 后来,他们晚上也会离开房间,起初就是在府中游玩,渐渐地也会出门逛夜市。第一次出门的花销是独孤双儿被领着去账房偷来的。她觉得匪夷所思,沐奉瑄居然跟她合伙偷自家的钱。她头一回觉得,晚上这个家伙也有点意思,只可惜账房没有守卫,得手了也没有成就感。 有一段时间,独孤双儿特别乐观,觉得这家伙的离魂症能提前康复,因为他晚上的性格越来越接近白天,而白天也能记得一些晚上发生过的事情。她很高兴,除了每天晚上去看望他,白天去撩拨的次数也越发频繁。白天的沐奉瑄像调兵遣将一样打理着家中生意,颐指气使,雷厉风行。独孤双儿就喜欢他这强权铁腕的模样,觉得这样逗起来才算有趣,就像在摸老虎的胡须一样。她觉得相敬如宾是斯文人的虚伪,而她就喜欢张牙舞爪的热闹。 再后来事情就有点不对劲了。沐奉瑄白天看她的眼神越发殷切,晚上看她的眼神却越发悲切。有时候白天还高高兴兴地打情骂俏,晚上却莫名其妙地不理不睬。等过几天晚上终于和好如初,白天又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发雷霆,闹得鸡飞狗跳。独孤双儿忍无可忍,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也要得离魂症了。她不好意思对那个温柔的沐奉瑄发火,于是大白天勇闯沐府,气势汹汹地将人堵在书房,痛痛快快大吵了一场。吵还不够解气,终于动起手来。但沐奉瑄哪里能是赤枭的对手?不过一个来回,他就一招识时务者为俊杰,抱住独孤双儿认栽,怎么都不肯再打了。两人气喘吁吁拧在一起,盛怒之后情动不已,顾不上什么白日宣淫的忌讳,在书房里胡天胡地了一回。 独孤双儿十分愉快,潇洒地起身走人。等到晚上再去见他,兴冲冲凑上前在他脸颊上用力一吻,却将人惊得面无血色。对方好像完全忘了白天的事,独孤双儿没好气地提醒他,却莫名其妙激怒了对方。有史以来头一回,她竟被赶了出去。 独孤双儿满头雾水,左思右想不能甘心,准备下次问个明白。 然后次日白天,她在沐府的房间里看到了两个正在争吵的沐奉瑄。 她终于知道,白天的那个才是如假包换的沐奉瑄,而晚上的那个名叫沐执钺,是沐奉瑄的双胞胎哥哥。沐执钺生了一种稀罕病,皮肤脆弱,见光后容易出血,于是白天呆在阴暗的密室里,晚上才出来生活。沐家本该由他继承,但这病无药可医,于是才轮到沐奉瑄。为避免有人心怀叵测拿他做文章,沐家设法隐瞒了他的存在。 沐奉瑄心疼哥哥,到了晚上就在密室休息,好让哥哥能光明正大地见人。沐执钺一直坚信自己活不过三十岁,也不指望能活多久,直到认识了独孤双儿…… 独孤双儿知道真相后,毅然同二人决裂。她觉得自己实在可笑,竟被两个男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哪怕那两个人都宣称爱她。她走以后,沐执钺越发消沉,病情随之恶化,不到一年就去世了。沐家偷偷举办丧事,但还是被她发现了端倪。 她悄悄去了葬礼,没让其他人看见。那天还有一个人鬼鬼祟祟的,等着合墓之后去偷陪葬品。然而他被不断打到自己腿上的小石子吓到了,不但空手而回,还在墓前跳了半夜的傩舞。他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赤枭看在眼里,令那人觉得很有意思。 胥凤仪得知独孤双儿与陶墨竟是这样结缘后,虽然觉得诡异却又不算意外。但这次独孤双儿根本是一厢情愿。她主动送上门,陶墨却避之唯恐不及。她斗志昂扬,决定锲而不舍,想着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然而陶墨的意志也很坚定,任她如何纠缠不休,至今仍是不为所动。 胥凤仪听完她的牢骚,笑着要凑热闹:“你这样可不行,要张弛有度,以柔克刚呀!这事还是得讲究策略,要不要我帮你出出主意?” 独孤双儿闭着眼睛瘪瘪嘴,显得格外豁达:“用不着。说不定哪天一觉醒来,我又不喜欢他了。” 第63章 计设连环解连环 胥凤仪和独孤双儿聊到深夜。等第二天胥凤仪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独孤双儿早就不知去向。胥凤仪知道她行事一向如此,便不去追究了。她穿戴洗漱完毕,然后去找陆之遥。两人身上都带着伤,于是商量好,在此休养一天,次日再启程去钟陵。 主意已定,还剩下大半日闲暇,两人便决定去镇上集市看看。 丰姚是有名的鱼米之乡,虽然地方不大,但靠近翎湖水产丰富,生意繁荣,因此很是热闹。此时已近中秋,正是螃蟹成熟的季节,甘蔗也陆续上市了。陆之遥在路边小贩的板车上选了一根甘蔗,叫人削去皮砍成段劈成细条,拿荷叶包好兜在怀里,然后挑了一条递给胥凤仪,提醒她别扎了舌头。胥凤仪乐呵呵地接过。两人慢慢在街上闲逛。 翎湖的螃蟹有名,集市上有好几家正在销售。一般雄蟹放一盆,雌蟹放一盆。盆口拿渔网罩着,旁边摆着捆螃蟹的稻草。胥凤仪想起叶凌霄之前嚷嚷着要吃螃蟹,上前问了问价钱。这时节雄蟹出膏不如雌蟹,因而雌蟹普遍要贵一些。两人逛了几间铺子,老板们十分殷勤地向他们推销自家的螃蟹,有一家的老板娘甚至抓着一只雌蟹热心地教胥凤仪如何辨别是否是正宗的翎湖蟹。胥凤仪觉得这家的螃蟹格外闹腾,想必足够新鲜,于是包下当天全部的雌蟹,付了订金留下地址,叫她连夜送到叶凌霄府上去。 老板娘见做成了一桩大买卖,顿时喜笑颜开,立刻叫来两名农妇,帮忙捆螃蟹。只见她抓起一只螃蟹,在手里轻轻一团就拢起脚爪,然后抽出一根稻草,眨眼间便绑得结结实实的。另两名农妇显然也都是捆螃蟹的高手,轻车熟路,一气呵成,到后来你追我赶的,倒成了一场比赛。三个人边赛边笑,气氛十分欢乐。胥凤仪拉着陆之遥站在旁边观摩,觉得格外有趣。 看过捆螃蟹,吃过甘蔗,两人又到镇上有名的食肆去喝黄酒吃烤鱼。等到回茂丰客栈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两人都意犹未尽,奈何次日还要赶路,便互相道过晚安,各自回房歇了。 胥凤仪一夜酣眠,第二天早早醒了,便去陆之遥房外敲门。陆之遥正在自己房中换药,听到敲门声后匆匆披上外衣前去开门。胥凤仪站在门口打了个招呼,一眼瞥见桌上的药和纱布。 陆之遥背上有伤,自己上药不方便,之前是胥凤仪帮他清理包扎的。但他并不愿意让心爱的人看到自己的伤口,不想令她难过,于是打算自己先换好药再去见她。胥凤仪看穿了他这点心思,因他见外而感到有些不高兴。她跨进门去,不由分说地抓起药瓶站在一边,然后看向陆之遥。 陆之遥无奈,只好从命。他坐到桌旁,褪下左侧衣物,露出背上的伤口。胥凤仪默默地看着那道可怕的刀伤,虽不是第一次见到,依旧心如鼓擂。这一刀砍得很深,离心房太近了,万一穿透了肋骨,万一伤到了心脏……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她还是后怕不已。 陆之遥听她一直沉默,后悔自己手脚太慢。他深知事后的安慰无用,想了想,提起另一桩事来。他道:“我想好了,等到了钟陵,我打算去明前阁问问赵琲的下落,然后……公告脱离玲珑庄。” 胥凤仪回过神来心头一突,一边继续给他上药一边问道:“你要脱离玲珑庄?” 陆之遥微微颔首:“我昨天考虑得很清楚。赵家的仇只有我来报了。我会去夷云派找孟大哥对质,如果真的是他,我们之间难免一战。我不想叫堂兄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也不能连累玲珑庄与夷云派交恶,所以我要脱离玲珑庄。报仇只是我个人之举,与玲珑庄和其他任何人都不相干。” 胥凤仪心跳得快起来。她强自镇定,问他:“你知道此举在江湖人眼中意味着什么吧?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陆之遥的声音透着坚定:“考虑清楚了。” “你要回玲珑庄去知会他们吗?” 陆之遥摇了摇头:“礼数上我本该先回玲珑庄禀明一切,然后再告知脱离的决定。但是以我对姐姐姐夫的了解,他们不会答应的。如果他们以情理劝说挽留,我怕我会心软。而万一他们答应,只怕被误会成表态支持,对他们更加不利。所以我想单方面宣布脱离玲珑庄。就当我不忠不义吧,万一将来有人责难,起码玲珑庄无可非议。”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胥凤仪已敷好药放下药瓶,正拿着叠成条状的纱布给他包扎。她右手提着布条一端绕过陆之遥的右肩,然后左手伸到他面前抓住布头,从左臂胳肢窝下穿回来。她一边听陆之遥说话,一边如此绕了三道,然后在背后打了个小结。 陆之遥一愣:“怎么结在背后?” 胥凤仪声音里染上一丝笑意:“这是提醒你,下次换药还是我来。”她说着提起陆之遥的衣服帮他穿好,为他整理衣领。 陆之遥系好腰带,转身面对胥凤仪,发现她眉眼噙笑。他被这笑意感染了,戏谑道:“我成了不忠不义之徒,怎么你好像很高兴?” 胥凤仪收敛笑容,望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不是。我高兴的是,你从此自由了。” 陆之遥将“自由”二字咀嚼一番,曾几何时殷殷向往,此刻竟觉得意味苦涩起来。他感伤道:“但我也会因此得罪玲珑庄,得罪堂兄堂姐,以后还要得罪兄弟朋友,得罪夷云派。” “至少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也不会再被逼着娶谁。”胥凤仪的声音温和有力,“何况他们若了解内情,就该明白你用心良苦,又怎能怪你!” 陆之遥叹息道:“我不求他们理解,只求赵家沉冤得雪,恩情道义能尽量保全。” “会的!”胥凤仪看着他,目光温柔而笃定,“一定会的!” 两人用过早餐后便启程出发,终于在中秋节前一天来到钟陵城下。晚上来不及进城,二人在城外过了一夜,中秋节当日一大早进了城门。 两人往明前阁的方向走,一路上胥凤仪兴冲冲地向陆之遥介绍钟陵这座城。钟陵历史悠久,曾是前朝旧都,如今虽失去京师的重要地位,但依然是沧南最富庶繁华的城市。它地处翎湖以北的平原之上,东衔爻山之灵秀,北抚沧水之奔流。胭脂渠像一道泪痕,自北而南从城中蜿蜒流过,贯通江湖。城外沃野千里,池塘星罗棋布,城内街市繁华,商旅往来不绝。锦天绣地,自古人杰辈出,英雄侠客,才子佳人,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知演出多少悲欢离合。而钟陵始终矗立于此,笑看世事纷纭。你为名利也好,为情义也罢,你是过客也好,是归人也罢,但凡来此一遭,钟陵绝不辜负。 胥凤仪自小在这里长大,对此情结颇深。陆之遥感觉她自进城后便振奋起来,说话语调欢快,谈论此间风土人情信手拈来,显然对这座城钟爱至深。恰逢中秋盛会,钟陵城内张灯结彩,到处欢乐祥和。陆之遥置身其中被深深感染,也对这座城生出几分好感来。 说话间,两人来到明前阁的院墙外。世人习惯将院墙内这一片都称为明前阁,其实真正藏书的楼阁隐没在园中深处的樟树林里,与胥府后花园恰一墙之隔,胥家人惯称之为文库。而前院本是一片荒地,后来为容纳衍生出的机构,不断修建楼宇,如今已成颇具规模的房屋群落。一苇堂和同春会馆都在此处。胥凤仪告诉陆之遥,这园中屋宇粗略算来近三十座,房间已逾百数。 大门朝北,门外车水马龙,门内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两人由门厅入园,穿过小院来到响厅门前,便有侍者前来询问。幸好胥凤仪不常从前门入园,侍者未认出她来。陆之遥想打听赵琲的下落,因此该去一苇堂。胥凤仪借口探望同门,与他暂时分开,独自沿甬道往后园而去。陆之遥则跟随侍者穿过响厅,往一苇堂的方向去了。 来到一苇堂的大厅中,引路的侍者退了出去,另有堂下弟子前来接待,问陆之遥来此是求办事还是求解疑。陆之遥坦言是为了寻人,另外也想借明前阁的口舌公告一则消息。弟子听完后取来纸笔,请他将两件事分别写下,自己要向管事禀告方能给予答复。陆之遥依他所言写好纸条。弟子收起纸笔,将他领到偏厅,自己往内堂走去。 偏厅里的客人不少,陆之遥在窗前坐下,不久便有侍者送来茶水,请他安心等候。 与此同时,胥凤仪由东南甬道进入后园。守园的护卫第一次见她由北面过来,不禁感到诧异,行礼之后立刻往她来处查看是否异常。胥凤仪并不反对这份谨慎,径直往樟林深处走。陆之遥想办的两件事不算重大,管事可以自行决断,不必再向上请示。但她心里有些关于夷云派的疑问,需要向司墨再确认一次。 她走进文库,迎面跑来一名阁奴,皱着眉头不知道嘀咕什么。一抬头见胥凤仪在此,慌忙向她行礼。胥凤仪问道:“出什么事了?” 阁奴答道:“有人篡改记录,司墨在梨枣堂发火呢!” 第64章 存亡继绝明是非 胥凤仪来到梨枣堂外,刘司墨掷地有声的话音隔着窗户传出来。“我让你们修订记录,不是叫你们伪造历史!” 胥凤仪挑了挑眉。刘司墨文人心性,从未见他如此动怒过,看来这次事情很严重,大约是触了他的逆鳞。她想着,举步跨入门内。只见梨枣堂内气氛凝滞,众修撰垂着头默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刘司墨怒容满面地站在其中一人的桌前,手里紧紧攥着一本册子,居高临下地瞪视那人。听到门口的动静,众人抬头看过去。刘司墨见是胥凤仪来了,忙上前行礼。在座诸位并不全都识得胥凤仪,但见刘司墨恭敬如此,可知来者身份尊贵,纷纷起身随着行礼。 胥凤仪挥了挥手,叫大家不必多礼。她看向刘司墨,见他气得面上通红,问道:“什么事惹得你如此恼火?” 刘司墨将手中册子递给她,转身走到方才的位置,伸手一指旁边的年轻人:“这个人,捏造事实,篡改记录,屡教不改,可恶至极!” 胥凤仪会意,手中的册子大概就是证据。她打量一眼那名修撰,看样子比陆之遥还大两岁,斯斯文文的书生模样。听到刘司墨的指责,那人抬起头来,脸上满是不服气。胥凤仪走到他面前,一边翻手中的册子一边问道:“他改了什么?” 刘司墨忿忿道:“他把当年沐家驱逐夷云派弟子一事,写成是沐家的过错,说沐家为独霸盐矿排挤外人,先以利益引诱,然后设计陷害,从而名正言顺地将人赶出信安。”话音刚落,那修撰就迫不及待地辩解道:“这并非没有可能啊!” 胥凤仪没有抬头,继续翻看手中的册子。这里头就是他对当年那场盐矿争利的叙述。胥凤仪看得很仔细。 刘司墨哼了一声:“现有的记录,我们已多方查证属实。你说事情是你写的那样,那么证据何在?沐家是如何构陷夷云派的?” 修撰迟疑了一下,说道:“我目前还没有找到佐证。也可能沐家已销毁证据,再也无从证实,毕竟历史都是胜利者的一家之言。我虽不能证明我一定对,但你也无法证明我一定错。我只是合理设想,不能说是捏造事实吧!” 胥凤仪闻言,抬眉瞥了他一眼。刘司墨气得咬牙切齿:“历史就是历史,是既定的存在,不变的事实,什么时候成了一家之言?就是你无凭无据胡乱猜测,擅自篡改阁中记录,一厢情愿歪曲事实,是非不分颠倒黑白……” “司墨危言耸听了吧?”修撰不甘心地打断他的话,振振有词地反驳道,“毕竟事实如何,谁也不能说是完全知晓。就算是沐奉瑄和那几个夷云派弟子,也是身在其中各有立场,谁敢说自己知道确切的真相?我只是看不过阁中只有沐家的片面之言,对真相提出另一种解读,不该受到如此非难。” 刘司墨怒不可遏,当即就要发作,突然被胥凤仪出声打断。 胥凤仪将手中册子合上,看向那名修撰:“你的文笔不错。” 修撰眼睛一亮,拱手道:“多谢姑娘赞赏。”刘司墨看着胥凤仪蹙起眉头。 胥凤仪笑笑:“你对夷云派很有好感吧?行文感情充沛,字里行间看得出来。” 修撰气势昂扬道:“夷云派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到如今成为沧北武林的泰山北斗,短短数十载便有此成就实属不易,这其中不乏精彩与辛酸。”他顿了顿,尽量平和语气:“我确实对它颇有好感,但这并不影响我的判断。在盐矿争利这件事上,我是公平看待双方的。” 胥凤仪颔首:“你应该很了解夷云派吧?” 修撰露出得意的神色:“确实。” “那你了解沐家吗?” “我翻阅过有关沐家的所有记录,自然十分了解。” 胥凤仪点点头:“你问过当年那几个夷云派弟子吗?” “这……”修撰一时语塞,他立刻猜到了胥凤仪接下来的问题。果然,胥凤仪道:“你问过沐奉瑄或者沐家当年经手此事的人吗?” 修撰非常缓慢地摇了摇头,神色很不甘心。 胥凤仪毫不意外,只是笑笑:“沐奉瑄嚣张跋扈众所周知,他如果要修理夷云派弟子,根本不屑用什么阴谋诡计,费时费力还可能被揭穿。他会直接立威将人轰走。这符合你对沐奉瑄的了解吗?” 修撰微微点头,想了想道:“也许我们并不了解他真正的为人。” 胥凤仪一哂:“如你所言,夷云派当时已是沧北武林的泰山北斗,威势如日中天,平白无故遭人陷害,为何既不报复也不反抗,甚至没有自我澄清,反倒轻而易举遂了沐家的意?这符合你对夷云派的认识吗?” 修撰思索片刻,说道:“也许夷云派不愿得罪沧南,息事宁人。” “既然不愿得罪沧南,为何又派弟子来沧南,还染指沐家的盐矿呢?” “这……”修撰再度语塞,半晌搪塞道,“也许是个巧合,也许他们不知道盐矿是沐家的。” 胥凤仪微笑:“连是谁家的都不清楚就贸然行事,如此没章法,是怎么做到泰山北斗的?” 修撰放弃反驳,无力地说道:“姑娘思维敏捷,在下辩不过。” 胥凤仪见他满脸不服,便道:“那我们换个简单点的问题。孔仲尼为何作《春秋》?” 修撰惊讶了一瞬。五经于读书人而言乃是常识,她问这个问题分明是看轻了自己。修撰愤然道:“当然是为了存亡继绝,明辨是非善恶。” 胥凤仪神情严肃起来:“而你却颠覆事实,混淆是非善恶。” 修撰一愣,只见她目光逼视过来,又问道:“你知道明前阁的宗旨是什么?” 修撰不假思索道:“藏书存史明前启后。” 胥凤仪嘲讽道:“说得倒挺顺口,可你对此毫无敬畏之心,不追求真相,却把假想当事实。你说,我明前阁该如何从一堆假想中汲取前人的经验和智慧来启迪后人?” 修撰瞠目结舌地看向她。刘司墨满怀欣慰地捋着胡子叹气。 胥凤仪将手中册子丢下,对修撰道:“去向掌律领罚,以后也不必再回墨部了,去吴司言那边领职吧。”然后朝刘司墨道:“我有事问你。”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梨枣堂。 走出门后,刘司墨不解道:“姑娘为何还要留他?” 胥凤仪道:“人尽其用罢了。”她叮嘱刘司墨:“墨部的人,心一定要正!以后再有这样的,一律重罚,概不留用!” 刘司墨深以为然地点头。胥凤仪又命人召来吴司言,说出自己此次宜苏之行的所见所闻。三人在静室讨论许久,期间派人去一苇堂询问,得知陆之遥委托详情。胥凤仪斟酌一番,叫一苇堂接下委托,把孟鲲假借魏其英之名收买仓山七孑屠杀赵家满门一事,连同陆之遥为报仇脱离玲珑庄的事实一并散播出去。 等胥凤仪回到一苇堂时,陆之遥已经待了将近一个时辰。在这期间,一名管事接待了他,并应下那两桩事。赵琲的下落目前尚无人知晓,但管事接受了寻访打听的委托。另一桩则再简单不过了,管事当场允诺,只收取一两碎银。 陆之遥觉得比想象中便宜。管事微笑着解释道:“这是举手之劳,没什么成本的,所以要价也不高。”陆之遥立刻想起在宜苏时曾问过明前阁的要价,得到的解释与此类似。 事毕之后,他继续留在偏厅,也无人催他离开,直到胥凤仪出现。她问事情办得如何,陆之遥据实以告。胥凤仪微微一笑:“你当真要将脱离玲珑庄的消息公告天下?” 陆之遥不无感慨:“快刀斩乱麻,这样最好。”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看向胥凤仪:“见过你要见的人了吗?” 胥凤仪点头:“请教了几个问题,所以耽搁久了。我们走吧。” 陆之遥道:“去哪儿?” 胥凤仪道:“你不是说要去叶府登门拜谢吗?正好我也好久不去叶家玩了,一起去吧。” 陆之遥感到疑惑:“你不回家吗?今日是中秋佳节,你不与家人团聚?” 胥凤仪道:“我从小到大都住在胥府,那里就是我的家。不过我现在不想回去。” 陆之遥略一沉吟,说道:“是我让你为难了吗?” 胥凤仪笑着摇头:“别想太多,与你无关。我只是暂时不回去。再说叶凌霄也是我的家人。”说着拉陆之遥的手催促道:“走吧走吧。” 两人离开明前阁,由胥凤仪带路往叶府走,路过茂源客栈时,发现伙计在指挥人往客栈里一箱一箱地搬焰火,竟有数十箱之多。茂源客栈是叶家客栈在钟陵的总店,离叶府只隔一条街的距离。胥凤仪不由得感到好奇。 继续往前走,没多远,胥凤仪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掉到头上。她伸手要摸,刚碰到头发,啪的一下,又一记砸在手背上,轻轻的软软的,并不觉得疼。那东西掉落在地上,胥凤仪停下脚步低头一看,是一朵洁白的玉簪花。她感到奇怪,站在原地四处张望。 陆之遥跟着她停下,问道:“怎么了?” “好像有人要送花给我。”胥凤仪抬起手来轻轻嗅了嗅手背,皮肤上沾染了一丝玉簪花的幽香,似有若无地令人遐思无限。她想这人一定风雅有趣,不禁露出笑意,抬头往街道两边的楼上去找。陆之遥也十分好奇,随着她的目光察看。 忽而又一朵玉簪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她嘴唇上。胥凤仪下意识伸手兜住,将花朵放在鼻尖闻了闻,朝它来处望去。前方酒馆屋顶上,闻歌正笑嘻嘻地坐在那里,手里摇着一根花枝,枝头还剩下最后一朵半开的玉簪花。 胥凤仪不觉莞尔,向他摊开右手。闻歌掐下那朵玉簪花朝她抛过来,花朵稳稳地落在她的掌心。胥凤仪拈花一笑,抬头再看时,人已不知去向。 第65章 月明花好人婵娟 胥凤仪玩弄手中的花朵,陆之遥则显得有些沉默。一盏茶的时间后,两人来到叶府门口。抬头一看,大门上的匾额挂着红绸,两边石狮子的脖子上也戴着花球,门前铺着一丈来宽的红色云锦地毯,从街边一直延伸到大门内。看着门前这一派喜气洋洋的装饰,胥凤仪的眼皮跳了跳,她上前敲门。 门房很快在里面应了一声,然后将大门拉开一道缝,发现是胥凤仪,忙将门彻底打开。他见胥凤仪一袭青纱素袍,简单的发髻上斜插一支白玉簪,便恭恭敬敬地作揖道:“石姑娘安好!” 胥凤仪笑盈盈问道:“叶朴,你家主人今天成亲吗,怎么外面装饰得如此隆重?” 叶朴摇头:“不是成亲,是有贵客到访。” “贵客?”胥凤仪大概猜到了,笑得意味深长,“难怪如此兴师动众。” 叶朴点头:“其实他们昨天傍晚就到了,只是主人说门口这些装饰先不必撤下,放着热闹两天,等过了中秋再说。” 胥凤仪促狭道:“正好,我们这位洗梧公子也是贵客,快叫你家主人出来迎接!” 叶朴忍笑遵命,转身进府去报信。胥凤仪走到陆之遥身边,语意兴奋:“一定是郁罗来了。这位玄机娘子是个风流雅致的妙人,今日总算能亲眼见识一番!” 陆之遥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又瞥一眼她手里攥着的玉簪花,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 不多时,叶凌霄从门内走出来。他带着白玉小冠,穿一袭白色锦袍,上面有银丝刺绣的云涛暗纹,广袖翩然,匆匆行走间飘拂如御风而来。胥凤仪略微偏过头来,将他细细打量,眼里满是赞赏之意。 叶凌霄走到近前,朝两人拱手作揖:“陆公子,阿鸾,你们怎么来了?” 陆之遥抱拳:“冒昧打扰了,在下是来感谢叶公子由宜苏到此一路上的照顾。” 叶凌霄有一瞬微不可查的茫然,然后笑着摆手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陆公子客气了。”客套完了转向胥凤仪:“你送的螃蟹不错,多谢了!” “不客气!”胥凤仪笑夸道,“叶少今天格外风流倜傥,潇洒迷人!” 叶凌霄十分罕见地流露出几分腼腆,庄而重之地朝胥凤仪作揖:“过奖!过奖!”继而对两人道:“今日中秋佳节,不知两位是否愿意赏光,到敝府品酒赏月?” “乐意之至!”胥凤仪道,“我正打算和陆公子到贵府叨扰几日,叶少可还方便?” 叶凌霄点头:“当然方便。正巧郁罗和厉纯两位姑娘也在府上做客,人多会更热闹有趣的。”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两人往府中走。 胥凤仪边走边拿余光瞥陆之遥,嘴上却问叶凌霄:“厉纯是同郁罗一起来的吗?” “是。她们两个也是刚刚相识,据说是厉纯有所误会,在渺云观打抱不平。阿罗因此交了这个朋友,不好意思丢下她来钟陵,所以找个借口拒绝我的邀请。我既然知道了原委,自然不能叫她们为难,所以邀请两位一起来钟陵玩。” “原来如此。”胥凤仪笑笑,想起郁罗称病,觉得挺有意思,便没再多问。 叶家庭院里种了许多金桂,一路走来,满庭芬芳。三人依次穿过前院来到大厅。大厅为接见外客的场所,楹间匾额上书“光风霁月”四个大字,正前摆着两张太师椅,左右各摆四张,两两间隔着茶几。叶凌霄未曾稍作停留,领着两人穿过大厅往后面走。 沿着游廊到尽头,三人来到内厅。内厅是府中家人日常起居之处,楹间挂着一面楠木的匾额,上面是“宁静致远”四个漆金大字。陆之遥留意到这四个字的笔调风格有些近似云中那家月升药庐的牌匾。内厅正中是一面巨大的木雕屏风,雕刻的内容是竹林七贤的故事。屏风前摆着两张太师椅,左右各有三张椅子,此刻右边正坐着两位年轻女子。一位穿着白色衣裙,外套紫色罩衫,发结双鬟,玲珑娇俏,正是厉纯。另一位自然就是郁罗。她未作道姑打扮,穿着淡黄色衣裙,外面套一件蓝色罩衫,梳着朝云髻,缀着金步摇,神态平和,正与厉纯说话。 叶凌霄为众人引见。胥凤仪好奇地打量郁罗。她纤瘦却不显质弱,亭亭如出水莲;脸上未施脂粉,浓眉大眼,顾盼婉转,端庄而兼有妩媚,明艳又不失清纯。叶凌霄说话时,她目光淡淡扫过胥凤仪和陆之遥,没有笑意,颇有几分高岭之花的孤清。厉纯在她身边,好比菱荇之于芙蓉,晓星之于日月,瞬间黯然无光。胥凤仪忍不住想,都说唐纾云是沧南第一美人,可唐纾云哪有郁罗这样的灵姿神/韵?分明她是才对! 郁罗曾是陵南张家二房的媳妇,如今孀居,按理该称一声张夫人。但以她如今的身份,这称呼说来感觉微妙,有些不妥,因此世人还是以“姑娘”称呼之。 叶凌霄介绍完两位姑娘与陆之遥,最后指向胥凤仪,对郁罗道:“这位是石青鸾。” 郁罗欠身致意:“见过石姑娘!” 胥凤仪作揖:“久仰郁罗姑娘大名,今日一见,幸甚!” 郁罗谦逊道:“不敢当。” 厉纯显然对他们的客套不感兴趣,她疑惑地打量胥凤仪:“你不是上回同叶公子一起去给我哥哥祝寿的姑娘吗?你怎么会和我陆哥哥在一起?”她说着,表情不太高兴,转而看向叶凌霄,兴师问罪似的:“叶公子,她不是你的人吗?” 叶凌霄有点尴尬,悄悄瞥了一样郁罗,发现她面上无动于衷。他十分真诚地向厉纯解释道:“石姑娘与我,还有胥家姑娘是一同长大的,我们两个就像兄妹一样。” 厉纯很迷惑:“兄妹?” 胥凤仪道:“没错。之前叶少有事去宜苏,我正好同行,在那里偶遇陆公子。后来叶少有事离开,不放心我独自回来,所以拜托陆公子一路照顾。” 叶凌霄积极补充道:“对,石姑娘要去宜苏,我正好也去办正事,怕她独自一人不安全,所以一同去了。” 胥凤仪忍笑点头:“是这样的。” 陆之遥听这二人如此解释,微微蹙了眉头。厉纯更加不高兴了,看着胥凤仪和陆之遥:“所以这段时间,你们一直在一起?” 陆之遥想说话,被胥凤仪抢了先。她摇头:“那倒没有。后来我跟叶少回客栈住了。” “嗯,有点麻烦事要我处理,我又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赵家,所以给她也订了一间房,在客栈住了挺长一段时间。”叶凌霄又是一通解释。郁罗的嘴角微不可察地上翘,然而他没有留意到。 “赵家?”厉纯瞪大了眼睛盯着陆之遥,“陆哥哥去了赵家?”她听说过关于陆之遥和唐纾云的风言风语,觉得难以置信。 陆之遥坦然点头:“我之前下山就是为了赵家。” 厉纯立刻就想问他和唐纾云,但又觉得难以启齿。几番欲言又止后,她放弃了,甚至有些怕听陆之遥的答案。她小心翼翼地观察陆之遥的神情,问道:“那陆哥哥,你要办的事情办完了吗?是不是马上就可以回玲珑庄了?我很想……我和哥哥嫂嫂,还有全庄上下,都很惦记你。等过完中秋,我们一起回去吧?” 陆之遥犹豫了一下:“好。” 胥凤仪有些意外地看向他。厉纯见她如此反应,心中莫名不悦,索性上前挤到两人中间,伸手抓住陆之遥的袖子摇了摇,撒娇道:“太好了!陆哥哥,你都不知道,现在庄里无聊透了。哥哥嫂嫂一天到晚不知道忙什么,那个陈荪天天来烦我……” 陆之遥看着她稍稍勾起唇角,温和有礼之中透着少许无奈。胥凤仪默默地向远处挪了两步,然后看向叶凌霄。叶凌霄朝她挤眉弄眼,胥凤仪抿起嘴唇来,两人心有戚戚地笑了。胥凤仪余光仿佛瞥见郁罗在笑,转头去看,果然见她唇边挂着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意,正打量自己。胥凤仪朝她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然后目光一转看向叶凌霄。叶凌霄见状侧过头去看郁罗,郁罗也恰好朝他看过来。目光相接之处,郁罗神色未改,叶凌霄则扯出一个灿烂得近乎谄媚的笑容。胥凤仪忍俊不禁,别开目光不再看他。 于是叶凌霄派人又收拾出两间客房,胥凤仪和陆之遥就此住了下来。白天闲来无事,叶凌霄邀请众人游园。 叶府庭院与宜苏赵家不同,屋宇之间间隔很大,疏阔敞亮,显得松散而随性。空地上多是假山怪石和花草树木搭配组成的景观,偶尔也会有藤萝架和石桌石凳。房屋之间以游廊连接,游廊外侧种着凌霄和木香。此时木香唯有翠绿浓荫,凌霄花期也几近结束,三两朵红花缀在叶间,像盛夏残留的一点余韵,顽强地抗拒着秋的来临。 一行人走走停停,叶凌霄兴致勃勃地向郁罗介绍每一间屋子的特点,每一处景致的构思,以及每一处题字的渊源。郁罗静静地听着,低眉浅笑,偶尔见到构思精奇的造景时,便会露出赞叹的神情。 胥凤仪跟在离他们不远处。她虽然对这座宅院了如指掌,但听叶凌霄亲口介绍这里的一景一物却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厉纯无心看风景,拉着陆之遥不停地向他诉说玲珑庄这一个多月里发生的事情,仿佛要为他弥补缺失的时光。两人渐渐落到了队伍最后。 到了差不多申时,树影东移,秋风送凉,园中桂花香气越发浓郁。叶凌霄便命人在后花园的噙香阁内设宴,邀众人一起品酒赏桂。 第66章 道是有情却无情 噙香阁临水而建,门前有两棵巨大的金桂,北面还有一排银桂。每到中秋前后,整座楼阁好似浸在芳香之中。叶凌霄命人将四面窗户全部打开,然后在正厅摆上一桌酒菜,邀几位客人入座。 酒过三巡,叶凌霄和郁罗聊起钟陵赏桂的风俗来。郁罗问道:“我听说钟陵有一棵丹桂王,树龄已逾百年,岁岁花开如火,十分珍贵罕见。赏花人趋之若鹜,得缘见者却很少。” 叶凌霄握着酒杯点头:“确实有这么一棵树,名为朱砂沁,是胥家第九任家主胥善则亲手栽种的,如今已有百十来岁。因为长在胥府内宅之中,所以寻常游人不能随意观赏。” 郁罗叹道:“原来如此,真是可惜。” 叶凌霄偷偷瞥了一眼胥凤仪,发现她置若罔闻,正端着酒杯垂眸凝思。叶凌霄又看向陆之遥。厉纯好似藤缠树,正热心地为他布菜,殷勤地劝他品尝。陆之遥略有尴尬,却并未表现出抗拒的意思。叶凌霄重新看向胥凤仪,叹息了一声:“确实可惜。要是胥凤仪在家就好了,凭我的薄面,或许还能看一看。” 胥凤仪抬头瞄了他一眼。 郁罗奇怪道:“中秋团圆佳节,胥凤仪又未曾出阁,怎会不在胥府?” 叶凌霄道:“她出门办事去了。” 厉纯突然插话道:“幸好!之前嫂嫂派人去胥家提亲,说陆哥哥与她有婚约。正巧她不在家,这件事就搁置了。”她忿忿不平道:“真不明白嫂嫂为什么总惦记这事。哥哥都说胥凤仪肯定不愿意嫁的!”她看向陆之遥:“陆哥哥,你也不想娶她对吧?” 陆之遥感慨道:“姐姐终究是为我打算。不过婚约一事实属无稽之谈。”他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心上人。 叶凌霄用力点头:“确实是无稽之谈。对凤仪来说,胥家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她绝对不会嫁。” 郁罗若有所思:“听你这么说,这位胥姑娘对人应该十分淡薄。” 叶凌霄煞有介事道:“岂止淡薄?简直算得上无情!” 胥凤仪看着他挑起眉毛,还没开口,就听郁罗在一旁说道:“你与她毕竟青梅竹马,背后这样非议,会否有失厚道?”她说着无意间朝胥凤仪一瞥。胥凤仪舒展眉眼收回了目光。 叶凌霄收敛表情,朝郁罗故弄玄虚:“我觉得挺中肯呀。反正以后也会认识的,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厉纯附和道:“我相信叶公子的话。之前因为药材的事,她使阴谋诡计,骗走了玲珑庄一大笔钱,把我们都害惨了!她就是个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小人!” 郁罗委婉地出声提醒:“纯儿,非礼勿言!” 厉纯毫不在意,反而问陆之遥:“陆哥哥,你说是不是?” 陆之遥明白她因为立场不同,难免产生偏见,说话厚此薄彼,因此不予置评。他看向叶凌霄,又看看另一位胥家人。厉纯非议的人与这二人渊源匪浅,今日这番话难免传到当事人耳中。厉纯天真,以言语背后伤人,图一时口舌之快。可是她却忘了,最擅长以言语为利器的,正是胥家的明前阁。陆之遥不了解那位家主的脾性,仅就药材一事来看,他不免替厉纯和玲珑庄担心。他于是劝道:“我们不该背后说人是非,何况胥凤仪是叶公子的朋友。” 厉纯没有得到陆之遥的积极回应,倒也不气馁,自顾自说道:“反正这么坏的女人,哪个男人会喜欢?最好一辈子嫁不出去!” 胥凤仪饶有兴趣地看向厉纯,目光玩味地停驻在她脸上。 郁罗感到无奈:“纯儿!” 叶凌霄认真辩驳道:“厉姑娘言过其实了。凤仪交游广阔,对朋友也是极好的。至于婚姻大事,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反正就我所知,现在上门求亲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 “是吗?”厉纯显然并不相信,觉得他是出于青梅竹马的情分而护短。她不以为然地笑笑:“听说那些人就是贪图胥家的财产而已。要不是她有钱有势,谁稀罕她……” 郁罗肃声道:“纯儿!你今天说的够多了!”她说完看向叶凌霄,致歉道:“纯儿年纪小口无遮拦,叶公子多担待些。” 叶凌霄刚要说话,却听胥凤仪在一旁笑道:“不好意思,我有些不胜酒力,想去外面透透气。诸位慢用!”她说完扶着桌沿站起来,转身朝外走去。 陆之遥闻言放心不下,想要跟上前去,但身形未动,发现叶凌霄已起身往门外走。他边走边对郁罗道:“我正好有些事要同她商量,去去就回。”说着朝在座三人歉意地笑笑:“诸位稍坐,请自便!”然后追着胥凤仪走远了。 郁罗岿然不动,望着门外出神片刻,面上神情缓缓舒展。她提起酒壶斟满一杯,端起来走到窗前,悠然自得地赏起花来。陆之遥留在原处,心中莫名忐忑起来。厉纯浑然未觉,夹了一片冰糖莲藕放进他碗里:“陆哥哥,你尝尝这莲藕,挺好吃的。” 叶凌霄陪胥凤仪在园中漫步,安静了片刻,总也不见她开口,忍不住道:“莫非你在生厉纯的气?” 胥凤仪置之一笑:“至于吗?不过几句难听的话而已。” 叶凌霄揶揄道:“那你是在吃醋?” 胥凤仪讥诮道:“你觉得她有这个能力吗?” 叶凌霄颔首:“那就好!我还担心她得罪了你,你会当场发难。她毕竟是阿罗的朋友。” “你这是爱屋及乌呀!”胥凤仪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她言语如此激烈,一则是为陆之遥,二则是为她兄嫂,但归根结底是为了她自己。”她翘了翘嘴角,“我已占尽好处,又何妨姿态高些?” “其实你要教训她很容易。” “正因容易,才更要慎重。”胥凤仪摇头感慨,“她是言为心声,不知顾忌。” “嗯,无知而坦荡。”叶凌霄发出一声谑笑,“陆之遥又是怎么了?” 胥凤仪道:“他今天去了一苇堂,要公告天下脱离玲珑庄。” 叶凌霄颇为意外:“他能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恭喜你!” 胥凤仪面无喜色:“道义在他心里真的胜过一切。然而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局如何。” 叶凌霄疑惑地打量她:“我以为你志在必得。” “你刚才有一句话很对,胥家才是最重要的。别的事,能如意最好,若不能……”她豁然一笑,“人总要学会取舍的。” “你可真是狠心!”叶凌霄摇头轻叹,“你为这个人投入了这么多心思、时间,甚至不惜以身犯险,现在又说随时准备放弃!我真不知道该说你多情还是无情。” 胥凤仪反问道:“若易地而处,难道你不是同样选择?” 叶凌霄干笑一声:“起码我会内心挣扎犹豫不决三思而后行,没你说的那么轻巧!” “我看你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我看你是绝情!” “绝情好啊!正所谓‘天若有情天亦老’……” “好了好了!”叶凌霄试图打断她的话。 “老子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好好好我服了你了!”叶凌霄口服心不服地撇嘴,“我们出来挺久了,还是回去吧。” “你怕郁罗误会啊?”胥凤仪逗他,“好一个酒色双绝的多情种子。” 叶凌霄飞去一记眼刀,懒得争辩,拽着她往噙香阁去。 没走多远,胥凤仪蓦然叹道:“其实我有一丝不忍!”她这句声音极小,冷不丁地冒出来,瞬间在风中飘散。叶凌霄猛地停下脚步,耳中只余树叶摩挲的沙沙声。 胥凤仪长长地吁一口气:“我也怕将来狠不下心。” 叶凌霄注视她的眼神第一次有了同情。他喟然道:“这可真是太糟糕了!” 回到噙香阁中,众人又喝了几巡,天色便暗了下来。中秋有灯会,叶凌霄提议大家到街上看热闹去。厉纯首先赞同,雀跃地要陆之遥一起。其他人并无异议,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逛灯会去了。 天穹一片深蓝,钟陵城中灯火通明。街道上人如流水,几乎人人手中提着灯笼。钟陵的彩灯工艺远近闻名。匠人们心灵手巧,能用竹条与彩纸扎出各种事物,大到街头数人高的龙凤虎龟,小到孩童手中的莲花仙桃,全都栩栩如生。街道两边也挂着彩灯,照得路人身上五彩斑斓。 众人随人潮慢行,渐渐挪移至茂源客栈附近,那里即将有一场焰火表演。 叶凌霄拉着大家在街边选灯。他在鸳鸯蝴蝶和金鱼里挑来挑去,最后拿着两只天鹅灯凑到郁罗面前:“一人一只,正好一对,如何?” 郁罗接过一只看了看,笑着摇摇头,随手转给了厉纯。厉纯见了喜欢得很,将叶凌霄手上那只也拿过来,一并递给陆之遥看。 郁罗看中了一盏宫灯,灯做得精致秀气,灯面上画着梅兰竹菊,画工很是不俗。她提给叶凌霄看。叶凌霄立刻赞赏几句付钱买了下来,看着郁罗欣然的样子颇觉得意,只惋惜这宫灯不是一对。 厉纯撺掇陆之遥买下那对天鹅灯。陆之遥付了一只的价钱,瞥见旁边红色的凤凰灯,觉得煞是好看。他有心买下来送给胥凤仪,忍不住去寻那人的身影。环顾一圈,发现胥凤仪站在不远处另一家灯笼摊子前面,正研究一盏琉璃灯。那灯只有一拳大小,通体鲜红,镂空成一束虬曲含葩的梅枝,十分精巧有趣。胥凤仪爱不释手地端详半天,还是放下离开了。陆之遥不解,待她走后,上前将那盏灯买了下来。 琉璃灯价格不菲,陆之遥却很开心。 厉纯提着孤零零的天鹅灯生闷气,跟上前来一眼相中这盏琉璃灯,欢快地伸出手去:“这盏琉璃灯好漂亮啊!陆哥哥,送给我吧!” 第67章 多情总被无情恼 陆之遥下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后,握着琉璃灯面露难色。他一向不擅长拒绝别人,一时不知该怎么让厉纯打消主意。厉纯却没有耐心,撅起嘴来娇嗔道:“小气!”说着趁他不注意,突然伸手绕到他身后去夺那盏灯。陆之遥闪身避过,无奈地笑笑。厉纯反而来了兴致,觉得他在逗自己玩,于是越发不肯罢休,咯咯笑着去追堵。 两人正闹,突然眼前一亮,伴随着头顶阵阵炸响,朵朵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如春/色满园,争奇斗艳。厉纯仰头看呆了,不再闹陆之遥,专注地欣赏焰火。 五彩光下,陆之遥重新找到胥凤仪的身影。当看清她面前的人时,他愣住了。 胥凤仪也微微发愣,没想到他会在这里出现。 那人伸手到胥凤仪眼前打了个响指,挑眉一笑,淘气又得意。他道:“这样看焰火哪能尽兴呢?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说完没等胥凤仪回应,伸手搂住她的腰肢,脚尖一点,带着她跳上旁边屋舍的房顶,然后凌空飞起,轻轻落在茂源客栈的屋脊上。 胥凤仪回过神来,低头望向地面,没能找到陆之遥和叶凌霄。她想算了,既来之则安之,于是坐在屋脊上,认真欣赏起来烟花来。 巨大的烟花在天幕上争先恐后地开放,带着夺目的炫彩瞬间凋零,炸裂声回响不绝。胥凤仪略微仰着头,沉静的面庞映出五彩光华。身边那人看看她,懒懒地摊开四肢,头枕屋脊躺了下来,和她看向同一片天空。 地面上,叶凌霄环顾四周发现不见了胥凤仪,焦急地问陆之遥:“阿鸾呢?她没和你在一起吗?” 陆之遥神色有些黯然:“刚刚被闻歌带走了。” “闻歌来了?”叶凌霄大为意外,这才留意到陆之遥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他有点幸灾乐祸:“你就由着她被闻歌带走了?” “当时她离我有点远。”陆之遥紧紧握住琉璃灯,“不过你放心,闻歌是正人君子,石姑娘和他在一起应该不会有事。” 叶凌霄一时有些怒其不争,反而笑了起来:“我以为你真放心呢!可听你这话,你心里不是不明白啊!”说话间注意到了他手里的琉璃灯。叶凌霄自然看得出这是胥凤仪会喜欢的东西,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陆之遥:“心意要让对方知道才有意义,否则都是白费。”他懒得再说什么,扭头看向郁罗:“阿罗,我们也上屋顶看焰火吧!” 郁罗点点头。叶凌霄开开心心地伸手将她打横抱起来,然后施展轻功跃上一旁的屋顶。他挑了一处方便落脚的地方,将郁罗小心翼翼地放下来,然后扶着她坐下,两人一起看向茂源客栈上方的天空。 烟花还在不断开落,叶凌霄终于看到天幕下那两个人影,一个端坐着,一个仰躺着。他嘀咕道:“其实闻歌也不错!” 郁罗听他自言自语,问道:“你说什么?” 叶凌霄一脸为难:“你说鱼和熊掌,改选哪一个?” 郁罗盯着他看了片刻,掩袖轻笑:“自家飞絮犹无定,争解垂丝绊路人!” 叶凌霄茫然了一阵,权作一笑不再提了。 厉纯见叶凌霄和郁罗走了,伸手拽了拽陆之遥的袖子,兴冲冲道:“陆哥哥,我们也飞到屋顶上去看吧!” 陆之遥望着茂源客栈屋顶上那两个剪影,心里有些烦躁,其他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厉纯喊了好几回,始终没得到回应。她目光落回到陆之遥手中的琉璃灯上,趁他魂不守舍,劈手将琉璃灯抢了过去。 陆之遥手中一空,终于回过神来,扭头只见厉纯笑得灿烂,握着手柄摇啊摇,将琉璃灯在空中甩成一个环。“哈哈,还是被我拿到了吧!”她十分得意。 陆之遥紧张地盯住她手中动作,生怕她失手将琉璃灯给甩出去。他好言好语地劝道:“厉姑娘,别闹了!把灯还给我吧,千万别弄碎了。” 厉纯道:“你这么紧张,又不肯送给我,就这么喜欢这盏灯?” 陆之遥点头:“是。” 厉纯见他承认得痛快,表情也严肃起来,心中蓦地一凉,怕再闹下去惹他生厌,只好停下手来。她将琉璃灯往陆之遥怀里一塞,自己终究不甘心,板起脸来冷哼道:“有什么稀罕的?还给你!” 陆之遥神色稍缓,无奈地笑笑:“多谢厉姑娘。”他见惹得厉纯不高兴,心里过意不去,这才想起她方才嚷嚷着要去屋顶上看烟花,于是提议道:“你刚才是不是说想去屋顶上看烟花?我现在送你上去?” “不去了!不稀罕!”厉纯赌气不看他,用力摆弄自己那只天鹅灯。 陆之遥想了想也罢,便没再多问,略感庆幸地端详手中的琉璃灯。还好,老枝遒劲,梅朵娇俏,纤毫未损。 厉纯安静了片刻,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手上也没了轻重,哧的一声将那天鹅的翅膀撕裂开来。她怔了一下,转身见陆之遥毫无反应,再看看手里残缺的灯笼,突觉兴味索然。 烟花终于落尽,夜幕彻底冷却,人潮又重新流动起来,开始慢慢散去。叶凌霄搂着郁罗回到地面,春风得意地向朋友们炫耀:“今晚这烟花大约有两千响呢。怎么样,漂亮吧?”郁罗面色微红,唇上胭脂颜色稍褪,在一旁低眉不语。 陆之遥诚恳地点头。厉纯的反应却很冷漠,她问:“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叶凌霄依然兴致昂扬,对郁罗道:“出来的时候我叫厨房备了一桌螃蟹。等我们回去继续品酒赏月!” 郁罗问道:“青鸾姑娘呢?” 叶凌霄恍然,扭头朝茂源客栈屋顶上看,发现那两人还在原处,好像丝毫未曾动过。他回过头来看陆之遥:“要不我们再等等?” “等什么呀!”厉纯不耐烦起来,转身自顾自往叶府走。叶凌霄莫名其妙,扭头看向郁罗,郁罗微微摇头。叶凌霄叹了口气:“我们先回去吧,阿鸾自己会回来的。” 陆之遥犹豫了一下道:“你们先回去吧,我等等她。” 叶凌霄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来,伸手拍拍陆之遥的肩膀,扭头对郁罗一笑:“我们走吧。”郁罗点头,含笑瞥了一眼陆之遥,跟着叶凌霄走远了。 茂源客栈的屋顶上很安静。烟花谢幕不久,胥凤仪就回过神来。她看向身旁的闻歌,发现那人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似的。胥凤仪淡然出声:“结束了!” “嗯?”闻歌睁开眼睛看向天幕,然后哦了一声坐起身来。 胥凤仪看着他的侧影问道:“我早就听说你出了山鬼洞,不过没想到会在钟陵遇见你。” 闻歌道:“我在云中找个了僻静的地方住下,把比武所得好好融会贯通,半个月前才回到沧南,也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你。” 胥凤仪欣然祝贺道:“那要恭喜你,武学修为又有进益了。” 闻歌点头:“与孟鲲这一战获益匪浅,想必他也一样。” 胥凤仪眉间微蹙,沉默片刻,她道:“有件事我应该告诉你。那晚我在树上的提议,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闻歌扭头看向她,表情起初是茫然,后来转为疑惑不解,但很快变成了释然。他轻快地扬起嘴角:“你是说你不打算送我一个未婚妻了?” 胥凤仪郑重其事道:“真抱歉,我反悔了。” 闻歌笑得豁达:“没关系。老实说我也没想好要怎么答复你。这么一来倒也省心。” 胥凤仪听他这样说,反而扬起了眉毛:“你这话的意思是,我好比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所以你不能决断?” 闻歌哈哈大笑:“岂敢岂敢!”他目光往地面扫了一眼,发现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有一个身影岿然不动。闻歌问胥凤仪:“所以你还是选他?” 胥凤仪循着他的目光看向陆之遥,嘴角渗出笑意。她坦然承认:“非他不可!” 闻歌好奇道:“晚饭时我听到一则消息,说他为了给赵家报仇,脱离了玲珑庄。这是真的?” “是真的。”胥凤仪心中算了算,如果白天有玲珑庄的弟子在钟陵城内的话,这时候厉峥和陆之透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闻歌道:“听闻玲珑庄已去向胥凤仪提亲。但这么一来,某些人的希望怕要落空了。” 胥凤仪叹道:“我们非要坐在屋顶上聊天吗?”她说着站起身来。 闻歌会心一笑,随之起身,带她回到地面。 陆之遥在不远处见了,立刻走上前来。他先朝闻歌作揖,问候他一向可好。 闻歌还礼:“好,有劳陆兄弟挂念。” 陆之遥微笑,向胥凤仪靠近一步,无声地将琉璃灯递到她面前。胥凤仪心头一震,眼睛亮起来,惊讶地望着他:“给我的?” 陆之遥点头:“我见你捧着它看了许久,喜欢吗?”他说着,将提灯的手柄塞到胥凤仪手里。 胥凤仪心如酿蜜,伸手轻抚琉璃灯,抬头对陆之遥灿然一笑:“谢谢!”绚烂的灯火映在她眼底,泛出一片斑斓的光辉。陆之遥在那流光溢彩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像是被深深地迷惑住了,旁若无人地呆呆凝望,直到闻歌在一旁咳嗽了一声。他回过神来,说道:“叶公子说要品酒赏月,和两位姑娘先走了,我们也快回去吧!”然后转向闻歌:“不知闻兄有何打算?” “闻大哥若不嫌弃,与我们同去如何?”胥凤仪直接开口邀请。 “多谢姑娘相邀,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闻歌欣然应允,假装没有看懂陆之遥眼底的神色。 胥凤仪兴致勃勃道:“那我们走吧。”她右手提灯,左手自然而然地牵起陆之遥的手,往叶府的方向走去。陆之遥微愣,然后用力握紧了她的手。 闻歌跟在两人身后,将一切看在眼里,悄悄勾起了一边嘴角。 第68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 叶凌霄将酒宴摆在了中庭的霖音阁。胥凤仪和陆之遥、闻歌三人抵达时,螃蟹刚刚端上了桌,在杯盘碗碟之间堆成一座金灿灿的小山。叶凌霄见闻歌同那两人一起到来,微微感到意外,但他是位好客的主人,于是热情地欢迎新客人到来。众人互相介绍之后依次入席。叶凌霄夹起一只螃蟹送到郁罗的盘子里,以此宣布开席。 蟹是正宗翎湖蟹,但显然不是胥凤仪订的那一批,想必是叶凌霄叫人精心挑选送来的,每一只都个大如斗。叶家斯文讲究,每个人的碗碟旁边都摆着一套银制的品蟹用具,针锤镊匙,件件玲珑精巧。碟子里摆着淡黄的姜丝和青绿的葱花,浇上醋汁,辛辣的气味飘散出来,溶入黄酒的醇暖,调和了蟹香里那一点腥。 胥凤仪和叶凌霄并排而坐,对于这样的吃法显然是轻车熟路,餐具用来得心应手,丝毫不觉繁琐。两人有条不紊地将各自盘子里的蟹掏空,黄膏与白肉堆成一堆,蟹壳尚能摆出完整的模样。郁罗坐在叶凌霄左边,因怕蟹汁飞溅,小心翼翼地,吃得尤其慢。叶凌霄见状,时不时剔些蟹黄递到她碗里,后来索性不让她亲自动手,尽心尽力地伺候起来。 闻歌坐在胥凤仪右侧,正面对郁罗,一抬头便见叶凌霄把蟹肉蟹黄一股脑儿往她碗里堆,自己面前留下一堆空壳。他忍不住抿嘴一笑,看看左边的胥凤仪,再看看右边的陆之遥,最后垂头看着面前的餐具挑了挑眉。他真心嫌这套摆设啰嗦,豪迈地捋了捋袖子,径直伸出手来拆蟹。陆之遥不爱吃螃蟹,只用些下酒的小菜,倒觉得对面那两人拆蟹的样子文雅从容,堪称赏心悦目,索性观赏起来。 厉纯盯着盘子里的蟹发呆。她从小跟着哥哥闯荡江湖,饮食以简单方便为主,从来不吃这样费时费力的东西。她有些跃跃欲试,但又怕用不好餐具当着陆之遥的面出了丑。她认真看叶凌霄如何拆蟹,默默学了半天,突然灵光一闪,伸手扯了扯陆之遥的袖子,语气带了点撒娇的意味:“陆哥哥,我不会用那些,你帮我拆一只好不好?” 陆之遥下意识要点头,看到叶凌霄的举动又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去瞧他身边那位,只见那位正浅笑盈盈地看闻歌表演如何用蟹爪将蟹螯里的肉剔出来。陆之遥转向厉纯,略带歉意说道:“我也不太会用。”话音刚落,另一边的郁罗将碗递到厉纯面前,说道:“纯儿,你吃这些吧。” 厉纯默默地接过来,埋下头去失望地撅起嘴来。陆之遥看了看郁罗面前,她自己的碗还在,里面满满的,连叶凌霄的碗里也是满的。他恍然想起,胥凤仪一直在拆蟹,却好像没怎么吃过。再看胥凤仪面前,已摆上两副蟹壳,碗里却还是空的。他正出神,只见胥凤仪又夹了第三只放进盘子,抬头恰撞上陆之遥的目光,便笑着眨了眨眼睛。 陆之遥莫名有些期待,看着胥凤仪麻利地将那只蟹拆解掏空,将蟹壳摆好,又舀了一勺醋汁浇在碗里,然后拿筷子挑了一大块,在他的注视下送进了自己嘴里。陆之遥收回目光,暗暗想笑。旁边的闻歌突然诶了一声,递过来一只碗,碗里是浇上醋汁的蟹黄蟹肉,上面还点缀着姜丝葱花。陆之遥抬头,见对方笑得意味深长:“尝一尝吧!” 陆之遥伸手接过,看向胥凤仪。那人露出个调皮的笑容,垂下头去不再看他。 夜更深了,远远传来街上花灯游/行的闹声。众人吃得尽兴,酒却还没喝够。胥凤仪说想看看今年的花灯游/行有什么新鲜玩意,叶凌霄便提议去东面角楼上看会儿热闹,回来再继续。于是一行人登上角楼,趴在栏杆前眺望街景。只见花灯队伍宛如一条彩色的光带,从远处慢慢挪过来,最终从楼下墙外吹吹打打地经过。花灯各式各样,最小的是仙桃灯,由一名扮作仙子的年轻姑娘托着,演的是麻姑拜寿的故事。最大的是一套嫦娥奔月,由四人抬着灯架,巨大的月轮高高悬挂,月中树影幢幢,嫦娥彩衣翻飞,已半身探入月中,正低头回望人间,神色无比眷恋。 胥凤仪兴致勃勃地依次赏过,指着其中一个同闻歌说笑。那彩灯由两人一前一后抬着,上面卧着个老叟,衣衫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有点放达不羁的意思,头上悬着三只蝴蝶灯。不知是安了什么机关,那三只蝴蝶一直在他头顶转圈。两人一致认为这是庄周梦蝶的典故,更觉这灯滑稽好笑。 花灯队伍很长,走得又慢,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队尾才从楼下经过。后面跟着凑热闹的男女老幼,一路说说笑笑地去了。叶凌霄又招呼众人回霖音阁,继续喝酒赏月。 螃蟹是再也吃不下了,众人便玩些酒后消食的游戏。起初是行酒令,然而两三轮下来,输的总是闻歌、陆之遥和厉纯三人。闻歌倒像是乐得被罚,二话不说仰头便饮。陆之遥也是坦然认罚。他酒量很好,因为好心替厉纯喝了一杯,被叶凌霄逮住多罚了一倍。但他并无多言,静静地多喝下三杯,依然面不改色。厉纯被罚了两次之后便觉不耐,众人又不许陆之遥代她饮罚酒,她只好撒娇耍赖要郁罗替她捉刀,自己只在局外看。如此又玩过几轮,叶凌霄见她在一旁神色越发落寞,觉得有失待客之道,于是提议换成投壶。众人体谅厉纯,便同意了。 投壶考验准头,厉纯自恃有武功傍身,觉得总算可以扬眉吐气。她看看郁罗和胥凤仪,心想在座女子唯自己一人习武,其他两位无力相争,便有心要当着陆之遥的面出一出风头。 众人约定,每人连投六次,一轮下来投中次数最多者为赢家,最少者为输家,由赢家来罚输家。叶凌霄不无担忧地看看郁罗,怕万一她输了被其他人刁难,决定无论如何要争到这个赢家。厉纯原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听完规则反倒有些犹豫了。她自认无法赢过陆之遥,万一陆之遥赢了,她是不是该争当那个输家呢? 第一轮投壶结束,郁罗只投中三箭,果然成了输家,而闻歌和胥凤仪都投中六箭,因而有两位赢家。闻歌谦让,将惩罚的权力交给了胥凤仪。胥凤仪见叶凌霄在一旁拼命使眼色,忍笑对郁罗道:“久闻玄机娘子琴艺卓绝,我一直向往得很。今日得此良机,就请姑娘随意弹奏一曲吧。” 郁罗微笑着点头:“好,那我就献丑了!” 叶凌霄见状松一口气,忙派人去把家中珍藏的古琴取来。郁罗款款起身来到琴案前坐下,弹奏了一曲《梅花引》。曲罢众人皆赞叹,胥凤仪认真点评了几句。郁罗笑着看她:“石姑娘懂音律?” 胥凤仪谦虚道:“略知一二。” 郁罗点点头,回到桌前坐下,第二轮游戏开始。 这一回,输的居然是叶凌霄,六箭一发未中。赢家是胥凤仪,依旧六箭全中。叶凌霄涎皮笑脸地朝她拱了拱手,请她手下留情。胥凤仪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是担心郁罗姑娘又输了,怕我欺负他,所以故意来当这个输家的吧?” 众人看向叶凌霄,叶凌霄朝郁罗笑笑,对胥凤仪道:“哪有那么复杂?再厉害的高手,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嘛!我认输,你随便罚!”他用力拍拍胸脯,一脸豪气干云的模样。 胥凤仪挑眉看他:“当真?随便我怎么罚你都认?” 叶凌霄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话已出口,怎能反悔?他硬着头皮道:“我说话几时不当真了?” 胥凤仪微笑着点头:“好!那我就罚你……坐到闻歌和陆之遥中间。除非投壶时你赢了我,否则不许你坐回去!” 叶凌霄顿时苦下脸来,似有无限委屈:“那我还指望什么?”他朝胥凤仪挤眉弄眼:“换个惩罚好不好?” 胥凤仪抿着嘴摇了摇头。叶凌霄见状无奈,只好依依不舍地起身,端起凳子坐到闻歌和陆之遥中间去了。闻歌深表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叶公子不必难过,下一轮赢了石姑娘,你就能坐回去了。” 叶凌霄咧了咧嘴,表示不太乐观:“借闻兄吉言,说不定今天有奇迹发生呢!” 闻歌有些诧异,看一眼胥凤仪:“石姑娘这么厉害?” 叶凌霄坦然道:“从小到大,玩这个我就没赢过她。她可是他们家骑射最好的!”说完忽觉自己失言,顿时沉默下来。陆之遥看向他,目光在他脸上停驻片刻,然后移开了。 郁罗看着胥凤仪微微抬眉:“石姑娘知书达理,又通晓音律,没想到在骑射这样的技艺上也有造诣,真是难得!” 叶凌霄心里有些着急,暗暗后悔自己一时口快露出破绽,此刻又不敢再说什么,生怕越说越错。他看向胥凤仪,却见当事人面无波澜,只是露出一个谦逊的笑容:“过奖了。这也是因为胥家对门人子弟教导甚严,在胥府长大的孩子,没有不懂这些的。” 郁罗似是了然,含笑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叶凌霄悄悄环顾一眼,见其他人神色平和,总算松一口气。刚想说开始下一轮游戏,却听厉纯在一旁嘟囔道:“女孩子学骑射做什么?我大哥对我也很严厉,但只是教我习武防强身健体,从来不学这些没用的东西。”她说着看看郁罗:“我倒觉得真正的好女子应该像郁姐姐这样,不仅人长得美,而且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被夸的只默默一笑,在场的无人接话。静了片刻,叶凌霄捡起箭来说道:“再来一轮!”然后朝胥凤仪讪笑一下:“阿鸾,你可手下留情啊!” 胥凤仪歪头看着他笑笑,算是应了。结果这一轮下来,她果然只中五箭。但叶凌霄还是没有赢,六箭只中其四。这一回赢的是陆之遥,六箭全中,而输的居然是闻歌,六箭只中一箭。陆之遥不好意思罚得太重,想了想道:“闻兄游历江湖见识广博,那就罚闻兄讲一段江湖中的趣闻吧。” 闻歌点点头,不假思索地开始讲:“那次孟鲲约我到望江楼比武,我日夜兼程往云中赶。有一天夜里经过一条小河,听到河边的青蛙们在开会,商量着要选一个首领出来,带领大家对付蛇群。” 众人听他如此扯淡,都忍不住笑意。闻歌自顾自地说下去:“这群青蛙谁也不服谁,吵破了天也没个结论。这时候,一只蟾蜍跳了出来,就说了一句话,便令所有青蛙都安静了下来。”他说到这里卖了个关子,问众人道:“你们猜,蟾蜍说了什么?” 第69章 莫怨秋风不惜花 闻歌故意端着不说,引得众人齐声催他。他卖够了关子,这才继续讲下去:“蟾蜍大吼一声:‘都不要吵,你们应该听我的!’” 众人全都被他逗笑了。厉纯笑得前仰后合,追问道:“凭什么啊?” “对啊,青蛙们也不服气,问蟾蜍说:‘凭什么啊?’”闻歌促狭地笑笑,“蟾蜍说:‘因为我才是你们中最厉害的!我告诉你们,我的哥哥在月宫当大官,我的朋友们也在龙宫当官。’蟾蜍的话还没说完,青蛙们已经笑倒了一片。蟾蜍见状非常生气,吼道:‘笑什么笑?还有最厉害的,我的心上人,那是天上的鸿鹄!’” 闻歌说完,众人的笑容都变得微妙起来。叶凌霄简直不忍心去看厉纯此刻脸上的表情,只好看向郁罗,见郁罗已收敛笑意,轻轻叹了口气。胥凤仪含笑瞥了一眼厉纯,又看向陆之遥,见他也是满脸尴尬。她看向闻歌。闻歌感觉到她的目光,于是扭过头来与她对视,淡淡一笑说道:“我的故事说完了。” 叶凌霄求之不得,忙捡起箭来:“好好好,我们开始下一轮吧!” 胥凤仪却突然站起身来,对其他人道:“我有些撑不住了,我还是回房歇了吧。希望不要扫了你们的兴致,大家玩得开心些!”说完便往屋外走。叶凌霄见她要走,立刻端起凳子回到郁罗身边坐着。郁罗看着他,嘴边浮起一丝笑意。 胥凤仪刚走出门,闻歌也起身告辞。叶凌霄知道他生性飘忽,也不便挽留,便道一声后会有期。闻歌点头,快步走出门去,在不远的地方追上胥凤仪。胥凤仪似乎料到了他会追来,站在那里朝他笑笑。闻歌上前:“你该不会是因为我的故事才要走的吧?” 胥凤仪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确实困了,想早点休息。”说着又夸了一句:“你的故事很精彩!” 闻歌被她一夸,反倒有些过意不去,讪讪道:“我一时有感而发。” 胥凤仪仰头看看天色,说道:“都四更天了,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们有缘再叙了!” 闻歌淡然,抱拳道:“那就下次再叙,后会有期!”说完飞身而去。胥凤仪见他如此离开,丝毫不顾及礼数,只好无奈地笑笑,转身往厢房而去。 霖音阁里只剩下四人。陆之遥原本也打算随胥凤仪离开,但这样一来人数顿时去了一半,他担心会让留下的人尴尬,只好暂且搁下不提。厉纯见他不走,自然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四人继续投壶,虽在游戏,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玩过两轮,陆之遥实在提不起兴致,便还是起身告辞了。厉纯见状也要回房休息。叶凌霄乐得同郁罗独处,开开心心送两人到门口,回来拉着郁罗继续玩。如今只剩下两人,游戏就变得简单多了。 厉纯紧跟着陆之遥的脚步,两人匆匆穿过叶府花园。陆之遥将她送到房门口,转身就要离开。厉纯突然出声叫住了他,似乎有话要说。 陆之遥回转身来,问她:“厉姑娘还有事吗?” 月光下,厉纯一张脸涨得通红,几度欲言又止,像是在默默积蓄勇气。陆之遥见她将说又不说的样子,似是难以启齿。他好心地没有催促,耐心地等她开口。半晌,厉纯像是迷茫的人终于找到了出口,呼出一口气来,问陆之遥:“刚才,闻歌讲的那个故事,其实是在骂我,是不是?” 陆之遥暗暗叹息,安慰道:“只是一个故事而已,他随口说来逗大家笑笑,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厉纯的神情却更加忧伤:“所以,我在你们眼里,就是个笑话?”她笔直地看进陆之遥的双眼:“陆哥哥,连你也是这么看我的?” 陆之遥矢口否认:“当然不是!” 厉纯眼里燃起一丝希望:“那……我,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她问得小心翼翼,恨不得把自己踩进泥土里去,只求能博得陆之遥一丝眷顾。 陆之遥无法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深深叹一口气,坦诚道:“厉姑娘,感情的事,没有什么痴心妄想或唾手可得之分,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厉纯懵懵懂懂地看着他:“所以我和你,是早晚的事吗?” 陆之遥哽了哽,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替她难过。他语重心长道:“不。我是说,每个人都有他命定的缘分。有的人遇见得早些,有的人则晚些。在缘分到来之前,人们也许会失误,但那只是上天给予的试炼,是为了让我们在缘分到来时变得更好,更加懂得珍惜。”他温柔地开解厉纯:“厉姑娘,你的缘分不是我。他或许已经出现,只是你没发觉;或许还在路上,但他终究会到来的。” 厉纯泫然欲泣地看着他,哪怕是拒绝,都这样温柔,叫她心中更加不甘。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不是她的缘分呢?厉纯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突然扑上去抱住陆之遥,哭诉道:“可是我想要你。我不要别的缘分!我就要你!” 陆之遥无奈地闭了闭眼睛,伸手轻轻拨开厉纯的双臂,将她支离自己。他微微仰头叹了一口气,重新看向她,劝道:“厉姑娘,你的缘分不是我,我的缘分也不是你。强扭的瓜不甜,你明白吗?” 厉纯泪眼朦胧地看他:“你的缘分……是那个石姑娘?” 陆之遥郑重地点了点头。 厉纯的心都要碎了,眼泪流得更加肆无忌惮:“她有什么好?” 陆之遥脸上浮现一丝柔情,他笑了一下:“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但在我心里,她就是独特的,唯一的,不可替代的存在。” 厉纯不服气,抽噎着反驳:“难道我不独特吗?我也是绝无仅有的,世上只有一个的!” 陆之遥垂下眼帘,叹息不迭:“厉姑娘,我并不想害你伤心,你何苦要逼我把话说绝呢?”他定了定神,觉得为她着想,长痛不如短痛,或许该下一剂猛药。他朗声道:“就算你再好,再独特,再无与伦比,对我来说也毫无意义。你和郁罗姑娘,和其他任何女子,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只有石青鸾不同,她占据我整颗心!她才是那个,我想要与之同甘共苦、生死相依的人!” 厉纯听他如此剖白,心中无比绝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陆之遥见她痛不欲生的样子,一时又不忍起来,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重了。他放缓了语气,劝慰道:“总有一天也会有人这样对你的,但那个人不是我。厉姑娘,希望你能明白!” “我不明白!我不想听!你胡说八道……”厉纯捂着耳朵转身就跑,冲进房间重重地摔上了房门。陆之遥看着黑漆漆的屋子,等了许久都没有亮灯。他惹得人家如此伤心,难免有些愧疚,却又无计可施。最终他只是满怀怅惘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霖音阁里,郁罗还在为厉纯叹息。叶凌霄手中举着箭,安慰她道:“陆之遥不喜欢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就不要替别人操心费神了!”说着将手中箭掷出,当的一声,箭矢入壶。叶凌霄得意地笑了一声,转向郁罗:“你输了,罚酒罚酒!”说完替她将酒杯斟满。 郁罗毫不推辞,任他斟满三杯,一一饮尽。如今就他二人玩这投壶游戏,输赢变得不再重要,也不必费力去想什么惩罚,输了的人要罚酒三杯,赢了的人也陪着喝满三杯。反正输赢都是要喝,两人也懒得扭扭捏捏,后来连投壶都省了,总之是有来有往,你干我陪。叶凌霄不停地叫丫鬟去酒窖拿他的珍藏佳酿来献宝,两人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对饮到五更时分才稍稍消停。丫鬟家丁都困得撑不住了,歪七扭八地靠在角落里打盹。 郁罗满脸红云,撑着头盯着叶凌霄看,两眼微微眯着,嘴边挂着迷离的笑容。叶凌霄倒是脸色如常,但也是一副头重脚轻的飘忽样子,浑身大汗淋漓,不住地拿手帕擦汗,手帕几乎要拧出水来。他擦了半天觉得无用,索性将手帕摔到一边,拉起袖子来擦。郁罗见状噗嗤笑出了声,从怀里掏出罗帕,凑到他跟前亲手替他擦汗。两人几乎鼻尖蹭着鼻尖,分享同一口呼吸。叶凌霄觉得自己真是喝多了变成了酒人,而她手上仿佛带着火星子,轻轻一碰,轰的着了。 叶凌霄忽然握住郁罗的手腕,笑问道:“你醉了吗?” 郁罗也笑:“还没呢……你醉了吗?” 叶凌霄摇头:“我也没醉!还能继续喝!”说着便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来要招呼丫鬟。 郁罗攀住他那只手:“要喝你自己喝,我,我不能再喝了,再喝就真的醉了!” “醉?醉了也没关系,我有很多房间,随便你住!”叶凌霄像雄孔雀开屏似的,笑嘻嘻向心上人献殷勤,“你要是喜欢,可以今天住这间,明天住那间,后天换一间,大后天再换一间……” 郁罗忽然就神伤起来:“你就是这样住的吗?今天住这间,明天住那间,每天都腻,每天都要换。就没有哪间房,你能住得久一点,哪怕多住几天也好啊!” 叶凌霄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将郁罗的酒意吓退了三分。叶凌霄懊恼道:“阿鸾说的真对!跟你们这些才子才女说话真累,一不小心就要被误会,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郁罗板起脸来:“你这是什么话?我是洪水猛兽吗?” 叶凌霄忙赔笑道:“不是不是,你是惊才绝艳,倾国倾城!你要真是洪水猛兽,那我也站着不动,随你淹了我吃了我,都好!” 郁罗忽又展颜,伸手拧了拧叶凌霄的脸蛋:“你这油嘴滑舌的腔调,也就用来哄哄我,对你那位阿鸾姑娘,只怕不够用吧?” 她是真用了三分力,叶凌霄被拧得有点痛,估计她是吃味,忙赌咒发誓地澄清,恨不得把一颗心捧给她看:“绝对没有!我当她是妹妹,哪能跟她说这些!我不骗你!我要是说谎,天打五雷轰!” 郁罗伸手捂住他的嘴,笑呵呵道:“你不用发誓,我又不是傻子。凤翔九天,非梧桐不止,是不是?” 叶凌霄惊讶:“你怎么知道?” 郁罗道:“因为鸾就是凤,凤就是鸾啊。” 叶凌霄由衷地赞叹:“阿罗,你真聪明!” 郁罗笑着靠在他肩头:“可是我觉得,我还不够聪明。” 叶凌霄伸手搂紧她:“怎么会?” 郁罗轻抚他的脸颊,刚才被自己拧的地方有个淡淡的红印。她笑道:“我要是真聪明,怎么会看不出你到底是醉还是没醉?” “我没醉!”叶凌霄低下头去找她的嘴唇,“我清醒得很!” 郁罗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让两个人贴得更近,加深这个吻。叶凌霄越发觉得燥热难忍,便将人打横抱着站起身来,离开霖音阁,往厢房而去。郁罗任由他抱着,抬头看着他火急火燎的样子发笑。 叶凌霄从未觉得霖音阁离厢房这么远,远到怀里的人已经开始不安分,小猫磨牙似的啃他的喉结,他还没有走到房门口。他实在懒得再花时间挑选,就抱着人冲进了迎面而来的第一间厢房。两人相拥着倒在床上的时候,叶凌霄还残存了一丁点理智,对郁罗道:“从今往后,我只住这间房。” 惊涛骇浪扑过来,将两人一起吞没。也不知道郁罗听没听到这句话。 第70章 明初心精兵简政 第二天最先醒来的是胥凤仪,然而也已过了辰时,误了早餐。她问过丫鬟,得知厨房早已将饭菜备好,只是需要重新热一热,于是吩咐丫鬟热一份单人的送到房间来。洗漱用餐过后,其他人依旧不见动静,她便独自一人在叶府花园里散步消食。 没过多久,陆之遥也起了,一出房门便遇到闲逛的胥凤仪。两人笑着道了早安,胥凤仪吩咐丫鬟去给陆之遥准备早餐。丫鬟转身刚走,厉纯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一抬头看见陆之遥和胥凤仪,伤心和不甘又涌上心头。她立刻转身回到房里,忿忿地摔了房门。胥凤仪莫名其妙地看向陆之遥,陆之遥抱歉地笑笑。胥凤仪朝丫鬟的背影嘱咐道:“早餐准备两人份的!”只见丫鬟点了点头。 胥凤仪走到陆之遥跟前:“她怎么了?” 陆之遥坦诚相告:“我跟她说清楚了。” 胥凤仪挑眉:“她对我敌意满满,你跟她提到我了?” 陆之遥点了点头。胥凤仪嘴角翘起来,好奇地追问:“你说我什么?” 陆之遥面对她的注视,突然发现那些情真意切的剖白对着别人说来容易,真要当着她本人的面说,却莫名变得难以启齿。他张了张嘴,刚要出声,忽然听到房门砰的一声被摔开了。两人一起扭头,看到厉纯再次走出来,径直走到陆之遥跟前,说道:“陆哥哥,我打算今天就回玲珑庄,你跟我一起回去!” 陆之遥略一思索,点头应下:“也好。”说着看向胥凤仪,解释道:“我必须回去一趟,同他们有个交代。” 胥凤仪知道他势在必行,只能点头:“我明白。” 厉纯白了她一眼,也不再看陆之遥,转身回房去了。直到午时已过,丫鬟来报说叶凌霄人在内厅,她才出门往内厅方向走去。 走进内厅,只见陆之遥等人都在。厉纯开门见山,向叶凌霄和郁罗辞行。郁罗明锐地察觉到她对陆之遥的态度变了,猜是昨晚发生了什么,又见厉纯神情淡漠,不复往日活泼,想来不是什么好事。她不禁有些忧虑地看着厉纯,希望她不要太难过。 叶凌霄挽留不住,于是命家仆为二人备马,又准备了一点礼物给厉纯带回去。由始自终,厉纯严肃得好像变了一个人。她谢过叶凌霄,甚至没有等陆之遥,径直往大门外走去。叶凌霄纳闷地看看陆之遥,再看向胥凤仪,同她目光接上,会心地笑着叹了口气。 胥凤仪送陆之遥出门。陆之遥牵着马,与她依依惜别。他许诺道:“就三天,三天之内,我一定回来!”胥凤仪微笑着点了点头。厉纯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陆之遥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翻身上马,与厉纯一前一后往爻山而去。 胥凤仪在门前伫立片刻,回去向叶凌霄告辞,说要回家一趟。她知郁罗已猜到自己身份,因此并不避讳。想起叶凌霄和郁罗两个人是一同出现在内厅的,对于他们两个之间发生的事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她便笑着劝叶凌霄,要他陪郁罗在钟陵城里多逛一逛。 叶凌霄反而替她担忧,问道:“你就这么放陆之遥走了,就不怕他做了‘陇西李生’?” “他不会!”胥凤仪哼笑一声,“就算他想做李益,我也不是霍小玉。” 叶凌霄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胥凤仪又看向郁罗:“郁罗姑娘不是想看朱砂沁吗?等我回府交代一声,你与凌霄随时都可以来看,胥家无任欢迎。” 郁罗微笑着致意:“多谢石姑娘。”说完一愣,又想改口。胥凤仪抬手制止:“我是石青鸾。姑娘不必改口。”郁罗心领神会,点了点头。三人又闲叙片刻,胥凤仪起身告辞。 回到胥府时天色尚早,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回绝玲珑庄的提亲,然后才处理家事。离家月余,虽然有各位管家主事们帮忙操持家业,但事关重大的决定还是要由她亲自拍板。好在这段时间并未发生什么大事,粮铺一切如常,药庐亦然。潘掌柜派人禀报玲珑庄赔款一事的进度,说对方已归还定金,另外支付了赔款总数的两成,并且承诺到年底再还三成,剩下的大约要到明年和利息一同结清。胥凤仪点头示意,叫他们多留意些玲珑庄的动静,别让债户耍手段赖账。 等药庐的人离开,明前阁的三司一掌前来禀报。秦掌律将新修订的规章和架构呈上,与其他三人候在一边,等她随时质询。胥凤仪先粗略浏览过一遍,又逐字逐句地推敲了一遍,对于里面的大部分内容尚算满意。她翻到架构那一页,看了两眼,将书册反过来扣在桌面。 “你们提议新设一个勤部,将一苇堂和同春会馆都纳入其下。这一项,我觉得没必要。同春会馆不必再有,一苇堂并入言部,以后所有居间的生意也一概不接。”她毫不意外地看到四人面露疑惑,说道:“你们若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根据她的想法,言部算是得利,吴司言因此决定保持缄默,由其他人去提出异议。周司贝第一个开口:“姑娘,你这样大刀阔斧地砍掉同春会馆和一苇堂的生意,明前阁的收入会损失很多。” “多吗?”胥凤仪笑笑,“司贝心里有本账,你查一查,明前阁的收入里,是买卖消息赚得多,还是帮人跑腿赚得多?” “似乎……是消息赚得多。”周司贝犹豫了一下,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但其他生意也有盈利,利润总是越多越好的,不是吗?” 胥凤仪的目光从四人脸上一一扫过:“四位主事还记得明前阁的宗旨吗?” 四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她问这话的意思。尽量赚取利益,和明前阁的宗旨并不相悖。一时无人回话,直到刘司墨看不过去,才开口回答道:“藏书存史明前启后。” 胥凤仪点点头:“这八个字里,有‘赚钱’两个字吗?” 周司贝明白过来,默默地摇了摇头。 胥凤仪道:“明前阁首先是一座藏书阁,其次才是消息海。至于‘百业之首’这种虚名,我胥家并不稀罕。当年曾祖开设一苇堂和同春会馆,一则是因为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想将‘启后’落到实处;二则是为了拓展人脉广植眼线,方便消息流通;三则是因为家业受创,药庐和粮铺的结余用来维持明前阁也是捉襟见肘,所以要开源节流。如今时过境迁,明前阁买卖消息用来自给自足也绰绰有余,实在不必贪恋多余的利润。若是丢了初衷本末倒置,反而会因小失大,最后得不偿失。宜苏赵家灭门一事就是教训。我这么说,你们明白吗?” 四人纷纷点头,回答明白。胥凤仪将书册重新拿起来合上,问秦掌律道:“经手赵家一事的相关人事,都查清了吗?” 秦掌律回禀道:“查清了,是同春会馆里的人擅作主张。” “怎么回事?” 秦掌律解释道:“那天经手这桩生意的人是李管事的一个下属。这人未经通报就收下了对方的酬金,并且私下扣留了一部分,然后对李管事谎称是一单普通委托。李管事没怀疑,被他蒙混过去了。” 胥凤仪沉下脸来:“管事为何没有督办?” 秦掌律叹道:“这人办事一向稳妥,而且勤恳老实,受了委屈也不声张……谁也没料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他为何要这样做?” 秦掌律犹犹豫豫道:“他……和李管事有些恩怨。李管事平素对他十分苛刻,还经常克扣他的例银。他一直逆来顺受,没想到这次……” “所以他是为了报复故意陷害是吗?”胥凤仪微愠,“怎么处置的?” 秦掌律道:“事关人命,杖责一百。” “管事呢?” 秦掌律迟疑了一下:“管事也是被蒙蔽了,情有可原……” 胥凤仪打断他的话:“你就是这么赏罚分明的?” 秦掌律一愣,答不上话来。 胥凤仪冷笑:“管事识人不明、用人不察、为人无德、御下无方,明前阁的声誉几乎毁在他手上。你竟认为他情有可原?”她吐字如连珠,呛得秦掌律无言以对。胥凤仪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他这样苛待下属,你是今天才知道的吗?” 秦掌律只觉一身汗意,斟字酌句地回答道:“是有其他人提过,当时属下也调解过……”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不可闻。 议事厅里鸦雀无声。秦掌律忐忑地瞄胥凤仪一眼,见她面若生霜,目光扫过自己的脸颊,犹如冰刃刮过。秦掌律垂眸,恍惚忆起胥悯。眼前这位年纪虽不大,行事作风却与其父如出一辙,严厉起来威仪慑人。秦掌律不由得惶恐,于是将头埋得更低。其他三人也噤若寒蝉。 胥凤仪晾了他半天,才冷冷开口:“规矩都是现成的,你错在哪里,该怎么罚,自己回去办。我不需要一个当和事老的掌律,再有下次,我就另择贤能!”她说着将书册往他怀里一丢,秦掌律忙伸手接住。 胥凤仪白他一眼,又道:“一苇堂并入言部,言部就有了收入。今后收支如何清算划分,门人弟子如何约束管教,掌律、司贝,还有司言三个人,好好合计清楚。规矩要详实明确,不要再让人钻了空子。” 秦掌律知道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终于松一口气。其他人无事可禀,便纷纷告退。 胥凤仪处理完明前阁的事,觉得头昏脑涨,心里像堵着一口气,浑身不痛快。她独自一人到湖边散步,走了半圈,见远远过来一名女子。女子来到她面前盈盈一拜:“数月不见,姑娘安好?” 胥凤仪神色舒展开来,上前拉她的手叫她免礼,笑问道:“妙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信安好玩吗?” 妙执回答道:“信安一切如旧,只是沐家最近又有新名堂……”她话未说完,便被胥凤仪抬手打断。胥凤仪道:“我此刻心情烦乱,不适合处理事务,你暂且不要禀报了,等过段时间再说吧。” 妙执见她情绪确实不佳,点头道:“好。其实本来也不是大事,对我们有利无害,姑娘以后再听,也不妨事的。” 胥凤仪颔首而笑,忽而又想起一桩事来,问道:“灵犀前些日子去了信安,说是去参加那边一个集贤会。你有见到她吗?” 妙执笑答:“三姑娘是与我一同回来的。” 胥凤仪感到意外:“她回来了?回来怎么也不来见我?” 妙执笑意更深:“她不知在那边受了什么委屈,一路上气鼓鼓的,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还不许我告诉你她回来了。” “是吗?”胥凤仪脸上浮起一丝温柔的笑意,“我们去瞧瞧。” 第71章 人情冷暖独自尝 胥凤仪和妙执来到胥灵犀的闺楼前。胥凤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个人悄悄上了楼,站在房门外,听到里面安静一片,不像是有人的样子。妙执伸手敲门,说道:“三姑娘,我是妙执,你没事吧?怎么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啊?” 里面传来沉闷的一声呵斥:“走开!” 胥凤仪听这声音,估计妹妹是很不开心。她屏退妙执,自己推门而入。房间里门窗紧闭,又没有点灯,所以光线有些昏暗。胥凤仪往床前走,只见被子里像是裹着一只大虫,在床上缓慢蠕动。她觉得好笑,走过去坐在床沿,伸手拍了拍被面:“灵犀,怎么了?” 胥灵犀呼的一下掀开被子坐起来,发髻有些凌乱。她看来心情很是糟糕,恶狠狠地瞪胥凤仪:“别烦我!” 胥凤仪不说话,神色平静地打量妹妹。胥灵犀似是经不起她的目光,偷偷瞟了两眼,郁闷地抱怨起来:“你这么快就知道我回来,肯定是妙执告的密!我明明叫她不要说的。哼!亏我把她当朋友,真不仗义!” 胥凤仪笑笑,嘴里说着话,伸手替她整理发髻。她动作温柔,语气却严肃,说道:“你要是真的把妙执当做朋友,就不该让她帮着你瞒我,要么你就连她一起瞒着,要么你就老老实实坦白。你让她替你保守秘密,不过是让她帮你分担良心的负担。更何况她是我的人,如果为了你欺瞒于我,就是不忠,但若向我坦诚,又对朋友不义。你因为一己私心,陷朋友于不忠不义的两难境地。你觉得这样合适吗?”她说着,轻轻将胥灵犀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 胥灵犀垂着头,听姐姐教训完毕,有气无力地点头:“姐姐说的是,我懂了。”说完又像是不服气,嘀咕了一句:“然而她还不是选择了放弃朋友义气忠于你嘛!” 胥凤仪笑着刮了一下妹妹的鼻子:“那也是因为关心你!”她见妹妹始终兴致不高,觉得奇怪:“你临走前还兴高采烈的,怎么回来以后这副尊容?这是败兴而归了?集贤会办得不好?” “好!好得不能再好了!”胥灵犀咬牙切齿道,“简直群魔乱舞,盛况空前,叫我大开眼界!” 胥凤仪好奇道:“看来还挺精彩的,说来听听吧。” 胥灵犀叹了一声:“其实这个集贤会也是鸡肋,乏善足陈,就是一堆写过诗文的人聚在一起东拉西扯,有人是有真才实学,有的不过徒负虚名,有人恃才傲物,有人沽名钓誉,有人拉帮结派,有人孤芳自赏,有人互相吹捧,还有人互相排挤……唉,我现在特别后悔去了。” 胥凤仪淡淡一笑:“看来你长了不少见识。” “可不是!”胥灵犀突然有些激动,对胥凤仪道,“姐姐,你知道那个写《哀春赋》的娄贤吗?” 胥凤仪点头道:“此人是敦成人士,去年突然凭着一篇《哀春赋》崭露头角。听说本人长得英俊潇洒仪表堂堂,算是才貌俱全,所以一鸣惊人之后,一跃进入沧南才俊之列。” 胥灵犀道:“对,认识他之前,我也是这么听说的。这次去集贤会,此人专程托人介绍,要与我结交。” 胥凤仪看着妹妹:“结交风流名士,不是一件美事吗?”胥灵犀闻言做了个干呕的表情,两眼几乎翻到天上去了。胥凤仪笑起来,伸手推她:“别忙着做鬼脸,快说!” 胥灵犀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因为我喜欢他那篇《哀春赋》,所以见他主动攀谈,深感荣幸。只是说着说着,越发觉得怪异。此人自视甚高,但谈吐粗鄙,令人尴尬。品评文章,说的都是别家之言,毫无真知灼见,偏偏自鸣得意。与我对诗,又总是力有不逮,偶有妙语,却是拾人牙慧。我觉得不对劲,心想莫非是沽名钓誉之辈冒名而来,于是便同他谈《哀春赋》。说起此篇,他倒头头是道,可我总觉得他像在背书,并非真情实感。我感觉蹊跷,不想再与他谈论,便要离开。他见我要走,这才图穷匕见。姐姐,你猜他为何要与我结交?” 胥凤仪悠然一笑:“是因为明前阁吧?” 胥灵犀用力地点了点头:“他拿出一本书来,说是他新近所撰,希望能收录于明前阁中。”胥凤仪笑叹了一声,伸手轻抚妹妹的后脑勺。胥灵犀继续道:“我接过那书翻开细读,里面多是些游记轶闻,行文水准参差不齐,但无一能达到《哀春赋》的高度。最有意思的是,那里面还有几位知名才俊的批注,全是不遗余力的褒赞,文采倒比正文高明上许多。我心下怀疑,觉得若非这个人作假,那就是《哀春赋》作假。” 胥凤仪好奇道:“那你后来证实了吗?” 胥灵犀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我就挑了书中两篇游记与他讨论。其中有一篇,说他旅途遇劫,如何跋山涉水历尽辛苦。听他口吻,倒像是亲身经历。此人说起这段经历,满是自我怜惜与崇拜。说到后来他得意忘形,竟然自比于孔圣人。姐姐,你猜他是怎么夸自己的?” 胥凤仪摇摇头,示意她揭晓答案。胥灵犀道:“他说,在他最为困顿不堪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圣人当年被困于陈蔡之间的经历,由此心生鼓舞,决意效仿圣人。圣人在困窘之际仍奋发图强,终于撰出《论语》这部儒家经典,他亦将如是。” 胥凤仪听到“论语”二字便忍俊不禁,待妹妹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胥灵犀表情扭曲,气得捶床:“你说,世上怎会有如此不堪之人?真是辱没了才俊二字!” 胥凤仪尽情地笑了一会儿,伸手拍着妹妹的后背安抚道:“此人可笑可气,也着实可怜。不过如你所说,他是写不出《哀春赋》这样的锦绣文章的。” 胥灵犀深以为然:“所以我想,若非他请人捉刀,就是窃人珠玉。无论如何,都对原作者不公平。” 胥凤仪饶有兴致地看她:“你想找那个原作者?” 胥灵犀点头,巴巴地看她:“可以吗?” 胥凤仪道:“有什么不可以的,你自己去明前阁问吧。” 胥灵犀笑嘻嘻地凑到姐姐跟前:“姐姐,我如今也大了,也交了一些不错的朋友,出门在外与人交往都需要打点。我每个月的零用……可以涨一涨吗?”她伸出手来,拇指食指凭空一捏:“就涨一点点就好!” “小丫头!”胥凤仪伸手轻轻拍一下她的脑袋,逗她道,“我原本打算等你生日之后给你涨五成,原来只要这么一点点就够啦……”她话音未落,胥灵犀已扑进她怀里,搂着她的脖子撒欢:“谢谢姐姐!姐姐真好!” 胥凤仪搂着妹妹晃了晃,瞄一眼窗外,发现天色已暗淡下去,便催促妹妹一起去吃晚饭。正好韩宁也在家中,母女三人难得同桌而食,席间胥灵犀妙语如珠,逗得韩宁十分开心。自胥悯去世以后,韩宁便一直在圆通庵静修,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胥凤仪享受这难得的温馨,突然想起陆之遥,料他黄昏前就应抵达玲珑庄,也不知他此行是否顺利,此刻在做什么。 玲珑庄上,气氛有些僵冷。陆之遥主动脱离玲珑庄的消息先他一步抵达,自他回到山庄之后,便没再见到一张笑脸。厉纯起初不知,甫一见哥嫂,所有委屈不甘狂涌而来,冲进厉峥怀里失声痛哭。厉峥只随口安慰了两句,将她拨开,对着陆之遥阴阳怪气地笑:“洗梧公子大驾光临,真令敝庄蓬荜生辉啊!” 陆之遥心怀愧疚,想要开口解释,却见厉峥冷哼一声,毅然转身拂袖而去。陆之遥又看向旁边的陆之透。陆之透满脸失望地看了他一眼,也转身而去。厉纯看得莫名其妙,刚想问嫂嫂是怎么回事,被一旁的妙闻不由分说拖走了。陈荪幸灾乐祸地看了两眼,调头追厉纯去了。众弟子见庄主夫妇是如此态度,也不敢对他假以辞色,三五成群地陆续离开。陆之遥被孤零零地晾在那里,感到无地自容。他长吁一口气,硬着头皮往里走。 没有人赶他离开,但也没有人主动与他说话,就连陆之透也对这个堂弟不闻不问。陆之遥希望能够将事情解释清楚,但庄内气氛凝滞,如铁板一块,叫他开不了口。厨房里飘出饭菜香味,众人都聚到饭堂,他独自站在门外,实在无颜走进去与他们同席而食。陆之透瞥一眼门外的身影,扭头看看丈夫冷漠的神情,垂下头来不言不语。 厉纯从妙闻那里知道了前因后果,陈荪趁机添油加醋地将陆之遥批判了一番。她看着陆之遥的身影,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点也不懂他。饭菜一道道摆上桌,众人开始用餐。碗筷声中,厉纯觉得门外那道身影越发落寞。她突然觉得自己先前的委屈好像也不算什么,毕竟只有陆之遥一个人不喜欢自己罢了,而眼下却有这么多人不喜欢他。她想,自认识陆之遥以来,那个人一直都是光彩夺目受人敬爱的,眼下竟受到如此冷遇,他怎么可能接受呢,他心里应该会很难过吧。想到这里,她居然有些可怜起陆之遥来。 厉纯替陆之遥难过,她倏地站起身来,想去叫陆之遥进来。还没迈开一步,厉峥便狠狠瞪了她一眼,呵斥道:“坐下!” 厉纯看了哥哥一眼,见他神情格外严厉,此情此景史无前例。她不敢激怒他,只好不甘心地坐了回去。厉峥看着妹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刚要发作,陆之透忽然夹了一筷子菜放进他碗里。他停下来看向妻子,终于什么也没说。 这顿饭吃得实在尴尬,弟子们速战速决,尽快离开饭堂,出门时见陆之遥仍默默站在一边等候,都纷纷移开目光不去看他。到最后,只剩下厉峥那一桌人。陆之遥终于走进饭堂,站在桌前。除了厉纯,其他人早已放下碗筷。厉纯一边慢条斯理地咀嚼,一边偷偷从碗沿上瞄其他人,好像只要她一直在吃,这个世界就能维持和平。 不知过了多久,厉峥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别再吃了,不撑得慌吗?”他对厉纯说道。 厉纯默默放下碗筷,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她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厉峥蹙着眉头别开目光。陆之透对妙闻道:“你先送纯儿回去休息吧。”又对陈荪道:“总管也回去吧,我们有些家事要处理。” 妙闻点头,伸手去拉厉纯。厉纯不愿意地挣扎:“既然是家事,那我也有份!” 厉峥横了她一眼:“胡闹!回去!”说完对妙闻使了个眼色。妙闻会意,强行拽起厉纯离开了。陈荪见状也跟随而去。饭堂上便只剩下三个人。 陆之遥张口欲言,突然看见一名厨子端着盘子从门外进来,穿过饭堂走进后厨,盘子里是用过的碗筷,碗里还有些剩饭剩菜。 第72章 寻真相扑朔迷离 厉峥起身打算离开,陆之遥叫他:“姐夫。” 厉峥冷笑一声:“不敢当!”说完毫不停留,径直走出门去。 陆之遥看向陆之透:“姐姐。” 陆之透叹了口气,走到堂弟面前:“我知道你想解释,可是如果你不改变主意,解释又有什么用呢?”她见陆之遥面带愧色,不解道:“非如此不可吗?赵家对你真的有这么重要,值得你与亲人朋友反目成仇?” 陆之遥回答不出,细想之下觉得奇怪,看向陆之透:“姐姐怎知此事与赵家有关?又为何会说我与亲人朋友反目成仇?” 陆之透表情一滞,随即反问:“难道你不是因为要替赵家报仇,才脱离玲珑庄的吗?” “是。”陆之遥很纳闷,“但我只是托明前阁宣布脱离玲珑庄,并没有详述理由。” “是吗?”陆之透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但江湖上传言,赵家灭门的幕后元凶就是孟鲲,他为了陷害魏其英才雇凶杀人,而你是为了报仇才脱离玲珑庄的。” 陆之遥觉得蹊跷。他回想那日在明前阁,有人问他是否真的要将脱离玲珑庄的消息公告天下。是她做的吗?他心中疑云密布。 陆之透见他如此表情,淡淡一笑:“看来,明前阁里有人护着你,而且此人地位不凡。” 陆之遥沉默,他明白堂姐的猜测有理。 “江湖传言,幕后元凶是通过明前阁下的同春会馆雇佣仓山七孑杀人纵火。这一消息传出,对明前阁十分不利,甚至会影响胥家在沧南江湖中的声誉地位。明前阁为什么会让这样的消息与你脱离玲珑庄之事一并传出来呢?”陆之透若有所思地观察陆之遥,“如果仅有你脱离玲珑庄的消息传出,江湖中人不知原委,必然会指责你背信弃义。可如今明前阁将一切摊开,帮你澄清了原委,江湖中人反倒要称赞你公义无私了。这不是护着你是什么?”陆之透说着,见陆之遥一脸茫然,仿佛真的毫不知情,不禁感到疑惑。她问:“之遥,这个护着你的人可以左右明前阁的行事,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呢?你……是不是认识胥家的什么人?” “也许是巧合。”陆之遥果断摇头,“我所认识的与胥家关系最密切的两个人,就是当日姐夫寿宴上来的那两位,姐姐你也见过的。” “那就奇怪了。”陆之透百思不得其解。她看看陆之遥:“不过,之前我请人去胥府为你提亲,胥府还没有回复。” 陆之遥毅然拒绝:“姐姐,我不会娶胥凤仪的。” 陆之透冷笑了一下:“现在这件事已经不由我们掌控了。”她看着陆之遥叹气:“何况你已经不是玲珑庄的人了。你不愿娶,我也拿你没办法。” 陆之遥有些惶恐:“姐姐,虽然我不是玲珑庄的人,但你永远都是我姐姐。” “可惜终究不是亲生的!”陆之透忧心忡忡地长叹,“我还好,兄长可怎么办呢?他在夷云派身居高位,你却偏偏要向夷云派少掌门寻仇,你叫他怎么做人呢?” 陆之遥为难:“可是赵家的仇,我不能不报。姐姐,赵家五十余口一夕丧命,他们何其无辜?更何况赵明璋夫妇与我有救命之恩,有朋友之义。我想,兄长也不愿见到我变成一个冷血无情、忘恩负义的人吧?” “但为什么非得是你来报这个仇?赵家没有亲人吗?没有别的朋友吗?凭什么非你不可呢?” “因为我还欠着赵明璋,我义不容辞。而赵家人已明确表态不会复仇。除了我,恐怕再也没人会为他们洗刷冤屈。” 陆之透难以置信地看他:“连赵家的人都愿意放弃仇恨,你又何苦执着呢?” 陆之遥喟然而叹:“赵家人审时度势,放弃报仇也是权衡利弊之后的无奈之举。但我却说服不了自己。如果我放弃报仇,就是徇私,是违背侠义之道。我问心有愧。” “你太固执了!”陆之透连连摇头,“你已经被你所谓的情义套住了。” 陆之遥忽然苦笑一下:“姐姐何出此言?从小到大,你与兄长都教导我要知恩图报,做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人。难道我做错了吗?” 陆之透闻言如鲠在喉,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她才发出一声感慨:“你变了!”陆之遥诧异地看向她,只听她淡淡说道:“我想,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陆之遥深深作揖:“为赵家报仇势在必行,脱离玲珑庄实属无奈,惹姐姐姐夫生气,是我不对。如果此去夷云派我还能回来,一定向姐姐姐夫请罪,到时候任凭处置,绝无怨言。” “不必了。”陆之透果断回绝,冷冰冰的话语不含半点感情,“你此去报仇,必然得罪夷云派。既然已经离开了玲珑庄,就断没有回头的道理。从今往后,你与玲珑庄再无瓜葛。不要再说什么请罪的傻话。不论生死,都不必回来了!”她说完,再也不看陆之遥一眼,径直离开了饭堂。 陆之遥目送她离去,在沁凉的晚风中伫立许久,最终黯然回到自己的住处。 房内没有烛火,被褥有些泛潮。陆之遥在黑暗中和衣而卧。四围越发安静,滴漏声被无限放大。时过三更,夜深人静,他躺在床上,心情无法平复。山间微风徐徐,云层缓缓流动,偶尔有月光倾泻下来,照着窗户时明时暗。窗下两株金桂正在盛开,香气渗入房内,熏得他越发清醒。眼睛早已适应周围的夜色,他环顾房中熟悉的摆设,心中百感交集。 外面传来脚步声,谨慎而短促,落地声极细极轻,像潜行猎食的狸猫,最终停在他的房门前。陆之遥下意识警觉起来,他屏息凝视,看着门上那道人影越来越浓。终于房门被缓慢推开,那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月亮又躲进了云层,夜色覆上来,屋内昏暗更甚。他的眼睛尚未完全适应,趁着黑暗朝床铺的位置悄悄挪移过来。 陆之遥先发制人,一跃而起提剑在手,纵身掠至对方跟前。那人大概没料到陆之遥居然醒着,动作一滞,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雁翎剑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但他显然不打算束手就擒,急急后退间抬手格挡雁翎的攻势。当的一声,他手中的匕首与雁翎相撞,为他争取到一线生机。但他并未退走,反而试图避开雁翎,举着匕首朝陆之遥直刺而来。 陆之遥觉得这个身影带着一股熟悉的狠劲,过完两招恍然大悟,心中疑怒交加。他不再留手,三五招内将人压制住了,雁翎再次架在对方的颈下,卸了对方的匕首。 云层渐渐变得稀薄,漏出些许月光。陆之遥看清了对方的面孔。不久以前他才放过对方一马,见人忽然出现在玲珑庄,不能不感到诧异。陆之遥手中用力,将人压得半跪在地上:“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平冷哼一声不答话。陆之遥想起晚饭后在饭堂里看见的厨子。当时玲珑庄众人都在饭堂用晚餐,那厨子带回的碗筷和剩饭剩菜又是从何而来?他看着李平明白过来,手中紧了紧雁翎剑,逼问道:“是谁留你在玲珑庄?” 李平握紧了拳头,嘴唇紧紧抿起,就是不开口。雁翎又逼近一点。李平感到脖子上一热,刺痛随之而来,他皱起眉头嘶了一声。 陆之遥冷眼打量李平。他衣着干净整齐,显然不是偷偷地躲在这里。他离开丰姚的时候受了重伤,现在却能拿着匕首刺杀陆之遥,身上的伤应是好了许多,可见他在玲珑庄得到了悉心的照顾。但厉峥夫妇并非乐善好施之人,对陆之遥和陈荪这样的自己人尚且苛刻,又怎会无缘无故善待一个可疑的陌生人?所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李平身上有利可图,要么是他们之间有交情。如今仓山七孑血洗赵家的罪行人尽皆知,李平又孤身一人无财无势,陆之遥觉得这个“利”字实在无从说起,十有八/九是后者,但他搜肠刮肚,也不记得姐姐姐夫与仓山派的人有交情。他想起李顺说血洗赵家是受孟鲲指使要嫁祸给魏其英,之前他几乎已经相信了,此时此地见了李平,他又忍不住开始怀疑。夷云派的人因为分别支持魏其英和孟鲲而分为两派,这在亓山已不是秘密。陆之达显然是魏其英那边的人,陆之透能够离开夷云派随丈夫创建玲珑庄,这其中少不了魏其英的支持,所以玲珑庄和魏其英的利益大体上应该是一致的。若果真如此,玲珑庄又怎会救助一个帮孟鲲陷害魏其英的人呢? 难道厉峥和陆之透真的不认识李平,只是纯粹出于善心收留他照顾他?不!陆之遥凭着自己对姐姐姐夫的了解,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大胆猜想,如果不是李顺骗了自己,那就是玲珑庄背叛了魏其英。若是前者,李顺说的话就该反过来听,不是孟鲲陷害魏其英,而是魏其英陷害孟鲲;若是后者,那意味着陆之达表面上拥护魏其英,暗地里支持的却是孟鲲。 无论应证哪一个猜测,陆之遥都会难过。他势要求个明白,收紧手中剑,威胁道:“你再不说话,我就立刻杀了你。” 李平哼了一声:“明知故问。” 陆之遥心中一沉:“你不该来这里。我信守承诺,已经放过你一次,但绝不会有第二次!” 李平不耐烦:“要杀就杀,别那么多废话!” 陆之遥回忆那日李顺说过的话,问道:“天下之大,有那么多地方你不去,偏要来玲珑庄,为什么?难道你还惦记着让魏其英帮你重建仓山派?你就不怕我见到你杀了你?” 李平激动得咬牙:“没人惦记仓山派,我只想报仇!”他不甘心,但稍稍一挣,脖子上的痛觉又深一层:“只可惜我技不如人,杀不了你!” 陆之遥觉察到李平否定了重建仓山派的目的,却没有否定魏其英。他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凝视李平:“你早该知道不是我的对手,那天你任由李顺牺牲性命,自己逃之夭夭,显然是贪生怕死,这会又充什么义气!” 李平怒道:“你为了报仇背弃亲人朋友。忘恩负义之徒,也配教训我?” 陆之遥见他大有恼羞成怒之势,不屑道:“我至少恩怨分明,不像你们仓山七孑。夷云派和仓山派有灭门之仇,你们却甘心帮仇人滥杀无辜。此等行径,又岂止是忘恩负义!” “放屁!”李平火冒三丈,忍不住挣扎起来,“我们兄弟从来只效忠夷云派,加入仓山派是奉命行事。这些年我们忍辱负重,赤胆忠心天地可鉴,由不得你随口污蔑!” 第73章 人心之毒无药解 得到这样的答复,陆之遥始料未及。他心绪不宁,总觉得有什么呼之欲出。李平见他晃神,手中剑略有松懈,忽然伸手在袖中捞了一把,朝陆之遥脸上掷去,自己则趁机挣脱,迅速往门外逃窜。 陆之遥回神,见空中一道黑影飞来,抬手一剑劈成两半。是个瓷瓶,里面装的不知什么粉末,在空中洒落下来,将他笼罩在内。陆之遥屏住呼吸穿过粉尘的屏障,在李平逃出门去之前将他截了下来。 李平没有兵器,回身以掌相迎。陆之遥轻松避过,待要再将人制服问个清楚,突然眼中一阵灼痛,伴随着一种利器穿刺的感觉,仿佛深入脑髓。他心知不妙,手上动作不由自主变得迟缓。 李平趁他动作迟滞,一掌往他前胸而来。陆之遥双眼剧痛波及头脑,竟未来得及躲开,生生挨了这一掌。幸运的是李平惯用铁锏,拳脚功夫并不出众,全靠蛮力伤人。而陆之遥的修为却比他深厚许多,虽然受了一掌添些疼痛,比起此刻眼睛所承受的痛楚实在微不足道。 陆之遥摇摇晃晃地后撤,用力眨眼,视野中漆黑一片,头痛欲裂,耳中嗡鸣不已。他知道月光还在,只是自己看不见了,李平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而他依然想要生擒对方,因为他心里有太多疑团尚未解开。陆之遥竭力忽视身上的疼痛,但李平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重新捡起地上的匕首朝他刺来。 漆黑之中,陆之遥对疼痛的感知变得迟钝,反而对温度的感知敏锐起来。手臂上被划了一道,疼痛的感觉像隔着重重帘幕传来,遥远得如同幻觉,但他摸到流淌的鲜血,指尖满是温热湿润的触感。他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感觉变得迟钝,连动作和思维也受到了影响,不得不反攻为守。那瓶粉末的毒性尚未可知,但他明白,若不能尽快解决对手,恐怕凶多吉少。 李平连连出招,眼下形势大为有利,但无论他如何左攻右袭,也只是划伤了陆之遥的手臂,代价是差一点被雁翎削去臂膀。他的时间并不宽裕,打斗动静太大,已然惊动他人。他们很快就会赶来,到时候他就没有机会了。李平心急火燎,一鼓作气向陆之遥胸前刺去。陆之遥仿佛有所感知,堪堪避过,左手一把锁住李平的手腕,右手将雁翎架在他颈下,再次将人制住。但这回李平没有束手就擒,他趁陆之遥目不能视,迅速换手握住匕首刺向陆之遥。 匕首穿透衣物,刺进陆之遥的下腹。陆之遥只觉得腹中一冷,剧痛随之而来。他闷哼了一声,右手牵动雁翎平划而过。李平顿时瞪大了眼睛,颈下鲜血喷涌,溅到了陆之遥身上。他松了匕首,伸手想要捂住脖子上的伤口,但只是徒劳无功。四肢不听使唤,他很快被自己的血封住了呼吸,抽搐着向地面倒下去。 陆之遥捂着伤口后退两步瘫坐在地上。雁翎剑被放在一旁,他喘息着伸手试探伤口,还好扎得不深,没有伤及要害,只是流了很多血。身边没有止血的药物,他不敢贸然拔刀,只好就这样等着。眼前依然漆黑一片,他仿佛在黑暗中无止境地下坠,剧痛让他觉得恶心,但头脑清醒了许多,连带听觉也有所恢复。他听到远处纷乱的脚步声,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在丰姚裹伤的情形,心头忽明忽暗的,既懊恼又忐忑。他想,又要害她伤心了。 厉峥和陆之透赶来时,李平已经彻底断了气,陆之遥也因失血而神志不清。事实一目了然,厉峥不想管,将善后的事丢给陆之透,自己回房休息去了。陆之透命人处理了李平的尸体,转而看着堂弟叹气。于情于理,她都不能见死不救。玲珑庄内懂医术的只有妙闻一人,陆之透将她留下照顾,又命弟子日夜在房外看守,不许随便出入。 妙闻叫人将陆之遥抬到床上安置好,自己回房取来应急的药箱,为陆之遥清理伤口。她其实不曾认真研习过医术,只是出于行走江湖的考虑,学过如何医治创伤劳损,打发一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因为伴随胥凤仪多年,耳濡目染,倒也知道一点药理。她替陆之遥拔了匕首止了血,却对着那人青黑的眼眶犯了愁。 妙闻凭着自己那一点微薄的药理知识,看不出陆之遥究竟中的是什么毒。她手头没有解毒的药物,怕耽误了解毒的时机。她已经是这玲珑庄内医术最好的一个,自知力不能及,必须去月升药庐搬救兵。救人刻不容缓,妙闻立刻去向陆之透请命。 然而,她被陈荪拦在厉峥和陆之透的房门外,门内传来夫妻二人激烈的争吵声。陈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劝她道:“不论你有什么事,眼下都不合适,明天再说吧!” 妙闻没有立刻离开,站在原地疑惑地打量陈荪。厉峥的埋怨清晰可闻:“我早就告诉你不要留他,不要留他!”妙闻不知道这个“他”指的是李平还是陆之遥,但厉峥语气中充盈的焦虑和懊恼几乎要化为实质。 陆之透的声音听起来比丈夫要冷静些:“你大呼小叫什么?事已至此,当务之急要先封锁消息。” “封锁消息?对谁?明前阁?夷云派?封得住吗?能瞒多久?”厉峥说着居然笑起来,“这下可好,能得罪不能得罪的,现在通通得罪了!” 妙闻茫然地瞥一眼陈荪,陈荪貌似无奈地撇了撇嘴。陆之透呵斥的声音传来:“你慌什么?还没有大难临头呢,你先自乱阵脚,你看看你自己,是堂堂一庄之主的样子吗?” “一庄之主?一庄之主说话算数吗?一庄之主的命令你听了吗?”厉峥越说越来气,几乎咆哮起来,“我不过是你的傀儡,是夷云派的棋子、挡箭牌、替死鬼!我算哪门子一庄之主,嗯?” 妙闻和陈荪面面相觑。陈荪伸手要拉她走,但妙闻想起自己前来的初衷,转身要去敲门。陈荪用力拽住她,不让她上前。两人都不敢出声,只好沉默着僵持。 房间里也沉默了片刻,终于陆之透开口,语气委婉了少许:“我知道你心存不满,但玲珑庄因何而生,你我心知肚明。没有夷云派,就没有玲珑庄,你我也只是籍籍无名的小辈……” 厉峥打断她,冷笑道:“你看你又来了。每次我抱怨两句,你就摆出这副贤妻良母的嘴脸,劝我安安分分做一个傀儡。你这番苦口婆心,我厉峥实在消受不起!”话音刚落,房门被打开,厉峥从里面往外走。 陈荪像是被烫了一下,猝然松了手。妙闻心中冷哼,脚下却没有收势,放任自己往前倒,一头栽进厉峥怀里。厉峥大概是被撞疼了,嘶的倒抽一口冷气。妙闻在他怀里抬起头来,微微蹙着眉,担忧的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惊慌。厉峥愣了一下别开目光,伸手扶她站好,语气近乎平和:“什么事?” 妙闻原本是要请示陆之透,此刻转念一想,对厉峥道:“陆之遥的眼睛中毒了,属下不懂解毒,想请庄主拿个主意。” 厉峥自暴自弃似的往房内一指:“问她,她说了算!”说完拂袖而去。妙闻朝他的背影声情并茂地喊了两声庄主,等他走远,这才走进房间。只见房内摆设完好,陆之透坐在桌旁,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见妙闻走进来,她不急着起身,反而提起茶壶来,边斟茶边问:“不是让你照顾陆之遥吗?什么事?” 妙闻亲眼目睹这夫妻俩粉饰太平的功夫,心里暗暗叹服,嘴上回禀道:“他中毒了,属下不会解毒,所以前来禀告,看是不是下山请个熟悉药理的郎中来瞧一瞧。” 陆之透闻言看向妙闻:“你是说他会毒发身亡?” 妙闻摇头:“属下不确定。目前他只有一双眼睛有中毒迹象,伤口血色正常,毒性应该没有扩散到血脉中去。不过以他的身手,居然会被李平刺伤,所中之毒一定不简单。而且他现在昏迷不醒,症状难断。属下担心如不及时解毒,最终还是会危及性命。” 陆之透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妙闻静静地候着,原以为她这个做姐姐的会紧张陆之遥的安危,理应当机立断,却不想她居然如此拖延时间。妙闻悄悄察言观色,发现陆之透竟似真的犹豫。她始终不发一言,沉默的时间越长,妙闻越发感到心寒。 终于,陆之透拿定了主意,对妙闻道:“深更半夜,恐怕也找不到郎中。你先去照顾着,等过了今晚,明天再派人去钟陵求医吧。” 妙闻觉得齿冷,面上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担忧:“万一他今夜毒发……” 陆之透瞥了她一眼,忧心忡忡道:“或者你知道什么办法可以压制住毒性的,不妨一试,起码熬到天亮。” 妙闻觉得无话可说,答应一声转身就往外走。出门发现陈荪早已不在原地,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往陆之遥房间的方向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有脚步不紧不慢地追来。 陆之透来到妙闻身旁,叹了口气说道:“我始终放心不下,今晚我同你一起守着他!” 妙闻默默点头,两人疾步来到陆之遥房中。陆之透先查看了他的伤口,听妙闻说刀伤无碍,松松地舒了口气。她满脸担忧,又像是不忍目睹陆之遥的样子,只在桌前坐下,远远地朝床头看过来。 妙闻打来清水,坐在床沿替陆之遥清洗双眼。这是她唯一可以做的事。陆之遥腹部的伤看着可怕,但只要好好调养,就不会留下后遗症,甚至连疤痕也可以抹去。可是这双眼睛却令她束手无策。中毒原本并不可怕,无非是解药和时间的问题。然而妙闻从未听说过仓山七孑中有人用毒,更遑论解药。她身为明前阁暗卫,既是爪牙也是耳目,连她也不知道的事,恐怕这世上的知情人寥寥可数。更糟糕的是,陆之透似乎并不打算争取救人的时间。妙闻忍不住为陆之遥叹息。 第74章 归心似箭不得还 陆之遥没有昏睡太久,次日晌午,他清醒过来。头痛耳鸣都已消失,还是有些恶心的感觉。他睁开双眼,只看到漆黑一片。 陆之透不在房中。妙闻正坐在桌旁出神,听到床上的动静,忙起身过来查看。她见陆之遥瞪大眼睛,目光涣散无神,伸手到他眼前晃了晃:“陆公子,你看得见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温姑娘?”陆之遥认出她的声音。他稍稍一动,腹部的伤口传来一阵撕扯的疼痛。陆之遥只好放松下来,忍不住微微蹙眉,对妙闻道:“多谢姑娘!除了伤口有点疼,就是这双眼睛看不见东西,其他还好。” 妙闻打量他的脸色,休息了半天,改善微乎其微,眼眶周围的青黑色淡褪不少,但这并不是个好兆头,妙闻无法判断他身上的毒素究竟是消减还是扩散。不过他自己都说其他的没什么,妙闻也就松一口气。她言简意赅地说道:“你的刀伤不算严重,静养个十天半月就行。眼睛看不见是因为中毒,但可惜我并不擅长解毒。我已向庄主和夫人禀报过,希望另请郎中为你医治,所以你不必担心。”她说着到桌前倒了一杯水:“你先喝口水吧。我让人把饭菜送来。” 陆之遥点了点头,在妙闻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妙闻将茶杯端到他嘴边,伺候他喝完水,然后走出了房间。 陆之遥被独自留在寂静之中,他回想夜里打斗的情形,确信李平必死无疑。他细细回忆李平说过的话,意识到自己还是给玲珑庄惹了麻烦。他刚刚宣布脱离玲珑庄,转头就在这里杀了夷云派的人,而这个人表面上虽不在册,实则资历不浅,是一颗重要的暗棋。如此一来,玲珑庄难辞其咎。 陆之遥默默推算,既然仓山七孑是奉命潜入仓山派,那么夷云派至少在二十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布局。就算那时不曾谋划到血洗赵家这般深远,起码是早有对付仓山派的意图。后来陆家遭难,仓山派包庇凶犯,碰巧给了夷云派一个出手的契机,名正言顺地灭了仓山派。如果没有陆家的惨案,夷云派也会找到别的借口打击仓山派。 如果当年陆家没有遭难,也许仓山派还是会被剿灭,魏其英和孟鲲还是会明争暗斗,赵家还是难逃一劫,但陆之遥绝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他应该无忧无虑地长大,顺理成章继承家业,娶妻生子,让陆家稳稳当当地传承下去。也许茶余饭后,他也偶尔与亲朋好友聊聊那些江湖恩怨,但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充作聊资,是遥远的别人的故事。 可惜没有如果。陆之遥深感命运无常,为何这样的不幸要降临在陆家,为何家破人亡的偏偏是他?他悲愤不已,可转念一想,又感无奈。若非陆家,那就是别家,而别家又何辜?所以终归是造物无情,所谓命运不过是它有心玩弄,是它精心设计了悲剧,然后挑选凡人来承受,好完成它安排的剧情。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从陆之遥脑海中闪过,一个猜想在他心里呼之欲出,虽无具象,却叫他不寒而栗。陆之遥蓦地出了一身冷汗,思想如临深渊,多年的信念摇摇欲坠。他不敢再想,也不愿再想,勒令自己转移神思。恰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陆之透的声音传来:“之遥,你醒了?” 陆之遥强压下心头余震,大喘了一口气,点头道:“姐姐。” 陆之透走到床边坐下。妙闻随之进门,将饭菜放到桌上。陆之透朝她招手道:“拿过来给我吧。” 妙闻于是将饭菜盛作一碗,连同汤匙递到陆之透手中。陆之透边舀了一匙米饭,边对陆之遥叹了口气:“你现在行动不便,就先留在山上好好养伤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说着吹凉米饭,送到陆之遥嘴边,像喂小孩似的哄道:“先吃饭吧,张嘴!” 陆之遥顺从地张嘴吃了一口。陆之透看着他咀嚼的样子笑起来:“我记得你刚到亓山那会儿,不肯乖乖吃饭,哥哥就端着饭碗追着你跑,连哄带骗才让你吃下去。后来哥哥事务繁忙,就让我来喂你。我打心底不乐意,消极怠工,饿了你两顿。结果哥哥知道了,罚我一天不许吃饭。打那以后,你就开始自己吃饭,再也没让别人喂过。没想到时隔多年,我又能亲手喂你吃饭。” 陆之遥听她提起童年旧事,脸上浮起一丝怀念的微笑。他颇为感怀:“那时候,多亏了你和兄长悉心照顾。” 陆之透像是沉浸在记忆里,笑容有些缥缈。她又喂了一口,感慨道:“还是小时候快乐,整天无忧无虑的。人要是不用长大该多好!” 陆之遥的笑容僵了僵,最终化为无形。妙闻在一旁看着,默默地扯了扯嘴角。 大概是因为陆之遥格外配合,陆之透手里的碗很快见了底。她将空碗递给妙闻,伸手拍了拍陆之遥的肩膀,嘱咐道:“好好休息,有事就吩咐弟子们去做。我回头再来看你。”说着便起身要走。 陆之遥开口叫住她:“姐姐,我的伤没有大碍,也不想给大家添麻烦。我想明天就下山。” 陆之透皱了皱眉头,说话的语气却温和如常,劝他道:“你的伤虽然不重,但也不能马虎。你先好好养着,下山的事不急,我们回头再谈。”说着朝妙闻使了个眼色,不等陆之遥再开口,径直走出了房间。 妙闻上前扶陆之遥躺下,低声劝道:“陆公子,你且安心养伤,其他什么也不要想,也不要说。”她替陆之遥盖好被子,端起餐盘离开了房间。陆之遥听到门外脚步远去,想起自己在叶府门前许下的三日之约,心中忧思难消。 妙闻将餐盘送回厨房,去陆之透的房间见她。陆之透令她坐下,开门见山道:“我不想放陆之遥下山,你想个办法拖住他。” 妙闻露出一脸意外:“他已经宣布脱离玲珑庄,我们强行留人,会不会惹来非议?” 陆之透白了她一眼:“惹什么非议?他受了重伤,我这个做姐姐的为他着想,要他精心休养而已。何况外人不清楚内情,只会当他回心转意。” 妙闻受教地点了点头,继而一脸疑惑:“可是他那点伤要不了多久就能痊愈。到时候他若想走,凭我们的武功也拦不住他。” “那就不要让他那么快痊愈!”陆之透有些心浮气躁。她想起陆之遥那双无神的眼睛,对妙闻道:“他的眼睛好像恢复了许多。” 妙闻摇头:“看起来是正常了许多,但也有可能是毒素扩散了。他这毒一日不解,眼睛就一日无法复明。” 陆之透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 妙闻睁大了眼睛,不解道:“夫人不打算找人为他解毒吗?他一身武功罕逢敌手,就这样瞎了不是太可惜了吗?” 陆之透无声地笑了笑:“没什么可惜的。他就好比一把利剑,是我精心磨砺而成,当然要珍惜爱护,可如今他却握在别人手里。我宁可他变成废铜烂铁,也绝不能让他反过来威胁我。” 妙闻沉默着点了点头。陆之透突然想起一茬,吩咐道:“对了,你待会儿将雁翎剑拿来,不要让他发现,也不要告诉其他人。” 妙闻继续点头,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他说明天要走,万一到了明天他问起来,属下要怎么回复呢?” 陆之透像是嫌她啰嗦,不耐烦道:“他现在双目失明,哪里分得清白天黑夜?他要是问起,你就说明天还没到!” 妙闻见她脸色越发难看,识趣地不再多问,起身告退离开。她回到陆之遥房中,正想着此事该如何处理,就听到陆之遥叫自己的名字。看来他根本没打算休息,而是专门候着自己。妙闻上前:“陆公子有事?” 陆之遥眨了眨眼睛:“找到能解毒的郎中了吗?” 妙闻心里有些同情他,犹豫了一下,安慰道:“听说已经派人去钟陵找了。” 陆之遥勾了勾唇角,又问:“我这伤,两天之内可以骑马吗?” 妙闻断然道:“不行,伤口会裂的。你这几天应该卧床静养,最多在房里走两步,其他的想都别想。” 陆之遥笑起来:“姑娘说这话的口气,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妙闻愣了一下,大感意外:“洗梧公子也会跟人套近乎?” 更像了。陆之遥笑意更深,转而竟有些悲戚。思念泛上心头,他眼角耷拉下来,笑容渐渐消失了。妙闻见状感到十分诧异。 房间里静默了半晌,就在妙闻几乎以为陆之遥已经睡着的时候,那人突然又开了口,问道:“厉夫人是不是交代你看紧我,不要放我下山?” 妙闻想了想,说道:“不仅如此,她还让我偷走雁翎剑交给她。” 陆之遥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床头的剑:“你拿去吧。” 妙闻挑了挑眉,伸手拿过雁翎,又对他道:“虽然我把实情告诉了你,但希望你别说出去!” 陆之遥淡淡一笑:“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 妙闻满怀感慨地道一声谢,房间里又沉默下来。陆之遥就在这沉默中缓缓进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他在浓郁的桂花香中醒来。他叫了一声,就听门外有弟子催促:“他醒了,快去告诉温姑娘。”然后便有一个脚步跑远了。陆之遥问门外的人现在是什么时辰,然而无人回答。他苦笑了一下,只能等妙闻前来。 没过多久,房门被推开,陆之遥分辨出是妙闻的脚步,问道:“已经傍晚了,是不是?” 妙闻大喇喇道:“没有,还早着呢!”她瞄一眼陆之遥:“陆公子是饿了吗?要是饿了,我就让厨房送些饭菜来。” 陆之遥点了点头:“有劳姑娘。” 妙闻说声不客气,转身又出了房间。她没有关门,凉风闯进屋内,带来丝丝寒意。陆之遥闻着屋内越发浓郁的桂花香,知道夜幕已经降临。 还有两天的时间了。 第75章 秋风送暖鹊桥成 胥凤仪独自一人坐在丹桂树下,任朱砂般的花朵落了一身。第一天过去了,陆之遥没有回来。白天她在明前阁处理事务,倒也无暇分心,傍晚一旦得了清闲,就忍不住思念起来。她想以陆之遥的性子,除了向厉峥夫妇解释,恐怕还要乞求谅解,总得耗费些功夫,也许明天,他就会回来了。 后来她才知道,当自己满心期盼重逢之时,陆之遥正被困在玲珑庄内无法脱身。当晚他曾想要离开,但刚坐起身来,就有弟子进门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他无计可施,只好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第二天,陆之遥醒的很早,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假寐。屋子里的桂花香气逐渐转淡,凉意随之退却。他估摸着正午将至,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招呼门外弟子,要他们送些饭菜来。门外有人应声离去,他又问起时辰,留下的人依旧没有回答。陆之遥通情达理,不去为难他们。 很快响起了脚步声,有两个人自远而来。陆之遥如今目不能视,听觉越发敏锐,他认出那是妙闻和陆之透。他的猜测很快被验证了,这一回陆之透没有亲手喂他吃饭,而是静静地坐在旁边看妙闻这么做。 陆之遥觉得她似乎有话要说,很快结束了用餐。妙闻退出房间将门关好,陆之透又继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她边说边观察陆之遥的反应:“胥家拒婚了。” 陆之遥如释重负。陆之透盯着他:“听说是胥凤仪亲口拒绝的。” 陆之遥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他记得中秋那天叶凌霄说她出门办事去了,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回来。这么看来,她是一回家就拒了婚事,否则消息也不会传得这么快。陆之遥想着,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陆之透看着堂弟面露不解:“我原先以为明前阁有人护着你,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 陆之遥知道堂兄堂姐一向期盼着陆胥联姻,偶尔想入非非也不为怪。他笑笑:“原本就没有人护着我。” 陆之透道:“我并不是因为胥家拒婚才这么想。昨天钟陵传出消息,明前阁为赵家灭门一事追究问责,已经重罚所有经手之人,并且裁撤同春会馆与一苇堂。这招壮士断腕实在漂亮,现在钟陵城内人人称赞胥凤仪有魄力有担当,甚至有人替明前阁抱不平,而矛头全都转向夷云派而来。只怕要不了多久,江湖上就要声讨夷云派了。”她意味深长地打量陆之遥:“我原本以为明前阁是替你澄清的,原来它还是在为自己表态,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陆之遥坦然:“兄长与姐姐一直希望我与胥凤仪结缘,这本来也是一厢情愿而已。” 陆之透缓缓点头:“事到如今,我什么也不指望了。之前欠月升药庐的钱尚未还清,我只求那位胥家姑娘高抬贵手,不要再折腾玲珑庄。” 陆之遥回想自己所见所闻,觉得胥家由始至终都在被动的境地,只是一次次化解危机,从未主动挑衅,堂姐这番感叹真是毫无道理。饶是这样想,他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陆之透研究他半天,没有看出什么异样,终于放下心来。她声音透着疲惫,对陆之遥说道:“你安心养伤吧,我不打扰你了。”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后来陆之透便不再过来探望,但陆之遥门外始终有人把守。以他如今身体的状况,就算强行脱身,也无法支撑着回到钟陵。他思来想去,想起了药庄,想起在宜苏时那人曾说过,只要他去了药庄,她就会知道。而由玲珑庄去药庄,可以走眠云谷的捷径,既方便又隐蔽,确是可行之法。 陆之遥在脑海中筹划再三,有一个困难始终无法解决,那就是他需要有人协助。从玲珑庄去药庄的路他只走过一次,原本就对地形路径不熟,如今双目失明,更是雪上加霜,如果无人协助,全凭他自己摸索,只怕会迷失在山里。他心里没有把握,对于人选更是踌躇。事到如今,玲珑庄里还会有人愿意帮助自己吗? 第二天在他的重重思虑中结束了。陆之遥心绪不宁没有胃口,却还是强迫自己吃下饭菜早早休息。次日就是约定的最后一天,他万分不愿失信。妙闻发觉他有些异常,暗暗多加留心。 第二天过去,胥凤仪没有等到陆之遥的消息,心里觉得奇怪。但三日之约尚未过期,她相信陆之遥的为人,决定再耐心等候一天。 到了第三天,陆之遥心里难免焦虑。他没法安心躺在床上,便请妙闻扶他到桌前坐一坐。妙闻看着他坐立难安的样子,觉得与他往日沉稳的作风大为相悖,忍不住好奇,问他是不是有心事。 陆之遥反问:“温姑娘,你有没有过失信于人?” 妙闻道:“我习惯奉命行事,很少向人许诺。” 陆之遥对这个回答感到意外:“温姑娘不像是惟命是从的人。” 妙闻笑笑:“那要看是谁的命令。”她看向陆之遥:“陆公子承诺了什么?” 陆之遥温声道:“我答应了一个人,最迟今天要回钟陵见她。” 妙闻打量他:“是女子?你的心上人?”见陆之遥面露惊讶,她解释道:“你一提到她,整个人都温柔了。厉纯那么喜欢你,你对她可从来没这样过。”她说着想到厉纯,幸灾乐祸道:“难怪她回来以后变了个人似的。” 陆之遥这几天过得热闹,若非妙闻提起,几乎要把厉纯给忘了,想想自己毕竟伤了厉纯的心,倒希望她也能忘了自己。妙闻见他沉默,略一思索,提醒道:“你想下山,何不让厉纯帮你?在这玲珑庄内,只有她敢无视庄主和夫人的命令。” 陆之遥摇了摇头:“我不能利用她。” 妙闻耸了耸肩:“那就没办法了。”她见陆之遥神色黯然,那点同情心又被勾起,提议道:“要不我帮你向那位姑娘解释清楚?” 陆之遥闻言为之一振:“可以吗?” 妙闻道:“我虽然不能公然抗命放你下山,递个口信还是能做到的。” 陆之遥点头:“也好,你只需告诉她实情,她会明白的。”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你委婉些,就说我伤得不重,而且就快好了,免得她担心。”顿了顿又道:“劳烦你,多谢了!” 妙闻哑然失笑:“你总得告诉我她姓甚名谁,要去哪里找?” 陆之遥醒悟过来,自嘲地笑了:“她现在应该在叶凌霄家中,她叫石青鸾。” “你说什么?”妙闻惊讶地瞪他,不由自主地拔高了音调。 陆之遥听她如此诧异,莫名道:“怎么,姑娘认识她?” 妙闻迅速反应过来,掩饰道:“就是那次和叶凌霄一起来给庄主贺寿的姑娘呀。我们都以为她是叶凌霄的女人。”她说着默默吐了吐舌头。 陆之遥无奈地笑笑:“是她。”他不想多做解释。好在妙闻也无意追问,痛快地点了点头:“好,我一定帮你说清楚。” 陆之遥感激道:“多谢姑娘!” 妙闻见他神情舒展开来,一副重新振作的模样,心里暗自喟然。她回到自己房中,打算写封书信去请示一下。 她握着笔斟酌再三,最终没有写下一个字。她搁置纸笔,出门去找平日交好的几名南院弟子。一群人悄悄聚集到她房中,就见她一脸肃穆地宣布道,她要送陆之遥离开玲珑庄。 无人反对,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在场的有两人原本就是慕名而来,冲着陆之遥才加入玲珑庄的,何况之前陆之遥待弟子们不薄,在庄内颇得人心。但他脱离玲珑庄,被厉峥夫妇视作叛离,弟子们才不敢再去亲近。眼见着厉峥夫妇待他如此刻薄寡恩,弟子们也难免心寒,虽有质疑不满,却没人愿意当那出头椽子。如今妙闻身先士卒,众人一朝得了主心骨,当场一拍即合。 于是妙闻与众人一番谋划,约定各司其职,当晚就送陆之遥下山。商定之后,妙闻借探望之际告诉陆之遥,要他配合。陆之遥意外之余心生感动,只觉得言辞乏力无以致意,唯有托妙闻转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等到过了三更天,夜深人静,众人开始分头行动,有的负责清扫障碍,有的负责沿途把风。妙闻和一名弟子潜入房间,架着陆之遥往外疾走。按照计划,弟子们只护送到庄外五里就要全部撤回,以免惊动他人,同时也要为妙闻掩护,由她一人护送陆之遥去到目的地。 行动神不知鬼不觉,一路上都很顺利,直到妙闻在五里外回望过去,庄内还是一片宁静祥和。确认处境安全,妙闻悬着的心总算能放一放。她接受陆之遥的提议,带人往药庄去。然而没走多远,居然看见一名参与行动的弟子正站在路边,身旁站着神情复杂的厉纯。 妙闻怔住,架着陆之遥呆在原地,半路上横生枝节,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弟子满脸愧疚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垂下头去。厉纯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然后便一直停留在陆之遥身上,一双眼睛里闪过无数情绪。妙闻拿捏不准她的想法,唯恐她闹起来引来其他人,攥着拳头心如擂鼓。 陆之遥察觉异样,低声询问:“怎么了?” 妙闻屏息凝神,准备随时施展轻功带人逃跑。厉纯静静地站了片刻,终于缓缓迈开脚步,视若无睹般,安静地从陆之遥身边走过。 妙闻愣了愣,扭头看一眼她远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厉纯终于长大了,她想,人总是要长大的。 妙闻朝那弟子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追着厉纯走了。妙闻安慰陆之遥:“放心,没事。”说完继续往药庄而去。 天亮之前,二人终于来到药庄。妙闻之前没有留意,到达后才发现陆之遥脸色苍白,低头一看,伤口又洇出血来。一定是他行走中扯裂了伤口,却为了不耽误赶路一直强撑着。妙闻急忙叫来药奴,将他扶到西厢去疗伤,又派人速往钟陵家中报信。 等到一切安排妥当,妙闻才启程赶回玲珑庄。她必须完成一项重要的任务,然后才可以功成身退。 第三卷:鸢飞鱼跃 第76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 三天之期过后,胥凤仪没有等到陆之遥,便知道出了意外。以陆之遥的为人,他不会毫无交代就失信于人。胥凤仪从不怀疑他的身手,饶是如此,依然担惊受怕起来。她很清楚,陆之遥的软肋就在于他太过重情重义,而这一点,陆之透也很清楚。 虽然知道担心也于事无补,但这一回她的克制力也失了效用。夜里,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入睡。一直到天色将明,她只觉得头昏脑涨,终于晕晕乎乎的有些睡意。神思混沌之际,她决定醒来之后立刻联系妙闻。然而没想到一觉醒来以后,就接到了药庄的报信,说陆之遥在那里养伤。 胥凤仪得知他受伤,忧心如焚,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去药庄。她等不及吩咐下人,直接去马房牵马。马夫事先没有准备,手忙脚乱地给她的坐骑套上马嚼子,还没来得及上马鞍,就被她夺了缰绳。胥凤仪一面命人开门,一面抓着鬃毛跃上马背,一出门就挥舞马鞭绝尘而去。 她一路快马加鞭驰入爻山,正午之际赶到了药庄。冯总管见她居然骑裸马而来,着实被吓了一跳。胥凤仪不与他多话,问道:“陆之遥在哪里?” 冯总管指向西厢:“第一间。”话音未落,人已风一般去了。冯总管看着空无一物的马背,即使知道她骑射出众,心里还是好一阵后怕。不一会儿又见妙执跟了过来,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胥凤仪冲进陆之遥的房间,第一眼就看到人面朝房门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总算松了一口气。第二眼却见他腹部有一块血渍,颜色已经发黑了,但衣服完好,显然是伤口开裂从里面洇出来的。胥凤仪扑上前去查看伤口,紧张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伤成这样?你怎么不卧床休息呢?” 陆之遥听她火急火燎地发问,反而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伸手摸了摸,握住了她的手,安抚道:“没事,本来就不严重,已经重新包扎过了。” 胥凤仪眸光骤冷,抬头将他打量,见他目光涣散,根本就没有在看自己。她伸手捧住陆之遥的脸颊,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陆之遥坦白道:“我在玲珑庄见到了李平,被他用毒所伤,看不见了。” “李平怎么会用毒?”胥凤仪边说边伸手为他把脉,“厉峥和陆之透没有找人为你解毒吗?” 陆之遥扯出一个无声的笑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胥凤仪见状了然,心中杀意顿生。然而下一刻,她就被陆之遥搂进了怀里。胥凤仪小心翼翼地挣扎了一下,眼眶一热,泪珠滚落下来。 陆之遥将她搂紧,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味,不是香包香囊的香,像是落花沾染上去的,极轻极淡,还带着一点清新的涩味,和寻常桂花的郁香有所不同。陆之遥放松地深呼吸,这个拥抱的姿势让他的伤口不太舒服,但他不想放手。 胥凤仪贪恋他怀抱的温暖,但一想到他身上的伤和毒,就不敢放任自己沉湎。她终于还是挣脱出来,伸手去检查陆之遥的双眼。 陆之遥任她摆弄,诚恳地向她道歉:“对不起,答应你的事没有做到。” 胥凤仪看过左眼去看右眼,明明心痛,嘴上却道:“你对不起我的何止这一件?” “还有什么?” 胥凤仪查过他的舌下和舌苔,放下手来挑眉看他:“你不知道?” 陆之遥笑笑:“还请姑娘明示。” 胥凤仪伸手轻抚他的脸颊:“算了,不跟你计较。” 陆之遥覆上她的手背,语气轻快:“这么宽宏大量?” 胥凤仪哼笑一声:“想得美!我一向锱铢必较的。只是现在就跟你算账没有意义,反正都是把柄,以后自然有用得上的时候。” 陆之遥调侃道:“你这口气倒像奸商。” 胥凤仪若有所思地端详他的表情:“你……你有点不太一样。”她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搂住陆之遥的脖子:“人心难测,世态炎凉,你别太在意了。” 陆之遥被她戳中心事,苦笑了一下:“我明白。” 胥凤仪见他还在黯然神伤,凑过去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陆之遥只觉得脸上突然多了一点温软的触感,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胥凤仪松开他,伸手到随身的锦袋里翻找起来。她下意识取出一包解毒粉,然而手悬在空中一瞬,又塞回锦袋之中。她重新翻出一只瓷瓶,打开塞子倒出一颗药丸,让陆之遥吞服下去。 陆之遥乖乖服下,问是什么。胥凤仪揶揄道:“吃之前怎么不问?”继而正色道:“是清毒丸。你中毒的时间不短,又被耽误了解毒的最佳时机,毒素已开始蔓延。好在你中毒的剂量不大,也没有入侵血脉,只是在肌理中渗透,所以毒性扩散得比较慢。我一时半会也不确定这是什么毒,只能用清毒丸一点一点排除,所以你的眼睛一时半刻也无法恢复。” 陆之遥会意,心里有些担忧,问道:“那要多久才能恢复?” “最快七天,最慢半个月,看毒素何时清除吧。”胥凤仪说着抚了抚他的鬓角,安慰道,“就算你现在看不见也没关系,药庄很安全,我也会一直陪着你。”说完顺手戳了戳陆之遥的腮帮子,又轻轻捏了捏,不禁黯然:“瘦了不少。” 陆之遥哭笑不得:“我怎么觉得你这样摆弄我很开心?” “虽然有失厚道,但我确实很开心!”胥凤仪说着,又去摸他的耳垂,摸完还要捏一捏,揉一揉,嘴上没个正经,“趁你看不见,我也不必不好意思。” 陆之遥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你……你跟叶凌霄学坏了!” 胥凤仪莞尔:“怎么会?叶凌霄可比我善良多了。”她意味深长地说道:“叶凌霄从来不占别人的便宜。”说着飞快地在陆之遥嘴角啄了一下,然后一溜烟跑出门去了。陆之遥的手伸到半空,听着她的笑声飘远,想象她眉眼俱弯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十分遗憾。 胥凤仪去找冯总管,让他回胥家调几名护卫来药庄,再派人去街上置办一些衣物。她转头又吩咐妙执在庄外靠玲珑庄的一侧严加巡守,等一切安排妥当,才重新往陆之遥的房间而去。 陆之遥正坐在房中百无聊赖,听到她回来,说在玲珑庄时躺了太久,提议要出去走一走。胥凤仪摇了摇头,恍然想起他看不见,开口劝道:“你一夜没睡,先睡一会儿吧。等你醒了,我陪你去药圃走走。” 陆之遥想了想觉得也好,便没再坚持。胥凤仪扶他到床前,伸手要为他宽衣,然而刚触碰到腰带,就被他握住了手。陆之遥将她的手轻轻推开,自己去解腰带。胥凤仪疑惑地看着他,发现他神情并非害羞,而是尴尬,甚至有点难过。她明白过来,心里有些酸楚,便忍住了没再出手帮忙。 等陆之遥解下外衣,胥凤仪伸手接过挂到一边,然后才扶他躺下。她拉过被子替他盖好,就坐在床沿静静地守着。 陆之遥这一觉睡得不太好,虽然入睡很快,但总是心神不宁的样子,眉头微微蹙起,依稀觉得自己还在玲珑庄内。胥凤仪看着他难过的样子,伸手到被子下面握住了他的手。陆之遥像是意识到了,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像是确认了她是真实的,眉间终于缓缓舒展开来。胥凤仪还不知道他在玲珑庄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他这样就觉得难过。他醒着的时候尚能克制,睡着以后痛苦就全都写到了脸上。胥凤仪一想到厉峥和陆之透,就恨得咬牙。 等到陆之遥睡熟后松了手指,胥凤仪才悄悄地收回手来。她蹑手蹑脚走出门去,吩咐厨房准备膳食。 陆之遥一觉睡醒,天色已然黑透。胥凤仪陪他吃过晚饭,又催他去休息。陆之遥这一回彻底放松下来,一觉睡到次日午后。胥凤仪确认他伤口重新愈合,这才同意陪他出门散步。 她挽着陆之遥的胳膊,往药圃方向慢慢走。一路上很安静,陆之遥将自己在玲珑庄的经历说给她听。说完之后,陆之遥感觉她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胳膊。他伸手拍了拍以示安抚,然后问她关于赵家真凶的看法。 “我倾向于认为魏其英指使仓山七孑。”胥凤仪先下断言,慢慢解释道,“首先,玲珑庄与陆之达的利益必然一致,而陆之达深受魏其英的恩惠,和孟鲲却交情一般,没道理帮着孟鲲陷害魏其英。其次,李平应该不会骗你。这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像有这份心机。相反,李顺却有可能撒谎误导你。他不同于李平,善用暗器,为人阴损。他诬陷孟鲲为元凶,既能救自己的兄弟,又隐瞒了真相,还能折磨你的良心,一箭三雕。” “我也这么觉得。这样就解释了为什么李平会在玲珑庄养伤。他从二十几年前开始就听命于夷云派,而那时候孟掌门健在,夷云派是他与魏其英共同主事。后来剿灭仓山派虽是孟掌门下令,却由魏其英带人执行。仓山七孑作为暗棋,应该是直接受命于他。而孟鲲无论年龄资历,都不足以支使仓山七孑。” 胥凤仪点头表示认同,本以为他还会再说什么,没想到他突然一言不发地沉默下来。胥凤仪扭头,见他满脸神思纠结的表情,诧异道:“怎么了?” 陆之遥踌躇良久,终于吐出心中猜疑:“当年夷云派灭仓山派,是因为仓山派不肯交出害死我父亲的凶手,然而夷云派其实早有预谋,并已先行布局。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胥凤仪暗暗叹息,嘴上只能安抚道:“这只是你的猜想,若无真凭实据,就不能妄言。夷云派对你兄妹有养育之恩,你还是不要胡思乱想,免得白白自寻烦恼。” 陆之遥知道这话在理,默默点了点头。 二人来到药圃外围,不远处是一小片丹桂林。陆之遥闻到花香,清清淡淡的,不像寻常桂花那样浓郁生腻,甚至还带着一点涩,就像昨日重逢时身边之人的味道。 陆之遥好奇:“这是桂花的香味吗?好像又不太一样。” 胥凤仪解释道:“是丹桂,和寻常的金桂银桂比起来,味道是淡了些……” 陆之遥猛然停下了脚步,扣住她的手指。胥凤仪纳闷道:“怎么了?” 陆之遥郑重说道:“我有个问题,希望你告诉我实话。” 胥凤仪笑笑:“我从没对你说过假话。” “你是不是胥凤仪?” 第77章 种瓜得豆皆天意 胥凤仪没有回答。陆之遥的手又扣紧一些:“你就是胥凤仪,对不对?” 胥凤仪深吸一口气,承认道:“对,是我。” 陆之遥耷拉下嘴角,松开了手。胥凤仪捉住他的手抓牢:“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是。你也从来没有问过!” 陆之遥苦笑着点头:“我早该猜到的!我早该怀疑……” “你不是怀疑过吗?”胥凤仪看他,心跳的越来越快,“你问过我很多次,我也都照实回答。你只是一直没有问到点子上。你只是,先选择了相信我这个人,所以就不再质疑我说的话。” 陆之遥被她死死抓住,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他语气软下来:“如果我今天不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还是,你打算一直瞒下去?” “我没有想过应该什么时候告诉你。”胥凤仪坦诚相告,见他有些失落,问道,“现在你知道了,你会因为我是胥凤仪,就不再喜欢我吗?” 陆之遥摇头:“当然不会。” “那你会因为我是胥凤仪而更加喜欢我吗?” “也不会。” 胥凤仪急切道:“既然如此,我是胥凤仪还是石青鸾又有什么区别?” 陆之遥怔住了。她总是这样强词夺理,好像反倒是他在无理取闹。他被蒙在鼓里这么久,自认有充分的理由生气。可是对方的惶恐是如此真切,教训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就已经舍不得了。 陆之遥沉吟良久,最后还是认栽,转而霁颜:“好像也对。” 胥凤仪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伸手搂住他的腰,整个人埋进他怀里:“你刚才……让我有点害怕!” 在陆之遥印象中,她好像是头一回这样示弱。陆之遥回想自己方才的举动,突然感到后悔。他伸手抱紧怀里的人:“我没有生你的气,真的!” 胥凤仪将脸埋在他肩窝里,用力点了点头。 过了许久,她终于抬起头来,问陆之遥:“你怎么猜到的?” 陆之遥道:“昨天你来时,身上有种特别的桂花味,和这丹桂的香气一模一样。我记得叶凌霄说过,胥府内宅有一棵朱砂沁。你回去过,在树下逗留过,沾染了丹桂香,对不对?” “对。” “在玲珑庄时,姐姐说你亲口拒绝了婚事。可是中秋那天叶凌霄说你出门在外。消息传得这么快,你应该是一回家就拒了婚事,是不是?” “是。” “所以,时间和地点都吻合了。”陆之遥认真道,“我也有想过,也许你真的只是胥家一个门人,也许你只是碰巧回了胥家。可是李顺说的所谓真相被明前阁传了出来,而我却并没有告诉明前阁。再加上以往种种,你实在太可疑了。” 胥凤仪心情复杂:“据我观察,你一向对人不对事的。一旦你选择相信某个人,就不会轻易去怀疑。而一旦你不再相信此人,就会质疑过往的一切。既然你怀疑我,是不是意味着我已经失去了你的信任?” 陆之遥闻之解颐:“我没有怀疑你。我是重新认识你。” 胥凤仪感到些许释然。她眨了眨眼睛,抬手搂住他的脖子:“谢谢你保留对我的信任。”说完凑上前,嘴唇如蜻蜓点水般从他的嘴唇上拂过。陆之遥微微一怔,就听她笑盈盈说道:“我的谢礼!” 陆之遥拿她没办法,垂下眼帘轻哂,又听她喃喃道:“嗯,礼多人不怪!”话音刚落,唇上又是一暖。陆之遥便从善如流,将她再圈紧一些,礼尚往来。 后来天色转暗,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往回走。陆之遥在药庄安心住下来。在胥凤仪的悉心照料下,腹部的伤口好得很快。胥凤仪吩咐厨房每天炖一只鸽子,非要盯着陆之遥吃喝干净,说这样伤口愈合得更快,而且不会发痒。陆之遥只好遵命,其实他倒不怕伤口发痒,他怕的是每次换药。 陆之遥每天换一次药,他想让药奴来做这件事,但胥凤仪坚持亲力亲为。她手上很有分寸,换药的时候从来不痛,反而痒得很。痒也不是痒在皮肉上,而是痒在陆之遥心里。每次胥凤仪小心翼翼地揭下纱布,清理伤口,重新敷药,再重新包扎好,冰凉的手指触碰到皮肤,温热的鼻息轻轻拂过,让陆之遥觉得全身都被虫噬蚁啃般,酥麻的感觉顺着经脉胡乱游走,简直要人走火入魔。他觉得这真是一种折磨,既难受又尴尬。偏偏胥凤仪将换药的权利攥着不放,好像特别乐在其中的样子。 眼睛也在一点点康复,对此陆之遥颇有信心。胥凤仪每天喂他一粒清毒丸,两天之后他开始感觉到光线,再过两天竟已能看见模糊的影像。他对环境适应得很快,即使视线模糊,偶有磕碰,也足以自理。然而他发现胥凤仪依然会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时时关注和提醒。陆之遥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这次的遭遇让她心有余悸,他自己也时常想起无法释怀,给她的安慰就更显得无力。 仲秋算得上药庄最好的季节,天气不冷也不热,阳光煦暖温柔,丹桂白菊次第开,树木开始变幻色彩。闲来无事的时候,胥凤仪便陪着陆之遥坐在院子里喝茶闲聊,神游天外。陆之遥听她说药庄里最年轻的银杏树都要追溯到胥善则那个时代,想到江湖上传说胥家传承三百年,心里叹服不已。 他问胥凤仪,胥凤仪笑道:“家谱排了那么长,但真正意义上的‘钟陵胥家’还是要从曾祖胥善则说起,算来也不过一百多年。” 陆之遥默算了一下,有些疑惑:“他是第九任当家人。你是他的曾孙?” 胥凤仪知道他疑惑什么,解释道:“他是第九任。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祖父,是第十任。第十一任是我大伯,他一直没有孩子,后来因病去世,先父才继承家业,成为第十二任。而我是第十三任。” 陆之遥想到自家,忍不住羡慕道:“可以这样一代代传承下去,真是福泽深厚!” “其实也曾有过危机。”胥凤仪轻描淡写道,“一代代开枝散叶,家族成员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复杂,难免良莠不齐。高墙深院里,最不缺是非。胥家侥幸传承的时间长些,看多了别人家的悲剧,自然要吸取教训。所以胥家挑选继承人十分谨慎,除了先父情况特殊,每一任都是自小悉心栽培。而且胥家家规明定:不分家产,不传旁系,不传外姓,不与叶家以外的世家联姻等等。” “叶家为何特殊?” “因为两家先祖是异姓兄弟,两家最早的产业又都是从钟陵王氏继承而来,所以彼此认定是一家人。两家偶有联姻,我的祖母就是叶凌霄的姑奶奶。” “所以江湖传言,你和他曾有婚约,是真的吗?” 胥凤仪笑着摇了摇头:“我在孩提时曾被过继给石家,那时候长辈们确曾有意。不过没多久我又回到了胥家,婚约就暂时搁置了。再后来我到了五岁,开始跟随父亲出入明前阁,意味着将来要继承家业,婚约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所以石青鸾不是你的化名?”陆之遥有些意外。 “是义父取的名字。”胥凤仪回忆往事觉得好笑,向陆之遥解释道,“当年石家一直无后,请来的卦姑说我本该生为石家的儿子。一通胡诌唬住了义父义母,软磨硬泡地非要将我过继过去。胥石两家渊源匪浅,父亲不忍拒绝,就答应了。结果我去了没多久,义母竟有了身孕,后来终于诞下一子。义父义母忙于照顾儿子,无暇管我,觉得过意不去,就将我又还给了胥家。” 她说起这桩往事十分平淡,但陆之遥听来却莫名有些难过。他抓住胥凤仪的手握了握,心里觉得不平:“令尊怎么舍得?” 胥凤仪微笑起来:“先父一生英明睿智,但也难免有失策的时候。他曾说过,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有两件,一是娶我母亲,二是选我继任;最后悔的也有两件,一是与陆家订下婚约,二就是将我过继去石家。” 提到两家的婚约,陆之遥干笑了一下:“你拒了婚事,也算是取消了婚约。” 胥凤仪略一沉吟,攥紧了他的手:“但我还是想要和你在一起。” 陆之遥微感怅然:“你刚才说起家规时,我就明白了。”他苦笑了一下,又觉得不解:“当初你我两家为什么会订下婚约呢?虽然我父亲生前从未提过,但我听说他与令堂……他和令尊并不熟识,两家也没有交情。” 胥凤仪耸了耸肩:“我也不能理解,但父亲肯定是一番好意,只是没想到上天不成全他这番心意。”她说着想起了胥锦麒,心里依然隐隐作痛。 陆之遥想到妹妹。如果胥锦麒仍然健在,她难道就肯乖乖嫁过来吗?怕是不会。不过就算她不肯,堂兄也会想方设法逼着她嫁过来,毕竟他一向看重陆胥联姻。 胥凤仪见他默默出神,估计他是想到了陆之遐,说道:“其实,哥哥去世以后,我父母曾打算将陆之遐接过来,就当女儿照顾,以后再为她寻一户好人家,也算是让两家婚约善始善终。陆之达带着她来钟陵奔丧的时候,先父曾向陆之达提议过,只是听说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陆之遥有些茫然,他从未听堂兄提起此事。胥凤仪继续道:“不过我想,你妹妹自己也不会愿意留在胥家。她明明喜欢的是魏梁,怎么可能离开他?” 陆之遥听得出她话里有些怨气,问道:“你是在替你大哥生她的气吗?” “算是吧,虽然也不能全怪她。”胥凤仪的语气又变得有些无奈,“我曾经问过父亲,要是哥哥不喜欢陆家的姑娘,难道还要娶她吗?父亲态度很坚定,说一诺千金,这是我们胥家应尽的责任。” “既然如此,为什么令尊又后悔订下这门亲事呢?” 胥凤仪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被怨愤冲昏了头,说话竟有所疏忽。她迅速酝酿一番,回答道:“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哥哥已经去世了。也许是因为陆之遐成了望门寡,他觉得难辞其咎吧。” 陆之遥没再多想,只是心中惘然,对胥悯倒生出些许感佩之情。他沉默了片刻,长长地舒一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第78章 红妆新结桑中盟 在药庄无所事事,日子仿佛过得特别慢,陆之遥因此多了许多思考的时间。 经过玲珑庄一事,他的心境变了很多。即使胥凤仪着意安抚,他还是会回想当年酒库大火的情形。他把自己的记忆翻出来,事无巨细反复琢磨,想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他忘不了那个可怕的猜测,却不知道自己这样执着究竟是想要证实还是想要推翻,结果,无论证实或推翻都无法做到,因为他没有任何真凭实据,甚至连动机因果也没有参透。最终他觉得,这样未尝不好,或许就如胥凤仪所说,是他胡思乱想自寻烦恼,事实就是夷云派伸张正义这么简单。 胥凤仪一直陪在他身边,洞悉他身上每一点细微的变化,但即使知道他心结未解,她也没有出言劝导。虽然她认定这个人为自己终身的伴侣,但并非所有事都可以互相分享或者分担,譬如陆之遥的道义,譬如她自己的使命。 陆之遥想要放下,尽管在玲珑庄的遭遇让他心寒,但他依然试着去体谅。他想原谅他的亲人,更重要的是他想放过自己。他回忆儿时堂兄堂姐对自己和妹妹的照顾,却发现自己更加难过,心中芥蒂难消。他又思考厉峥夫妇目前的处境,想起玲珑庄因药材一事背负巨债,又无法向夷云派交代李平之死,他设身处地去考虑他们的立场,突然间释然了。玲珑庄深陷困境,他心生怜意,便无法再计较。 胥凤仪发现他慢慢地重新振作,感到十分欣慰。他心情日渐开朗,她也就越发活泼起来,时不时想个坏点子去捉弄陆之遥。陆之遥心知肚明,并不生她的气,反而陪着她玩。唯一遗憾的是,他的眼睛恢复得很快,胥凤仪越来越难以占到便宜了。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过去,等陆之遥的眼睛终于痊愈时,祭孔大典也错过了。陆之遥记得叶凌霄提过,觉得错过如此盛会有些可惜,又想到胥凤仪是明前阁的主人,害她错过祭孔,心里更是过意不去。胥凤仪反倒不以为意,安慰他说祭孔大典年年都办,错过一次也不算什么的。 她这么说,陆之遥也就释怀了。然而到了下午,胥凤仪就突然不见了。 陆之遥习惯了她的陪伴,几乎觉得是一种理所当然,忽然之间看不到她,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在药庄里走了一圈,只见丹桂林朱砂褪尽,沟渠边蓼红依稀,佳人却不见踪影。她消失得悄无声息,连个招呼也没打。陆之遥猜想这会不会又是她在捉弄自己,兴许一回房间又能看见她。他跑回厢房,还是没有见到那人,心里不由得担忧起来。 陆之遥在房间里兜了一圈,目光扫过床铺,突然在枕头旁定住了。他走过去,在床头捡起一只鲁班球。陆之遥微微蹙起眉头,把鲁班球拿在手里转了一圈,心里依然残存着一点不堪回首的羞愧感,但更多的疑惑被勾起来。手里这只明显比当年他送唐纾云的要大一圈,比那日通风报信的也要大一些。陆之遥有了猜想,动手拆这只鲁班球。 这一只有四层机关,虽然多了一层,结构原理却是一样的,陆之遥拆解起来并不费力。他将碎片摊在床上,从最里层拈出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三个字:眠云谷。陆之遥笑着摇了摇头,放下纸条出门往眠云谷去。 此时已到深秋,一路上草木泛黄。他来到眠云谷,站在谷口朝里看,谷中依然绿树浓荫,仿佛盛夏在此停驻。蓝天白云在上,没有萤火流光,溪水潺潺流淌。陆之遥看到不远处有个身影,一身茜红色艳丽夺目,头上戴着金嵌宝五花冠,正背向自己沿着溪流漫步。 陆之遥飞奔过去。那人听到动静回转身来,朝他嫣然一笑:“你来了!” 陆之遥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原以为她是一株空谷幽兰,如今才发现,她也可以是雪岭红梅。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又那样不同,可究竟哪里不同,他又理不清了,只觉得她那样也好,这样也好。陆之遥怔怔地盯着她看,直到把人看得笑起来,微嗔道:“你发什么呆?” 陆之遥牵她的手:“我从没见过你穿红衣。” 胥凤仪振袖:“好看吗?” 陆之遥点头:“很好看!”他又打量一番,忍不住感慨:“所以这才是真正的你!” 胥凤仪噗嗤一声笑起来:“一直都是我啊!” “那通风报信,要我去保护赵家的也是你?” 胥凤仪大大方方地点头:“是我。” 陆之遥证实长久以来的猜测,心里反而有点不是滋味,柔声道:“对不起。” 胥凤仪还是笑,偏头看他:“对不起什么?” 陆之遥欲言又止,觉得无从说起,只有轻轻叹息。 胥凤仪拉着他的手晃了晃:“这没什么的,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当时情况特殊,我虽然知道仓山七孑谋害赵家,却不能对外揭露此事。我身为明前阁的主人,必须遵守生意上的规矩,维护明前阁的信誉。若非知道你与唐纾云这件往事,我也想不到用鲁班球来提醒你。虽然我并不想揭人伤疤,可毕竟人命关天。好在你一点就通,明白这其中的暗示,才能及时赶往赵家。” “可惜最后还是没能阻止这场悲剧。”陆之遥看着她苦笑了一下,“浪费你一片苦心。” 胥凤仪知道他心中仍有愧疚和遗憾,安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会料到仓山七孑那么早就布了局?他们在暗处,赵家防不胜防。我尽力了,自问无愧于心。你也尽力了,你甚至连报仇的事都揽到自己身上,你对赵家已经仁至义尽了。” 陆之遥凝视她片刻,问道:“你也不赞成我报仇,是不是?” 胥凤仪叹了口气,伸手圈住他的腰靠进他怀里:“不论你做什么,我只希望你没有愧疚,没有遗憾,没有痛苦,没有悲伤。” 陆之遥心头微震,情不自禁将她搂紧,一时默默无言。过了半晌,他才重新开口道:“我对唐纾云……”话未说完,就被胥凤仪伸手抵住双唇。陆之遥愣了愣,只听怀里的人说道:“你不必解释,我心里有数。如果我还介意这些,就不会给你送信了。” 陆之遥默然,若是真的毫不介意,何以今日还要用鲁班球相邀?他忍不住道:“那鲁班球……” “是故意的。”胥凤仪直起身来,笑得有些狡黠,“是为了让你今后再见到这玩意的时候,想起的不仅是唐纾云,还有我。或许想我的份量还要多些,毕竟我已经送过两个了!”她挑了挑眉:“如何?是不是印象深刻?” “相当深刻!”陆之遥神态放松下来,点了点头,“可你不是说你不介意?” 胥凤仪轻轻昂头:“我是不介意,但若能在你心里多占些分量,我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她伸出食指抵着陆之遥的心口:“总有一天,这里通通归我!” 陆之遥看着她志在必得的样子,突然感到一阵心疼。他将人搂进怀里,拉着她的手按在心口,嗫嚅道:“是,它只属于你!” 二人在眠云谷消磨了大半天,然后缓缓往回走。行至西厢门前,陆之遥看着院子里的石桌石凳,忆起胥凤仪曾经问过的三个问题来。他伸手指了指,问身边人道:“还记得那晚你在这里问过的三个问题吗?” 胥凤仪回忆起来,点头道:“当然记得。”她瞥陆之遥一眼,脸上笑得生动:“答案我也记得。你问我的问题我也记得。” 陆之遥顿了一下,睁大眼睛:“当时你故意试探我?” 胥凤仪道:“我也确实好奇,所以才会唐突发问。不过你当时的回答也算不上出乎意料。” 陆之遥想起自己那时信誓旦旦地宣称不想认识她,对比眼下光景,真是恍如隔世。他喘一口气,微微翘起了嘴角:“其实我酒量真的很不错,只是没想到你的药酒那么厉害。” 胥凤仪朝他眨眼睛:“你还想尝尝吗?” 陆之遥眸光一动,露出淡淡笑容。 暮色静静降临。晚饭过后,胥凤仪端着酒壶酒盅坐到院子里。陆之遥坐到她身边,看了看桌上的酒具。酒盅比当日的酒杯小了许多。陆之遥伸手拿起一只:“你怕我喝醉?” “多喝无益。”胥凤仪从他手中取走酒盅放回桌面,提壶斟满。陆之遥端起来,这次没有一口气闷下去,先小小地喝了一口。他抿了抿,笑道:“滋味依旧。” 胥凤仪自己也斟满一盅,端起来与他干了这一盅,然后再替二人斟满。两人像在进行一场严肃的仪式,默默对饮三回,胥凤仪便起身收拾酒具。她深深看陆之遥一眼,一言不发地回房间去了。 陆之遥这回倒很清醒,说不清是因为喝的少还是喝得缓。他回到自己房中,丝毫没有睡意,于是坐在床边出神。四围一片幽暗,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闭着眼睛,头脑越发清醒。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起身朝外走去。 他来到胥凤仪的房门外,静静地站在那里。房间里没有点灯,也没有任何动静。良久,他终于抬起手来,敲了两下门。 几乎是一瞬间,房门被打开了。胥凤仪衣衫整齐地站在他面前,夜色里一身茜红更显浓烈。陆之遥看着她,往前迈出一步,她就后退一步,直到陆之遥走进房间,将门在背后抵上。 没有月光,星辉暗淡,房间里昏沉一片。他们之间不过数尺,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二人相对凝望片刻,不约而同地往前迈出了一步。两个身影融入黑暗与混沌,无法分辨彼此。陆之遥伸手捧住她的脸庞,低头亲吻她的嘴唇。胥凤仪搂住他的脖子,像缔结一场盟约,与他交换呼吸,交换心跳。 心弦奏响,乐章温柔开启。两个人像在黑暗中跳舞,起初是小心翼翼的试探,甚至有点手足无措。拥抱郑重其事,近乎虔诚。但膜拜是不够的,于是试探渐渐变成追逐。舞步从生疏到熟练,到默契无间;从克制到狂乱,到沉醉不醒。衣物是枷锁,理智是镣铐,这些都该被远远地抛弃。追逐终于变为征伐,分寸之间,你进我退,唇枪舌剑,攻城略地。万籁俱寂,耳中却仿佛金鼓齐鸣。缱绻纠缠,互相掠夺。战火蔓延,毁天灭地。 等云消雨歇,鸣金收兵,他们在凉夜中紧紧相拥,将灼人的余温拢在怀里。华章落幕,时光也黯然失色,但那两颗心依旧炙热,像炉中铁,像盛夏骄阳下的卷丹花。 陆之遥抱着胥凤仪不放。他们是暗夜里寻寻觅觅的萤火,在时间的湍流中,终于相逢。 从此以后,命运相融。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要安安心心过个年,1月26日至2月4日停更。谢谢一路跟过来的你,新年快乐! 第79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天光大亮,胥凤仪在鸽群的哨声中醒来。她翻身朝外看,差一点从床沿滚落。陆之遥不知是什么时候醒来的,突然伸手捞了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胥凤仪的额头碰到他的下巴,仰起头来朝他粲然一笑。 陆之遥不说话,伸出手来轻抚她的鬓角。胥凤仪眨了眨眼睛,伸展手臂抱住他的腰,往他胸前贴过去,像个撒娇的孩子。陆之遥轻抚她的脊背。她将脸埋在陆之遥怀里,感觉到那颗心在胸膛里精神抖擞地搏动。陆之遥的动作轻柔和缓,她觉得背上有点痒,那感觉像虫儿往皮肉里钻。胥凤仪突然生出个坏心眼来,鼓着嘴往陆之遥的胸口吹气。温热的气息透过布料抚摸肌肤,陆之遥忍不住笑起来,哑声道:“起床吧。” 胥凤仪嗯了一声,然而一动不动。两个人紧紧地拥抱着僵持住了,谁也没有先起身的打算。 过了好一会儿,胥凤仪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心有不甘似的,伸手要将旁边那人也拉起来。陆之遥将手送到她掌中,握住手指忽然往回一拽。胥凤仪瞬间被拽回到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她昂起头,陆之遥的嘴唇紧跟着贴上来,温柔地点画勾勒。 食髓知味,如鱼得水。 等两人沐浴梳洗,彻底收拾妥当,时间已近正午。药奴将饭菜送到陆之遥房中,两人坐在桌前边吃边聊。胥凤仪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陆之遥毫不犹豫答道:“先去夷云派了结赵家的事。”说着看向胥凤仪:“然后回来见你。” 胥凤仪摇头:“我陪你一起去云中。” 能在一起当然好,但陆之遥如今知道了她的身份,便不得不有所顾忌。他迟疑了一下:“你要去夷云派?” 胥凤仪点头:“以石青鸾的身份去。” 陆之遥疑惑:“胥家和夷云派之间……有什么吗?” “有你!”胥凤仪对他笑笑,“我不放心,必须跟着你。”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陆之遥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说服她安心留下的。他点点头:“好。” 正吃到一半,药奴前来禀报,说钟陵家中来人有事禀告。胥凤仪微微蹙眉,转头劝陆之遥多吃些,然后起身随药奴去见来人。 药奴引她至客厅后退下,胥凤仪发现所谓来人竟是妙执。她这几日其实一直在药庄附近守卫,照以往暗卫行事,若有事要禀告,趁四下无人时现身即可,实在不必这样堂而皇之。胥凤仪坐到上首,拿询问的眼神看妙执。 妙执犹豫道:“按规矩属下不该如此招摇,但这两日姑娘与陆公子形影不离,属下实在没有机会。” 胥凤仪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淡然地盯着她:“说正事。” 妙执正色道:“夷云派已向沧北各门各派递送掌门接任大典的请柬。前日钟陵祭孔,有人看到孟鲲和韩都雅在文庙附近游玩。” 胥凤仪伸手支颐,似有所想。安静了片刻,她抬头发现妙执仍在,问道:“还有?” 妙执点头:“妙吟回来了,昨天刚到的,说宜苏诸事已了,希望面见姑娘禀告详情。” 胥凤仪眼睛一亮。妙吟回来,意味着赵琲有下落了。陆之遥要是知道了,一定很高兴。想到这些,她忍不住心情有些激动。她朝妙执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先退下吧。我今天就会回去。” 妙执听她语气轻快,脸色和悦,显然心情很好。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姑娘是在为陆公子高兴吗?” 胥凤仪有些意外地抬起眼来,自己身边这四个暗卫,妙执年纪最长,行事也最沉稳,刚才那句话略显逾越,实在不像她的风格。胥凤仪直视她:“有话直说。” 妙执直言不讳:“请恕属下多言,姑娘待陆公子这般,会否太过草率?” 胥凤仪当然明白她说什么,淡淡扫了她一眼:“这件事我自有分寸。”说着神色缓和一些,安抚道:“你的心意我明白。放心!此等大事,我不会草率的。” 妙执见她如此坚定,料她是独断惯了,不会因为自己几句话就改变主意,于是也不便再多议论,只好点头称是。 胥凤仪先行离开客厅,快步往西厢走。她兴高采烈,期待着告诉陆之遥赵琲有下落时他的反应。快要走到房门前时,恰见药奴端着餐盘出来。胥凤仪扫了一眼,发现陆之遥碗里的米饭都已吃完,菜却剩下大半。这与以往他们一起用餐时的情况大相径庭,她不由得停下脚步。 药奴看见她,欠身行礼后继续往厨房去。胥凤仪茫然地站在原地,正出神,陆之遥已走出门来。见她静立在不远处,一脸沉思的模样,陆之遥上前关心道:“怎么了?” 胥凤仪回过神来,一念之间改了主意。她回答道:“家里有些事需要我亲自决定,我必须先问个清楚。你和我一起回家,好不好?” 陆之遥微笑着点了点头。 药奴很快备好坐骑。胥凤仪和陆之遥一人牵着一匹,慢慢往庄外走。来到门前,陆之遥忍不住往玲珑庄的方向看去。胥凤仪扭头看他,见他神态平和,眼中却难掩怆然之色。胥凤仪顺着他的目光朝龙绝峰望,树色繁杂,看不见龙绝寺的檐瓦。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早有打算。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让爻山恢复清静。 陆之遥收回目光,发现她也出神地望向玲珑庄,面色沉静如水,辨不清悲喜。陆之遥踌躇一瞬,对她道:“我想,还是先不去钟陵了。” 胥凤仪听他这样说十分意外,略一思忖便猜到了他的心思,皱起眉头:“你还要回玲珑庄?” “我不是回去请罪!”陆之遥平静地向她解释,“我要去拿回雁翎,那是师父留给我的。”见胥凤仪不说话,只是眉宇间隐隐担忧,他安慰道:“你放心!之前是防不胜防,但我这次不会再掉以轻心。等我拿到雁翎就立刻去钟陵,我保证今天天黑之前一定让你看见我!” “你的保证,还能算数吗?”胥凤仪叹了口气。 陆之遥知道她担心旧事重演,左手执起她的手,右手立掌举到耳边:“我发誓,今天一定回来见你!” 胥凤仪明白他是非去不可,抓住他的右手拉下来,两只手都攥紧,郑重叮嘱道:“不但要回来,还要安然无恙地回来!” 陆之遥重重地点头。他上前一步,在胥凤仪额前轻轻印上一吻,然后便翻身上马。胥凤仪也跃上马背,对他道:“我在家里等你!” “我去去就回!”陆之遥点头一笑,策马向玲珑庄奔去。胥凤仪看一眼他的背影,轻掣缰绳往钟陵而来。 回到胥府,她派人去明前阁传令,寻找龙绝寺那颗七宝舍利的下落,然后召妙吟来见。听妙吟大概说了宜苏的情况,她不由得暗自庆幸,庆幸自己没有一时冲动向陆之遥提及赵琲,庆幸陆之遥没有同自己一起回来。因为妙吟带来的并非喜讯,而是噩耗。 赵琲还是死了,流素也死了,赵越一脉从此断绝。胥凤仪得知消息,心里十分伤感。 据妙吟所说,流素和赵琲并未葬身于赵家那场大火之中,他们确实已经逃出生天。然而流素在逃走之前已经受了重伤。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骗过了仓山七孑的眼睛,又是怎样不留痕迹地逃离了赵家,居然连仓山七孑这样的老江湖都未曾察觉。在那些人大开杀戒的时候,她潜入婴儿房抱走了赵琲。 她应该明白,赵家在劫难逃。其实她本可以独自逃走,而她显然是为了保住赵明璋和唐纾云在人间的唯一一点血脉,这才冒险去救赵琲。她带着孩子逃出宅院,一时间却无处可藏,于是抱着赵琲躲在了离赵家后门不远的桥洞里。 仓山七孑发现孩子不见了,搜遍宅院也未见其踪影,便索性一把火烧了赵家。火光冲天,河面上倒映出熏红的夜空。也许流素也看到了,也许赵琲是在这个时候哭了起来,也许他是饿了。但仓山七孑随时可能追来,她不能让他们察觉,她必须让孩子安静下来。可是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流素身边没有任何食物,更别说哺乳。她做了一个决定,毅然咬破自己的手指放到孩子嘴边,用自己的鲜血来喂养他。 一天后,一名船夫因为临时靠岸方便,这才发现了桥洞里的两个人。他上前察看,发现大人已经死了,孩子还有脉搏,不知是昏迷还是熟睡。船夫怕惹麻烦,只偷偷带走了孩子,将尸体留在原地。但他越想越觉得良心难安,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又趁着夜色回到桥下,将流素的尸体运到乱葬岗掩埋。他将孩子带回家,喂以米汤,想将其抚养长大。然而没过多久,孩子就病了,起初只是腹泻,到后来别说是米汤,连清水也喝不下去,喂他多少就吐多少。船夫没钱看病,只能草草拖延,直到月升药庐每月义诊的那一天。 送到药庐的时候,赵琲已然奄奄一息。接诊的张郎中由病症认出是赵家小公子,立刻告诉掌柜,掌柜又通知了妙吟。赵琲原本就先天不足,这一病又拖得太久,虽然张郎中极力挽救,终究还是回天乏术。众人十分难过,将赵琲埋葬在赵明璋夫妇的墓穴附近,然后按照胥凤仪的吩咐封锁消息。 妙吟逼问船夫后,得知了整件事的经过,听说流素临终时依然是以血饲婴的姿势,心中十分敬佩。她将船夫所描述的一字不差说给胥凤仪听。胥凤仪听罢,沉默了很久。她看得出流素和赵明璋之间存在暧昧,却没想到流素能为了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儿子牺牲至此。流素拼了命也要救活赵琲,究竟是出于对唐纾云的忠,还是出于对赵明璋的恋,这些都不重要了。只可惜她所做的一切努力,终究拗不过天意。 妙吟因流素的死颇受触动,向胥凤仪说情,希望能给她一个体面的归宿。胥凤仪考虑了一番,传书交代药庐掌柜,将流素迁葬到赵琲旁边。妙吟见她如此处置,心中略感安慰。 至此,赵家一案再没有幸存者,杀人凶手也已全部伏诛。胥凤仪心情暗淡,不由得怆然而叹。她让妙吟回去休息,自己独行在池边散心,然而走了许久,心中始终有一口气郁结不散。 她愁眉越锁越紧,心里举棋不定。赵琲下落不明时,陆之遥一直心怀希望。如今尘埃落定,她却不知道该怎样对陆之遥说这件事。她不想骗他,可是难道要告诉他说赵家覆灭的那晚,流素和赵琲就在不远处与他失之交臂? 第80章 聚散离合关人心 陆之遥来到玲珑庄山门外。厉峥夫妇几乎是以一种戒备的姿态迎接他。 守门弟子通报之后,引他到会客殿之上。厉峥夫妇端坐上首,庄内弟子分列两旁。陆之遥站在大殿之中环顾一圈,看到陈荪站在陆之透身边,厉纯躲在几名北院弟子身后张望,而妙闻却不见踪影。 陆之遥不由得担心,先依礼拜见庄主和夫人。礼尚未成,陆之透的声音便在殿上响起。她含笑客套:“洗梧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陆之遥心里一阵难过。他站直了身子,从容应道:“姐姐言重了。我这次前来,是想找回日前遗落在此的佩剑。”殿内众弟子闻言无不动容,举世皆知雁翎对陆之遥来说意义非常,他怎么可能随意将之遗落? “佩剑?”陆之透垂下目光,“我不曾见过。” 陆之遥道:“之前我在此养伤,将雁翎放在床头,后来却不翼而飞。我想,也许是温姑娘为了方便疗伤代我保管了。姐姐如果不介意,烦请温姑娘出来,我好问个明白。” “温妙?她犯了错,正在接受惩罚,暂时不便见客。”陆之透看着堂弟。他走时狼狈,如今却不卑不亢地站在面前,依旧风姿湛然。陆之透心中隐隐感到羞恼。 陆之遥暗想不好,果然自己还是拖累了别人。他向陆之透求情道:“温姑娘对我有恩,对姐姐也一向忠心辅佐。如果她所犯不是大错,还望姐姐网开一面。” 陆之透冷哼一声:“对你有恩的岂止是她?”她说着侧过脸去看厉峥,阴阳怪气地说道:“她这人不识时务、痴心妄想,没想到替她求情的人倒是不少,连堂堂洗梧公子也惦记上了,真是好手段!”说完白了厉峥一眼,吩咐陈荪去把人带来。 陆之遥有些迷惑,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又改了主意,只觉得她方才这番话好像另有所指。没过多久,只见陈荪架着妙闻出现在大殿上。妙闻脸色发白,形容憔悴,一副弱不禁风的凄凉模样。陈荪拉着她站到陆之遥跟前,刚一松手,妙闻就立刻瘫软下去。陆之遥见状急忙出手相扶。陈荪只笑笑,回到陆之透身边站定。 妙闻整个人软绵绵地,靠陆之遥勉强支撑着不倒。陆之遥见人被折磨成这副样子,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质问陆之透:“姐姐,你对她用刑了?” 陆之透的神情居然有点兴奋,嗤笑道:“不过就饿了她几天,哪里就至于虚弱成这个样子?也就是装可怜骗骗你们这些愚蠢的男人!”她说着眼睛一亮,问陆之遥:“你说你有意中人,莫非就是她?”说着笑意更浓,看好戏似的扭头向厉峥:“厉峥,她不久前还口口声声对你仰慕,如今却靠在别的男人怀里。对此你作何感想?” 厉峥冷着一张脸沉默。陆之遥满头雾水地懵在当场,气氛异常尴尬。 妙闻晃了一下,有气无力地开口:“夫人不要曲解。我和陆公子只是曾经的医者和伤患,连朋友也算不上。我遵照庄主与夫人的命令行事,一向忠心耿耿,否则怎么会趁陆公子养伤之际为夫人盗取雁翎剑呢?” 堂下顿时哗然。陆之透蛾眉倒竖:“你信口雌黄!” 厉峥惊讶地看向妻子。陆之遥更觉意外,没想到连厉峥也被蒙在鼓里。 陆之透怒视妙闻:“你说自己忠心,为什么阳奉阴违,背着我将陆之遥送走?我明明叮嘱过你,要留他在庄内好好养伤。” “因为陆公子与他的心上人有约,说三天之内就要回去见她。我不忍心他为此愁苦,所以才会放他离开。”妙闻满脸委屈地看一眼陆之遥,“如今陆公子伤势痊愈,人也回来了,夫人为何还要怪罪于我?” “你……”陆之透有些语塞,“那你也不该擅做主张。他有苦衷,你就该向我禀报。” 妙闻的表情很是无辜:“可他已不是玲珑庄弟子,去留应随他本人意愿,夫人怎能强行摆布?” 陆之遥忍不住打量妙闻。她看似虚弱,说话的思路却十分清晰,对陆之透的反驳有理有据,叫他不得不刮目相看。 陆之透看着她咬牙:“我是他的姐姐,从小看着他长大。我为他好要他留下静养,怎能叫强行摆布?你不要在这里混淆视听!” 妙闻苦笑:“就因为你是他姐姐,他就该事事迁就顺从吗?就算你是为他着想,也该问他自己愿不愿意,更何况,你这么做全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你是替夷云派行事,不仅想要控制他,还想控制自己的丈夫,控制玲珑庄所有人!” “你胡说!你……你闭嘴!” 陆之透指着她呵斥,气得手都在颤抖。如果不是顾忌陆之遥和这么多弟子在场,她一定要亲手撕烂这张嘴。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清楚!大家心里也清楚!”妙闻抓着陆之遥的手臂有恃无恐,转而看向厉峥,“厉庄主,你甘心吗?你真愿意一辈子做她的傀儡?” 厉峥僵着脸,眼中隐有怒火:“够了,不要再说了!” 妙闻轻笑,声音更显孱弱,气势却不减:“怎么,你怕我当着大家的面戳穿真相,你们两个再也没法扮演恩爱夫妻了是不是?你以为你的自欺欺人很高明,别人都不明白吗?不!他们只是不敢说罢了。你一边不甘心被这个女人操控,一边又怕离开她一无所有,所以明知是错事,你还是屈服于她。你真是太可怜了!” 厉峥有些恼羞成怒。他看向妙闻欲出言呵斥,但见她扶着陆之遥的手臂勉强站立,像被狂风摧折的细草,面色苍白如纸,一双眼睛泪光莹莹地看着自己,那里面有失望和轻蔑,还有不甘心。厉峥突然觉得一阵凄凉,胸中的怒火一旦平息,衰颓之气瞬间灭顶而来。他不忍再看,偏过头去无力地说道:“不要再说了!” 陆之遥大感诧异,目光在厉峥脸上游巡,仿佛自己从未认识过这个人。在他的印象中,有春风得意迎娶佳人的厉峥,有意气风发开山建派的厉峥,还有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的厉峥,唯独没有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厉峥。可是刚才那短短五个字里,满满都是委屈和无奈。陆之遥看向堂姐,见她铁青着一张脸瞪视妙闻,依然不改强硬的姿态。他恍惚觉得自己认错了人,眼前根本是一对完全陌生的夫妻。 场面令人难堪,可妙闻还没有说够。她眼下流着伤心的泪,嘴角却挂着嘲讽的笑。“当初我与厉姑娘结识,听她夸耀自家兄长,说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我心生仰慕,随她加入玲珑庄,结果却是大失所望。”她冷冷看着厉峥,眼中只剩不屑,“我想追随的,是敢作敢当的大丈夫,不是两面三刀心肠歹毒的小人,更不是拴在女人腰带上的懦夫!” 话音落下,大殿之上鸦雀无声。弟子们无不觉得窘迫,都不敢去看厉峥夫妇此刻的表情,各自眼观鼻鼻观心。 半晌,厉峥低声笑了起来,引得所有人投去讶异的目光。他在众人瞩目中抬头,对妙闻道:“既然你觉得跟错了人,那你就走吧!” “厉峥!”陆之透猝然出声想要阻止。 厉峥扭过头看她:“你不是看她不顺眼吗?我就遂了你的意,把她赶出玲珑庄。你有什么不满意的?”说完又瞥了一眼陆之遥,劝妻子道:“你堂弟的佩剑,你最好还给他。” 陆之透无动于衷。厉峥道:“雁翎在陆之遥手里是神兵利器,在庸人手里恐怕连一把普通的剑都不如。宝剑有灵,你无法驾驭,不要自讨苦吃!” 陆之透皱了一下眉头,低头思考,似已有些动摇。 厉峥见她还没想通,冷笑道:“你别忘了,雁翎是夷云派长老亲手送给他的。要是你盗取雁翎的消息传出去,你觉得江湖中人会作何感想?” 陆之透一愣,随即恶狠狠地瞪厉峥,却见他处之泰然,摆出破罐破摔的架势,皮笑肉不笑地注视自己。陆之透抬眼打量陆之遥,心中飞快地盘算一番,终于起身离开。 厉峥等她走后,朝堂下众弟子笑笑:“你们谁嫌弃我这个庄主名不副实的,也可以自行离开。我绝不阻拦。”此话一出,众人愕然。陈荪满脸不予认同,一面端详他的表情,像要确认他是在开玩笑,一面扫视众弟子,生怕真有人当场离开。而厉峥说完之后丝毫不觉颓丧,如释重负之余竟还有一丝振奋。陆之遥看着他隐隐期待的样子,心中慨然。 陆之透很快回到大殿之上,带着雁翎剑。她满脸不甘,将雁翎剑朝陆之遥抛过去。陆之遥伸手接住,向她点头致意:“多谢姐姐!” 陆之透浑身不痛快,将头扭到一边不再看他,冷冰冰下了逐客令:“你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你走吧!” 陆之遥让妙闻扶着自己肩膀,三面作揖,最后朝厉峥和陆之透俯首一拜:“姐姐姐夫保重,后会有期!” 陆之透气愤难消,冷着脸不说话。厉峥倒是笑得有几分真心,回他道:“好走不送!” 陆之遥还是没忍住叹息一声,然后扶着妙闻朝外走去。等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陆之透终于哼了一声,丢下厉峥拂袖而去。厉峥不羞不恼,仿佛在神游太虚。众弟子见状也陆续散去,有些离开时还向厉峥投去同情的一瞥。 等到厉峥终于神魂归位,眼前已无一人。偌大的会客殿空空荡荡,好似一场大戏落幕,热闹之后更显冷清。厉峥忽然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欢呼雀跃:“都走吧都走吧!全都走了最好……” 他癫狂似的跳了一会儿,蓦然发现厉纯站在不远处,满脸担忧地望着自己。厉峥停下来,气喘吁吁地看着妹妹,脸上依然挂着笑。 厉纯心里憋闷,难过得想哭。她嘴唇嚅动了一下,唤了一声“哥哥”。话音未落,就见厉峥颓然倒下,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厉纯惊吓中飞奔上前扑到他身边,只见他盯着天花板,唇边笑意幽微,眼角却流下泪来。 第81章 借问客往何处去 陆之遥带着妙闻回到钟陵,天色已昏暗下来。陆之遥急着去见胥凤仪,觉得带个陌生女子上门实在不妥,便与妙闻商量,要将她安置在茂源客栈。 妙闻听他这样提议,笑问道:“你是赶着去见那位石姑娘吗?” 陆之遥坦然地点头承认,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姑娘帮我离开玲珑庄,我还没有好好致谢。” 妙闻显得十分通情达理:“没关系。这次你带我离开玲珑庄,就算扯平了。只是我饿了好几天了,实在没有力气。如果你能在走之前请我好好大吃一顿,那就更好了。” “有何不可?”陆之遥见她明显比在玲珑庄时精神了许多,心里也为她高兴,送她到茂源客栈以后,立刻让掌柜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送到她房间里去。 妙闻十分领情,等到了房间,便一个劲催促陆之遥去见心上人。陆之遥确认她万事稳妥,这才放心地离开。等他走后,妙闻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站在房间里抖手抖脚地活动筋骨,等饭菜送来,便兴致勃勃地大快朵颐起来。 陆之遥来到胥府门前时,夜色已然浓重。屋檐下挂着两只灯笼,照亮门楹间的牌匾。陆之遥看着“胥府”两个大字,茫然不知所思。他上前叩了两下门,等候片刻,门里却没有反应。陆之遥觉得奇怪,待要抬手再叩,身后有人问道:“你要找人吗?” 陆之遥回过头来。跟他说话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穿得像个小公子,身边站着一名二十来岁的女子,看衣着应该是侍女,手中提着灯笼为小姑娘照亮前路。陆之遥虽未见过,却觉得这小丫头的相貌似曾相识。 胥灵犀见对方打量自己,便也认真打量对方,见他长身玉立,相貌清俊,心里没来由生出几分好感。她解释道:“胥家大门寻常日子都是不开的,若要进府请走边门。”说着伸手往右边不远处指了指。 陆之遥看她眼如桃花,眸光清泠,依稀可见几分胥凤仪的影子。他心中有所猜想,拱手道:“在下陆之遥,多谢姑娘提醒。” 胥灵犀闻言面露诧异,秀眉轻轻一挑:“你就是那个洗梧公子?” 陆之遥点头。 胥灵犀挤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我知道你。玲珑庄派人来替你求亲,被我姐姐拒绝了。”她眼珠一转,露出一脸惋惜:“你来找谁?如果要找我姐姐,那就不巧了,我姐姐不在家。” “她不在家?”陆之遥一愣,“请问,你可知道她去了哪里?” 胥灵犀耸肩:“不清楚,她一向神出鬼没的。”说完可惜似的叹了口气:“你还是以后再来吧!”说完伸手拽了侍女,转身往边门走去。 陆之遥觉得蹊跷,等回过神来跟上前去,胥灵犀已命人关了边门。陆之遥莫名吃了闭门羹,觉得这位胥三姑娘对自己好像防备得很。他无可奈何地置之一笑,还是上前敲门。 胥灵犀进了门,一路飞奔去找胥凤仪通风报信。胥凤仪听说妹妹把陆之遥拒之门外,心里觉得好笑。她摇摇头,起身往外走。胥灵犀不知底细,见她像是要去迎接的意思,十分不解:“姐姐,你要见他?” 胥凤仪点头:“是我约他到此,自然要见。” “啊?”胥灵犀有些尴尬,“那他岂不是知道我在骗他?”她撇了撇嘴,埋怨道:“你不早说?我以为他是不甘心被拒婚,来找你理论的。我还好心帮你打发麻烦!” 胥凤仪摸了摸她的脑袋:“多谢小妹替我着想,我确实应该早些告诉你。”她想了想,笑盈盈道:“本来应该开正门迎他的。” 胥灵犀怔住。胥凤仪在她鼻子上轻轻一刮,一阵风似的往前院去了。 她一直走到外厅才看见陆之遥。门房将他领进来安排在此,刚刚奉上茶水。陆之遥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扭头看过来。胥凤仪上前相见,吩咐家仆撤走茶水,又让厨房准备饭菜酒水送到客房,自己则拉着人往里走。她几乎是下意识去牵陆之遥的手,陆之遥却一反常态,拍拍她松开手,示意她在前面带路,自己跟在后面。两人依次穿过厅堂,沿着游廊来到庭院之中。 胥家世代居于此处,但在百来年前战乱不平,胥府曾毁于一场大火。胥善则掌家之后,在原址重新建宅,然后一直使用至今。胥家历经百年数易其主,胥府样貌却依稀还似当年。庭院大致规划为两片,西面屋宇林立,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主要用于起居;东面是花园景致,山水桥廊布局精巧,主要用于怡情。穿过庭院再往深处走,有一小片竹林。曲径通幽,尽头是一座小花园,那里有书房与议事厅,是主人日常理事与静修的地方。 胥凤仪领着陆之遥往客房去。一路上游廊相连,廊下每隔三尺便挂着一盏灯笼,将廊内照得通亮。陆之遥看向廊外,觉得此处屋宅与明前阁的风格截然不同。明前阁的房屋鳞次栉比,规整严谨;这里却参差不齐,高低错落中另有一种意韵。 拐过一角,陆之遥看到胥灵犀的身影从假山下一闪而过。小丫头估计是在偷看。他转向胥凤仪:“方才我在大门外遇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眉眼有些像你,是她指点我走边门的。” “那是舍妹灵犀。”胥凤仪有些歉意,“她以为你不甘被拒,怕你来找麻烦,所以才会诓你。你别放在心上。” “我没有介意。”陆之遥语气轻快,“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奇怪她防着你?”胥凤仪笑起来,“她是书生意气,对武林中人有些成见。” 说话间,两人来到客房。陆之遥觉得有点不妥,问道:“令堂此时在不在府中?我今日来得唐突,是不是该先去拜见她老人家?就这样默不作声地住下来,好像有失礼数。”说着低头打量自己衣着。 胥凤仪见他一脸郑重,忍俊道:“不用。家母平日里都在圆通庵修行,此时并不在府中。” “原来如此。”陆之遥悄悄松了口气。 胥凤仪朝他眨眼,笑得有些顽皮:“你紧张?” 陆之遥神情有些惭愧:“我来得仓促,什么都没有准备。第一次登门拜访,本该礼数周到,没想到这样草率。令堂若在,恐怕要嫌弃我了。” 胥凤仪突然想起自己在韩家第一次见他的情形,那时自己也希望给他的第一印象是惊艳而美好的,可惜偏偏事与愿违,他们的初识再平淡不过了。她心有戚戚,牵起陆之遥的手:“你这样重视,我很高兴。不过今天你从边门入府,就只是客,不必拘礼。你在叶家如何,在这里也是一样的。” 陆之遥握紧她的手点了点头。 家仆很快送来饭菜酒水,两人于是边吃边聊。陆之遥将自己回玲珑庄的经过告诉胥凤仪,说到留在茂源客栈的那位温姑娘,心中不免担忧,怕她无处可去。胥凤仪知道他心里感恩,一定会设法报答,于是提议道:“明天我陪你去见见她,也许她愿意来胥家。” 陆之遥点头,告诉她自己打算明天启程去云中。胥凤仪觉得意料之中,想起叶凌霄送来的消息,对他道:“有个消息,江湖上虽未传开,但我想应该告诉你。” 陆之遥扬眸看她。 “高长厚大约在一个多月前去世了。” 陆之遥深感震惊。高长厚的音容笑貌在脑海中浮现,一想到他竟已与世长辞,陆之遥便眼热鼻酸起来。夷云派的长辈中,除了他自己的师父,要属魏其英和高长厚对他最亲近。他视之为亲人,猝不及防听闻噩耗,心里陡然一沉。当日在亓山,他为了带走陆之遐据理力争,没想到那一面竟成永诀。他心里遗憾,悲痛像巨石堵在胸口。 胥凤仪要说的并不止这些,但见他悲伤不忍打扰,于是暂且安静下来。待陆之遥止住眼泪,神色稍缓,她才继续说下去:“这段时间,夷云派封锁了消息,应该是在商量继任掌门的事。” 陆之遥泪眼朦胧中皱起眉头:“你是说夷云派这一个月里都群龙无首?” 胥凤仪道:“是,不过现在应该尘埃落定了。夷云派已经在筹备新掌门就任典礼,并邀请沧北武林人士前去观礼。听说祭孔那天,孟鲲还带着都雅来钟陵游玩。他有如此闲情逸致,显然胜券在握。”她看陆之遥抹去眼泪,话题一转,说起为赵家报仇的事:“如果孟鲲接任夷云派掌门,你还要向他报仇吗?” 陆之遥红着眼睛,纠结道:“……先要确认,究竟谁才是元凶。” 胥凤仪提醒他:“如果孟鲲接任掌门,那意味着夷云派认定了魏其英是幕后主使。” 陆之遥喃喃道:“所以真的是魏其英陷害孟大哥?” 胥凤仪摇头:“谁陷害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夷云派已经在孟鲲和魏其英之间做出了取舍。无论谁是元凶,夷云派只会全力维护新掌门,而另一个就必然被牺牲。” 陆之遥的神情舒展一瞬之后变得更为复杂,怀疑之余又似乎在懊恼,但懊恼也很快消失不见,反成了毅然。胥凤仪看着他沉吟片刻,感慨道:“你其实不愿意向孟鲲复仇,是不是?” 她真正想问的是,他是否宁可去杀魏其英。陆之遥明白,因此更觉羞愧。有那么一瞬间,他是庆幸的,终于可以不用和孟鲲刀兵相见。那一瞬他忘了追究元凶,忘了魏其英也可能是无辜的。人就是这样,无论多么难舍,生死面前,始终亲疏有别。陆之遥深自反省,痛恨自己竟有如此卑劣的想法,默默自责不已。 胥凤仪见他流露愧疚的神情,劝道:“你不是神,当然会有私心杂念,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陆之遥神色未展,心里怀着一丝侥幸:“如果孟大哥真的接任掌门,那也应该是各位长老与统领查明了真相,证明他确实是无辜的。” 胥凤仪暗想,这其中利弊权衡,岂能如此简单?她看着陆之遥脸上表情变换,知道他心里也并不糊涂,只是眼下,他与孟鲲的情义仍旧占据上风。若非铁证如山,他终究下不了决心。胥凤仪将心里的话忍住了,只开解道:“现在我们还不能确定谁是元凶,一切都言之过早。反正明天就要出发,等到了亓山再问清楚不迟。” 陆之遥无意辩白,点了点头。两人都沉默下来,静静地吃完这一顿,互相道过晚安,便各自歇息了。 第82章 闻郎江上唱歌声 次日,胥凤仪特意换回了一身青衣,安排好家中诸事,先陪陆之遥去茂源找妙闻。来到客栈一问,方知她一大早退了房间,人已不知去向。胥凤仪心知肚明,见陆之遥惆怅,只能安慰两句。 “有缘还会再见的。”她实话实说。陆之遥点点头,并未领会她弦外之音。他心里轻轻搁下,两人即刻启程前往云中。胥凤仪出行之前没有特别吩咐,妙执便仍旧远远地跟着。午后,他们来到天星码头。 秋风萧瑟,沧江水寒,南岸荒滩上芦荻成云,风吹白浪翻滚,飘起阵阵绒雪。胥凤仪玩心大发,跑过去随手折了几支,抓在手里吹着玩。陆之遥将坐骑寄存在驿站,一转身见她鼓着嘴把芦花往天上吹,不觉一笑。 港口人来人往,叶家的船队正在卸货,散户的船都泊得远远的。陆之遥租了一条小船渡江。船夫语带不满地解释码头这两天被叶家占着,自己的船停在一里外,要带他们走过去。他在前面带路,陆之遥和胥凤仪跟在后面,三人从芦苇丛中穿过。 风消停了一阵,胥凤仪头上沾满了芦花。她看向陆之遥,见他头上也落了一层白,忍不住笑起来。风又起,裹挟着芦絮斜飞扑来。胥凤仪眯起眼睛,伸手捂住口鼻。陆之遥走到上风处,略侧过身来替她遮挡。胥凤仪扭头看他,看那双眼睛如秋水般温柔沉静,连这漫天飞絮也相形见绌。她牵起他的手,笑着不说话。 等到了水边,胥凤仪笑意更浓。陆之遥见她笑得古怪,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胥凤仪眨了眨眼睛:“你方才走路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叶凌霄摆的中秋宴。” 陆之遥茫然一瞬后醒悟过来,知道她在调侃自己,忍不住也笑了。 船夫解开缆绳,先登了小船,拿起竹篙将船撑到近处,然后从舱底拖出一条踏脚板,推出去架在船头,招呼二人上船。陆之遥先扶胥凤仪登船,自己随后跳上甲板,帮船夫把踏脚板收回船舱。船夫用力地一撑竹篙,小船便晃悠悠载着他们往江心而去。 离岸两三丈时,船夫收起竹篙,到船尾摇橹。虽然是晴空万里,江面上的风浪却很大。风从西北吹来,大漠黄沙的苍凉之气消褪殆尽,却被沧江的水汽滋润得氤氲潮湿。小船缓缓向北,风浪阻挠它、动摇它,它摇摇晃晃,却始终前行。 行到江中,上游传来吟咏之声,随风飘进众人的耳朵。吟咏漫不经心,未成曲调,恣意之中可见潇洒。胥凤仪和陆之遥循声望过去,发现上游漂来一只竹筏,竹筏上有一人,形容懒散地侧卧着,长篙躺在一边,手里握着酒壶摇来晃去。胥凤仪见他这放浪不羁的模样,忍不住勾了唇角,就听陆之遥开口朝他打招呼:“闻兄!” 闻歌停声抬头,从竹筏上投来一瞥:“是陆公子与石姑娘啊!”他说着站起来,朝两人抱拳。陆之遥和胥凤仪作揖还礼。陆之遥说道:“闻兄别来无恙?” “好得很!”闻歌笑呵呵地。他想起近来江湖中风卷云涌,心念转动,看向胥凤仪:“石姑娘觉得我这竹筏如何?” “好得很。”胥凤仪笑答。话音刚落,只见闻歌纵身一跃来到小船上,没等她反应过来,一伸手揽着人腾空而去,眨眼间回到了竹筏上。陆之遥下意识要跟过去,一想那竹筏恐怕承受不住三个人的重量,只好忍住了。 闻歌松开手,原地坐了下来。竹筏上多出一个人,吃水更深了些。胥凤仪原本并没有打算来竹筏上,但知道他一向恣意妄为,也是无可奈何。她慢慢走了两步,一个浪花扑上竹筏,将她的鞋袜打湿了。她低头看了看,转身走回闻歌身边。 闻歌拿起酒壶喝了一口,问道:“比起陆之遥的小船,是不是更有意思?” “确实。”胥凤仪看他,“不过船有船的好。” 闻歌想了想:“前面风浪太大,船会翻的。” “我水性很好。”说话间,竹筏与小船擦身而过,继续往下游漂去。陆之遥让船夫先停一停,站在甲板上朝胥凤仪望过来。胥凤仪对他微笑,示意他宽心。 闻歌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这是要去云中吗?我可以送你去。” 胥凤仪打量一眼他身边的长篙:“沧江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你这只竹篙,撑得过去吗?” 闻歌若有所思:“是啊,可惜我没有桨。” “你本来也没有打算去云中,这样顺流而下就很好。沧江两岸景色殊异,如今又值深秋,草木斑斓,风光怡人。若非有事在身,我也想放舟逐流而去。” 闻歌道:“你现在在我的竹筏上。” “但我们并不顺路。”胥凤仪心领神会,对他淡然一笑,“送我回船上去吧。” 闻歌知道她不会改主意,看着她笑了一下,起身将她搂进怀里,施展轻功飞回船上,落在陆之遥身边。小船晃了一下,陆之遥伸手扶稳胥凤仪。闻歌松开手,朝两人告辞:“二位一路顺风,后会有期!”说着踏浪而去,回到了他的竹筏上。 船夫见客人回来,重新开始摇橹,将船往北岸划去。胥凤仪朝竹筏上眺望,只见那人重又躺了下来,举起酒壶往嘴里倒酒。喝了两口,酒壶空了,他握着晃了晃,再也倒不出一滴,于是塞到脑后枕着,又开始唱起歌来。竹筏载着他,在歌声中渐渐漂远。胥凤仪收回目光,心中毫无波澜。陆之遥默默凝视着她,始终没有说话。 望江楼遥遥在望,小船一点点驶近北岸,终于顺利停靠在滩头。陆之遥付了船钱,搀着胥凤仪下船。两双脚刚刚落在地上,胥凤仪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陆之遥眉头一蹙,将她的手握进掌中,感觉冰凉刺骨。他微嗔道:“你着凉了!” 胥凤仪被突如其来的暖意激得又打了个喷嚏,伸手揉揉鼻子:“刚才在竹筏上不小心弄湿了鞋袜,又吹了半天江风,有些伤风也不为怪。”她轻描淡写地安抚陆之遥:“一碗姜汤药到病除,没事的。” 陆之遥忧色不减,说道:“那我们先找客栈投宿吧。” 胥凤仪摇摇头:“我们去韩家吧。正好我有事要和启微商量。” 陆之遥本不愿叨扰别家,但又不想耽误了她的事,于是点了点头。两人往韩家去。韩启微听门房禀报说陆之遥和石青鸾一同前来拜访,着实惊讶了一阵。她出门去迎,远远地看见门外两人依偎着站在一起,正低头细语。韩启微恍然,欣喜又羡慕,笑着上前招呼。三人先前都已相识,便免了客套。胥凤仪开门见山,说不日就要赶往亓山,想在韩家借住几天。 韩启微毫不犹豫地欢迎了他们,让侍女立刻去收拾两间客房,自己则带着两人往会客厅走。陆之遥担心胥凤仪的身体,对韩启微道:“韩姑娘,阿鸾在江上弄湿了鞋袜,现在有点着凉,麻烦你让厨房准备些姜汤!” 韩启微经他提醒低头一看,才发现胥凤仪的鞋湿透了,连裙摆上都洇出水渍来。她担忧道:“只喝姜汤怕是不够,我先找双干净的鞋袜给你换上吧。”见胥凤仪点头,她转向陆之遥抱歉道:“陆公子请在客厅稍坐。” 陆之遥道一声好,目送两位姑娘离开。很快便有侍女送来茶水,他饮了一杯,坐在椅子里静静等候。 韩启微拉着胥凤仪去了妹妹的房间。她们姐妹俩的身高都不及胥凤仪,但韩都雅的鞋码要略大一些,她想胥凤仪或许能穿妹妹的鞋袜。一进房间,她就在柜子里翻找起来。胥凤仪环顾一圈,发现房间里虽干净整齐,床铺上却没有被褥,桌上也没有茶具,像是许久无人居住的样子。 韩启微挑挑拣拣,找出一双布袜递给胥凤仪:“这双新做不久,都雅还没穿过。你试试合不合脚。” 胥凤仪接过,坐在床沿一边试穿一边问道:“这房间怎么像是空了许久?” “确实一直空着。”韩启微仿佛在叹息。她见胥凤仪顺利地换上两只布袜,大小合适,便松一口气,眉头却因另一件事拧了起来。她告诉胥凤仪:“都雅最近一直在夷云派。” 胥凤仪惊讶地抬头看她,感到有些意外。高长厚去世一个多月,孟鲲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与韩都雅完婚的。她见韩启微愁眉紧锁,眼底有些幽怨,问道:“都雅不肯回来?” 韩启微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又转身去找鞋,边找边说:“我从钟陵回来之后,就想尽快为她和孟鲲完婚。那位高掌门病情时好时坏,实在叫人不安。我想趁他在世时完成此事,可夷云派一直没有派人来提亲,拖着拖着,就到了现在。前两天才听说,原来高掌门一个月前就过世了。”话音未落,她从柜子最底层抽出一双白色的靴子,扭头看看胥凤仪一身淡青,将靴子递给她:“幸好给她买了这双靴子,配你这身衣服正好。” 胥凤仪接过靴子来试。韩启微继续道:“高掌门一死,孟鲲要守孝,婚事也耽搁了。”她提到孟鲲,语气流露出不满:“我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两个人都到了这个地步,他却一点也不着急,就让都雅没名没分地跟着他。”说着又恨铁不成钢似的数落妹妹:“都雅也是,一点都不懂得为自己打算,真叫我担心!” 胥凤仪穿上靴子站起身来,感觉绷得有点紧,试着走了两步,步步顶脚。韩启微见她走路姿势别扭,问道:“嫌小?” 胥凤仪点点头,回到床前坐下,将靴子脱下来。韩启微叫来侍女,拿起胥凤仪原来的那双鞋递给她,交代她尽快去成衣铺里买一双一样尺寸的白色靴子回来。 侍女答应着跑开了。韩启微走到床前,陪胥凤仪坐着。胥凤仪拉起她的手拍了拍,安慰道:“依我所见,孟鲲是真心喜欢都雅,不会故意拖延婚事。我想,就算暂时不能成亲,他也会照顾好都雅的。你不必担心。” 韩启微勉为其难地点头:“事到如今,我只盼他们顾全体面。但愿是我多虑了。” 胥凤仪见她已放下对孟鲲的执念,全心全意为妹妹着想,感到几许欣慰。她用力握了握韩启微的手,漫无目的地将韩都雅的房间打量了一遍,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幅画上。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韩启微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那幅画,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主动介绍道:“那是魏公子送给都雅的生日礼物,画的是亓山八景。” 胥凤仪秀眉一挑:“魏梁?” 第83章 与君同去何所惧 厨房里很快送来了姜汤,两人便没再议论韩都雅的事。但胥凤仪心中仍有疑问。高长厚一死,孟鲲和魏其英之间少不了一场明争暗斗,这个节骨眼上,孟鲲将韩都雅带在身边,不知道是什么用意。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想,却又觉得不太可能,决定找个机会验证一下。 韩启微很体贴地命厨房在姜汤里加了糖。胥凤仪一口气灌下去,感觉身上热烘烘地,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但头却有些晕乎起来。她想自己这次大意了,恐怕到了晚上要难受一回,忍不住有些懊恼。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侍女带着新买的靴子回到韩都雅房中。胥凤仪换上之后,与韩启微一同回到客厅。陆之遥见她终于出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胥凤仪还在犯晕,却不想叫他担心,于是安慰他说已经无碍。 三人坐着寒暄片刻,就到了晚饭时间。不出胥凤仪所料,饭桌上五菜一汤,又是每道必含芹菜。胥凤仪几乎要对韩家的厨子心生佩服,忍不住瞥一眼陆之遥。陆之遥无所察觉,静静地用餐。反而韩启微有些不好意思,连连为饭菜简陋而道歉。胥凤仪劝她不必客气:“这样就很好。”她突然想到孟鲲在韩家住了许多日子,不知是否也发觉韩府饮食的异常。她问韩启微道:“孟鲲住在这里的时候,你们也是这样?”她说话时,目光在桌面一扫而过。 韩启微会意,笑着摇头:“都雅不爱吃芹菜,孟鲲又说他不熟悉云中的小吃,所以他们两个总是出去吃,在家吃饭的次数寥寥可数。” 胥凤仪点了点头,嘴角微微扬起:“孟鲲投其所好的本领倒是不容小觑。”她见韩启微眼里有一丝怅然,估计那两人整日在外吃喝,每每留下韩启微独自一人在家里吃饭,心里不禁冷笑了一声。陆之遥不知那三人的纠葛,在旁边听她语出讽刺,有些不明就里。 晚饭过后,主人客人各自回房休息。胥凤仪躺在床上,脑海里仔细回想魏梁的那副画,觉得格外有意思。她拿被褥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到了半夜,她果然有些烧起来,觉得浑身发烫,整个人飘在云里,头昏得厉害。她下意识将手伸出去凉快,而凉意迫使她恢复了一点神志,又强迫自己收回手来。反反复复,她只觉越发难受,翻了个身,将自己在被窝里蜷成一团。恍恍惚惚中,她思念起胥锦麒来。 她小时候贪玩,经常感染风寒而不自知,到了夜里莫名其妙发起烧来。有一回病得厉害,郎中想尽办法也没能退烧,急得韩宁直掉眼泪。胥锦麒向来与妹妹亲厚,那次眼看着妹妹昏迷不醒,父母守在床边束手无策,自己也被吓得六神无主。万幸胥凤仪命硬,最终还是慢慢好转。胥锦麒由此立志,开始研习医术。后来每逢胥凤仪生病,都是他守在一旁照顾,绝不假手旁人。 自那场瘟疫之后,胥凤仪便没再生过重病,仿佛是因为知道,能照顾自己的人已经不在了。但也偶尔伤风着凉,睡着了就梦见胥锦麒在一旁守护。每一次她都伸出手去,可那人看似近在咫尺,却始终触不可及。 她知道自己今晚又可以梦见胥锦麒,便怀着期待慢慢入睡。这仿佛是他们兄妹之间的一个约定,而胥锦麒对她向来守信用。在她入梦之后,他依约而来,坐在她床边默默地守护。 “哥哥!”她用力瞪大眼睛,想看清楚兄长的样子。可是力不从心,什么也看不清。她只见一团模糊凑近过来,帮她掖好被角。胥凤仪觉得这次梦见的兄长格外温柔,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温度。她出其不意地伸出手去捉那人的手。这一次,竟然被她捉住了。胥凤仪怔忡了一下,不由得欣喜起来,将那双手死死扣在怀里。 那人叹息了一声,由她这样扣着。胥凤仪心满意足地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感觉那人挣脱了一只手。她有点着急,拽着另一只手枕到颈下,拧起眉头娇嗔道:“不许走!” 那人发出一声轻笑,柔声安抚道:“我不走!”边说边将被子往上扯一扯,将她的胳膊盖住,然后轻轻抚平她的眉心。 后半夜她睡得安稳了许多,偶尔还是会热得半醒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握一握手掌,感觉到另一个人的温度还在,才又放心地睡过去。 等到天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胥凤仪慢慢苏醒过来,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她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握着一只手,触感却有些凉。胥凤仪猛地睁开眼睛,看到陆之遥趴在自己床头,一只手压着被角,另一只手正被自己握在掌中。他大概是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手被压得血流不畅,以至于一向温暖的掌心都变凉了。 胥凤仪醒悟过来,原来自己不是梦见了胥锦麒,而是错把半夜前来探望的陆之遥当成了胥锦麒。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抬头将陆之遥的手从颈下拿出来,脸颊贴上他的手掌心。 陆之遥醒了过来,眼里有一瞬的迷茫,然后迅速恢复清明。见胥凤仪正注视自己,一双眼睛睁得老大,里面情思涌动,他露出一个微笑,问道:“你夜里有些发烧,现在感觉如何?” “好多了。”胥凤仪摸了摸他的手背,还是有点凉。陆之遥收回手来,僵硬地握了握,没什么知觉。他若无其事地笑笑:“有点麻。” 胥凤仪将那只手拉到眼前,替他揉揉捏捏,然后揣进怀里焐着。陆之遥的目光暗了暗,没能抽回手来。知觉慢慢恢复,手心手背都像有千万只小虫在啃噬,又痒又疼。胥凤仪又闭上眼睛,问道:“你打算今天就去夷云派吗?” 陆之遥嗯了一声,见她似乎打算继续睡一会儿,说道:“你留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不好!”胥凤仪没睁眼,口气却不容置疑,“我跟你来,不是为了留在云中等消息!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她难得耍小性子,明明说话不讲道理,却还带了一丝委屈。陆之遥觉得稀奇,却又拿她没办法,只好妥协。“好,我带你去。那你好好休息一天,我们明天再走。”边哄边想要把手抽回来。 胥凤仪扣着不放,睁开眼睛瞧他:“你陪我躺一会儿!” 毕竟是在韩家,陆之遥有所顾忌。他犹豫了一下,见胥凤仪眼巴巴盯着自己,心下一软,还是点了点头。胥凤仪翘起嘴角,往床里挪了挪。陆之遥刚躺上去,她就将被子拉过去,整个人窝到他怀里。陆之遥的衣服在被窝里直冒凉气,但很快就被焐热了。胥凤仪像小孩子似的趴在他胸口。陆之遥搂住她,觉得她今天有些奇怪,使性子、撒娇,格外像个孩子。也许是生病让人显得软弱吧,他怜惜地揉了揉胥凤仪的后背。 胥凤仪贴在他胸前,听到他坚实的心跳声隔着胸腔传来,震耳欲聋。她心里忐忑不安,却不能说出来。这些不安来自于未知,因为她无法预料到了夷云派以后会发生什么。她不会武功,但手中却握着伤人的利器,而且不止一把。关键之时,她可以用来伤敌自保或保护陆之遥,但是她知道这些利器同样也会伤害到陆之遥,所以必须慎之又慎。她自信足以影响形势,可又投鼠忌器,无法做到掌控全局。对她而言,这一次是真正的冒险。 两人相拥着躺了大半个时辰,彼此一直都很清醒。房间里温暖又安静,令人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来。但最终他们还是要离开这个房间,因为总有不得不做的事。 陆之遥当真陪胥凤仪在韩家多待了一天。到了出发那天早晨,两人准备启程去亓山,却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韩启微带着行李追出门来,见两人意外,她笑着解释道:“我想去看看都雅,与你们顺路。” 只是顺路,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三人一起往夷云派进发。陆之遥单人独骑,胥凤仪陪韩启微坐车。 马车上,韩启微看着胥凤仪欲言又止。胥凤仪发现了,却并不戳穿,等着她主动开口。终于她按捺不住,问胥凤仪道:“你们……真的要杀孟鲲吗?” 胥凤仪见她忧心忡忡,既不承认也没否认:“你去打听了陆之遥的事?” 韩启微点头:“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原本和韩家无关,可是,孟鲲是都雅未来的丈夫……” “所以你跟来?” “我也不知道跟来能做什么。”韩启微苦笑一下,一时没了话语。 胥凤仪有些怜惜地看着她。她是为了妹妹,或许也为了孟鲲。胥凤仪自己是清醒的,明知凶险仍要跟来,可韩启微恐怕并不清楚眼下形势,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她还能无怨无悔? 韩启微见她沉默,小声道:“我听说,陆公子的武功不如孟鲲……” 胥凤仪冷笑一声:“这是他们之间的事。”何况杀人未必要靠武功,她想。 韩启微见她面沉如水,便不再多说。 马车一路颠簸,走到半山腰突然停了下来。外面静悄悄的,车夫朝车内说话,声音带着犹豫:“姑娘,前面有人。” 胥凤仪掀开门帘朝前望去,只见魏梁带着一群夷云派弟子拦在半道上,陆之遥已经下了马,不知道在和对方说什么。对方态度显然不太友好,弟子们手里都亮着兵器。难怪车夫话中露怯。胥凤仪毫不犹豫地跳下马车,向陆之遥走去。韩启微迟疑了片刻,也下车跟上前去。 没到近前便听到魏梁义正辞严的警告:“不管你要找谁,我都不会让你踏进夷云派一步!绝不!” 第84章 亓山道上行路难 陆之遥看着魏梁面露难色:“我只想为赵家讨回公道。” 魏梁也是满面苦涩:“二哥,咱们兄弟三个从小到大的情分,难道还比不上一个萍水相逢的赵明璋吗?” “这是两回事,不能相提并论。” “说到底,你要大义灭亲。”魏梁不解地盯着他,“二哥,难道你是为了博一个公正无私的虚名吗?” “当然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魏梁语气咄咄逼人,“仓山七孑都已经死了,你心里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仓山七孑只是杀人的工具,主谋依然逍遥法外。”陆之遥认真地解释。 魏梁瞪他:“大哥要接任掌门了!后天就是接任大典,宾客这两天就会到。谁要在这个时候生事,谁就是和夷云派为敌!” “这么说,要为赵家一事负责的是你父亲?”胥凤仪在陆之遥背后出声,“是他指使仓山七孑?” 魏梁看着她愣了一下,旋即肃声警告:“石姑娘,这件事与你无关!” 陆之遥扭头叮嘱道:“你和韩姑娘回车上去,别出来。” 胥凤仪站着不动,韩启微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问魏梁:“魏公子,我和石姑娘要去探望都雅,可以放行吗?” 魏梁犹豫了一下,警惕地看向陆之遥,答道:“你们可以走。” 韩启微松一口气,伸手去拉胥凤仪。胥凤仪迟疑着,担忧地望向陆之遥,缓缓迈开脚步。陆之遥目送她回到马车上,转而问魏梁:“她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魏梁嘴硬:“什么真的假的,我只知道夷云派没人对不起你!” 韩启微的马车驶来,弟子们稍稍让开道路。等马车过去,陆之遥严肃地说道:“我再怎么解释,你也不会明白。但是三弟,我今天必须去夷云派!”说话间,他手按上剑柄。弟子们紧张起来,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胥凤仪从车窗内探出头来,见双方对峙,不由得担心。 突然一名弟子离开阵营,追着马车而去。其他人皆是一愣,陆之遥忙追上去,魏梁也带着人赶上。那名弟子跳上马车,将车夫一脚踹开,一把掀开门帘。韩启微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惊叫了一声。那弟子略一迟疑,伸手抓着胥凤仪的肩膀将人拎了出去。 后面赶来的人将他团团围住,他神色有些仓皇。陆之遥提剑在手,呵斥道:“你放开她!”韩启微扒着车门心惊胆战地看过来,车夫也从地上爬起来,慌慌张张地跑回马车旁躲着。 魏梁莫名其妙地看着那名弟子:“你抓她干什么?” 那弟子也是一脸紧张,左顾右盼地说道:“论武功,咱们肯定不是陆之遥的对手。要不是这样,怎么拦住他?”他说着苦笑一下:“那位是韩都雅的姐姐,咱们得罪不起,那就只好委屈这位姑娘了!”说着将手中刀架在了胥凤仪的脖子上,看向陆之遥:“陆公子一向仁义,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因你而死吧?” 魏梁厌恶地瞥了那人一眼,沉默着看向陆之遥,期盼他因此妥协。 陆之遥握紧了雁翎,一颗心悬着,面上还要装作冷静,对那弟子道:“这事与别人无关,你不要伤及无辜!” 弟子后退一步,站在了山道边缘,后面就是陡峭的山坡。他要挟道:“陆公子一诺千金,你发誓不再来夷云派寻仇,我就放了她。” 胥凤仪望着他沉默,表情十分镇定。魏梁在一旁看着,心里暗暗纳罕,转而去看陆之遥的反应。只见他握住雁翎不动,对那名弟子视若无睹,眼中只有那个被挟持的人。魏梁看到他的眼神,与孟鲲注视韩都雅的眼神如出一辙。 那弟子拿捏不准陆之遥的想法,心里焦躁,眼神飘忽起来。见陆之遥没有立刻答应,他自己越发忐忑,下意识绷紧了手臂。胥凤仪闭眼蹙眉,耳中传来陆之遥急切的声音。“我答应!”他朝那弟子喊话,“别伤她!” 弟子们高兴地看向魏梁,魏梁心中了然,盯着陆之遥:“二哥,你发誓!” “好。”陆之遥盯着胥凤仪,始终没看别人一眼。他收回雁翎:“我发誓,我……” 他的话被一枚穿林破叶的石子截断。那石子不偏不倚击中胥凤仪面前的那只手,刀瞬间脱落。那名弟子只觉手背一痛,紧接着一阵酸麻浸透整只手,他下意识缩回手去。陆之遥见状上前夺人。第二枚石子紧随而来,力道却比第一枚更强,几乎嵌进了那名弟子的肩膀,带得他往回仰去。其他夷云派弟子纷纷去寻石子的来源。那弟子心慌意乱地在空中抓了一把,恰抓住胥凤仪的胳膊。他把胥凤仪往后一拽,自己凭借反力稳住了身形。在韩启微的惊呼声中,胥凤仪向山下坠落而去。 陆之遥不假思索地飞身去捞胥凤仪,几乎是在坠地的一刹那抱住了她。两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滚出几尺后身下一空,掉进地下消失不见了。 魏梁等人见变故陡生,一时不知所措。第三枚石子突然袭来,直扑挟持胥凤仪的弟子。他躲闪不及,堪堪被击中左眼,顿时血如泉涌。他短暂地愣了一下,继而捂住左眼蜷缩在地上,发出一阵痛苦的哀嚎。弟子们人心惶惶四处张望,有两人往石子袭来的方向去搜寻,想找出施加暗算的人。 然而,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魏梁命几个弟子将受伤的同伴连同韩启微和车夫送到夷云派,自己带着剩下的人沿着山坡向下搜寻陆之遥。地上草木坍折,留下滚落的痕迹。众人循着痕迹,来到两人消失的地方。弟子们小心地靠近,每一步务求脚踏实地,拿手中刀剑拨开层层遮蔽的枝叶,终于发现地面有一道宽大的裂隙。魏梁以目光丈量,估计这裂隙有两人宽,长约丈余,下面石壁陡直,断面平整,但深不见底。他让弟子们静默,在附近捡了块石头扔下去。一群人竖起耳朵听了许久,也没捕捉到一点动静。 魏梁心里生出最坏的猜想,他朝裂隙中呼唤陆之遥和石青鸾的名字,但始终得不到回应。良久,有弟子问他是否该回去禀告孟鲲,他才终于回过神来。魏梁心中侥幸,又不免感慨,默默地点了头,领着弟子们往回赶。 人走了没多远,妙执从山上的树林里钻出来,飞奔到裂隙旁边。她忧心如焚,匆匆扫一眼周围的环境,然后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妙执用手抵住石壁快速下降。越往深处光线越暗,裂隙变得越窄,石壁上越来越潮湿,令她手上打滑。到后来,她几乎是无法克制地向下滑落。大约落下十余丈,依旧没有到底,但裂隙已变得极其狭窄,她侧过身来也无法继续下坠,差点被卡在石壁之间。 妙执沿着裂隙从此端挪到彼端,触手所及之处全是厚厚的苔藓和腐泥,潮湿里泛着腥气,令人作呕。她确定陆之遥和胥凤仪没有落到这个深度,想来上面另有出口,被自己忽略了。她于是从靴子里拔出匕首,用力扎入岩隙,艰难地往上爬。 妙执坚信那两人安然无恙,满怀希望地一寸寸向上摸索,终于在石壁上发现了一道裂缝。裂缝离地面还有四五丈,宽度足够通过一人。妙执贴近,感觉阴冷潮湿的气息微不可察地往外渗。她小心地探身而入,第一步就险些滑倒。好在她轻功卓绝,努力稳住身形,慢慢往里走,感觉此地越往深处越宽敞,俨然一个天然的隧道。隧道向下延伸,到处渗着水,脚下滑得几乎站不住。妙执恍然,想必这就是鼎鼎有名的山鬼洞。她不敢心存侥幸,右手握紧匕首戒备,左手扶着石壁,急切地向前探寻。 与此同时,陆之遥和胥凤仪也在洞中摸索着前行。两人坠入裂隙时,陆之遥急中生智将雁翎剑横了过来,于是在下落了四五丈以后,雁翎被卡在了石壁之间。陆之遥抱着胥凤仪吊在半空上下不得,忽然发现旁边石壁上有道裂缝可以容人,于是带着她飞身跃入。然而洞内湿滑出乎意料,他甫一落脚,便一个趔趄带人滑出好远。等两人重新站稳,发现洞中竟有微弱的气流,想是彼端另有出口。陆之遥担心魏梁在地面守株待兔,他自己足以应付,却顾忌胥凤仪的安危,于是带着她另寻出路。 地面太滑,两人步履缓慢,陆之遥走得小心翼翼,胥凤仪走得踉踉跄跄。周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陆之遥紧紧揽住胥凤仪的腰,生怕把人弄丢了。他们贴着右面的石壁前行,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依然没有看到光,甚至连微弱的气流也消失了。两人都有些心慌气短,感觉一直在往下走,脚下的路却好似没有尽头。胥凤仪忍不住想,说不定这条路真能直抵黄泉。 陆之遥感觉到身边的人动作越来越滞重,想是体力不支。他停下来,双手扶住胥凤仪,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吗?” 胥凤仪坦诚道:“不太好。” 陆之遥试着伸手去找另一边石壁,发现洞穴中竟十分宽敞。他将雁翎交给胥凤仪拿着,手伸到她膝弯下,将人打横抱了起来。胥凤仪惊讶了一瞬,然后便挣扎着要下来。陆之遥不让,紧紧地抱住:“别动。你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胥凤仪心疼他:“你不累吗?我自己可以走。” 陆之遥抱着她慢慢往前走,嘴里安慰道:“放心,我没事!”说着心里后悔:“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把你留在韩家。” “你怪我拖累你吗?” “没有,我是怕不能护你周全!” 胥凤仪靠在他肩上,额头贴着他的脸颊,满腔幽怨地叹:“早知道这样,那天遇到闻歌的时候我应该好好打听一下山鬼洞的情况。” “闻歌?”陆之遥莫名。 胥凤仪解释道:“他是我所知道的,唯一活着穿过山鬼洞的人。就是与孟鲲比武那次,他并非怯战逃跑,而是偷偷进了山鬼洞探险。” “我也觉得闻歌不像是临阵脱逃的人,原来如此。”陆之遥感到意外,“你怎会知道?” “他走之前给我留了书信。”胥凤仪的声音里多了点笑意,“我虽然知道他对山鬼洞感兴趣,可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冒失。” “是吗!”陆之遥不再说话。 第85章 重岚烟月见情真 山鬼洞中幽深而寂静。陆之遥抱着胥凤仪,谨慎地缓慢前行。胥凤仪搂着他的脖子,甚至能感受到他那份小心翼翼。她圈紧了手臂,脸上悄悄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洞穴拐了两次,空气依旧潮湿而凝滞,但隐约有水声响起。陆之遥停下脚步细听,估计那水声由地下暗河传来,离自己所处的位置并不遥远。两人继续前行,胥凤仪在他怀里竖起耳朵聆听,发现水声越来越响,似乎就在他们脚下。胥凤仪挣了挣,对陆之遥说道:“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走的。” 陆之遥确实感到有些疲累,怕逞能误事,于是将她轻轻放下。扶着人站稳以后,他自然而然地牵起那人的手来,手指交错相扣。胥凤仪轻笑:“我跟着你。走吧!” 陆之遥拿雁翎在前方敲敲打打地探路,胥凤仪伸出另一只手扶着岩壁,一点一点摸索向前。约摸走出两三里,耳边水声又渐渐低落下去。陆之遥不禁犹疑,暗暗担心找不到出路,正想着,突然被胥凤仪拽住。陆之遥停步问她:“怎么了?” 胥凤仪道:“没什么。”说完觉得不对劲,问道:“有岔路?” 陆之遥反应过来,伸直手臂拿雁翎往左前方试探。前方洞穴骤然膨大,地面石笋丛生,分出两条岔路。他告诉胥凤仪,胥凤仪突然觉得这山鬼洞仿佛一条刚刚吞下巨象的蟒蛇。她想象两人正在这条大蟒的胃里,顿时不寒而栗。陆之遥犹豫:“该走哪一边?” 胥凤仪道:“我也不确定,不过朝着水声的方向走应该没错。”可如今水声微弱,听来就在脚下,二人也无法判断方位。 陆之遥当机立断,两人先试一试左边那条。他们慢慢摸索过去,未出两里,感觉脚下道路开始向上,空气沉闷,水声也孱弱到几不可闻。二人意识到偏离了方向,于是立刻折返,重选右边那条路。一路向下走出四五里,洞中湿气越来越重,人像被浸入水中,而水声转而悬在上方,如重山之外的轻雷,遥远而沉闷。 在洞中滞留的时间越长,逃生的希望越发显得渺茫,但两人始终握紧对方的手,沉默着前行。胥凤仪忍不住悲观,却并不觉得悲伤,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和陆之遥能以此为结局也未尝不好。但她转念想到胥家,想到家里的人,还有外面那些虎狼环伺,便不能甘心就此结束。她想她必须活着回去,她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她命令自己振作,下意识扣紧了陆之遥的手。陆之遥以为她害怕,鼓舞道:“别担心,我绝不会让你停在这里!我们一定能出去!” 二人后来又经过两个岔路口,走过一次冤枉路,终于在拐过一道弯后,听到骤然轰响的水声从不远处传来。二人试着向水流靠近,只觉有点点滴滴溅落在自己的脸上身上。陆之遥突然拉着胥凤仪站住,两人停在石径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水潭。目不能视,所以只能听声辨位。水声喧豗,他们面前有一道瀑流,从上方的洞口跌落石潭。 陆之遥弯下腰来,伸手到水中感知流向。他牵着胥凤仪,沿水流方向行走。脚下路面狭窄,岩石光洁平滑,显然是被水流常年冲刷磨去了棱角。胥凤仪暗暗庆幸此时已进入平水期,若在丰水期,水面高涨上来,恐怕这洞里再无立足之地。她提心吊胆地跟在陆之遥身后,脚下不停打滑,走得极为艰难。陆之遥悬着心,紧紧攥着她的手,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往前挪。 走了约摸一炷香时间,水声变得轻柔,迎面拂过一阵微风,清新湿润,带着点草木的青涩。陆之遥大为振奋:“洞口就在前面!”说着下意识加快了脚步。胥凤仪满怀欣喜地跟上,没走几步一脚踩空,身形一晃往右倒下去。陆之遥一惊,伸手欲拉住她,然而脚下一滑,反而被她拽了下去。 两人一同跌入水中,被刺骨的寒冷激得瑟瑟发抖。陆之遥绷直脚尖,发现竟无法触到水底。不仅如此,水声虽弱,水流却湍急,裹挟着两人往前奔流。陆之遥将胥凤仪护在怀里,试图游回岸边,却发现根本徒劳无功。两人无法,只好暂且顺流而去。 漂流不过数丈,只听前方如雷霆轰鸣,两人脸色遽变,不约而同地抱紧了对方。河道突然一拐,两人被水浪猛地推到一侧,猝不及防地撞在石壁上。胥凤仪只觉得半边身子震得发麻,下意识松了手。陆之遥圈紧她,想攀住水边的岩石却又不敢轻易伸手。洞中亮堂起来,水流迫不及待地将两人推搡着向洞口而去。陆之遥伸手护住胥凤仪的后脑勺,叮嘱道:“吸气!”话音未落,两人已随着流水一起冲出洞口。 陆之遥猛吸了一口气,来不及往下看一眼,只觉得背上一阵剧痛,五脏六腑仿佛都要破胸而出。水流强势地撑开他的双臂,卷走了胥凤仪。陆之遥灵魂出窍似的眩晕了一阵,清醒过来后慌忙潜入水中去找胥凤仪。 他在离瀑布不远的地方发现了胥凤仪,人在水中缓缓下沉,显然已失去了知觉。陆之遥游过去,将她托出水面,带着她向岸边游去。好不容易回到岸上,脚下踩着松软的泥土,心才踏实下来。他将人放平在草地上,伸手到颈下去探脉搏。 他什么也没探到。 陆之遥毫无防备,被深深的恐惧攫住了心脏,突然陷入了茫然,但胸中的刺痛又让他瞬间回过神来。刹那间他记起了所有拯救溺水者的方法,桩桩件件列在脑海。明明是心乱如麻,思维已无力指挥,肢体却在急促中有条不紊地施救,犹如一只牵线木偶。倒水、渡气,他仿佛被生生劈成两半,一半跪在胥凤仪身边与死亡缠斗,一半悬浮在头顶徘徊悲鸣。 胥凤仪猝然吐出一口水,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陆之遥愣了愣,恍然惊觉,神魂归位。他把胥凤仪紧紧地搂在怀里,忍不住喜极而泣。 胥凤仪从鬼门关前回转,五感有些迟钝,躺在他怀里默默缓气,直到一滴眼泪落在她脸上。她伸手一摸,摸到他满脸泪水,不禁惊讶地抬起头来:“你……” “没事!”陆之遥收紧双臂不让她动弹。他心有余悸,想着万一她没有醒过来,自己也当随之而去。但她醒了,她还活着,温热又柔软地躺在自己怀里。活着真好!他满怀失而复得的庆幸,此刻什么也不想说不想做,只想抱着她不放手。 胥凤仪旋即明白过来,心坎蓦地一震。她含笑抹去陆之遥的眼泪,自己也不禁鼻酸眼热。陆之遥将脸颊贴在她额头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两人相拥着沉默良久,谁也不想动,恨不得就这样呆到天荒地老。但天公不作美,太阳隐入云层,水面升起寒烟,深秋的山风已有了凛冽之意。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将肌肤之间那一点暖意掠夺一空。胥凤仪鼻尖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陆之遥恍然记起,她刚刚才病过一场,心里懊悔不已,忙扶胥凤仪起身,四面环顾之后,拉着她往树林中走。 他将胥凤仪安置在一棵大树背后,自己在周围捡了些干枯的树枝,架作一堆生起篝火。两人脱下外衫围火取暖,陆之遥拿树枝撑起衣服,架在一旁烘干。树林里时有微风窜流,篝火跳动着,热气像波浪般层层推开。胥凤仪抱着陆之遥的胳膊,在阵阵暖意中昏昏欲睡。 陆之遥抽出手臂从背后揽住她:“想睡就睡吧。” 胥凤仪靠在他肩上,轻轻摇了摇头。她闭着眼睛,看起来很疲倦,但说起话来依旧是口齿清晰,丝毫没有困意。她问陆之遥:“等我们离开此地,你还要去报仇吗?” 陆之遥沉吟片刻,轻轻吐出一个字:“要!” 胥凤仪翘起了嘴角,这个答案并未出乎意料。她安静片刻,问道:“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陆之遥转头环视一圈,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胥凤仪轻笑:“你当然没有来过这里,夷云派里除了掌门,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来这里。” “你是说,这里就是缳仙岭?”陆之遥略感惊讶。 “正是。”胥凤仪想起魏梁画的亓山八景,觉得奇怪,“我在韩家看到魏梁画的亓山八景,其中‘重岚烟月’并未画错,想来他虽未亲临此处,大概也曾在远处见过。怎么你却好像对此一无所知?” 陆之遥淡然一笑:“我确实没有亲眼看过‘重岚烟月’,也没有见他画过,所以无从得知。你又怎么知道?”他说着转念一想,除了那次观摩比武,胥凤仪并未来过夷云派,而那时会带她去看亓山八景的,除了闻歌还能有谁? 胥凤仪果然道:“闻歌来夷云派比武时,曾带我在远处看过。‘重岚烟月’确实名不虚传。” 陆之遥略略收紧手臂:“你要是想看,我们就在这里停留一晚。” 胥凤仪点了点头,盘算道:“孟鲲的继任典礼安排在后天,我们明天出去,应该赶得及。”她说着,两手圈住陆之遥的腰,将脸埋进他颈窝,安心地闭目养神。陆之遥伸手在她耳后抚了一下,嘴角流过一丝浅淡的笑意。 等到黄昏降临,衣服早已干透。陆之遥叫醒胥凤仪,两人穿戴整齐,在谷中慢慢散步。树林里长了几棵火棘,果实刚刚成熟,一串串红灯笼似的挂在树上。两人摘了些果腹,然后往水边走。 等到了水边,只见眼前一片昏暗,天上新月如眉,星辉暗淡。陆之遥恍然忆起才到月初,扭头看向胥凤仪,见她茫茫然看着水面,脸上流露惋惜的神色。“真可惜,来的不是时候。”他颇觉失落。 胥凤仪收回目光,看着他淡淡一笑:“没关系。” “错过今天,以后恐怕也没有机会再看了。” “没关系!”胥凤仪牵他的手,“你在我身边,胜过所有风景!” 第86章 高山之下积白骨 无景可看,两人携手在湖畔漫步。瀑布在原处喧鸣不止,树影幢幢如幽魅。 陆之遥虽然不识缳仙岭的真面目,但也知道它是夷云派禁地,历代掌门皆葬于此。谷中唯有东南方向松柏葱郁,想来就是墓地所在。陆之遥不愿打扰先人清静,因此带着胥凤仪往相反的方向行走。 胥凤仪道:“你知道缳仙岭名字的由来吗?” 陆之遥摇头:“愿闻其详。” “这件事要追溯到孟鲲的祖父孟赫。” “我曾听师傅提过这位,他在夷云派的地位就相当于玲珑庄的陈荪。”陆之遥很好奇,“缳仙岭的名字是他所起?” 胥凤仪点头:“不仅缳仙岭的名字是他所起,‘亓山八景’都是出自他手。” 陆之遥感到意外:“我以为‘亓山八景’是过往商旅众相传颂而来。” “当然不是。”胥凤仪笑起来,“虽说你从小在夷云派长大,而且一心向往,对它的了解却还不如我。” 陆之遥并不介意,淡然一笑:“这么说来,不仅是我,恐怕夷云派里大多弟子都不如你。” 胥凤仪点头认了:“这事说来话长了。众所周知,夷云派崛起也不过是这二三十年间的事。你看它如今独霸亓山,是沧北武林之魁首,可二十年前,它还在被仓山派打压排挤呢。” 提及仓山派,陆之遥不由得皱起眉头。仓山派对他如喉中梗心中刺,直到现在,他仍心气难平。 胥凤仪顿了顿继续:“仓山派在亓山北部的大仓山一带,崇尚修道,专注剑术。夷云派初建时,仓山派势力正盛,两派一南一北,井水不犯河水。直到后来,孟赫来到了亓山。” 陆之遥不解:“孟赫与仓山派有关?” “原本是没有关系的。孟赫本来不是武林中人,他是个行脚商人。”胥凤仪想了想,“简而言之,孟赫在亓山遭遇强盗,财货被打劫一空。当时仓山派声名在外,他于是去求仓山派主持公道。孟赫许以报酬,但仓山派标榜的是清修苦行,忌讳贪财好利,于是不仅不愿帮他,还将他赶出山门。孟赫走投无路,迷失在山中,误打误撞来到这里。他万念俱灰,于是在此结绳自缢。不过他命不该绝,被夷云派的人发现并救了下来。” “所以他加入夷云派,是为了报恩?” “不仅如此。”胥凤仪摇头一笑。两人恰走到湖水与山崖交界处,于是反身往回走。胥凤仪继续说:“夷云派当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派,掌门姓李,听了孟赫的遭遇十分同情,于是派弟子去帮他夺回财货。孟赫拿回财货以后就离开了亓山。他将货物全部出售,回到家里变卖了家产,然后带着所有钱财又去了夷云派。李掌门以为他要报恩,觉得没有必要,于是劝说他回去。但他却说,他并不想报恩,而是要做一笔大生意。” “和夷云派做生意?”陆之遥不解,“这一段我未曾听说过,只知道他入派时捐出了所有家产,但最后也只是做了总管,而且为夷云派毕生劳碌,这难道不是更像报恩吗?” 胥凤仪挑眉轻笑:“你这么想也有道理。总之,他对李掌门说,是夷云派的会客殿让他决定要做这笔生意。” 陆之遥想起夷云派的会客殿。这座气势宏伟的建筑,在构筑之时饱受非议,曾经被认为是好高骛远的象征。 胥凤仪道:“织霞峰上那座会客殿,将夷云派的野心展露无遗。一个弱小的门派要建造这样一座宏伟的大殿,背后需要多大的魄力来支撑,又要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孟赫有感于此,决心鼎力襄助。他要使夷云派成为世人仰望的泰山北斗,这既是夷云派的野心,也是他的。李掌门因此接受了他,任命他为总管。” 陆之遥感慨道:“所以从那以后,夷云派就开始一步步壮大?” 胥凤仪意味深长地一笑:“没有那么快。他初来乍到,只因为捐了钱财,就一跃而成总管,焉能服众?况且他是个商人,夷云派这些武夫岂能甘心听他调遣?总之,万事开头难,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收服人心,带来的钱财也耗费将尽。他要为夷云派牟利,总不能少了本钱,于是便另辟蹊径,想出这‘亓山八景’的名堂来。” 陆之遥将信将疑:“亓山八景如何生利?” 胥凤仪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宣扬‘亓山八景’,吸引商旅游客,从中挑选富贵之人为目标,谋财害命。” “不,不可能!”陆之遥断然否认,“我在亓山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事。” “这些事大多发生在孟赫活着的时候。后来夷云派攒下身家,这类劫富济私的活就少了。”胥凤仪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就算你不知道真相,总该听说过山鬼洞的传说吧?传说许多人慕名来观赏亓山八景,却因误入山鬼洞不知所踪。” 陆之遥愣住,竟无言以对。 说话间,两人来到东南的松柏林外。胥凤仪拉着陆之遥站住:“‘亓山八景’出名之后,缳仙岭才成为夷云派禁地,只有掌门可以自由出入。正因如此,‘重岚烟月’才成为八景之中最难得见的一景。这片松柏林想必是历任掌门归葬之地。”她伸手指向松柏深处:“如果我没有猜错,如果夷云派对他们的衣食父母尚存些许良心,那些被杀害的富人应该也葬在此处。”她转向陆之遥:“你敢去看看吗?” 陆之遥看着她,握紧拳头下定决心。他微微颔首:“好,我们去看。但我希望是你错了。”他到一旁捡来松枝,点燃充作火把,然后同胥凤仪往松柏林中走。 夜色幽暗,松柏林中阴翳森森。两人相互扶持着在林间穿行,路过一座座坟茔。有几座坟茔前方竖着墓碑,上面刻着姓名与生卒年份,正是夷云派前几任掌门。陆之遥在其中看到了高长厚,立碑人是孟鲲。 更多的是光秃秃的坟茔,没有墓碑,没有任何标记,只是地面隆起的一块,冰冷而又沉默。陆之遥越看越觉得心寒。胥凤仪也没有料到无名的坟茔竟有如此之多,有些不忍再看。两人从坟茔间走过,仿佛穿越了一片崇山峻岭。 陆之遥匆匆走出松柏林,站在草地上深深地呼吸。他对夷云派一直心存感激,在他心目中夷云派是行侠仗义的表率,是他曾经万分向往的归属,然而刚刚在松柏林中的所见颠覆了一切。他深感悲哀,又不能甘心,想要否认这一切,但嘴唇却沉重地粘在一起,让他说不出话来。 胥凤仪看着他挣扎,心疼,却不能安慰。她显得有些冷酷,告诉陆之遥:“夷云派所做的远不止这些。如果你曾留心打听,就会发现夷云派的女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对夷云派的人来说,娶妻不过意味着两件事:嫁妆和子嗣。一旦目标达成,女人就没有了利用价值。” 陆之遥惊讶地看过来。胥凤仪见他不信,说道:“孟鲲的生母出生富商人家,嫁妆丰厚,居然因为小产之后无人照顾染病而亡。魏其英的原配是家中独女,过门后将全部身家交给了魏其英,结果死得不明不白。魏梁的生母也是富户之女,辛苦抚育魏梁,却换来丈夫的背叛,年纪轻轻郁郁而终。除了她们,还有更多。我的母亲若不是当年奋力反抗,只怕也是惨淡收场。” 陆之遥机械地摇头:“不该是这样的……” 胥凤仪越说心里越不平:“嫁进来的不幸福,生在其中的就更加悲哀。夷云派如今在钟陵有好几艘画舫,靠女弟子们经营皮肉生意积累钱财。我们在翎湖上遇到的淮月和如烟,其实也是夷云派的人。”她说着冷笑了一声:“我翻遍了夷云派的所有记录,居然没有找到一个活过了三十岁的女人。她们奉献财富,奉献生命,直到无可奉献,默默地死去,而夷云派连一丝感恩都吝惜!” “不……不是这样的!”陆之遥拼命否认,却找不到申辩的字眼。他像苦海中迷航的小船,夷云派曾是他的信念,如同船上的桅杆,而今却在风浪中摇摇欲坠。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倒下,于是他便抗拒风,抗拒浪。谁撼动了他的信念,他就去质疑谁。他看着胥凤仪:“就算明前阁耳目通天,也不可能洞悉一切!你又怎么知道,你说的一定就是真相?” 胥凤仪直视他的双眼:“我明白你一时难以接受,你因此而怀疑我也不奇怪。明前阁自创建起就开始培植眼线收集情报,对于利益攸关的人和事尤其关注,自然知道不少。不过在了解夷云派这件事上,孟鲲的继母居功至伟。” “你是说,红绡夫人?” 胥凤仪点头:“确切说来,她只是名义上的孟夫人。当年孟岳被韩家拒婚之后,转而又去阮家提亲,后来就娶了这位阮红绡。这一位婚后非常不幸,煎熬了几年,在孟岳临死之际突然写了一封长信寄到明前阁。孟岳一死,她也跟着自尽了。” 陆之遥觉得难以置信:“夷云派上下都知道,孟掌门与红绡夫人伉俪情深,红绡夫人更是殉情而死。这与你所说的大相径庭。” 胥凤仪没有辩解:“关于阮红绡,因为牵连甚广,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我想,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陆之遥眉心纠结,对着她凝望半天,疑虑重重:“这个秘密是你的筹码,是不是?” 胥凤仪坦然点头:“是。” 陆之遥心中愁闷,喟然道:“我知道,你不会平白无故地污蔑夷云派。可你今天所说的一切,都让我无法再面对夷云派,我甚至觉得无法面对自己。我过去十几年的追求与牵挂,竟如此肮脏不堪吗?”说到后来咬牙切齿,连声音都在颤抖。 胥凤仪见他表情痛苦,伸手想要安慰他,却被他一抬手制止了。他用力眨眼:“我不想相信你,可我也不愿怀疑你。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分不清谁对谁错!”他突然觉得心灰意冷,闭上眼睛仰头叹息:“我不想再听到所谓真相!” 胥凤仪担忧之余有些许不忍,安慰的话却始终说不出口。她静静地望着那个人,将叹息都埋在心底。 这还只是开始,最无关痛痒的开始。 第87章 万事俱备待东风 一夜无眠。 清晨,两人熄灭篝火,起身寻找出路。陆之遥辨别南北,带着胥凤仪往夷云派中枢的方向走。遥遥可见山峦起伏,两人穿过树林,发现面前拦着一道石壁。石壁陡峭,柔弱的藤蔓贴着表面伸展,步步侵蚀,像纸面打翻的墨水。两人沿着石壁寻找,目标也许是山间小道,也许是石扉洞穴。在找到之前,谁也不能确定,但胥凤仪觉得,也许那会是山鬼洞的另一个入口。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脚下越发起伏不平,碎石砂砾取代了肥沃的泥土,草木渐渐稀疏,视野开阔起来。石壁隐入草丛,山势依然陡峭。两人走出数里,忽见前面山坳里走出一个人,两厢撞了个正着。三人俱是一愣,对方先开了口:“二弟?”继而发现站在他身边的女子,更是惊讶:“石姑娘?” 陆之遥向他抱拳:“大哥!”胥凤仪也作揖:“孟大侠,久违了。” 孟鲲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不小心掉进了山鬼洞,被地下暗河冲到了这里。”陆之遥言简意赅地答道。 孟鲲显得很震惊:“你们掉进了山鬼洞?” 陆之遥点了点头,不愿再回想当时的情形。胥凤仪若有所思地看着孟鲲,料想魏梁昨天回去应有禀报,他就算没想到陆之遥会进入山鬼洞,也该早作心理准备。如今做出这副浮夸的表情,不知是想要掩饰还是真的始料未及。 孟鲲想了想又问:“你们,莫非是从瀑布上面掉下来的?” 陆之遥无声地点头确认。孟鲲瞥一眼胥凤仪,见她好整以暇,目光与第一次在韩家相见时如出一辙。他始终不喜欢被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意识扯了扯眉头,转而打量陆之遥,伸手轻拍对方肩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言语间对陆之遥前来报仇一事却只字不提。 胥凤仪颇觉玩味,开口道:“我本来是要和启微一起去看望都雅的,听说她最近一直住在夷云派。” 提到韩都雅,孟鲲的神色柔和了许多。他对胥凤仪微笑:“启微姑娘昨天就到了,姐妹团聚确实令人高兴。都雅如果知道石姑娘也来了,一定会更高兴的。”言下之意,韩都雅还不知道她遇险的事,看来是大家有心瞒过去了。 胥凤仪报之一笑:“看来孟大侠对都雅是真心的,报喜不报忧,确实体贴入微。” 孟鲲的笑容凝滞了一瞬,继而越发真诚:“姑娘是都雅的朋友,也是我孟鲲的贵客,这次是我怠慢了,还望姑娘海涵。” 胥凤仪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孟大侠客气了。我听说你明天就要正式接任夷云派掌门,那都雅以后就是掌门夫人了,届时我这个做朋友的也是与有荣焉。在此先恭喜一声了!”说着拱了拱手。 孟鲲见她笑得诚意十足,还礼道:“多谢姑娘。”话音未落,却听她又道:“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又不能当着都雅的面提起,眼下就冒昧问一句。你和都雅尚未完婚,为什么让她名不正言不顺地跟着你?你这样体贴,竟没有考虑她的名声吗?”她是有心借题发挥混淆视听,边说边目光炯炯地盯着孟鲲。 孟鲲心下恍然,难怪感觉她来者不善,原来是替朋友兴师问罪来了。想想之前她提醒韩都雅回家,如今这番仗义执言倒也不出奇。相比之下韩启微太识大体,就算对此心存不满,见了面也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倒是这个石青鸾敢当面质问他,似乎从未将他夷云派少掌门的身份放在心上。 孟鲲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姑娘多虑了,在夷云派,没人敢对都雅不敬。我近来事务繁忙,可又舍不得让她在家里空候,想时时都能见到她,所以才把她留在身边。她和我也是一样的想法,所以姑娘不必为她担心。” 胥凤仪点头干笑了一下,心里暗骂厚颜无耻,险些翻出一个白眼。陆之遥一直在旁沉默,看着孟鲲应付胥凤仪,脑海里却浮现出松柏林中累累坟茔。那两人还能笑着打机锋,他心里却沉重得像坠着一块铅。 孟鲲瞄他一眼,见他眉间微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估计是为了赵家的事,可自己不便主动提起,于是拿其他事来转移话题。孟鲲道:“明天就是继任大典,所以我今天来祭拜各位先祖。请你们两位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 陆之遥点了点头,孟鲲便擦身而过,往松柏林的方向去了。陆之遥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一时颇多感慨。 胥凤仪突然道:“会觉得可惜吗?” “嗯?”陆之遥不明白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 “我被挟持的时候,你差一点就发誓绝不向孟鲲寻仇。”胥凤仪目光茫然地看着孟鲲离去的方向,“若被迫立誓,便可理所当然放弃报仇。你的良心会好过很多。可惜吗?” 陆之遥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孟鲲在松柏林逗留的时间不长,此行是来告慰孟岳和高长厚在天之灵。他在孟岳的墓碑前跪下来,徒手将墓碑擦拭一遍,然后退了两步恭恭敬敬地稽首而拜。自从孟岳去世,他一直期盼着这一天,已经盼过了十三个春秋。上一次来送高长厚入土为安,他空有少掌门之名,还未真正掌权。而如今,一切有如板上钉钉,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孟岳,做儿子的没有让他失望。 高长厚的墓穴离孟岳很近。孟鲲拜别了父亲,又去叩拜义父。他扶着高长厚的墓碑,心里感慨万千。孟岳去世之后,他听到许多关于父辈恩怨的流言,深信是魏其英害死了父亲。是高长厚教他辨别是非,又教他韬光养晦。高长厚一生未娶,将他当做亲生儿子来教养,一心要将夷云派交到他手上。孟鲲逐渐成长,有了自己的思考,便不再被流言牵掣。高长厚对魏其英始终存有怀疑,孟鲲找不到证据,却也处处提防。就算魏其英没有谋害孟岳,但他功高震主却久屈人下,始终是个威胁。别人都以为孟鲲这个少掌门轻松得意,只有他自己明白活得有多么战战兢兢。连高长厚也镇不住魏其英,孟鲲当然有自知之明。如今他羽翼已丰,等正式成为了掌门,这样如履薄冰的日子当然不能再过下去。 孟鲲轻抚高长厚的墓碑,忍不住微微一笑。可惜魏其英死后不能葬在这里,否则兄弟三人黄泉下相伴,也不会觉得冷清。他收回手来,转身离去。 陆之遥和胥凤仪还在原地等候。孟鲲上前打了招呼,带着二人离开缳仙岭。对于那两人在此地的所见所闻所做所想,孟鲲不在意,也不去探听。 三人走进山坳,孟鲲在前带路,拨开灌木枝桠,穿行两三里,来到山崖脚下。面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洞穴,高约丈余,却很隐蔽,粗壮的藤蔓从上方垂挂下来,几乎拖到地上,左右草木茂盛,枝叶交叠遮住洞口,是一层天然的伪装。 孟鲲先走了进去,陆之遥让胥凤仪走在中间,自己殿后。越往洞穴深处光线越暗,最终漆黑一片,孟鲲不点火把,脚步却有条不紊,看来对路线十分熟悉。胥凤仪悄悄地拽了陆之遥的袖子,紧紧跟上孟鲲的步伐。 这一次走的路似乎格外曲折,孟鲲带着他们一会儿向左拐,一会儿又向右拐。胥凤仪心里犯嘀咕,觉得此处应该也是山鬼洞的一部分,但地形却与之前大相径庭。一个念头猝然闪过脑海,万一孟鲲要在这里对陆之遥动手,只怕陆之遥凶多吉少。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出一身冷汗,连手指都有些冰凉。陆之遥似有所觉,捉了她的手握住,柔声关切道:“怎么了?” 孟鲲的脚步顿了顿。胥凤仪回握陆之遥的手,强作镇定:“没事,就是一直在洞里绕来绕去,我有点怕,心里闷得慌。” 陆之遥没来得及说什么,孟鲲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语气里带着轻笑:“石姑娘别担心,前面就快到出口了。”说完略微加快了步伐,继续往前走。陆之遥扶着胥凤仪跟上前去。 孟鲲没有说谎,他们很快就看到了洞外的亮光。待一脚跨出洞口,胥凤仪才觉得是虚惊一场。她看向陆之遥,陆之遥也正扭头看她,见她神情如释重负,微微抬了抬眉。胥凤仪没有解释,收回手来对他笑笑:“我有点饿了。” 孟鲲回头看这二人,神色平和,眼里却有些兴奋。他对陆之遥说道:“你先带石姑娘回家休息吧!” 陆之遥点了点头,带胥凤仪往陆家小院的方向走。孟鲲目送二人离开,招手叫来一名弟子,伏在耳边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那弟子连连点头,等孟鲲说完伸手往他肩上一拍,他便转身匆匆忙忙地跑远了。孟鲲翘着嘴角,回头看一眼洞穴,背起手来离开了。 织霞峰上正热闹。陆之达站在议事殿的大门前,居高临下地指挥人,为次日的继任大典布置场地。弟子们行色匆匆,搬着桌椅物器出出进进,活像大雨前忙碌的蚂蚁。受邀观礼的武林人士陆续到来,一进山门便由迎宾的弟子领往会客殿。会客殿早已被打扫干净,里里外外焕然一新,锐锋卫和烈焰卫的两名统领就在此处招待客人,斟茶递水闲叙一番,然后再让弟子带客人去厢房休息。 陆之遥和胥凤仪回到陆家小院,正撞见端着糕点往外跑的陆之遐。陆之遐见到哥哥惊喜交加,远远地就欢呼起来:“哥哥你回来啦!” “遐儿!”陆之遥终于在妹妹面前展露笑容,伸出手来要叫她到跟前说话。陆之遐却抢先道:“我去给魏梁送些吃的,待会儿就回来。”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陆之遥下意识苦笑了一下,悬在半空中的手垂了下来。他看向胥凤仪:“我们先去厨房看看吧。” 胥凤仪牵他的手:“魏梁很快就会知道你在这里,他来找你怎么办?” “怎么办?”陆之遥昂起头来眨了眨眼,看着胥凤仪勉强一笑,“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胥凤仪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静静地跟着他往厨房去了。 第88章 盛事临门生变故 厨房灶头上还剩下不少糕点,不过形状扭曲,卖相远不如陆之遐带走的那一盘。女儿家的心思显而易见,陆之遥暗暗叹气,胥凤仪笑而不语。 等两人填饱肚子,陆之遐也回来了,脸色看起来不太高兴。她走进厨房,将碗筷随便一收,气鼓鼓地瞪陆之遥:“哥哥,你是专程回来杀人的吗?” 陆之遥听她说话不善,知道魏梁已得悉自己归来,而她此刻的态度正是魏梁的态度。他并没有打算隐瞒,对妹妹解释道:“我只是想要为赵家讨回公道。” “可是魏梁说你要杀孟大哥!孟大哥和赵家有什么关系呢?”陆之遐瞪大眼睛,一脸义愤填膺,“孟大哥是夷云派掌门,又是你和魏梁的结拜大哥,你要对付他,那我怎么办呢?” 陆之遥无奈:“如果孟大哥是清白的,我自然不会与他为敌。” 陆之遐哼了一声:“万一是他呢?你就下得了手?换成夷云派其他人,你就下得了手?夷云派是我们的家,赵家算什么?家里有喜事,你却跑来捣乱,还要杀人。你胳膊肘朝外拐!你好无情啊你!” 胥凤仪听她这一番教训口气生硬,不禁好奇地打量起她来。陆之遥皱起眉头:“是谁教你这样说的?魏梁吗?” 陆之遐鼓着嘴翻眼:“你管谁教的?反正不是你教的!从小到大你也不管我,现在又来欺负我,我不要你这样的哥哥!” 胥凤仪闻言心生不满,不无担忧地看向陆之遥,怕他被妹妹的话刺痛。陆之遥的眼里果然有了难过,话里透着委屈:“遐儿,我是你哥哥,我怎么舍得欺负你?你这么说,是故意要伤我的心吗?” 陆之遐忽然有些惭愧,但依然理直气壮:“你怎么没欺负我?你不听话,跟夷云派作对,夷云派的人拿你没办法,就怪到我头上。没人理我,没人关心我,连魏梁也避开我。你得罪了人,到时候一走了之,我却要留下来看人脸色……” “好!”陆之遥红了眼睛,打断妹妹的话。他下定了决心:“等我这次办完了事,我带你走!无论如何,我不会再让你留在这里!” 陆之遐听他这样说,一时又没了气势,犹犹豫豫道:“可是……”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片骚动,听声音是在议事殿的方向。陆之遐茫然地自言自语:“不是说傍晚的时候再排演吗?” 陆之遥和胥凤仪面面相觑,回过神来迅速出门往议事殿的方向赶去。陆之遐不明所以,但直觉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忙也跟上前去。三人来到离议事殿不远的高地上往下看,只见夷云派五卫弟子约有大半都聚在会客殿和议事殿之间,阶梯上下被围得水泄不通。陆之遥细看,发现锐锋卫和烈焰卫的弟子都在临近会客殿的一边,看情形是想往议事殿冲,却被清源卫和乔林卫的人拦在半道上。而厚坤卫的弟子大多守在议事殿周围,严防死守的架势仿佛在捍卫一座城。陆之达就站在议事殿门口,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 “哗变?”胥凤仪看向陆之遥。陆之遥脸上疑云密布,一时搞不清状况。陆之遐睁大眼睛在摩肩接踵的人海里寻找魏梁,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想了想立刻转身而去。陆之遥伸手拉住她:“你别去!” “我不下去,我去找魏梁!”陆之遐挣脱了兄长的手,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陆之遥看着她的身影往魏家而去,无奈地回过头来。胥凤仪伸手朝人群里指了指:“那两个是不是锐锋卫和烈焰卫的统领?” 陆之遥顺着她的手看过去,果然是钱诚和谈世英两位统领。那两人站在冲突的最前端,手里没有兵器,指着陆之达的方向厉声呵斥。陆之达置若罔闻,在议事殿前慢慢地踱步,神态悠然得简直像在散心。两位统领面前的弟子却没有这样好的修养,一面推推搡搡地拦着两人不让前进,一面嘴里骂骂咧咧地反击。陆之遥认真看了一圈,没有找到汪延和李豁两位统领。他看向议事殿,却只能看到大门内一片阴影。 前来道贺的武林人士也听到了消息,陆陆续续地赶过来看热闹,同样被清源卫和乔林卫弟子拦在议事厅外。但人群越来越拥挤,界线开始向议事殿推移。 没过多久,只见汪延从议事殿里走出来,跟陆之达低声说了几句话。陆之达点了点头,汪延走下台阶,示意弟子们放钱诚和谈世英两人过来。清源卫和乔林卫的弟子听其号令,自发让开一条缝隙,只让那两位统领离开,却将他们的下属仍旧拦在外面。 胥凤仪对陆之遥道:“如果我没猜错,待会儿你堂兄也要进议事殿。” 陆之遥转过头来张口欲言,却见韩启微和韩都雅两姐妹远远地跑了过来。胥凤仪见他神色一顿,也扭头看过去。她许久不见韩都雅,此时乍一看到,发现对方明显圆润了许多,看来在夷云派这段日子过得相当滋润。胥凤仪笑着向两姐妹打招呼。 韩启微显得有些激动,来到近前将她上下打量一遍,终于松了口气。韩都雅毫无察觉,对胥凤仪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不自觉地炫耀:“石姑娘,我马上要和孟哥哥成亲了!” 胥凤仪莞尔:“我听说了,恭喜你!” 韩都雅看了一眼韩启微:“姐姐告诉你的吗?”她随口一问,上前拉起胥凤仪的手:“这次你留下来多住一段时间吧!” 胥凤仪点点头:“好!”话音未落,只听陆之达在议事殿前朝众人喊话。他大声道:“诸位,诸位请少安毋躁!本派有些家务事要处理,各位长老和统领正在议事殿内商议。五卫弟子应恪尽职守,不得擅离或生事!各位远道而来的朋友,此事与你们无关,还请回房歇息吧!”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扯着嗓子问陆之达:“贵派明天的继任大典还办不办了?”底下不少人心有戚戚,或哄笑或议论。陆之达义正辞严道:“大典如期举行,请各位不必担心。”说完招来左右手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留下他们在门外守卫,自己转身进了议事殿。 陆之遥见状也打算前去,胥凤仪拉住他:“这是夷云派的家务事,你不宜参与。况且眼下这个时机太过微妙,你别去趟这浑水!” 陆之遥明白她说的在理,只好按兵不动,心里却忍不住猜疑。“究竟何事如此严重?”他想了想,“会不会和赵家有关?” 胥凤仪仿佛看一场好戏,津津有味道:“我觉得,应该和明天的继任大典有关。怕是有人想让夷云派临阵换帅。” 陆之遥皱眉摇头:“掌门人选关乎门派命运,怎能临时变卦?这太儿戏了!”他说着看向人群,虽然刚才陆之达已有交代,但人群中两方阵营依然僵持不动,连看热闹的武林人士也守在原地,像在等候一个期盼已久的结果。 一旁的韩都雅嘀咕了几句,韩启微劝道:“我们还是回去吧,别给他们添乱。”说完问胥凤仪道:“石姑娘,你打算继续留在这里吗?” 胥凤仪见她脸上挂着真诚的担忧,笑着眨了眨眼:“都雅刚刚邀我长住,不打算请我过去招待一下吗?” 韩都雅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求之不得!”韩启微偏过头来看陆之遥:“陆公子,你也一起来吧!” 陆之遥摇头:“多谢姑娘邀请,我就不去了。” 胥凤仪知道他心系报仇,必定要留在这里关注事态发展。她只是微笑着和他对了个眼神,没再多说什么。韩都雅兴奋道:“那这几天石姑娘就住我那边啦!”伸手拉着人就走。韩启微向陆之遥告辞,跟着妹妹离开了。 陆之遥目送三人走远,想起这半天都没看到魏梁,于是往魏家的方向而去。 议事殿里,夷云派四位长老、五卫统领、一位总管和一位少掌门齐聚一堂。大殿之中跪着一名弟子,埋头缩肩瑟瑟不语。 汪延道:“如今事情都已清楚了,江湖传闻所言非虚。少掌门指使弟子以魏老的名义调用仓山七孑,杀害宜苏赵家五十余口,意图嫁祸给魏老。” 李豁紧跟着附和:“听说陆之遥已经回来了。他立志要为赵家报仇,江湖上人尽皆知。夷云派身为沧北武林之首,也该严惩罪魁祸首,给天下一个交代。” 四位长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转而都看向孟鲲。最右那位身着乌袍,问孟鲲道:“少掌门,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孟鲲神色淡然:“没有。”他答得果断,却又不像自暴自弃。四位长老面面相觑,觉得十分费解。 “我有话说!”钱诚突然插嘴,“就算少掌门是主谋,但魏老就真的无辜吗?”他伸手指指跪着的弟子:“此人是厚坤卫弟子,日常总在魏老身边听任差遣,可谓亲信。就算少掌门收买了他,联络仓山七孑这样大的动作,他竟能瞒得天/衣无缝?” “你什么意思!”李豁不怀好意地瞪他。 钱诚一脸认真:“我的意思是,魏老一向明察秋毫,怎么这次却被身边的人蒙蔽了?是不慎疏忽,还是力有不逮?若是早就察觉,为什么没有阻止?是做不到,还是不愿意?” 李豁见四位长老开始交头接耳,神色焦虑起来,指着钱诚斥骂:“你想污蔑魏老替别人开脱!” 汪延还能稳住,淡然反驳道:“不论如何,魏老绝非罪魁祸首。” 钱诚冷哼一声:“谁是罪魁祸首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事已损坏本派声誉。自从本派成为沧北武林之首,江湖中一直有人虎视眈眈,这件事正好授人以柄,而有的人本可以提前阻止这一切发生。此人罔顾大局纵容祸事,用心比罪魁祸首还要险恶!” 李豁火冒三丈,跳起来冲上前:“你说什么!” 钱诚嗤之以鼻。汪延拦住李豁不让他继续。一名眉须皆白的长老出声训斥:“自家人,再怎么吵也不能动手!” 李豁闻言有所收敛。一旁的谈世英和颜悦色地问那弟子:“仓山七孑行事之前,魏老是否知道?” 那弟子抬起头来,怯怯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定在谈世英脸上。他犹豫良久,终于痛下决心般点了点头。 第89章 成王败寇古今同 长老们的目光转向魏其英。魏其英神情冷峻地承受其他人揣度的眼神,岿然不动安如山。 “其英,你事先就已经知道?”乌袍长老忍不住发问。他虽比魏其英年长,但顾念魏其英多年积累的威信,说话十分客气。 魏其英看向孟鲲,眼里寒意逼人。孟鲲丝毫未露怯意,坦荡荡与他对峙。 谈世英打破寂静,问那弟子:“你是怎么被发现的?” 弟子看了一眼陆之达,交代道:“我不知道魏老是怎么联系仓山七孑的,于是想利用一苇堂把人找出来。可巧严荣刚去过同春会馆,我于是在同春会馆和他碰面,说是魏老交代的任务。他毫不怀疑地接下了。当时一切都很顺利,可我一回到亓山,就被乔林卫的人拿住了。” 谈世英问:“他们拷问你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可李统领直接把实情说了出来,说少掌门要灭口。我太害怕了,就信以为真,答应跟他们合作。” 李豁冷哼:“但你出尔反尔,又逃了。” “我,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所以趁他们不注意逃了。后来发现,他们果然骗我。但少掌门没有怪我,反而帮我藏起来,我才能活到现在。” 钱诚挑眉冷笑:“原来魏老是顺水推舟啊!” 汪延问:“那你今天为何又逃跑?” 弟子面露恐慌:“我听说陆之遥来了。他要为赵家报仇,肯定不会放过我。少掌门和他一向交好,如今又快要接任掌门,不再需要我了。我怕……” “陆之遥刚刚才回来,这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弟子迟疑了一下:“我听几个路过的弟子在讨论,说看到陆之遥。” 汪延蹙眉沉默,李豁指着陆之达斥责:“陆统领,你是怎么管教弟子的!”陆之达沉默地注视那弟子,没有回答。 魏其英突然开口,直认不讳:“我是知道,那又如何。孟贤侄要替我报仇,安排得如此妥当,我当然不能辜负他一番心意。” “魏老!”汪延喊了一声,十分不甘心他就此坦白。李豁更是泄气一般,脸上神情竟有些委屈。 长老们摇头叹气,其中一人须发稀疏,神色尤其痛惜。他恨铁不成钢:“其英,你忘了你发过的誓了吗?你说你姓魏不姓齐,你绝不会因私废公!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魏其英反问:“如果当初我不发誓,夷云派会用我吗?这些年我鞠躬尽瘁,何曾因私废公?这次我只是袖手旁观,并不是我用阴谋诡计陷害同门,也不是我指使仓山七孑杀人放火!” 钱诚冷笑一声:“魏老这么说,好像这些事你从来没做过似的。” 魏其英骤然暴怒:“放肆!”怒气一瞬间排山倒海而来,压得钱诚四肢麻痹,但下一瞬间又收敛干净得无处寻觅。 钱诚毕竟年轻,被这一声厉喝完全镇住了。魏其英冷冷地睥睨过来。钱诚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在座长老皆愁眉紧锁,摆在面前的难题一时无法解答。四人看孟鲲,孟鲲依然安静又淡定,从进入议事殿接受指控到现在,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仿佛毫不在意。乌袍长老命人将弟子押走,问孟鲲道:“少掌门打算怎么办?明天就是继任大典了!” 孟鲲故作诧异:“是我做的我都承认,这和明天的继任大典有什么关系?” 长老们见他明知故问,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汪延在一旁道:“当然有关!你杀人放火身负血债,致使本派陷入危机,没有资格接任掌门!” 谈世英不紧不慢地接话道:“魏老蓄意纵容,有损本派声誉,理应同罪!” 钱诚紧跟道:“魏老德高望重,是本派中流砥柱,却徇私枉法,令本派苦心经营的名望毁于一旦。此中过失比少掌门更重!” 李豁气急败坏:“你们颠倒是非黑白!” 汪延据理力争:“魏老只是不作为,既非主谋,也非帮凶,不能与少掌门相提并论。若要论罪,顶多是失职。但魏老劳苦功高,难道功过还不足以相抵吗?” 钱诚瞥他一眼:“这么说,魏老是自恃功高,连本派的利益也可弃置不顾?” 汪延愤然:“你少来借题发挥!魏老一生无私,由不得你污蔑!” 谈世英扬眉:“魏老一生无私,偏因此事破例?看来在魏老心中,掌门之位比本派利益更重要!” “少掌门难道不也是这样想?否则怎会栽赃陷害?”李豁一张脸涨得通红,不屈不挠地为魏其英辩护,“有的人没有功劳只有过失,你们却费力地粉饰维护。有的人功劳远大于过失,你们却非要置之于死地。你们也只是为了一己私利,不把本派利益放在心上!” 钱诚歪着嘴笑:“这么说你们也觉得魏老有过失?” “你……” “都住口!”坐在最中间的褐衣长老突然发话,打断了两边的争论。他闭上眼睛,忧心忡忡地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看向陆之达:“陆统领一直没有说话,你的意见呢?” 陆之达被长老点名,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厚坤卫的弟子牵涉其中,无论如何我都难辞其咎,对于功过,实在不敢妄言。” 褐衣长老心中了然,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但说无妨!” 陆之达得了长老的许可,默默环顾一周,认真说道:“我觉得少掌门和魏老共同造成了今日的局面,很难说谁比谁错得多一点。” 李豁闻言怒道:“陆之达,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凭什么这样说!”汪延也疑惑不解地盯着他,魏其英则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长老们的目光在魏其英和孟鲲之间转了转,然后饶有兴味地投向陆之达。褐衣长老道:“大家都知道魏其英是你的伯乐,你这么说,是怕别人怪你偏袒,想一碗水端平吗?” 陆之达摇头:“我说的是心里话。” 白眉长老伸手朝他点了点:“好个世故圆滑的小子,两边各打五十大板。你想搞平衡,就不怕两边都得罪吗?” 陆之达从容笑道:“我既不怕得罪少掌门,也不怕得罪总管。在我心里,任何私情都比不上夷云派重要。况且只要我秉公行事,各位长老自然会护着我的。” 长老们会心一笑。中间那位揉了揉太阳穴:“确实两人都有过错,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明天的典礼势必要举行,那就现在做个了断。”他沉吟一番,下了决心:“这样吧,你们五人加上我们四人,在他们两个中选择一个成为掌门。”他说着看看左右:“你们觉得如何?” 其他三位长老点头同意。李豁和汪延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神情放松下来。之前孟鲲为了韩都雅,先顶撞高长厚又擅离夷云派,已经惹得众长老不满,如今再加上不顾大局排除异己,只会更加不得人心。九人选举,结果显而易见。两人心里笃定,自然没有异议。 谈世英面含忧色。钱诚不满道:“为什么要选?这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了?”白眉长老神情严厉,“难道要比武决定吗!” 无人敢反驳。孟鲲已经是沧北第一高手,比武决定才是最大的不公平。 谈世英踌躇道:“依长老所言,被选中的人接任掌门。但掌门代表夷云派,自然不能戴罪。所以屠灭赵家之罪,要由落选的那一个承担,是不是?” “对!”褐衣长老看着魏其英和孟鲲,“其英、孟鲲,你们服不服?” 魏其英面无表情地说道:“服!”孟鲲则顿了顿,垂眸略有所思,然后才答道:“我服!” 李豁和汪延见他迟疑,忍不住幸灾乐祸。褐衣长老瞥了一眼二人,说道:“好,那开始吧。”说完与三位长老一同起身。他与白眉长老毫不犹豫地走向了孟鲲,另外两位则站到了魏其英一边。 五卫统领一愣。孟鲲看一眼对面,心中暗笑这帮老狐狸真是人精。魏其英有瞬间的意外,然后也释然了。长老们在夷云派的时间都比他长,前后经历了三位掌门,如今又要迎来第四位。他们早过了野心勃勃想建功立业的年纪,如今只求明哲保身安度晚年,所以他们的选择必然是一个平衡的局面。 议事殿里安静了片刻,李豁和汪延站到魏其英身边,谈世英和钱诚则毫不意外地选择了孟鲲。胜负尚未分晓,最后的决定权落到了陆之达手中。他站在中央低着头,似乎难以抉择。诸长老与统领都屏息凝神,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魏其英不动声色,孟鲲气定神闲。 沉吟半晌,陆之达终于抬头,朝魏其英投来一瞥。李豁和汪延松了口气,魏其英却心头一跳,恍然大悟般闭上眼睛。在众人的凝视中,陆之达缓缓转身,走到了孟鲲身边。 孟鲲展颜,释放胜利的笑容。李豁怒不可遏,指着陆之达大骂:“你这个叛徒!” 陆之达坦然面对他的指控,波澜不惊道:“我认为孟鲲更适合担任夷云派的掌门。我愿尽心辅佐他,所以选择他。我并没有背叛夷云派!” 魏其英闭目不言。汪延心知大势已去,拉着李豁不让他上前。李豁在他怀里挣扎着叫骂:“混蛋!无耻!卑鄙小人……” 褐衣长老伸手拍了拍孟鲲的肩膀,和其他三位重新入座。他有些怜惜地看向魏其英:“其英,这个结果,你服不服?” “我不服!”魏其英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他睁开眼看向陆之达:“我要陆统领的解释。” 陆之达走到大殿中央,对魏其英恭恭敬敬地三拜。李豁和汪延看着他咬牙切齿,魏其英一脸冷漠地生受了。 陆之达毫无愧色:“一山不容二虎,魏老与少掌门势必无法共存。无论谁掌权,另一个都是莫大的隐患,理当铲除。少掌门因此设计构陷,魏老也因此纵容行凶,所以说两人同罪,谁也不比谁高尚。魏老过去劳苦功高,如今年事已高,作为总管处理事务,已然捉襟见肘。而少掌门自小跟在掌门身边,耳濡目染,将来大有可为。一个渐薄西山,一个如日初升,为本派长久计,我当然选择后者。” 李豁猛然冲上前来给了他一拳。陆之达脸上挨了一下,握住对方手腕,只听他恨恨道:“岂有此理!你说你选孟鲲是因为他更年轻?” 陆之达推开他,摸了摸伤处:“我还没说完。” 第90章 恩怨情仇何以了 “本派一直计划往沧南扩张。收养陆之遥兄妹,谋求陆胥联姻,借裙带关系渗入沧南,这是孟岳掌门在世时就拟定的策略,可惜基本上是不能实现了。到信安设立分舵是魏老的主意,然而不仅彻底失败,还得罪了信安沐家。唯一有点进展的是玲珑庄,而玲珑庄这个主意是少掌门首先提出的。虽然眼下玲珑庄举步维艰,但只要它还在爻山,我们就不算输。由此可见,若本派要实现南扩的计划,少掌门是更合适的掌门人选。” 陆之达说完这番话,李豁便不再出声了。座上四位长老或是若有所思地出神,或是深以为然地颔首。魏其英看着陆之达,脸色缓和许多。 陆之达继续:“本派近几年扩张得厉害,七成弟子都是年轻人,而他们拥护的是少掌门。况且本派能人众多,是非也多,历次改换掌门都会引发动荡,危机四伏。因此,掌门在位的时间当然越长越好,而我们也能有充分的时间来遴选和培养后任。若魏老接任掌门,只怕人心不稳,青黄不接,都对本派不利。” 他说完,议事殿里彻底安静下来。众人正沉思,冷不防李豁突然啐道:“说到底,还是因为少掌门年轻!”他语气中虽有不满,态度却已不再像刚才那样蛮横。 陆之达面露无奈:“时间宝贵,年轻本来就是一种筹码。” 李豁语塞,用力冷哼了一声不再看他。陆之达看向魏其英,依然是谦逊的态度:“不知魏老对我的解释是否满意?” “好!好得很!一切都是为了夷云派,没有一点私心杂念,深谋远虑识大体。”魏其英微笑着点了点头,赞许之情倒像是发自真心,“你果然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我没有白教你!”他说着转向孟鲲:“干得漂亮!你是什么时候收服他的?” 孟鲲道:“不必收服,是投契!” “好!非常好!”魏其英含笑看向四位长老,纵有不甘也不得不认。他垂下眼帘:“我服了。” 四位长老看着他,神情各异。乌袍长老有些同情,问道:“其英,你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吧?” “我当然清楚。”魏其英换上一脸轻松释然,“我这辈子只惦记两件事:一是铲除宜苏赵家,为齐家报仇;二是壮大夷云派,证明我自己。如今都能得偿所愿,我死而无憾。” “既然如此,”乌袍长老忖度了一下,感慨道,“就按门规来办吧。” “不!”孟鲲突然开口打断。所有人都倍感意外地看向他。孟鲲果断摇头:“不用按门规来办。” 此话一出,众人皆感莫名。如今他可谓大获全胜,却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白眉长老皱了皱眉:“少掌门不用门规,是想网开一面吗?” 孟鲲撇嘴:“魏老德高望重,若按门规来办,未免太过残忍。我不想叫弟子们见了寒心,更担不起薄情寡恩之名。” 褐衣长老玩味地打量他:“少掌门即将双喜临门,是打算既往不咎以示仁德吗?” 这话听在耳中全是讽刺,孟鲲心头仿佛被扎了一刀,不由得面露愧色:“不敢。我只是觉得,为本派着想,不宜生搬硬套门规。”他察言观色,见无人坚定反对,继续道:“赵家灭门的真相,原本就扑朔迷离。世人要一个交代,咱们就给一个交代。除了陆之遥身在其中会谨慎对待,其他人都不过是隔岸观火。” “难道你要将魏老交给陆之遥?”汪延担忧不已。李豁更是怒怨:“不行!陆之遥为了替赵家报仇不惜背叛玲珑庄,他是铁了心要血债血偿!” 孟鲲道:“即使如此,今早他见到我时,也并未立刻出手夺命。他重义,也感恩,对夷云派感情深厚,更何况魏老看着他长大。他狠不下这个心。” 陆之达恍然:“将魏老交给陆之遥,一来是对外有所交代,彰显本派侠义公道;二来我这个堂弟心软,或许手下留情,结果总比执行门规要好。”他说着看向孟鲲,见孟鲲赞许地点了点头。 长老们也觉得这样处置更为圆满,纷纷点头,问魏其英意下如何。 “多谢掌门眷顾。”魏其英反倒像事不关己,目光漠然,“我无话可说,但凭处置。” 李豁和汪延无声地望向他,满怀不甘,却无计可施。 褐衣长老起身,肃然道:“好了,赵家的事到此结束。明天孟鲲接任掌门后,应向在场武林人士交代清楚。至于陆之遥打算如何报仇,夷云派尊重他的选择。”他顿了顿,郑重声明道:“今日在这议事殿里发生的事,任何人都不许说出去!违者门规处置!” 众人慎重地答应下来。褐衣长老挥了挥手:“散了吧。”自己转身,和其他三位长老由后堂离开。孟鲲等人则从前门走出了议事殿。 等候的人群看见他们,仿佛水中丢进一块石灰,顿时沸腾起来。对峙的界限早已消失,无论夷云派弟子还是其他武林人士,都迫不及待想知道议事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拥上前来。 孟鲲扭头吩咐道:“李豁汪延两位统领,送魏老回去休息,好生照看!陆之达,你来招呼这些人,钱诚和谈世英留下帮忙。”他朝陆之达抛去一个眼神:“该说什么做什么,你自己知道。”说完步下台阶,从旁边绕过人群,离开了这块热闹之地。 魏其英随之从侧面离开。钱诚和谈世英指挥弟子疏散人群。陆之达站在台阶的高处,大声申明次日的接任大典照常举行,劝众人回去休息。 有人在下面吆喝,问明天要接任掌门的究竟是哪一位,现在到底定没定下来。问的人有心搅和,听到的人也跟着哄闹。 陆之达抬手压了压,音浪稍有下落。他一脸严肃地宣布:“明天,孟鲲会在这里接任本派掌门。” 陆之遥恰在此时赶来,站在人群外听到了这个消息。身后不远处,魏梁脚下踉跄了一下。陆之遐关切地看他:“魏梁,你怎么啦?”魏梁没有回答,径直走到陆之遥身边。 “从明天起,大哥就是夷云派的掌门了。”陆之遥似在感慨。 魏梁扭头向他:“你还要报仇吗?” 陆之遥看着眼前人群散去,看到陆之达朝自己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他神情复杂地看向魏梁:“夷云派的掌门不可能是罪人!” 魏梁怔愣片刻,猛然转身拔腿便跑。陆之遐追了两步,又回过身来问陆之遥:“哥哥,你什么意思?” 陆之遥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妹妹的问题,只站在原地一言不发。陆之遐莫名其妙,干着急了一阵,最终还是追魏梁去了。 孟鲲回到流霰峰的居处,发现三位姑娘正在偏厅谈笑风生。外间的风卷云涌丝毫没有打扰此处的温馨,他松一口气,微笑起来。韩都雅先看到他,目光交汇处笑容灿然绽放。孟鲲突然觉得自己方才赢得的胜利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见他到来,三人起身相迎。孟鲲对韩都雅眨了眨眼,然后目光落到了胥凤仪身上。他原以为这个人会守在陆之遥身边。 韩都雅伸手挽住胥凤仪的胳膊,兴高采烈地告诉孟鲲:“石姑娘要陪我住一段时间!” 孟鲲似笑非笑地打量胥凤仪:“石姑娘要住在这里吗?” 胥凤仪见他似乎并不是很乐意,遂摆出一张诚恳的笑脸:“都雅盛情相邀,我就答应了。孟大侠要是觉得不方便,也可以另行安排。” 孟鲲见她如此直白,还没来得及客套一番,就被韩都雅抢白道:“哪里不方便了?方便得很!”她语气急切,唯恐胥凤仪真要离开。孟鲲见她如此在意,显然很舍不得这位朋友,心下无奈,只好笑笑:“都雅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怎么可能不方便呢?” 胥凤仪见他如此暗觉好笑,从善如流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叨扰了。” 韩都雅兴冲冲的:“那今天我们三个一起睡吧!”说着另一只手去拉韩启微,话里带了点撒娇的亲昵:“我也好久没和姐姐一起睡了!”韩启微露出宠爱的笑容,握着妹妹的手摇了摇。胥凤仪含笑瞥一眼孟鲲。 孟鲲被扫了兴头,一言不发地抿了抿嘴唇。 到了夜里,流霰峰上十分安静。偶尔有夜鸮嚎叫两声,听来格外凄清。韩都雅最初还兴致勃勃地计划着聊个通宵,结果躺下没多久,便第一个睡着了。黑暗中,只有韩启微和胥凤仪依然清醒,一个满怀心事,一个思虑重重。 织霞峰上却热闹得多。厢房一带时常有人出出进进。会客殿和议事殿里也灯火通明,有弟子奉命在此守夜。 陆家小院里,寂静中一片黑灯瞎火,唯独厨房里漏出一点光亮。陆之遥拿着一壶酒坐在屋顶上,看妹妹在厨房里捣鼓了半天,然后端着饭菜出了院门。他无声叹息,提起酒壶晃了晃,却没有喝的兴致。 陆之遥突然很想念胥凤仪。他想起初夏之时,自己在院中苦闷饮酒,她过来相陪,描绘爻山的美景。她那时的只言片语、一颦一笑,依旧历历在目。酒能消愁,可酒醒之后愁更愁,唯有她才是解忧的灵药。 然而他有灵药,别人却未必有。此时此刻,魏梁独自坐在房里,恨不得醉死酒中。 他一回到家就去问魏其英,而魏其英也并未打算瞒着他,将议事殿里的一切和盘托出,顺便交代了后事。魏梁对父亲说的一切都竭力抗拒,直到魏其英亲自打开后院库房的门,让魏梁看到里面早已备好的棺木和香烛冥纸。魏梁猝然惊觉,自己从未了解过父亲。 其实他一直知道,魏其英在竭尽全力保护自己。他想做的事,魏其英都会支持;他不乐意做的事,魏其英从不勉强。他拥有完全自主的人生,不必为仇恨所支配,他甚至不知仇恨为何物。与赵家的夙仇,若非到了今时今日,魏其英根本没打算向他提起,而如今提起,也只为告诉他因果报应,劝他将来不要记恨别人。魏梁恍然大悟,他拥有一位好父亲,可自己却不是一个好儿子。 魏梁很痛苦,明知父亲在往死局里去,他竟无能为力。做父亲的安慰他,说此生已无憾。魏梁却悔恨交加,只能躲在房里借酒发泄。 陆之遐推开房门时,差一点被满屋的酒气撞倒在地。她拧着眉头上前,放下饭菜,伸手把魏梁的酒壶夺了下来。 魏梁抬头看她,闭眼扭头:“你哥哥要杀我父亲,你还来做什么?” 陆之遐震惊之余茫然无措:“不,不会的。” 魏梁哼了一声,自嘲道:“你知道什么?” 陆之遐稀里糊涂地安慰他:“我去求情,我去求哥哥!” 魏梁白了她一眼,露出嘲讽的笑:“你?没用的,你不重要。”他突然悲从中来,苦笑:“我也不重要。谁都不重要。”他仰面而泣:“好狠的心!他真是好狠的心啊!” 陆之遐总觉得哥哥并非他说的那样,但见他如此痛不欲生,自己心里也是凄苦难言。 魏梁突然收了哭声,抹掉眼泪,伸手抓住陆之遐拽到面前。“遐儿,我们成亲吧。”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第91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陆之遐偷偷摸摸回到自家小院,喜悦与兴奋尚未退却,便看到陆之遥站在自己的房门外。夜色里,他站成了一棵挺直的杉树。陆之遐顿时忐忑起来,磨磨蹭蹭走上前打招呼:“哥哥,你还没睡啊。” 陆之遥表情严肃:“三更半夜,你从哪里回来?” 陆之遐垂头:“魏梁心情不好,我做了饭菜送给他,然后陪他聊天……” “现在呢?” “好啦。”陆之遐抑制不住得意,想到魏梁的承诺,脸上不觉一红,“他说他明天会来找你,有重要的话要说。” 陆之遥见妹妹突然娇羞起来,疑惑道:“什么话?” 陆之遐不好意思:“他会跟你说的。”说完佯装打了个呵欠,便拉陆之遥:“我要睡觉了,你也快回去睡吧。”说着将陆之遥推到一旁,溜进房间将门关上了。 陆之遥扭头看向紧闭的房门,觉得事出蹊跷。房间里很快就没了动静。陆之遥在门外静立片刻,然后才离开。 次日一大清早,织霞峰上人头攒动。吉时在晌午,宾客们早早汇聚在议事殿前。孟鲲坐在议事殿内,等待接任大典开始。虽然这一天他曾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但当它真正来临时,他依然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想到自己将为夷云派翻开一页新篇章,未来人们也将像尊崇孟岳一样尊崇自己,他就生出满腔热血与豪情。 韩都雅拉着姐姐和胥凤仪到处凑热闹。她虽然没有和孟鲲成亲,但夷云派上下都知道她就是未来的掌门夫人,因此对她十分厚待。她玩累了,就回到议事殿,坐在孟鲲身边愣愣地走神。孟鲲示意韩启微送她回去休息,她却不乐意,坚持要亲眼看孟鲲接任掌门。韩启微只好陪着妹妹在议事殿里枯坐。胥凤仪则独自出门去找陆之遥。 议事殿外台阶下,各门各派的掌门都已陆续入座,弟子们纷纷阵列其后。正中大道不能走,太过引人注目,胥凤仪不厌其烦地从人群里钻。还未走出人群,只觉手中蓦地一凉,胥凤仪猛抬头,看到妙执的笑脸从眼前一闪而过。 胥凤仪忽然想到,以暗卫的行事,当日妙执眼见自己落入地穴,一定会跟着下去设法营救,绝不会轻易放弃。她估计妙执也曾探过山鬼洞。既然进入山鬼洞的人都能安全离开,可见山鬼洞其实没有传说中那样危险恐怖。世人是被夷云派的夸大其词所蒙蔽,而夷云派则借此掩藏它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一路想着离开了人群。魏梁突然从她身边经过,径直往议事殿的方向走去。胥凤仪见他脚步沉重,耳中又传来陆之遐的声音。那声音饱含喜悦和兴奋,引得胥凤仪侧目。 “魏梁——”陆之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一身欢快活泼的气息。 胥凤仪见状微微抬眉,发现陆之遥不紧不慢地跟了过来,在与她目光交会的瞬间舒展了眉目。她嫣然笑问:“你也来观礼?” 陆之遥噙着笑意,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不远处妹妹和魏梁的身上,又不觉收敛了笑意。胥凤仪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令妹有喜事?” 陆之遥茫然道:“昨天她和魏梁聊过以后,就一直很高兴。我却不知道是喜是忧。”说话间,只见陆之遐已拖着魏梁来到面前。 三人的目光都落在魏梁脸上。魏梁有些不自在,对陆之遥说道:“二哥,我……我想跟遐儿成亲。” 陆之遥愕然。胥凤仪难以置信地看着魏梁。陆之遐早已羞红了脸,埋着头扭扭捏捏地不说话。 “不行。”陆之遥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陆之遐抬起头来,脸上不高兴:“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真心的。”陆之遥感到气愤,“他在利用你!” 魏梁面带愧色,但并不反驳。陆之遐见他不说话,心里不禁着急,抓住他的手腕摇晃着催道:“你跟他解释呀。” 魏梁犹犹豫豫地开口:“二哥,我会对遐儿好的。” “你是想用遐儿的终身幸福来跟我谈条件吗?”陆之遥克制着心中怒气。他对魏梁此举心生鄙夷,觉得自己和妹妹都看错了人。 魏梁无话可说,但他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否则他也不愿意和陆之遐成亲,因为这不仅仅是利用陆之遐,也委屈了他自己。 但陆之遐显然是愿意的。她向陆之遥哀求:“你答应吧,哥哥,这有什么不好的?” “遐儿,你怎么这么糊涂!”陆之遥恨铁不成钢地训妹妹。 “我明白的。哥哥,其实我都明白。”昨天晚上魏梁求婚的话说出口没多久,她就想通了,并且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下来。魏梁反而在犹豫,见她如此果断,深觉自己卑劣。他想反悔,陆之遐不依。“婚姻大事,怎能出尔反尔?”她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在意魏梁的动机,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行。 魏梁在心里唾弃自己,但为了父亲,他宁可做一回卑鄙小人。他发下重誓,以后定会善待陆之遐。至于这其中几分出于真心几分出于良心,他自己也不敢深究。如果陆之遥能接受,他觉得除了自己委屈一点,这桩婚事其实也算得上皆大欢喜。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劝说,总算说服了自己。 不远处传来锣鼓声,接任大典即将开始,人声逐渐平息。陆之遐不达目的不罢休,拉着魏梁和自己的哥哥对峙。陆之遥的态度十分坚定,他绝不允许妹妹的人生变成别人博弈的筹码。 胥凤仪看着面前僵持不下的三个人,觉得可笑又可怜。她对魏梁道:“魏公子,你想利用他们兄妹的感情保全令尊,你就不怕他们兄妹为了你先反目成仇吗?” 一语中的,魏梁踌躇不已:“算了。”他去拉陆之遐的手,软绵绵地拽了拽:“这件事本来就应该慎重考虑,我们等接任大典结束再说吧。” 陆之遐眼里闪过一丝失望,无力地点了点头。陆之遥的失望之情更是溢于言表,他不再看妹妹和魏梁一眼,往议事殿的方向走。胥凤仪跟了上去。 议事殿前,四名长老共同主持继任大典。按照流程,孟鲲正在聆听几位长老的教诲。在这之后,他要将夷云派门规从头至尾完整地诵读一遍。 胥凤仪跟着陆之遥站在人群中,朝议事殿前张望了半天,始终没有找到魏其英的身影。她心里有数,伸出食指勾了勾陆之遥的小拇指。陆之遥翻过手来,将她五指握进掌中,目光始终凝聚在议事殿前。胥凤仪拿余光去瞄魏梁,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孟鲲,眼里说不清是哀伤还是怨愤。 大典进行得非常顺利。孟鲲念完门规,从白眉长老手中接过掌门信物,丰碑似的矗立在阶前。五卫统领带领辖内弟子,依次上前参拜。魏梁和陆之遐隶属厚坤卫,于是挪至陆之达身后的人群中,和其他弟子一道拜见新任掌门。 参拜结束之后,仪式便算是圆满完成了。孟鲲步下台阶,以夷云派掌门的身份接受各路江湖人士的祝贺。这一路都是恭维与祝福,孟鲲春风得意,面上始终挂着得体的笑容。他缓缓穿过人群,终于来到陆之遥面前。 陆之遥拱手:“恭喜大哥!” 孟鲲微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向周围:“诸位,本派今天还有一件大事要宣布。”说完开始往回走。魏梁早已退到一边,躲在人群里握紧了拳头,忐忑不安地目送他回到议事殿前。 孟鲲面向众人:“关于宜苏赵家灭门一案,近来江湖上流言纷纷。有人心怀不轨,借机造谣抹黑本派,用心实在险恶。为正视听,借今天这个机会,本人就将真相公之于众,也算给世人一个交代。”话音落下,全场寂静。 魏梁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恨不得时间就此停止。陆之遐在他身边忧心忡忡地看着,想安慰,却伸不出手。 “经查证,此事是由本派总管魏其英主使。” 此话一出,人群中一片哗然,质疑和斥责声此起彼伏。孟鲲置若罔闻,不急不慢地说道:“魏其英派人去明前阁,以钱财收买仓山七孑,指使他们血洗赵家。如今仓山七孑皆已伏诛,魏其英对其所为也供认不讳,被圈禁家中等候发落。” “魏其英身为夷云派总管,却做出这样的恶行,实在令人不齿!” “没错!夷云派重用这样的人,难辞其咎!” “魏其英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不是为了夷云派?” “沧北怎么出了这样的败类!夷云派必须清理门户,让魏其英给赵家人偿命!” …… 魏梁淹没在人群中,眼里泛起水光。 孟鲲的目光掠过,却未有片刻停留。他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但此刻群情沸腾,根本没有人理会他。他神情庄重,丝毫不见紧张,更没有愧疚。见众人一时半刻无法消停,他也并不着急,就放下手来等着,反倒有种置身事外的从容。胥凤仪见他流露掌控全局的淡定神色,不由得冷笑。 陆之遥死死盯着孟鲲的表情,希望能找到一丝惋惜或不忍,然而一无所获。他找不到谦和坦荡的伏波君子,他只看到意志深沉的孟掌门。他觉得这位孟掌门十分陌生,陌生到他们小时候义结金兰同门学艺的那些回忆都变得缥缈如幻影。陆之遥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群声渐歇,有人问孟鲲:“魏其英和宜苏赵家有什么仇怨,竟要杀人放火?还是说这整件事其实就是夷云派所为,他只是被你们选中的替罪羊?” 胥凤仪循声看去,发问的是个年轻人,面生得很。 孟鲲道:“夷云派和宜苏赵家素无仇怨,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至于魏其英,他是出于个人私仇,他对赵家犯下的罪与夷云派全然无关。不仅如此,夷云派因他而饱受非议,他也是夷云派的罪人。” 魏梁克制不住泪流满面,却又在他这番话中笑出了声。陆之遐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年轻人继续逼问:“既然如此,夷云派打算如何处置?魏其英劳苦功高,夷云派不会想包庇他吧?” 胥凤仪有些诧异,这年轻人似乎有心针对夷云派,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左顾右盼,拉着旁边一人问道:“这人是谁啊?” “好像是积云庄的人。”被问的哼笑一声,“小门小派,无知无畏。” 胥凤仪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没再问下去。 那边孟鲲高声答道:“本派一向公正,绝不徇私。我已决定,今后夷云派总管一职由陆之达担任。至于魏其英……”他看一眼陆之遥:“洗梧公子是赵家夫妇生前挚友,又立志要为赵家报仇。本派愿将魏其英交出,任凭处置。” 第92章 日落西山有余温 众人的目光汇聚到陆之遥脸上。 陆之遥欲言又止,突然手腕上一凉。他意外地扭头看向胥凤仪。胥凤仪并不看他,只是牢牢握住他的手腕,脸却朝着孟鲲的方向,朗声道:“敢问孟掌门,夷云派莫非没有家法?” 孟鲲见她出头十分意外,眉间短促地一收一放。他和颜悦色地回复道:“姑娘何出此问?夷云派当然有家法。” 胥凤仪点头:“既然如此,夷云派何不自行清理门户?” 陆之遥不明所以地看她,稍稍用力挣脱了手腕。胥凤仪回看他一眼,重又向孟鲲:“夷云派是沧北武林的泰山北斗,一向秉持公义,为江湖之表率。惩奸除恶,理当义不容辞。” 孟鲲神色严峻地盯着她:“姑娘说的没错。” “孟掌门执掌夷云派,自然更要以身作则。” 孟鲲的笑容有些不自然,看着胥凤仪静默。陆之遥的目光从胥凤仪脸上转移到孟鲲的脸上,他看到那人露出了自己从未见过的危险表情。陆之遥一时无法形容自己心里的感觉,他觉得一切都很陌生。眼前的僵局太过真实,以至于他怀疑自己做了一场虚妄的梦。 “这位姑娘说的很有道理!孟掌门新官上任,正该借此机会立信扬威才对。”说话的是刚才那个积云庄年轻人。胥凤仪不动声色循声望去,在积云庄那群人里看到了妙执。她秀眉轻抬,观察孟鲲的表情。 群侠议论纷纷,有不少人附和。孟鲲不语,陆之达在一旁道:“多谢诸位提醒,敝派掌门一向深得人心,实在不必借题发挥。” 胥凤仪张口欲言,忽然被陆之遥拉住了手。她专心致志地注视孟鲲,余光瞥见陆之遥微微摇头。她明白他的意思,但开弓哪有回头箭。她既然已经出面,就不可能再韬光养晦,而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胥凤仪质问:“孟掌门要将魏其英交给外人处置,莫非是在逃避责任?魏其英在夷云派深孚众望,孟掌门是怕自己清理门户会得罪他的拥趸,所以想借刀杀人吗?” 这话一出,四下里顿时一片安静。在场的但凡有些心眼,就知道她说的话在理。但她竟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挑明,毫不避讳地质问孟鲲,这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孟鲲甚至怀疑她是不是一时冲动失了理智,可她言辞犀利,神态更是冷静,一点也不糊涂。 陆之达面露不悦,横了陆之遥一眼。孟鲲身边的长老冷冷地看胥凤仪:“姑娘,话可不能乱说!” 胥凤仪淡然一哂,并不搭理。 “当然不是这样!”孟鲲开口否认。 胥凤仪紧接着道:“那就是你忌惮他劳苦功高,不敢动他?” “并非如此!” “那孟掌门是什么用心?” 孟鲲沉默,在场气氛越发尴尬。几位长老和统领神情各异,看胥凤仪的目光或戒备,或憎恶。陆之遥默默握紧了她的手。胥凤仪却并不看他,从容不迫地站在原地眼观六路。 人群骚动起来。孟鲲压着一腔怒意往下看,迎面投来的一道道目光毫无善意。有人指指点点,有人等着看笑话。议论声渐渐沸腾,他听到各种猜测和质疑,心中更是恼火。 积云庄那边突然又有人出声:“孟掌门,魏其英罪不容恕,夷云派家法严明,正该秉公处理,又何必假手他人?我们这些门派一向都以你夷云派马首是瞻,你们也该做个好榜样。若是连清理门户都做不到,实在辜负了我们的信任!” 胥凤仪听这声音沉稳中带点沧桑,转眸去看,发现并非刚才那个年轻人。她见妙执投来一个放心的眼神,正纳闷,听到身边有人惊讶地议论:“怎么积云庄庄主也发话了?” “积云庄不对劲啊,是打算跟夷云派对着干吗?” “积云庄和夷云派有过节吗?” …… 孟鲲蠕动了一下嘴唇,刚要出声,下面又一人道:“贺庄主说得对。孟掌门或许还是心存不忍,但魏其英所犯罪过已连累夷云派的名声,孟掌门更该亲手拨乱反正才对。” “不错!而且赵家毕竟是沧南六姓之一,夷云派如果不能秉公处理,只怕沧南沧北两地武林也会因此交恶。只有夷云派严惩凶手表明态度,才能平息众怒。所以清理门户的事刻不容缓!” “刘帮主说的对!若沧南沧北两地交恶,实在不是武林之福。夷云派统领沧北,这件事不能让别人来做。请孟掌门清理门户!” “请孟掌门清理门户!” …… 一片请愿声中,魏梁的声音陡然而起:“请掌门开恩!” 众人目光循声而来。魏梁不管不顾,冲到台阶前跪下磕头。孟鲲心烦意乱地闭上眼睛,将头扭到一边。 “请掌门开恩!”魏梁长跪着求情,“请掌门念在家父为夷云派鞠躬尽瘁的份上,高抬贵手!” 孟鲲僵着脖子不看他。陆之达呵斥道:“胡闹!还不退下!” 魏梁不闻不问,两眼直勾勾盯着孟鲲。一旁的长老也皱了眉头,训斥道:“魏梁,别在这里添乱!” 魏梁惨笑:“事关我父亲的生死,这也是添乱吗?”他向孟鲲:“大哥!求求你放过他!我愿意代父赎罪,不论你要如何处罚,我绝无怨言!” 孟鲲的眉头几乎拧到一起。“瞎闹什么!”他训魏梁,“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岂能由你任性胡来!”说着朝陆之达一挥袖:“把他拉下去。” 陆之达点头,左右便走出两名弟子,上前架起魏梁,将他拖出人群。魏梁不甘心,一路口中声声哀求,但孟鲲已不再看他一眼。 到了外围,陆之遐跑上前来。魏梁挣脱,再要上前,被那两名弟子拦住了去路。两人面露难色:“魏梁,你别为难我们。” 魏梁左突右奔无法摆脱他们,急得在原地跺脚。陆之遐握他的手:“魏梁,你别着急,再看看吧。”冷不防魏梁将手一甩,横眉怒目朝她瞪过来。陆之遐怔住。但魏梁瞪她片刻,终究没说一个字,只是无声地扭过头去。 孟鲲终于发声:“既然大家都是这样想,我若不照做,倒像是我有违情理。”他朝陆之达点了点头。陆之达会意,派人去将魏其英带来。 陆之遥转头看胥凤仪:“为什么?”他不愿旁人听见,问得很小声。胥凤仪看向他,见他眼中不单单是迷惑,还有生分。她想了想:“你非要亲手报仇吗?” 陆之遥答不上来。他当然不是执着于亲手取人性命,但自从孟鲲主动提及赵家一事,他就生出一种强烈的无力感,仿佛被事态裹挟着向前。这种无力感在他心底催生出猜疑,在孟鲲宣布将魏其英交由他处置时尚不明显,后来却愈演愈烈。到后来众人附和胥凤仪迫使孟鲲清理门户的时候,他已克制不住胆战心惊。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棋盘上的子,进退已不由自己。 在陆之遥再度开口之前,魏其英在几名弟子的簇拥下来到议事殿前。孟鲲点头示意,他便静静地站在一边,冷漠而又顺从。或许是他的表现太过平静,人群中议论又起。 孟鲲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向魏其英道:“今日当着大家的面,请你做个交代。指使仓山七孑屠灭宜苏赵家,是否是你所为?” 魏其英从容颔首:“是。” 众人见他毫无悔意,不禁哗然。 孟鲲沉吟片刻:“你既然认罪,就要为赵家五十余口偿命。按照门规,应杖毙。” 魏其英眼神动了一下,旋即又归沉寂。远处一阵骚动。孟鲲抬头看去,发现魏梁被两名弟子抱着拖住,正奋力挣扎。他口中哀告不绝,但魏其英竟无动于衷,甚至不曾看儿子一眼。 孟鲲收回目光,神色莫辨,向魏其英道:“我这样判,你服不服?” 魏其英笑了一下:“服。” 大概是他对孟鲲太顺从,而对自己的性命又表现得太冷漠,围观者并不能从这场表演中获得乐趣,因此十分不满意,又窃窃私语起来。 魏梁挣扎半天已没了气力,颓然跪倒在地。陆之遐怯怯地站在一旁,望着他心如刀绞。 执法弟子拿着荆条走上前来。魏其英突然出声:“等等。”他对孟鲲道:“行刑之前,请让我们父子说几句话,可以吗?” 孟鲲不忍去看魏梁,点头道声可以,便转身离开丈余。魏梁见状,胡乱用袖子抹去涕泪,跌跌撞撞地冲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在父亲身前。 魏其英的眼神柔和起来,带着为父的慈悯端详魏梁,伸手抹去他脸上的泪痕。众人见状无不唏嘘。这人分明心狠手辣,对赵家五十余口赶尽杀绝,对自己的儿子却又舐犊情深,温情之中更见无情,叫人胆寒。 魏其英轻轻拍儿子的脸,弯下腰来在他耳边说:“为父所做的一切都无愧于心,死也死得其所,你不必伤心。” “爹……”魏梁拽着他的衣裾失声而泣,扭头想多看父亲几眼。 魏其英突然伸手掰正他的头,压低声音道:“不要报仇!照顾好韩都雅,她是你妹妹。”说完立刻挺直腰杆,离开了魏梁跟前。 魏梁呆呆跪在原地,仿佛神魂出窍。执法弟子上前将魏其英摁倒在地。荆条高高举起,重重落下。魏其英这一生从未显露半分软弱,到了最后关头也依然如此。他紧闭双眼咬紧牙关,在沉默中倔强地挺住。 既是杖毙之刑,执法弟子再如何不忍,也不敢手下留情,反而下手更加狠绝。血迹很快从衣服上渗出来,魏其英却由始至终未发一声。 沧北群侠心情复杂,虽知他罪孽深重,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血性。人之将死,好坏不必等盖棺论定,人们又纷纷忆起他的功劳,想起他也曾经德高望重,可敬可佩,于是禁不住心软,一个个偏移了目光,不忍见英雄落幕。 陆之遥闭着眼睛,胸口像堵着一团棉花,难过得喘不上气来。他已经找不到立场。元凶伏法,冤魂终能安息,他本该为赵家感到欣慰,可他也失去了尊敬的长辈,他的兄弟失去了敬爱的父亲。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陆之达第一次带他和妹妹来夷云派,魏其英就站在山门前,远远地朝他们微笑。他想起逢年过节,自己和妹妹去魏家玩,魏其英总是和蔼可亲地招待他们。 一切恍如昨昔。 第93章 故人变却当年心 议事殿前鸦雀无声,只能听到荆条一下一下落在皮肉上。孟鲲站在台阶上,板着脸不置一词。执法弟子腰酸手痛,动作已是僵硬,却不敢停下,只是心里记着杖笞的次数,手上力道不敢稍减。 围观众人不语,就连陆之遥也是几度欲言又止。 终于,右边的执法弟子抓不住荆条,松手停了下来。他喘了口气,对孟鲲道:“掌门,已经打了两百八十五下。” 另一个也停下来,走到魏其英头侧蹲下,伸手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颈下脉搏,对孟鲲道:“掌门,人不行了。” 孟鲲叹了口气,摆摆手命他二人退下。魏梁见状冲上前来,再也无人拦他。他跪在魏其英身侧,见魏其英背上血肉模糊,泪如倾盆雨下。 孟鲲上前一步,对众人道:“诸位,魏其英已经伏法。”他说着,情不自禁叹息了一声,神伤片刻,收拾心情继续道:“夷云派始终秉持公义,惩奸除恶责无旁贷。赵家之事已经了结,今后若再有居心不良者散布谣言,本派也一定会追究到底。” 众人小声交头接耳。孟鲲走到魏梁身边,伸手想要扶他。 魏梁视若无睹,右手还握着魏其英的手腕,保持着探脉的姿势一动不动。孟鲲僵持片刻,重新直起腰来。他见不得魏梁这样,发出一声幽长的嗟叹。他向陆之达投去一瞥,示意他善后,转身走进了议事殿。 陆之达领命,对众人道:“各位,本派在后堂备了茶点,请各位移步。”说完吩咐弟子们为客人引路,自己则走到魏梁身边。 魏梁一直安静地跪着。众人三五成群往后堂去,路过魏其英身边时,无不面露遗憾。魏梁垂着头,呆呆地盯着父亲,对周遭一切置之不理。 陆之达弯腰拍拍他的肩膀:“魏梁,回去吧。” 魏梁不应。陆之达手上加了些力道,按住他的肩膀:“回去吧!” 魏梁茫然:“回哪儿?” “回家去。”陆之达看了一眼魏其英,心底泛起一丝愧疚,又转瞬而逝。 魏梁苦笑:“家在哪儿?” 陆之达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自知与魏其英之死推脱不了干系,安慰魏梁的话便梗在喉中,说不出口又吞不下去。 半晌,魏梁终于醒悟了似的,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他腿脚已经麻木,起身后踉跄了一下,迟迟迈不开步子。陆之遐上前来扶,被他一手推开。 陆之遐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魏梁瞥了她一眼,淡淡地别过头去。陆之达见状,吩咐身后弟子将魏其英的尸身送回魏家。 弟子们迅速拿来担架,刚要动手,却被魏梁喝止。魏梁双眼通红,蹒跚着挪动几步,推开两名弟子,亲手将魏其英抬上了担架。 陆之达见他跪在担架旁替魏其英整理衣衫,知道他心里的恨一时半刻是无法平息的。他转头示意弟子不要插手。几个人眼看着魏梁抬起担架一头,拖着魏其英的尸体一步一顿地缓缓离去。陆之遐不敢再上前招惹,只在几步之外默默地跟随着。 弟子们忧心忡忡地看陆之达:“毕竟血浓于水,魏梁会不会想不开……万一他想报仇……” 陆之达抬手打断话头:“这些不足为虑,由他去吧。”他说完转身,看向不远处依然伫立的陆之遥。陆之达走上前来,见堂弟的眼睛也红着,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满意了吗?” 陆之遥无言以对,眼神飘移向别处。陆之达目光落到胥凤仪身上,见她淡定自若,微微眯起眼睛:“姑娘这是第二次来亓山了吧?” 胥凤仪点头:“不错。” 陆之达微笑:“上一次怠慢了姑娘,还望见谅。” 胥凤仪还以微笑:“岂敢。” 陆之达打量她,目光愈见犀利:“姑娘也是江湖中人,敢问师出何门何派?” 胥凤仪坦然应对:“无门无派。” “是吗。”陆之达露出一点探究的表情,“我看姑娘有些眼熟。” 陆之遥闻言投来一瞥。胥凤仪笑弯了眼角:“是吗?我看陆总管也格外亲切。” 陆之达被她笑得一怔,看了一眼陆之遥,正要再说话,身后一名弟子小跑而来,告诉他孟鲲有请陆之遥。陆之达摆摆手叫人退下,对陆之遥道:“掌门有请,走吧。”说完便转身往议事殿走。 陆之遥安静地跟上。胥凤仪随之走了两步,停下来道:“我在外面等你。” 陆之遥还未开口,陆之达先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邀请:“姑娘也请一道来吧。”说完继续前行。陆之遥不无忧虑地看向她,只见她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走上前来。 两人走进议事殿,发现除了孟鲲,五卫统领中唯有陆之达在场,另外四个不知去了何处。胥凤仪恍然记起,陆之达马上就是夷云派总管,身份与往日已大不相同。 孟鲲请他二人入座,吩咐看茶,仿佛他们是刚刚远道而来的客人。胥凤仪觉得好笑,陆之遥心里纳闷。 孟鲲开门见山:“之遥,赵家的仇已经报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胥凤仪扭头看陆之遥。陆之遥略显茫然:“暂时还没有打算。” 孟鲲面上一派诚恳:“你为了替赵家报仇而脱离玲珑庄,这以后,还打算回去吗?” 陆之遥想起在玲珑庄的遭遇,苦笑一下:“已经回不去了!” 孟鲲以为他怕被玲珑庄拒绝,劝道:“他们毕竟是你姐姐姐夫,你若真心想回,让陆统领帮你说和说和,想必也不难。” 陆之遥缓缓摇头:“多谢大哥,还是算了。” 孟鲲有些意外。他早先从陆之达那里得知,李平躲在玲珑庄刺杀陆之遥,虽然重伤陆之遥,但自己也命丧当场。然而陆之透向哥哥禀报时刻意隐瞒,因此孟鲲只知道陆之遥没有留在玲珑庄养伤,却不清楚这其中许多曲折,更想不到后来胥凤仪竟会插手。他拿目光询问陆之达,陆之达同样不明内情,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陆之遥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有些心不在焉。魏其英死后他并未觉得如释重负,反而有些怅然若失。孟鲲见他神色茫然,想了想,问道:“既然你不打算再回玲珑庄,那么夷云派呢?” 陆之遥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只见孟鲲一脸和悦:“你不是一直很想加入夷云派吗?” 陆之遥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胥凤仪玩味地看着孟鲲。孟鲲脸上的笑意更明朗了些:“我现在以掌门的身份邀请你加入夷云派,你意下如何?” 胥凤仪看向陆之遥。他脸上满是深思熟虑的凝重,迟迟没有给出答复。 孟鲲有些意外,与陆之达面面相觑。陆之达提醒道:“之遥,你从小就想加入夷云派,现在掌门亲自邀请,你还犹豫什么?” “我不是犹豫,我……”陆之遥抬头直视孟鲲,酝酿道,“多谢大哥!但我……经过玲珑庄一事,我不……我觉得自己其实不适合加入门派。我……恐怕要辜负大哥一番美意了。” 陆之达大为诧异,嗔怪道:“这话怎么说?你从小到大最惦记的不就是加入夷云派?你……”他话未说完,被孟鲲抬手打断。 孟鲲端详陆之遥片刻,问道:“你如今在沧南已经有些名望,是觉得夷云派容不下你吗?” 陆之遥摇头:“是我散漫惯了。” 孟鲲瞥一眼胥凤仪,见她凝视陆之遥,眼里噙着笑意。孟鲲轻挑眉梢,对陆之遥说:“别说散漫,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你如果确实不愿意加入夷云派,我也不会强人所难。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考虑清楚,尤其要为自己着想,不要因为旁人仓促决断。” 陆之遥点了一下头:“多谢大哥,我想得很清楚。” 陆之达不由得皱起眉头,觉得堂弟如此不开窍,恨不得当场训斥几句,但孟鲲尚未表态,他也只好静默。 孟鲲微笑:“无妨。就算你不是夷云派弟子,咱们也还是一家人。无论将来你在哪里,我永远是你大哥,夷云派永远是你的家。” 陆之遥有些动容:“谢谢大哥!” 孟鲲满意地笑着点头,视线转向胥凤仪:“石姑娘今天可真是一鸣惊人。” 胥凤仪坦然迎向他审度的目光:“孟掌门是怪我打乱了你的计划吗?” 孟鲲面上笑意泛冷:“怎么会呢,我还要感谢姑娘好心提点,成全本派公义之名。” 陆之遥听他语气不善,忽然有些担心。胥凤仪一脸诚恳:“多谢孟掌门。孟掌门雅量,又如此公正坦荡,无愧于‘伏波君子’之名。夷云派有你这样的明主,看来前程不可限量。” 孟鲲心里记恨她破坏自己的计划,可见她此刻又不吝溢美之词夸赞自己,反倒不好当面发作了。他不得不摆出真挚的笑脸来:“承你贵言。” 胥凤仪莞尔,不再说话。陆之达见孟鲲脸上有些不痛快,便提醒道:“掌门,那些武林人士现在都在后堂吃喝,你要不要去招呼一下?” “应该的。”孟鲲点头起身。陆之遥和胥凤仪见状,也都站起身来。孟鲲看他们一眼,对陆之遥摆了摆手:“我去尽些地主之谊。你是自家人,不必客气。” 陆之遥从善如流:“我们不耽误大哥的正事,就先回去了。”见孟鲲点头,他朝陆之达也点头示意,然后便带着胥凤仪离开了议事殿。 陆之达见那两人走远,对孟鲲道:“那位石姑娘故意煽动大家胁迫你清理门户,实在居心叵测。” 孟鲲冷笑:“她是为了保护陆之遥。”说着看向陆之达:“她和陆之遥彼此心系对方。我就算拉得下脸来对付一个弱质女流,也不能不顾及陆之遥的情面。” 陆之达脸上显出几分厌憎来:“什么弱质女流!她今天当众搅局,意图陷你于不义,明摆着来者不善。” “她是敌是友还很难说,不过她显然一点也不顾忌夷云派。”孟鲲若有所悟,“我甚至觉得,她好像很瞧不上咱们。” 陆之达点头:“此人不简单,而且我总觉得她很眼熟。” 孟鲲深以为然地点了一下头:“我也觉得似曾相识。”他略一沉吟,吩咐陆之达:“你去查一查,她究竟是什么来路。” 陆之达答应下来,陪着他往后堂去了。 第94章 曲未到终人徘徊 陆之遥和胥凤仪往陆家小院的方向走。路上偶尔有夷云派弟子经过,殷勤地向陆之遥打招呼,看胥凤仪的眼神却不甚和善。 走了一会儿,陆家小院遥遥在望,陆之遥却突然停下脚步,对胥凤仪道:“我们下山吧?” 胥凤仪有一瞬的意外:“你回家不久,舍得就这样走了?” 陆之遥没有回答,反倒显出一丝怅然。 胥凤仪会意,继而笑道:“是因为我?” 陆之遥不无忧虑:“你今天太引人注意了。” 胥凤仪丝毫不见担忧,反而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陆之遥。她心里清楚,时移势易,昨是今非,陆之遥对夷云派的感情已然改变,否则也不会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孟鲲的邀请。虽然魏其英认罪伏诛,但陆之遥心中已有了隔阂。他和夷云派划清界线,这对胥凤仪来说自然是喜闻乐见,但看着他为此神伤,又难免有些不忍。 她牵了陆之遥的手,笑得和煦:“那就走吧。” 然而并不能真的说走就走。胥凤仪不久之前才答应过韩都雅,如今要离开,于情于理都该去打声招呼。陆之遥于是陪着她去找人。 他们往流霰峰走,本以为韩家姐妹观礼之后会回到掌门居处,路上遇到两个厚坤卫弟子,听他们说起魏梁的情况,这才知道韩都雅和韩启微去了魏家。陆之遥和胥凤仪面面相觑,深觉此时并非拜访魏家的好时机。 两人来到魏家附近,远远地站在院门之外。魏家很安静,与织霞峰上欢天喜地的新气象格格不入。陆之遥迟疑着松开胥凤仪的手:“我看,我还是不进去了。” 胥凤仪朝里张望,淡然道:“他恨我只怕不比对你少。” 说话间,恰见韩启微朝外走来,边走边抹眼泪。胥凤仪向她招了招手,把人叫到跟前。 韩启微双眼通红,用手绢轻轻拭去眼下的泪痕,见两人肃然而立,问道:“你们是来探望魏公子的吗?” 胥凤仪摇头:“我们是要去找你和都雅的,没想到你们来了魏家。”她说着朝门内扫了一眼,明知看不到里头的情况,却又仿佛看出些什么似的,问韩启微道:“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韩启微答道:“是都雅要来。她说觉得魏伯伯和魏梁很可怜,所以想来看看。” 陆之遥听她这么说,心里一阵慨然。韩都雅认识魏梁才几个月,连她也来关心魏梁,反而自己这个当了十几年兄弟的,眼下却什么也做不了。他向韩启微打听:“魏梁怎么样了?” 韩启微叹了口气:“看起来很平静,一直在准备丧礼的事,也不让我们帮忙。” “遐儿呢?” “好像回家去了。”韩启微似乎不太确定,“我们来的时候恰好看到她跑出去。” 陆之遥感到出乎意料,又问:“那丧礼的事,全是魏梁一人在忙吗?” 韩启微道:“有几个厚坤卫弟子想来帮忙,都被他拒绝了。”她顿了顿:“不过我看了一下,丧礼的东西几乎都备齐了,连棺木都是现成的,像是早有预料。” 陆之遥闻言蹙眉。胥凤仪道:“他对你们还好吧?” 韩启微会意,点头道:“和往常差不多。都雅说要陪他,我本来也不放心,怕他迁怒。但他倒像很欣慰似的,并没有为难我们。” 胥凤仪点了点头,想起来这里的初衷,对韩启微道:“其实我们是来告辞的。” 韩启微睁大眼睛:“你要走了?” 胥凤仪微笑:“我怕再不走,你那妹夫要来找我的麻烦。” 韩启微目光一暗,顿时沉默下来。胥凤仪见她有些忧虑的样子,笑着开解道:“没事的,我心里有数。” 韩启微回想起胥凤仪和孟鲲对峙的情形,还是忧心忡忡的。她想孟鲲如今已是夷云派掌门,沧北武林都要以他马首是瞻,若他认真要对付胥凤仪,恐怕胥凤仪难以招架。她忍不住替胥凤仪担心。 胥凤仪见她沉吟,拉起她的手拍了拍:“我和陆公子不方便去魏家,就在这里跟你告别了。回头你帮我向都雅道个歉。这次食言是我不对,希望有朝一日她能来钟陵做客,我一定盛情款待。” 韩启微迟疑道:“将来她和孟鲲成了亲,你也……不介意吗?” 胥凤仪不以为意地笑笑:“钟陵可不是沧北。”说着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然后扭头看向陆之遥:“走吧。” 陆之遥点头。两人向韩启微抱了抱拳,转身离开了。韩启微目送二人消失在山道尽头,又在原地伫立良久,然后才转身回到屋内。 灵堂刚刚设好。魏其英穿着簇新的衣服,躺在正中的棺椁内。魏梁拿着几个蒲团从内室出来,跪到棺材旁边,开始焚烧冥纸。 韩都雅默默地走到他身边跪下,从旁拿过一沓冥纸,跟着他一张一张往火里送。魏梁抬头看了她一眼,复又垂下头去:“你的心意我知道了。谢谢你!但你是未来的掌门夫人,做这些事恐怕惹人非议,还是回去吧。” 韩都雅看着魏梁痛苦,不由自主地感到难过,心知魏其英是孟鲲处死的,更觉对不住魏梁。她不懂得如何安慰人,几乎是低声下气地说话:“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梁哥哥,你别生气,别难过。” 魏梁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了。你还是回去吧。” 韩都雅见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心想他大概是真的恨透孟鲲了,恐怕连自己这个朋友也不想要了。她很想求他原谅孟鲲,很想求他不要讨厌自己,可是余光瞥见魏其英安静地躺在那里,她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魏梁只觉得身心俱疲,实在无力去应付别人。但听韩都雅半天不说话,抬头见她满脸委屈,心里又烦躁又无奈。他想,这是父亲的女儿,他的妹妹,可也是孟鲲的女人。魏梁只觉得荒唐可笑,他伸出手来悬在韩都雅头顶,犹豫了一下,终于轻轻放下摸了摸。他再度开口,语气满是隐忍:“我没事。回去吧!”说着向韩启微使了个眼色。 韩启微心里也不好受,但她同意魏梁的顾虑。她上前将妹妹拉起来,对魏梁道:“我先带她回去。魏公子,你节哀顺变!” 魏梁点头,移开目光不再看那两人,只用力挥挥手催人离开。韩启微无声地唉叹着,拉着韩都雅走出了魏家。 灵堂内只剩下魏梁。一片寂静之中,他扶着棺木喃喃自语:“我该告诉她吗……” 陆之遥和胥凤仪回到陆家,并没有发现陆之遐的踪影。陆之遥心下生疑,妹妹对魏梁情深意重,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没有守在那人身边,这显然不合常理。如今人又不知去向,怎能不叫人担忧?他放心不下,留胥凤仪在房中等候,自己跑出门去找人。 胥凤仪听到陆之遥喊着妹妹的名字越跑越远,一个人坐在房中百无聊赖,想倒杯水润喉,却发现水壶空空如也。她估计陆之遥一时半刻不能回来,便提起水壶往厨房去。 厨房里没有饭菜香,空气中却还有些暖意,大概是因为灶膛里炭灰的余热。胥凤仪将水壶放在灶台边,突然听到灶台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在拨弄柴草。声音微弱,没多久又恢复了安静。胥凤仪心想莫不是老鼠来偷食,随手拿起灶边的长勺,蹑手蹑脚地往灶台后面靠近。 灶门对着墙,角落里堆着柴草,显得逼仄而幽暗。胥凤仪抡起长勺走到近处,这才看清灶门前蹲着的那团人影。她放下长勺舒了口气:“陆姑娘,你怎么一声不吭地躲在这里?” 陆之遐抬起头来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重又埋下头去。 胥凤仪将长勺放回灶台,走到陆之遐身边蹲下,见她双眼红肿,满脸委屈,气息却平顺,想必早就发泄过一通。胥凤仪不用猜也知道她这副尊容是为了谁,心里觉得既可怜又不屑。“陆之遥担心你。你刚才听见他找你,为什么不出现呢?” “我不想看到他!”陆之遐话中有怨。 胥凤仪见她一本正经地生气,觉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他不答应我和魏梁的婚事,还逼死了魏伯伯。魏梁以后再也不会理我了!他说他不想再见到我!”陆之遐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大起来。 胥凤仪不悦:“所以你以后也不想再见到你哥哥了是吗?” 陆之遐无言以对,伸手揉了揉眼睛。 胥凤仪见她似乎又要哭,心里有些烦躁。她知道陆之遥很在意这个妹妹,可惜这个妹妹满心满眼只惦记着魏梁。胥凤仪不喜欢她,甚至有些瞧不上她,可又不能不顾及陆之遥的感受。她想了想道:“你不应该责怪你哥哥,魏梁更不应该责怪他。魏其英是自作孽不可活,跟陆之遥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有关系?要是他没有想为赵家报仇,魏伯伯也不用偿命。魏伯伯不死,魏梁也不会迁怒到我身上!” 胥凤仪见她口口声声归咎于陆之遥,气恼之余又觉得可笑。“你可真是糊涂!”她冷笑了一声,“你仔细想想,魏其英雇凶杀人,难道是为了你哥哥吗?” 陆之遐一怔,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 胥凤仪正色道:“你是夷云派弟子,对于孟鲲和魏其英的明争暗斗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你是说魏伯伯是孟掌门害死的?” “难道不是吗?”胥凤仪耸肩,“如果没有你哥哥,魏其英依然会派人灭赵家满门,孟鲲依然要清理门户,他依然难逃一死。但如果没有孟鲲,结局就大不相同了,魏其英会成为掌门,那样他就不用死。” 陆之遐似有所悟:“所以魏伯伯的死不能怪在哥哥头上。” 胥凤仪一脸嘲讽看她:“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我懂了!”陆之遐陡然振作起来,眼里忽又亮起光彩。她倏地起身,扶着墙壁定了定神,抓着胥凤仪的手克制不住激动:“石姑娘,你说的有道理!谢谢你!”话音未落就要往往外跑。 “等等。”胥凤仪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对方,拉拉扯扯间被带出门外。 陆之遐此刻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飞到魏梁身边,哪里还有心情考虑其他,挣了两下没挣脱,倒见兄长远远地跑了过来。 陆之遥见了妹妹,先是大大地松了口气,继而又皱起眉头来。他关切道:“你刚刚去哪里了?” 胥凤仪自觉松开手站到一旁,不妨碍他们兄妹谈话。 陆之遐讪笑一下,敷衍道:“我没事,哥哥。”她迫切地想要去见魏梁,要将她刚刚想通的道理告诉那人。 陆之遥见她按捺不住地踮脚,火急火燎的样子估计又是为了魏梁,心中很是无奈。他温声道:“遐儿,跟我们一起下山吧!” 陆之遐往门外挪,闻言不假思索地摇头:“魏梁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第95章 应知此恨无绝时 陆之遥最终还是没能将妹妹带走。陆之遐态度坚决,坚持要留在魏梁身边。陆之遥拿她没办法,一番叮咛嘱咐后,带着胥凤仪离开了夷云派。 两人出了山门没多久,消息就传到了陆之达耳中。陆之达立刻转告孟鲲,孟鲲冷笑了一下,随他们去了,只吩咐陆之达尽快查明石青鸾的底细。 陆之达想了想,提醒道:“掌门,你何不问问韩姑娘?” “我问过都雅,她知道的并不多,只说石青鸾是韩启微的朋友。” “那掌门问过韩启微吗?” 孟鲲略一沉吟,微微颔首:“有机会是该问一问。”二人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话题,不再谈论石青鸾。 日轮西去,陆续有宾客前来辞行,孟鲲一一惜别。陆之达陪着招呼,安排弟子将人恭恭敬敬送出山门。沧北几个名门大派都走得早,孟鲲本想多笼络一番,可惜挽留不住。等到积云庄一行前来告辞时,他却一反常态,显得冷漠疏远起来。 积云庄庄主处之泰然,也不同他虚与委蛇,道过后会有期,带着弟子们扬长而去。 陆之达不解,担心孟鲲此举失了人心。孟鲲置之一笑:“本来就没有人心,有什么好失去的?” “台面功夫总不能少的。”陆之达想起积云庄众人在继任大典上的表现,纳闷道,“不过小小一个积云庄,怎么敢当众与你唱反调?” “这位贺庄主看样子是个聪明人。”孟鲲道,“积云庄敢公然叫板,要么就是背后有人撑腰,所以有恃无恐;要么就是故意哗众取宠,投石问路。” 陆之达深以为然地点头,思考了一阵说道:“积云庄的商队在沧西活动,听说近来扩展得厉害。” “沧西?”孟鲲思前想后,“我们在沧西没什么对头吧?” “没有。所以我觉得,兴许真是哗众取宠,问题是,‘众’是谁?”陆之达回忆当时的情形,随口笑道,“难不成是石青鸾?” “不太像。”孟鲲蹙眉摇头,“先弄清楚石青鸾的身份,也许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两人拿定了主意,便不再浪费时间做无端的猜测。 前来观礼的宾客陆陆续续离开了夷云派,亓山慢慢恢复了平静。陆之达走马上任,开始以总管的身份发号施令。孟鲲对他早已交付信任,便叫他放手去做,自己偷闲往流霰峰而去。俗务缠身一整天,他忍不住想念韩都雅。韩都雅天真烂漫的样子浮现在他脑海里,在花丛中灿烂一笑,焕发无限生机。孟鲲觉得需要去那生机的源头汲取一些力量。 他在山道上漫步,像雄鸡巡视自己的领地,路过的弟子纷纷行礼。正走着,突然听到有人提及韩都雅的名字。孟鲲敏锐地放慢脚步,见林中树后站着两名厚坤卫弟子,说话声飘入耳中。 “她和魏梁好像交情不错。” “何止不错!连陆之遐都被赶走了,她反而还能留在那里,你不觉得奇怪吗?” “是挺奇怪……” 孟鲲突然改了主意,往魏家的方向走去。 魏家一片寂静。孟鲲推门而入,发现偌大的厅堂之中,唯有魏梁一人跪在灵位前,默默地焚烧冥纸。听到门口的动静,魏梁抬起头来,迎上了孟鲲的目光。魏梁迅速低下头去,对他视而不见。 孟鲲走近两步,未及开口,却见陆之遐端着茶水突然出现在面前。她是从后屋来的,大概也没想到孟鲲会出现在魏家,乍一看见,愣在原地。 亲眼所见与亲耳所闻不符,孟鲲觉得有些意外,但这没什么好计较的。孟鲲上前,对着魏其英的灵位行礼。 魏梁重又看向他,冷笑一声:“掌门不必如此,先父承受不起。” 孟鲲皱了皱眉头,对陆之遐道:“你先回去,我和魏梁有话要谈。” 陆之遐不太情愿,转头看向魏梁,见他默不作声,并没有挽留自己的意思。她只好遵从掌门的吩咐,将茶水摆在一边,静静地退出门外。 孟鲲犹豫了一下,对魏梁道:“你……节哀顺变。” 魏梁从鼻子里笑出了声。 孟鲲有些尴尬,走到魏梁跟前居高临下地看他:“魏梁,我也是为形势所迫,希望你能理解我。” “理解?”魏梁斜看一眼,“我父亲惨死,你居然要求我理解?” 孟鲲叹息一声:“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你没想到?”魏梁一脸难以置信,站起身来与他平视,“孟掌门,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孟鲲脸上堆满诚恳,摇头道:“我原本打算将你父亲交给陆之遥处置。以陆之遥的个性,他会心软,一定会手下留情,你父亲也就不必死。” 魏梁挑眉:“所以是陆之遥的错?” “不,是我没想到会有人从中作梗,鼓动沧北各门各派一起施压。” 魏梁一脸开悟的表情:“所以还是别人的错,你是身不由己,你是伸张正义。” 孟鲲不喜欢他这般态度,肃声道:“魏梁,你不要这样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话。我知道你伤心,可我也有我的苦衷。” “你的苦衷,不过是要扫除障碍,要先下手为强。”魏梁恨恨道,“你做到了,他永远不会再威胁到你。你也不用跟我讲什么道理。我只知道,父仇不共戴天。” 孟鲲心里烦躁:“我以为你懂我。” 魏梁点头:“我原本也以为我懂,谁料知人知面不知心。” 孟鲲有些恼怒:“你我兄弟一场,非如此不可吗?” “这不是大哥的决定吗?是你为了夷云派掌门之位置我父亲于死地,你还想要借刀杀人。”魏梁说着,面上流露出一丝不屑,“伏波君子居然是个伪君子,今天在所有武林同道面前露了馅,机关算尽却被人玩弄于鼓掌,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积云庄也收服不了——” 孟鲲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是暴怒地伸手揪住对方衣襟提起来,恶狠狠打断道:“你说什么?” 魏梁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怎么,说到你的痛处了吗?孟掌门,你也不过如此。” 孟鲲气得龇牙。魏梁一向知情识趣,对他从来都是温声细语,即使偶有质疑,也从未说过一句重话,如今却极尽刻薄之能,甚至嘲讽他无能。若换作别人,孟鲲根本懒得在乎,可话从魏梁嘴里说出来,更像是一种诅咒,他便觉得格外刺耳。昔日手足,今成陌路。孟鲲怒不可遏,他无法忍受魏梁的背离。 孟鲲手用力上提。魏梁几乎双脚离地,他梗着脖子瞪孟鲲,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孟鲲痛恨他身上那股强烈的敌意,揪着衣襟拧转,势要扼杀他的仇恨,要他乖乖屈服重扮旧时面目。 领口收紧,魏梁感到窒息,眼里生出一丝惶恐。他从未见过这样狠绝的孟鲲,他想那人是真的动了杀心。魏梁满含冤屈,愤恨中生出一丝哀怨。 孟鲲在他脸上细细搜寻,始终未找到任何屈服的迹象。只见那眉头拧到解不开,那双眼睛终于不由自主地合上,只有长长的睫毛颤抖不止,像陷落蛛网的蝴蝶垂死挣扎。孟鲲脑海中突然闪过另一张脸,他心中一惊,恍惚间松开了手。 魏梁摔倒在地,咳嗽着喘气。孟鲲回过神来,蹲下去揪着他的衣领拉近,威压的气息咄咄逼人。孟鲲直勾勾看进他眼里,蛊惑道:“魏梁,只要你不记仇,我们还和从前一样!” 魏梁冷哼一声,沉默以对。 …… 陆之遐在附近的树林里徘徊良久,始终不见孟鲲出来,心里忐忑不安,却又不敢闯进去。她想起自己回来时说服魏梁的那一通道理,更加担忧起来。魏梁听完她的话后就不再赶她离开,可见魏梁已认同她所说的事实,将孟鲲视为罪魁祸首。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魏梁和孟鲲再也不可能和平共处。万一魏梁想为父报仇,又怎么能是孟鲲的对手?万一魏梁一时冲动刺杀孟鲲…… 陆之遐越想越害怕,眼看着天色要暗,孟鲲却一直没有从那扇门里出来。陆之遐实在等不下去,把心一横跑向魏家。她冲到门前,看到孟鲲将将从里走出来。陆之遐不敢唐突,戳在原地不动。 孟鲲神色漠然地打量她:“你一直在这里?” 陆之遐支支吾吾:“我……我……”但孟鲲显然并不关心她的答案,没等她把话说完就迈开步子,径直离开了魏家。 陆之遐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继续往里走。进了灵堂,只见魏梁安静地跪坐在灵前,将手里的纸一张张送进火盆。陆之遐彻底松了口气,眨眼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短短的时间里,魏梁仿佛被霜冻过,枯萎了一般,连衣服都起了皱褶。她定睛一看恍然大悟,魏梁正在烧的那一张张不是冥纸,而是他自己的画。 陆之遐扑过去,把他手中硕果仅存的一沓夺下来护在怀里,嗔怪道:“你在干什么呀?” 魏梁劈手将画夺回,一股脑儿全丢进火里。火苗被纸压住,瞬间又蹿升上来,热浪泛开,竟带着一缕纸墨的香气。陆之遐挽救不得,眼睁睁看着那纸上的山水孤影消失在火里,化为薄薄的一片灰烬,轻飘飘荡在空中。她不解地看向魏梁:“为什么要烧你的画?那些不都是你的心血吗?” 魏梁茫然地盯着父亲的灵位:“是我的心血,所以才要烧给父亲。让这些画代替我这个不孝子再陪他一程,黄泉路上聊以消遣吧。”他说完眸光一动,又从怀里掏出一物,端详片刻,起身走到棺椁旁边,轻轻塞进魏其英手中。 陆之遐认得那物件,更加奇怪:“那不是都雅送给你的印章吗?” 魏梁点头:“是都雅亲手刻的,是我最喜欢的一枚印。” 陆之遐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将别人送他的礼物给魏其英陪葬,还要塞到魏其英手中,仿佛这枚印很重要似的。她满头雾水,但见魏梁神色悲戚,趴在棺椁边沿又开始落泪,不由得心中一酸,便也没了探究的兴致。 第96章 痴情为刃两心伤 陆之遥和胥凤仪在茂祥客栈落脚。掌柜安排了两间上房,恭恭敬敬地将钥匙奉上。两人接了钥匙往楼上去,陆之遥上了两步台阶,下意识回头瞥一眼,恰见那掌柜站在柜台后面拿稀奇的眼神打量他二人。见陆之遥回头,他倏地收回了目光。 陆之遥莫名其妙,见胥凤仪毫无所觉地往前走,低声提醒道:“这掌柜似乎有些古怪。” 胥凤仪不以为意:“不奇怪。他认识我。” 陆之遥有些意外:“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胥凤仪摇头:“他认识石青鸾。” 陆之遥隐约明白过来,觉得有点好笑:“石青鸾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胥凤仪认真道:“一个医术平庸的江湖郎中,叶凌霄的红粉知己,狐假虎威的胥家门人。” 陆之遥忍俊不禁。胥凤仪看他一眼,眸中泛起一丝谑意:“还是洗梧公子的心上人,是不是?” 陆之遥笑意更深。 来到房门前,陆之遥有一瞬的感慨。他的房间恰恰是四月间来观看孟鲲和闻歌比武时居住的那间。没想到才过半年就发生了这么多事,虽然物与人依旧,心境却已大不相同。 胥凤仪不知他心中诸多感想。她的房间在隔壁,两人约好晚饭,便各自回房休整。胥凤仪借茶水之故招来伙计,命他去月升药庐报信。 晚饭吃得简省,两人各怀心事,互相体恤近日奔波之苦,饭讫便分别回去歇息。陆之遥毫无睡意,在房中反省自己连日来所作所为,他被一种失控的感觉所困扰,心中颇多疑虑,看不清眼前去路。他想必须厘清过往得失,然后再图后计,于是趁着夜深人静独坐观心,试着去妄存真。 胥凤仪也坐在房中,守着蜡烛等候。她知道以妙执平日行事,当晚便会找来。果然不出所料,更鼓响过三声之后,妙执从窗外飘然而至。 胥凤仪抬手叫她免礼,开门见山道:“之前你提到沐家的新名堂,就是积云庄?” 妙执见她一猜即中,不禁赞叹:“姑娘英明,确实如此。” 胥凤仪挑眉:“沐奉瑄果然是睚眦必报。夷云派在沧南扶植一个玲珑庄,他就去沧北扶持一个积云庄。” 妙执好奇:“姑娘怎么猜到是沐家?” “积云庄在沧北武林中毫无地位,却敢与夷云派公然叫板,实在不合常理。那位贺庄主为人精明,如果真的觊觎沧北第一门派的地位,理应韬光养晦,伺机取而代之,绝不会如此冒进。现在这番作为,倒像是先锋官、马前卒。” 妙执点头:“就算我事先知道,也觉得他们不该这么快出头。虽然他们最近扩张得厉害,但那是商队,论江湖势力远不足以同夷云派相抗。” 胥凤仪道:“所以我猜,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积云庄的生意在沧西,而沐家的马队也经常为了贩卖丝绸茶叶来往于沧西,除此之外,夷云派在沧西并未树敌,所以事实再明显不过了。” “这么说,夷云派恐怕也猜到了积云庄和沐家的关系。” 胥凤仪想起厉峥寿宴上闹事的醉汉,轻哂道:“就算没有当场猜中,也会很快查出来的。沐奉瑄的风格一向那么高调。” 妙执嗤笑了一声,随即又有些担忧:“姑娘这次也高调了一回,搅了孟鲲的局,恐怕他会设计报复。” 胥凤仪见她显露愁容,气定神闲地摇了摇头:“不必担心。孟鲲必然恨我坏事,但我在陆之遥身边,他投鼠忌器。” 妙执闻言没有释然,反而更加忧心忡忡:“他知道你与陆公子……的关系?” 胥凤仪坦然道:“想必看得出来。” 妙执一听,眉头锁得更紧:“那就糟糕了。万一他知道你就是胥凤仪,自然也该明白只要你存在,陆公子就不可能归附夷云派,如此一来恐怕更坚定了他的报复之心。”她越说越气恼,忍不住怨怪道:“姑娘,你白天不该强出头的!” 胥凤仪笑盈盈道:“妙执,你要猜孟鲲的心思,首先要了解夷云派。” 妙执疑惑不解地看着她:“我猜错了吗?” 胥凤仪道:“夷云派刚刚才处死了魏其英,勉强挽回一点声望。孟鲲洗去嫌疑,掌门之位尚未坐稳。这个节骨眼下,他去谋害钟陵胥家的主人,岂不等于是向沧南宣战了吗?就算他有此意图,夷云派却没有一统江湖的实力。他草率树敌,拿夷云派冒险,那些长老和统领怎么可能答应?万一事情败露,就算有第二个魏其英替他顶罪,夷云派也会彻底失去人心。届时墙倒众人推,他也不会有好下场。” 妙执将信将疑地看她,似乎不敢确信。 胥凤仪轻轻扬眉:“夷云派的传统决定了永远不会出现一人独大的局面,掌门和总管会相互制衡。况且孟鲲这个人虽然虚伪,却并非意气用事的人。他舍不得自己的名声,更舍不得夷云派的大业。” 妙执见她胸有成竹,稍稍放下心来:“如此就好。” 胥凤仪微微一笑:“其实他若想要报复,最好的时机就是接任大典。他若一时激愤当场发难,甚至杀了我,起码是为夷云派立威,既能震慑其他门派,还能有个不知者不罪的借口。可是他既想铲除魏其英,又要算计陆之遥,还舍不得自己的君子之名,瞻前顾后,失去了机会。” 妙执听她这样说,反倒出了一身冷汗,念道:“万幸,万幸他当时没有想通这其中利害。”眼珠一转,又道:“那姑娘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就这样放过夷云派?” 胥凤仪冷哼道:“不管怎么说,玲珑庄这颗钉子都钉到我眼皮底下了。我和孟鲲注定是敌非友,早晚还会交手。” 妙执微微颔首:“玲珑庄这颗钉子早晚要拔掉。但孟鲲顶着伏波君子的名号,连魏其英也败在他手下,只怕不容易对付。” 胥凤仪轻笑了一声:“孟鲲想利用陆之遥和胥家联姻,这条路已经被我堵死。等陆之遥对夷云派的感情消磨殆尽,我便无需再有顾忌。” 妙执恍然:“姑娘当初要陆之遥去救赵家,原来是早料到会有今日!” 胥凤仪心念一动,有些疑惑地看向妙执。 妙执恍若未觉,忽又想起一桩事来,说道:“姑娘,我今天和积云庄的人一道,听他们说沐家也在打听七宝舍利的下落。” 胥凤仪微微一怔,继而由衷地赞叹道:“沐奉瑄深谋远虑,我不如他!” 妙执不解:“姑娘也命人打听七宝舍利的下落,莫非是为了同一件事?” “可惜要论消息灵通,沐家又怎么比得上我明前阁?”胥凤仪感慨,“终究是我太心慈手软,若我先下手为强,陆之遥也不必吃那些苦头。”她伸出手来对妙执虚虚一点:“七宝舍利的事你留意好了,若有消息不必回我,立刻捎给沐家。” “姑娘不打算亲自动手了?” 胥凤仪只笑:“不必,沐奉瑄的打算应该与我相同,那么这件事由他出面更为合适。” 妙执点头应是,又问:“既然此间事了,姑娘是不是该回去了?” 胥凤仪道:“是该回去了。” 妙执问:“陆公子呢?赵家的仇已报,姑娘打算什么时候把小公子的死讯告诉他?” 胥凤仪看着她蹙起了眉头。妙执继续道:“姑娘不想见他伤心,可人死不能复生,他总有一天会知道。也许长痛不如短痛……”话音未落,房门突然被推开,陆之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妙执下意识挡在胥凤仪身前,两人都被吓了一跳。陆之遥跨进门来,目光如炬盯着胥凤仪,肃声问道:“赵琲已经死了?” 胥凤仪瞥妙执一眼,冷声道:“你退下吧。” 妙执犹豫地看了看陆之遥,默默退出去,替二人关上房门。陆之遥的目光仿佛楔在胥凤仪身上,见她迟迟不答,再次追问:“赵琲究竟是生是死?” 胥凤仪缓缓走向他,坦然迎上他质问的目光:“赵琲没有活下来。他死了。” 陆之遥的气势突然消失了:“你确定?” 胥凤仪郑重其事:“我确定。” 陆之遥垂下眼帘,怔怔地呆立半晌,闭上双眼缓缓低下头来。胥凤仪抬一下手,未到半空又收了回去。陆之遥迟迟没有动静,她便陪着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陆之遥的声音重又响起,沉缓得像在地上虚弱地拖行。他抬头看胥凤仪:“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胥凤仪坦诚相告:“从药庄回家的那天。” 陆之遥露出一个惨笑:“你早就知道,却一直瞒着我。” “我不想让你伤心。” 陆之遥不再看她,昂起头来看向天花板:“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胥凤仪没有回答。 陆之遥没有等到答案,胸中如有块垒。他盯着胥凤仪:“你不觉得欠我一个解释吗?” 胥凤仪见他满脸较真的神情,反问道:“刚才我们说的话,你听到多少?” 陆之遥干笑了一声:“该听到的,我都听到了。” 胥凤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的轻功又进步了,站在门外这么久,妙执竟然没有察觉到。” 陆之遥见她转移话题,不由得皱起眉头:“你还没有回答我。” 胥凤仪眨了眨眼睛:“你要我解释什么?” “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我没有撒谎,只是保留了一部分真相。” “有什么区别?”陆之遥认定她砌词狡辩,心中既痛又伤。他控诉道:“你在算计我!我真心爱着人,一直在算计我!” 胥凤仪见他面露苦楚,心中焦虑,伸手要去抱他:“你……” 陆之遥打开她的手,苦笑道:“我很可笑吧?就算到了此时此刻,我还是……舍不得你。”他红了眼眶,满怀不甘地瞪胥凤仪:“把我玩弄于鼓掌之间,是不是很得意?” “没有!”胥凤仪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将人拦腰抱紧,“我没有玩弄你!从来没有!我对你是不是真心,难道你不清楚吗?” “我……不清楚……”陆之遥犹豫着抓住了胥凤仪的手,一点一点用力掰开。 胥凤仪急得掉眼泪,却只能眼睁睁看他脱离了自己的怀抱,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陆之遥将她推远,然后松了手,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隐隐作痛。他抬头喟叹了一声,一颗泪珠滚落下来。胥凤仪心如刀绞,她往前走一步,他立刻退一步,伸手制止她再次靠近。 “别再过来了,我现在,不想面对你。”他有些哽咽,说完转身往外走。 “陆之遥!”胥凤仪大喊一声叫住他,“你要离开我吗?” 陆之遥停顿片刻,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终于扬长而去。胥凤仪追出门去,发现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离开了茂祥客栈。她追不上,失魂落魄地回到房中,伏案失声痛哭。 第97章 别后不知君远近 过了很久,胥凤仪慢慢平复心情。三更将尽,夜更寒冷寂清。突然一只手搭在她肩头,温柔地拍了拍。 胥凤仪猛地抬起头来,妙执关切的神情出现在视野中。胥凤仪失望地呼了口气,扭头移开目光。 妙执柔声劝道:“姑娘,去床上睡吧。我来守夜。” 胥凤仪重新看向她,微微眯起眼睛:“你知道他在门外。你是故意的。” 妙执愣了一下,站直了身子,缓缓地点了下头。 胥凤仪闭了一会儿眼睛,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让你陷入危险。”妙执理直气壮,“他明知道你身份特殊不能以身犯险,却还是带你去夷云派,由着你在接任大典上抛头露面。你一向谨言慎行,却为了这个人几次涉险。这样的人,不能留在你身边。” 胥凤仪微微点头,像是认同她说的话。“所以,你想让他讨厌我、恨我,然后离开我?” “他已经走了。”妙执叹息道,“姑娘,就算你要怪罪,我也不后悔。” 胥凤仪没有说话,眼中一片茫然神色。 妙执看不透她的心思,但知道自己这次自作主张违背了她的意愿,已做好受罚的准备。她垂手静立,等着胥凤仪的判决。 胥凤仪安静了很久,终于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往床榻走。 妙执见状,忽然有些忐忑。她想毕竟自己是为了胥凤仪为了胥家着想,就算惹怒胥凤仪,也不过是受一顿训斥,至多回到钟陵再受些皮肉之苦。眼下胥凤仪如此平静,她反倒担心起来,不知胥凤仪在心里酝酿什么。 胥凤仪走到床边坐下,对妙执道:“你就在此守夜。明天我们先去药庐,然后就回钟陵。” 妙执点头称是,以为她还要再说什么,却见她宽衣解带躺到床上,扯过被子盖好,稳稳当当地睡了。妙执悬心半晌,没有等来判决,不禁满头雾水。她轻轻走过去捡起衣衫挂好,然后回到桌前坐下,就这么一直守到天亮。 胥凤仪始终没有提及处罚妙执的事。两人用过早餐后来到月升药庐,与一直留守云中的妙见碰头。胥凤仪仿佛忘了陆之遥的事,倒像是专程来巡视的。她将云中分号的掌柜和采买一并叫到跟前,仔细询问近来的生意,听说预计能比去年多赚两成,高兴地夸奖了几句。之后,她让妙执继续贴身保护,妙见暗中跟随,当天就回钟陵去了。 回到钟陵,胥凤仪还是没有惩罚妙执,似乎完全忘了这回事。妙执心里纳闷,越发不安起来,恨不得她给个痛快。 妙闻等人见她心神不宁,不依不饶地追问,这才知道前因后果。三人都为她捏一把汗。妙见笑得古怪:“姑娘会不会是打算在门客里挑一位直接把你嫁了?以后就不用你了!” 妙执瞪大了眼睛。妙闻嗔道:“你别吓唬她。”转而又怪妙执:“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姑娘的性子你不知道吗?从来就只有她算计别人的份,你怎么敢算计到她头上!” 妙执刚要争辩,又被妙吟打断。妙吟叹惋:“姑娘对陆之遥真的是煞费苦心!她现在一定很难过!” 妙见在一旁好奇:“姑娘真这么喜欢陆之遥?” 妙吟和妙执不约而同地点头。妙闻道:“陆之遥对姑娘也挺痴心的。” 妙执满面惆怅:“总这么吊着真是难受,我现在有点后悔了。” 妙见摊手:“你只能忍着,说不定这就是姑娘的惩罚。” 妙闻伸手拍拍妙执的肩膀,安抚道:“也许姑娘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已经原谅你了。” 妙执挤出一个干涩的笑容,算是感谢她的安慰。 妙吟在一旁附和:“说不定过几天陆之遥又回心转意了呢,姑娘一高兴,也就不计较了。” 妙闻想了想,撇嘴道:“难!” 四人七嘴八舌讨论半天,最终也没能得出结论。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胥凤仪不仅没有对妙执做任何指示,甚至去药庄也没有调动暗卫,只是乔装打扮,让护卫跟随。不安的气氛蔓延开来,不仅妙执焦虑,妙闻等人也开始犯愁。 妙执越想越后悔,担心胥凤仪因为自己对暗卫失去了信任。她不愿牵连其他人,打算负荆请罪。妙闻等人坚持有难同当,于是同她一齐去见胥凤仪。四人被护卫拦在议事厅前,得知胥凤仪在里面与三司一掌商量要事。 所谓要事,其实是胥凤仪的一个构想。她有意将明前阁的文库开放,要三司一掌共同商议,看如何实施。 吴司言知道她早有此意,自然是举双手赞成。周司贝觉得事不关己,没有表示反对。秦掌律认为是件好事,虽然将来管理麻烦,却也可行。唯独刘司墨思虑良久,提出许多异议。 胥凤仪知道他舍不得文库里那些书,既怕外人不识金玉,又怕外人窥伺金玉。五人仔细商讨一番,最后取了折中的法子,不完全开放文库,但在墨部之下设一书院,招才纳贤,传道授业。胥凤仪命四人回去斟酌细节,以半个月为限,拟定草案再来商议。 五人散后,胥凤仪走出议事厅,见光天化日之下,四名暗卫列队般站在一边等候自己,不禁诧异。妙执为首,见她出来,上前跪下就拜。 胥凤仪怔了怔,隐约猜到了她们的来意。她让妙执免礼起身,妙执却不愿意,请罪道:“姑娘,属下知错了,认打认罚,绝无怨言。” 胥凤仪歪了歪脑袋:“你觉得自己有错?” 妙执点头:“属下知情不报,擅作主张,逾越了本分。” 胥凤仪的目光从另外三人脸上一一扫过:“你们一同前来,是想替她求情,还是分担罪责?” 那三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轻易作答。胥凤仪心中了然,对妙执说:“既然你明白错在哪里,自己去向管家领受家法。” 妙执从命,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胥凤仪让她起身,看着她拂去膝头尘土,又说:“受过家法,你就去灵犀身边吧。” 妙执一惊,其他三人也颇觉意外。胥凤仪道:“你行事一向稳重,又有自己的主意。灵犀涉世不深,身边正缺个人提点。” 妙执不解,她自担任暗卫以来尽职尽责,从未出过差错,更未受过责罚。挨家法事小,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调离胥凤仪身边。 胥凤仪见她神色微怆,说道:“这不是惩罚。我把灵犀托付给你,你要照顾好她。她把你当朋友,但我更希望你能把她当妹妹来呵护。明白吗?” “明白。”妙执心中仍有不舍,但还是接受了她的安排。 胥凤仪又对另外三人道:“从今往后,你们也不必暗中保护,就跟在我身边吧。” 妙闻问道:“姑娘要裁撤暗卫?” 胥凤仪嗯了一声:“石青鸾的身份很快就不再是秘密了。今后我会长留在钟陵,暗卫也就没有必要了。这几年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不辛苦!”妙见兴高采烈地抓住妙吟的胳膊。妙吟笑道:“反正还是跟着姑娘,明卫暗卫都一样。”说完看向妙闻。妙闻认真点头道:“这样也好,更方便了。” 说话间家仆跑来报信,叶凌霄前来拜访,正在内厅等候。胥凤仪挥了挥手,命妙闻跟随,叫其他人散了,主仆二人往内厅走去。 叶凌霄正仰着头欣赏堂上“静水流深”的匾额,听见脚步声收回目光,就见胥凤仪款款而来,身边跟着个似曾相识的女子。他恍然记起在哪里见过这女子,忍不住伸手指着妙闻哦了一声。 胥凤仪笑着同他打招呼,转身在他旁边坐下。妙闻对叶凌霄好奇打量的目光视若无睹,默默站到胥凤仪身后。 叶凌霄见她面无表情,重新将注意力投向胥凤仪,下巴点了点问道:“这是你派去玲珑庄的间谍?” 胥凤仪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了,见叶凌霄啧啧地感慨,催问道:“找我有事?” 叶凌霄一脸殷勤:“我是来慰问的。” 胥凤仪轻轻挑起眉毛,将他端详一番,神色又恢复平常。“谢谢你啊!”她敷衍道。 叶凌霄见她毫不意外,也不接自己的话头,只好主动往下说。他往胥凤仪的方向探了探身子:“听说你是一个人回来的。陆之遥没和你在一起吗?他去哪儿了?” 胥凤仪低头摸了摸袖口:“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叶凌霄竖起眉毛,大呼小叫道:“稀奇啊真稀奇!”他顿住,见胥凤仪神情有些恹恹的,似乎并不乐意就此话题深谈下去。叶凌霄认真起来,关切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偷听我与暗卫的谈话,认为我算计他。” 叶凌霄一撇嘴:“你可不是一直在算计他吗?”话音未落,就见胥凤仪飞来一记眼刀。叶凌霄赔了个笑,问道:“所以你们吵架了?” 胥凤仪摇头:“算不上吵架,他没说几句就走了。” 叶凌霄满脸深沉地哦了一声,重重地点头。胥凤仪沉默下来,良久没有再开口。叶凌霄知道她心里不好受,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后悔吗?” 胥凤仪不假思索地摇头:“我对陆之遥是真心的。我们之间的感情并非因欺骗而生。我也不曾利用他对我的感情去损人利己。对这个人,我问心无愧!” 叶凌霄纳闷:“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留住他?” 胥凤仪叹了口气:“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去留下他。” 叶凌霄脱口而出:“那还不简单!一哭二闹三上吊嘛!” 胥凤仪瞥他一眼,露出一脸嫌弃。 叶凌霄嘿嘿笑道:“说笑而已。”他想了想:“他现在知不知道你才是当年为他解毒的人?” 胥凤仪摇头:“不知道。” 叶凌霄替她着急:“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这不是最好的理由吗?你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应该以身相许!” 见他说着说着又没了正经,胥凤仪忍不住白他一眼。“我不打算让他知道这件事。”她语气平淡,态度却坚定,“我不要他感激我。” “……我明白了!”叶凌霄若有所悟,缓缓点头,“那你打算如何挽回?我想以你的手腕,应该不难吧?” 胥凤仪有些惆怅:“我不打算去挽回。” “什么?”叶凌霄声音陡然拔高,疑惑地打量她的面孔,仔细揣摩着她的眼神,生怕被她蒙骗似的。 胥凤仪轻轻呼出一口气:“我跟着他去宜苏,去云中,在亓山出生入死。有他在身边,我就无所畏惧。但这是不对的。奋不顾身对我而言是奢侈,我理应惧怕,因为身为胥家家主,我还有未尽的责任。”她想起那晚妙执说的话。尽管她惩罚了妙执,却不能否认那番话的道理。 “难道你就这么放弃了?”叶凌霄显然并不这么认为。 胥凤仪道:“还没有,但是这一次,我要等。是重归于好,还是一别两宽,由他来选。” “你甘心?”叶凌霄觉得新奇,仿佛要对她刮目相看,“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他没有回来,你怎么办?” “我会难过,但那不是什么无法承受的痛。”胥凤仪脸上显出极浅极淡的笑意。“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多事要做。比如说——”她看着叶凌霄眨了一下眼睛,“眼下你这件事。” 叶凌霄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第98章 有情人终成眷属 陆之遥一去无踪影。 明前阁不是打探不到他的消息,但胥凤仪有意让自己冷静,不再主动过问。她不提,妙闻等人也不敢当面谈论。设立书院的事步入正轨,胥凤仪开始忙碌。 生活中彻底没了陆之遥的痕迹,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心里那道烙印有多深刻。起初她总忍不住思念,时时惦记,对着琉璃灯睹物思人,心中难以割舍。她自嘲矫情,一度将琉璃灯束之高阁,但没过几天又重新翻出来,放在书案上最显眼的地方。堵不如疏,她深谙这个道理,所以不再苛求自己立刻放下,只是慢慢地习惯不再去想。 一个多月过去了,书院已经落成,陆之遥却丝毫没有要回来的迹象。胥凤仪越发淡然,在明前阁花费的时间越来越长,只是每次看到那盏琉璃灯,心里都会猛地抽痛。她想,那人要是不回来,恐怕就真成了刻骨铭心的伤。不过这世上没有什么能耗得过时间,她因此庆幸,伤痛终究会淡去的。 日子不慌不忙地过。明前阁终于查明七宝舍利的下落。依照胥凤仪的吩咐,明前阁暗中派人将消息传给了沐奉瑄。沐奉瑄雷厉风行,立冬之后没过多久,爻山上便热闹起来。 胥凤仪这几天抱恙在身,连热闹也懒得看,成天躺在房中静养。她虽足不出户,对于爻山上的动静却了如指掌。最近听说,玲珑庄被迫解散,所有人都被逐出爻山。胥凤仪心情愉悦,病也好得利索起来。 叶凌霄听说她身子不爽,带着一堆补品登门拜访。他软磨硬泡地,让妙吟将补品全送到了胥凤仪的房中。 胥凤仪看着窗下的大包小包直发笑,问叶凌霄:“叶家这是要跟胥家抢生意吗?” 叶凌霄乐呵呵道:“这可都是在月升药庐买的。我花重金请李郎中开的方子,绝对可靠!” 胥凤仪撑着头歪在榻上:“你这是无事献殷勤。” 叶凌霄走到她脚边坐下:“我有难题。” 胥凤仪睨他一眼:“又有什么把你难住了?” “我的终身大事。”叶凌霄露出一脸无奈,“我派去陵南张家的人回来了。他们家不同意让郁罗改嫁。” 胥凤仪有些意外:“你怎么会去张家提亲?之前不是去了郁家?” “是啊,那次郁家不同意,我不就来找你了嘛。多亏你提醒,我一说让阿罗那大侄儿去管翎东的茂悦客栈,他们立刻改了主意。如今郁家这边已经没问题了,只是他们怕得罪张家,要我务必得到张老夫人的允诺,然后才答应将阿罗嫁给我。” 胥凤仪噗嗤一声笑了:“所以你把茂悦拱手送给郁家那个败家子,郁家却还是没有答应你的提亲?” 叶凌霄耸肩:“他们说只要张家答应就不反对。” “然后呢?”胥凤仪追问道,“你对张老夫人也投其所好了?” 叶凌霄点头:“我听说张老夫人特别喜欢翡翠,托人选了最好的送作见面礼。她起初是收了,可一听说我想娶郁罗就立刻变了脸色,不仅坚决反对婚事,还将礼物退还给我,叫我实在尴尬。” 胥凤仪微微蹙眉:“没道理啊。” “对啊!”叶凌霄一拍大腿,忿忿不平道,“我想她是不是在考验我的诚意,我便来个三顾茅庐,但都被拒之门外。后来我还拜托沐奉瑄帮我说情,谁知他也被敷衍了过去。” 胥凤仪露出一个好笑的表情:“你居然让沐奉瑄出面斡旋?” 叶凌霄认真点头:“他好歹是阿罗的远房表兄,又是沐家家主,沧南六姓之首。我想请他出马,理应能够成事。谁知这位张老夫人这么固执!” 胥凤仪摇头叹气:“你叶家在沧南什么不比他陵南张家强?你三顾茅庐,尚且被拒,显然张家觉得自己占理,不愿意妥协。你又请沐奉瑄出面,不是更让张家觉得你仗势欺人,要逼他们就范吗?” 叶凌霄有些烦躁:“那我能怎么办?你说投其所好,我厚礼奉上,三顾茅庐还不够诚意吗?阿罗又不是他家的女儿!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人家就是不买我的账呀!难不成,要我先礼后兵?” 胥凤仪撑着头思考,不接他的话。 叶凌霄默等片刻,伸手推她:“你快帮我想想主意。我从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对手!” 胥凤仪打掉他的手,思忖片刻,说道:“我倒有个主意,但是馊得很,我也不确定能不能成功。” 叶凌霄顿时两眼放光,催促道:“快说快说!” 胥凤仪招招手,叫他凑近过来:“陵南陈平的妻子与张老夫人是手帕交。你备上厚礼去见陈老夫人,请她帮你说情。”她顿了顿:“不过在陈老夫人面前,你要自然流露出你酒色双绝的本质,要让陈老夫人觉得,你嗜酒好色,本性难移,绝非良人。等陈老夫人去过张家,你再去重新提亲。” 叶凌霄莫名其妙:“为什么?” 胥凤仪故弄玄虚:“要是成功了,我再解释给你听。” 叶凌霄半信半疑地打量她:“你确定你这是在帮我?” 胥凤仪摊手:“死马当活马医。” 叶凌霄站起身来,一脸严肃地正告她:“这可是你的主意!要是阿罗因此误会我,我可要找你的麻烦!” 胥凤仪朝他翻了个白眼,装腔作势地威胁道:“还没过河就拆桥,信不信我先下手为强!” 叶凌霄朝她做了个鬼脸,一溜烟地跑了。胥凤仪伏在榻上笑了半天,叫妙吟来将那些补品拿走。 等到冬月来临,胥凤仪终于收到喜讯:张老夫人答应了叶凌霄和郁罗的婚事。 叶凌霄不知道她已提前探明消息,春风得意地来到胥府报信。胥凤仪正坐在窗前拿着剪刀修理花枝,只见叶凌霄满面红光地走进门来,仿佛带着一身春意。胥凤仪心中有数,脸上不动声色,问道:“事成了?” 叶凌霄只是笑,并不回答。胥凤仪剪去两个小芽,听他没有动静,纳闷地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只见他双手背在身后,眉开眼笑地凑上前来,突然将一张大红喜帖送到面前。 胥凤仪挑了挑眉,放下剪刀伸手接过,打开一看,果然是他和郁罗的婚礼请柬。她细细读来,发现婚期就定在冬月末。也就是说,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胥凤仪歪过头来打量他:“婚期这么赶?” 叶凌霄喜滋滋道:“赶吗?我巴不得今天就成亲呢!” “家里来得及准备吗?” “放心!”叶凌霄胸有成竹,“我早就命人筹备了。” 胥凤仪啧啧轻叹,合上喜帖放在书案上,微笑着祝福道:“有情人终成眷属,恭喜你心想事成!婚礼我一定会去!” “那当然了,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你,你是我和阿罗的大恩人!”叶凌霄喜不自胜,笑得眉飞色舞。胥凤仪从未见他如此开怀,不由得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情不自禁地弯了眼角。她示意叶凌霄坐下说话,又命侍女上茶招呼。 叶凌霄兴冲冲灌下一杯茶,问道:“你现在可以解释一下了吧?你怎么知道那样做能让张老夫人改主意?” 胥凤仪眨了眨眼睛:“你去讨好张老夫人之前,难道不打听一下她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当然知道。”叶凌霄不假思索道,“贞义节妇,坚韧刚强,独力支撑张家几十年。老太太厉害着呢!” 胥凤仪点头:“她和郁罗一样,年纪轻轻守寡。而她没有改嫁,独自一人守护张家,将独子抚养成人。可惜独子又英年早逝,只留下一个遗腹子。郁罗那个亡夫是从叔伯家过继的儿子,和她并无深厚感情,也没留下子嗣。” 叶凌霄道:“我知道她不喜欢阿罗。阿罗曾跟我说过,那个家里容不下她。” 胥凤仪道:“郁罗嫁到张家三年,夫妻琴瑟和谐,却一直无所生养。张老夫人几次想为儿子纳妾都被拒绝,郁罗更曾当面反对。张老夫人怕是早就恨透她了。” “这不是阿罗的错。”叶凌霄叹气,“既然恨她,为何又不放过她?” “你有所不知,张老夫人年轻时也是才貌双全的佳人,守寡之后也不乏上门提亲的青年才俊。”胥凤仪意味深长地说道,“可是,她和郁罗的命运截然不同。郁罗不拘泥于世俗,是个风流妙人,连你叶凌霄也为之倾倒,想方设法要迎娶她过门。而张老夫人囿于世俗,苦守一生,成了贞义节妇,到如今还在为张家的子嗣殚精竭虑。你说,她怎能甘心放过郁罗?” “你是说她妒忌阿罗?”叶凌霄觉得难以置信,“可能吗?” “在她看来,郁罗桀骜不驯,离经叛道,为世俗所不容。可是郁罗比她勇敢,也比她幸福。因为有你,郁罗竟然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圆满。她怎能不妒忌,怎能不憎恨?”胥凤仪慨然而叹,“原本这些也只是我的猜想,所以给你出个馊主意。既然这主意奏效,可见我并未看错她。” 叶凌霄颇为感慨:“难怪!” 胥凤仪好奇道:“话说回来,你在陈老夫人那里是怎么表现的?” “就是……”叶凌霄下意识要答,说了两个字猛然打住,抿了抿嘴唇,“不告诉你!” 胥凤仪嘁了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那你慢慢打听吧!”叶凌霄得意洋洋,笑了一会恍然大悟,“看来这位陈老夫人一定说了我许多坏话,才能让张老夫人放心地把郁罗嫁给我。”他哆嗦了一下,摇头直叹:“女人真可怕!”然后审视胥凤仪:“你能理解她们这番心思,你也一样可怕!” 胥凤仪瞪他,眼风简直要化为刀刃。叶凌霄仿佛怕被刀刃刺中,伸手捂眼撇过头去,目光恰落在桌角的琉璃灯上。他突然心生感触,伸手拿起那盏琉璃灯。 胥凤仪怔愣一下,垂下眼帘默默无话。 叶凌霄忽然为她心疼:“你还在等他?” 胥凤仪从容道:“无所谓等不等的。” 叶凌霄忿忿然:“都过了这么久,他还没回来,究竟是什么意思!要当负心汉吗?” “也许,他也很为难。” 叶凌霄见她反而帮着陆之遥说话,觉得好气又好笑:“说到底,你也没做什么不可原谅的坏事。他到底在气愤什么?”他忍不住抱怨:“真没见过这么固执的人!” 胥凤仪笑笑:“保有赤子之心的人大概都很固执,否则怎能在这蝇营狗苟的俗世红尘里守住本心呢?” 叶凌霄翻了个白眼,觉得她无可救药:“有时候我真的不懂你!” 胥凤仪没说话,伸手将琉璃灯从他手里拿回去,捧在手里细细赏玩。 叶凌霄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打算也给他送份请柬。” 胥凤仪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他。 叶凌霄自觉这是个好主意,心里十分得意,嘴上却淡然:“我挺喜欢陆之遥这个朋友。不过我不知道他的行踪,还要麻烦你帮个忙了。” 胥凤仪笑起来。 第99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 叶凌霄见胥凤仪目不转睛地端详那盏琉璃灯,忍不住激她:“你一直盯着这盏灯,他就会回来了吗?” 胥凤仪收敛笑意,举起琉璃灯说道:“你看这盏灯,它对你而言只是一个用来照明的工具,价钱依成本而定。如果你对它在功用之外多一点喜欢,你会愿意额外多付一点钱,但你会权衡有多喜欢、多付多少、值不值得。如果你非常喜欢它,权衡或许会失去意义,但你仍清楚自己的底限,你可以为这盏灯支付你所能承受的最高代价。如果爱到非它不可,你甚至愿意放弃一切,不择手段去得到它。但是,当你的爱意超越了你的自我,你反而没有那么迫切了,因为只要它得到珍视与爱护,哪怕是来自别人,你也是心甘情愿的。” 叶凌霄听她这一番长篇大论,琢磨半晌,感到难以置信:“你对陆之遥的感情已经超越了自我吗?” 胥凤仪微微一哂,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我以为你是睹物思人,怎么如今看着倒像是参禅问道?你少胡思乱想,小心看破了红尘!”叶凌霄摇头晃脑地感慨一番,站起身来告辞,“我先回去,待会儿叫人把陆之遥的请柬给你送来,拜托你转交给他。”他说着又不放心似的申明一遍:“一定要转交给他本人,叫他务必来参加我和阿罗的婚礼!” “好。”胥凤仪终于将琉璃灯放回原处,点头应下了。 叶凌霄心情大好,迈着轻快的步伐,满怀愉悦地离开了胥家。 请柬当天就送到了胥凤仪手中,她召来妙闻,吩咐道:“你去言部问问陆之遥的下落,派人将这封请柬送给他。”说着将请柬递过去。 妙闻接过来,提醒她:“陆公子近日应该到南郡了。” 胥凤仪眸光微动,抬手一挥:“去吧!” 妙闻没动,看她道:“姑娘不想知道他这两个月的情况吗?” 胥凤仪抬起头来:“你是打算效仿妙执?” 妙闻吐了吐舌头:“妙闻不敢。”拿着请柬匆匆离开了。 胥凤仪心里算了算,钟陵到南郡,若非日夜兼程,一去一回要二十来天。只要路上不耽搁,应该来得及。她隐隐开始期待。 出乎意料的是几天后,她先等到了陆之遥的妹妹。 陆之遐不是单身一人,闻歌陪她一同来到钟陵,在明前阁打听陆之遥的消息。恰巧妙执陪胥灵犀到书院听讲,见那两人结伴而行,觉得十分奇怪,于是立刻去禀告胥凤仪。 胥凤仪得知陆之遐在此出现,觉得事出蹊跷。夷云派对弟子管束极严,若非任务委派不得离开亓山。胥凤仪陡然想起淮月的遭遇,心下不安,立刻往明前阁而来。 她到的时候,那两人还没有离开。陆之遥的下落要价不高,可两人身上竟凑不出足够的现钱。胥凤仪进门时,闻歌正与阁奴套近乎,希望把斩愁刀暂做抵押,以后再来赎回。阁奴再三拒绝。 “闻兄!陆姑娘!”胥凤仪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闻歌和陆之遐不约而同地寻声望过来,两人皆是一愣。 胥凤仪上前行见面礼:“好久不见,两位别来无恙?”阁奴见她来了,在旁边默默一拜。 闻歌瞥了一眼,看向胥凤仪拱手作揖:“多谢石姑娘惦记,在下一切都好。”打量之下留意到她装束不同以往,乌鬓如云,红衣似火,更显端方贵重。闻歌只觉眼前一亮,欣赏之情溢于言表,叹道:“姑娘真是叫人耳目一新啊!” 胥凤仪笑笑,问道:“你们要找陆之遥?” 闻歌点点头,看一眼陆之遐:“陆姑娘要投靠兄长,我送她一程而已。”说着朝胥凤仪身后张望,问道:“陆之遥也在这里吗?” 胥凤仪摇摇头,目光移向陆之遐:“陆姑娘离开了夷云派?” “我不再是夷云派的人了。”陆之遐表情有些冷淡,“你知道我哥在哪里吗?” 胥凤仪还是摇头,心里疑惑。 闻歌惊讶了一下:“你们没有在一起吗?” “没有。”胥凤仪继续摇头,“不过如果你们不着急,可以在钟陵等一等。叶凌霄邀他来参加婚礼。最迟半个月后,他就会到钟陵。” “叶凌霄居然要成亲了?”闻歌半信半疑,见胥凤仪认真点头,幸灾乐祸似的笑起来。胥凤仪明白他在笑什么,轻轻扬起了嘴角。 陆之遐突然道:“既然如此,我就先留在钟陵等一等。闻大哥,这两天多谢你!你以后不用再管我了,我已经没事了,不想耽误你的正事。” “反正我也没什么正事,不如我也留在钟陵,到时候去叶家讨杯喜酒喝。”他边说边笑嘻嘻地看胥凤仪,笑着笑着突然又想起一茬,哎呀一声说道,“我得先想办法赚些银子来,总不能叫一个姑娘家风餐露宿吧!” 胥凤仪见他将陆之遐视作自己的责任,忍不住好奇,提议道:“两位若不嫌弃,可到寒舍住些时日。” 闻歌一点也不客气:“那就叨扰了!” 陆之遐十分犹豫,婉拒道:“还是不麻烦两位了。我有钱,我可以去找间客栈。” 闻歌微微皱眉:“你哪来的钱?” 陆之遐不假思索道:“我可以拿地契去换。” 闻歌无声地叹气:“你知道怎么换去哪里换吗?” 陆之遐顿时语塞。胥凤仪越发好奇,问道:“什么地契?发生了什么事?” 闻歌一脸无奈:“此事说来话长。” 胥凤仪心领神会,笑道:“那就不要在这里干站着了,两位随我回家吧。不管有什么事,等休息好了再从长计议。” “恭敬不如从命。”闻歌拱了拱手,说完看向陆之遐。陆之遐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对胥凤仪道:“多谢石姑娘。” “不必客气。”胥凤仪朝一直静立在旁的阁奴丢了个眼色,转身抬手请两人动身。她带着人从正门离开明前阁,来到胥府边门外。 两人看到楹间匾额,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闻歌狐疑不决,陆之遐则一片茫然。门房听到敲门声前来开门,见三人站在门外,忙朝胥凤仪行礼:“姑娘回来了。” 闻歌和陆之遐面面相觑。胥凤仪对二人微笑:“两位请。”说着自己率先往里走。有家仆迎上来,胥凤仪命令备茶待客,又吩咐收拾客房。 她在内厅招待二人,茶水点心一应俱全。陆之遐摆弄茶杯默默不语。闻歌满腹疑云憋不住,问道:“你就是胥凤仪?” 胥凤仪含笑点头。 陆之遐放开茶杯:“你不叫‘石青鸾’?为什么骗我们?” 胥凤仪诚恳地向二人解释:“石青鸾是我义父取的名字。这几年我出门在外,为方便行事才用这个名字。” 陆之遐不说话,端起茶杯喝一大口。闻歌好奇追问:“陆之遥知道吗?” 胥凤仪点头,看向陆之遐:“陆姑娘为何突然离开夷云派?魏梁呢?” 一提魏梁,陆之遐顿时红了眼眶,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落。胥凤仪吃了一惊:“发生了什么事?” 陆之遐开始抽噎,什么话也不说。胥凤仪转向闻歌,见他耸了耸肩。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闻歌一脸无辜,“昨天我到江边散心,看到她站在礁石上往水里跳。我把人捞上来,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说,只是一心寻死。我好说歹说,劝她顾念陆之遥的情分,她才消停了。我怕她想不开再寻短见,所以想送她去陆之遥身边。” 胥凤仪点点头,见陆之遐哭得伤心欲绝,也不好再问。她婉言安慰了几句,让侍女带客人回房休息,悄悄叮嘱她们留意陆之遐。待二人离开,她召来妙见和妙闻,令妙见前往云中调查夷云派近况,又命妙闻飞鸽传书,将陆之遐的消息捎去南郡。 安排好一切,胥凤仪独自沿着荷塘散心。天气晴朗,虽然已是冬月,阳光却煦暖,在水面洒下一片金鳞。水上残荷枯瘦,一眼望去破败萧疏,但并不凄凉,衰颓中反显出几分诗情画意。胥凤仪缓步慢行,突然听到击水的声音。她转身看去,只见闻歌拿小石子在水面上打出几个水漂,然后拍拍手赶上前来。 胥凤仪牵了牵嘴角,回头继续向前走。闻歌来到她身边,也不开口,放慢步伐与她并行。两人绕着荷塘走了半圈,闻歌终于开口:“你和陆之遥怎么了?” “没什么。”胥凤仪置之一笑,认真看向闻歌,“闻兄当真不怪我蓄意隐瞒身份?” 闻歌耸肩,一脸无所谓:“名字只是代号。我把你当朋友是因为你这个人。”他话锋一转:“不过,胥家家主主动提亲,而我竟然不知好歹地拒绝了。这事要是传出去,恐怕我就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话。”他弯腰捡起一颗石子,用力朝荷塘掷出去。石子在水面跳了七八下,然后沉入水底。 胥凤仪也捡起一颗,学着他的样子扔出去。水面绽开一圈波纹,石子咕咚一下沉没了。闻歌抿了抿嘴,问道:“要我教你吗?” 胥凤仪摇头,提议道:“过几天我和叶凌霄要去爻山狩猎,闻兄有没有兴趣?” 闻歌一脸跃跃欲试:“姑娘盛情相邀,我哪能扫兴呢?” 两人相视一笑,就此约定下来。 结果叶凌霄忙于筹备婚礼,将狩猎之事一拖再拖,好不容易有一日闲暇,天公却不作美,竟下起雨来。叶凌霄心系婚事,见状索性爽约作罢。胥凤仪也不逼他,与闻歌重新挑了个晴好的日子,两人去校场骑马射箭。 闻歌武功高强,箭术却略有逊色,与胥凤仪比试十场,稍稍落了下风。两人又去赛马,这次闻歌终于略胜一筹。酣畅淋漓地比过一场,两人牵着马到空地上休息,约好再比试一场就打道回府。 可惜事与愿违,闻歌的坐骑来到草地上不久便跪了下来,任凭他如何拉拽也不肯起身。校场的马倌跑来查看,发现是马的前腿韧带伤了。 胥凤仪大感扫兴,对闻歌道:“看来只能以后再比试了。” 闻歌笑道:“只要姑娘高兴,在下乐意奉陪。” 胥凤仪垂眸一笑,怜惜地看了看受伤的坐骑,叹息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回去吧。”她留下病马和钱,托马倌好生照料,自己与闻歌同乘一匹,启程往回赶。 太阳西斜,流风渐冷,地面的寒意漫上来。闻歌坐在前面,替胥凤仪挡了迎面的冷风,特意让坐骑放慢速度。 好在两人走得早,等到了胥府门外,天色依旧敞亮。闻歌松开缰绳,先跳下马来,然后向胥凤仪伸手。胥凤仪握住他的手下了马背,站稳后轻抚马脖子,与他说笑了两句。 马夫过来将马牵走。胥凤仪跨进门槛,蓦地灵犀一动,转身朝外看去。闻歌见她脸色一变,目光瞬间明亮起来。他循着她的目光找过去,只见陆之遥一身素色,站在街角望过来。 第100章 唯恐相逢是梦中 陆之遥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又回到钟陵。那天离开茂祥客栈之后,他去了陆家老宅。老宅荒废多年,到处是蛛网尘埃,花园里没有花,树木阴翳,蒿草足有半人高,遮盖了地上的一切。陆之遥在游廊外的石墩上枯坐整晚,什么也没有想通。他不愿去亓山,也不能去爻山,最终,他渡过沧江,一路往西南而去。 他先绕过钟陵去了宜苏,路过修葺一新的赵府,顿生恍如隔世之感。他去祭拜赵明璋夫妇,发现不远处新修了流素和赵琲的坟墓。陆之遥心中遗憾难平,在宜苏只逗留一天,就匆匆离开了。 他一路南下如同逃跑,偶然行侠仗义也竭力避免留下行迹。如此过了一个月,日子始终风平浪静,他心里的波涛暗涌却未曾稍停。他终于明白,他想逃却逃不开的,原来是自己的心。他想通了,放弃了挣扎,也就坦然了,只是不愿意就这样回去,于是继续前行。 他走得越远,前行的速度就越慢。分别的时间越长,回忆就越是纠缠不休。有几次,他甚至看花了眼,错把陌生的背影认作是胥凤仪。他明明知道,那个人不会追来这里,可是又不止一次怀疑,那个人是不是就在身边。后来他到了南郡,不想再远行,便在茂隆客栈住了下来。 收到请柬的当天,陆之遥正好打算离开南郡。他早上在大厅用餐时听到邻桌的人议论玲珑庄。陆之遥想起厉峥和陆之透,心情总是复杂。他听到旁边那个蓝衣剑客感慨:“这玲珑庄莫名其妙地建起来,又莫名其妙地没了,真是世事无常!” 陆之遥感到惊讶,听那两人只是一味抒怀,却并不说清前因后果,心里不禁焦虑。他起身走过去,朝两人抱拳:“请恕在下冒昧打扰,二位刚刚说玲珑庄没了,是怎么回事?” 蓝衣剑客和旁边的灰衣剑客抬头将他打量,直到看见倚在桌脚的雁翎剑,才确认心中猜想。两人热心地同他打招呼,邀请他入座。陆之遥从善如流坐了下来,听那两人细说。 蓝衣剑客解释道:“听说是这样,大概一个月前,沐家在沧西贩马时得知了七宝舍利的下落。沐奉瑄派人花重金赎回了七宝舍利,送入朝中进献给太后。太后圣心大悦,要在报恩寺供奉七宝舍利。报恩寺的弘觉法师将七宝舍利的来由告诉太后,太后于是决定重建龙绝寺,将七宝舍利还归千珑塔。官家将龙绝寺改名为天龙寺,任命弘觉法师为方丈,派他护送七宝舍利,并要求信安和钟陵两府官员合力完成此事。” 陆之遥想起那天在胥凤仪门外听到的话,终于明白了七宝舍利的用处。他心中担忧:“那玲珑庄的人呢?” 蓝衣剑客摇头叹气:“听说都被赶出龙绝寺了。” “不止如此。”灰衣剑客突然插嘴,又略犹豫了一下,对陆之遥说道,“我听说的是,玲珑庄的人一开始并不愿意离开。弘觉法师第一次去龙绝寺时,只有信安的一队衙差护送。玲珑庄的人百般阻挠,和衙差起了争执。弘觉法师想要调停,不慎受了点伤。因为这件事,信安和钟陵两府调用了近百官兵,将玲珑庄的人全部逐出爻山,也不许他们在信安或钟陵逗留。” 陆之遥难以想象厉峥夫妇被迫离开爻山的情景,他为玲珑庄感到惋惜。灰衣剑客见他蹙起眉头,估计他是顾念旧情心中不忍,于是安慰道:“陆公子不用担心。虽然玲珑庄的人离开了爻山,但我听说他们往沧北去了,似乎是夷云派答应收留他们。” 蓝衣剑客意味深长道:“孟鲲倒是宅心仁厚。当日厉峥和陆之透离开亓山自立门户,如今灰溜溜地回去,孟鲲竟然不计前嫌,愿意收留他们。” 陆之遥又稍稍放下心来,觉得厉峥夫妇能去夷云派也未尝不好。 早饭过后,陆之遥与那两位剑客告别,自己去柜台结账退房,打算启程北归。他出门没走多远,就遇到了明前阁派来送请柬的使者。 使者坦然表露自己的身份,将叶凌霄的请柬双手奉上,又告诉陆之遥,说陆之遐此时正在钟陵胥家。 陆之遥很意外,追问前因后果。使者不清楚内情,只说是半路上收到家主之命,务必要通知到陆之遥。陆之遥不禁担心起来。他清楚夷云派的规矩,一旦加入,没有谁能轻易脱身。他忍不住胡思乱想,怕妹妹有什么不测。于是他谢过来人,租了快马,披星戴月地往钟陵赶来。 一进钟陵城,他径直往胥家而去。来时一心向往,等到胥府边门遥遥在望,他却突然近乡情怯起来。他还没有想好要和胥凤仪说什么,牵着马在街角犹豫片刻,就见一男一女同骑而来,停在胥府门外。 陆之遥看着闻歌扶胥凤仪下马,看到两人站着说笑。胥凤仪好像瘦了些,但对着闻歌眉开眼笑,显然心情很好。陆之遥忽然觉得难过,但又不仅仅是难过,还有一点恼火,还有一点不甘。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凝望,直到胥凤仪转身看过来。目光交会的一瞬间,他突然忘了所有的情绪,只有一颗心在胸腔里鼓噪。 胥凤仪看了他一眼,回头跟门房交代了几句,继续往里走去。闻歌跟上,忍不住又回头看一眼陆之遥。陆之遥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只见门房一路小跑来到跟前,一边请他入府一边伸手要为他牵马。 陆之遥交出缰绳,迈开步子走进胥家。早有家仆在园内等候,引他到内厅。胥凤仪和闻歌都在内厅,见他到来,纷纷拱手作揖。陆之遥心绪万千地抬手回礼,忍不住拿一双眼打量胥凤仪。 胥凤仪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平静,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请二人入座。家仆很快奉上茶水,胥凤仪劝二人用茶,自己先端起茶杯慢慢抿了一口。她不说话,陆之遥也沉默,气氛一时竟有些尴尬。闻歌摆出一脸自在,端着茶杯认真研究水里的茶梗。 局面没有僵持太久,陆之遐从后堂走了进来。陆之遥站起身来,见她憔悴清减,感到十分心疼。陆之遐一眼看到兄长,顿时泪如泉涌,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 陆之遥轻轻拍她后背,将她护在怀里,柔声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陆之遐涕泪涟涟,哭诉道:“哥,魏梁死了,他死了……” 陆之遥愕然,仿佛是自己听错了。他下意识看向胥凤仪,发现胥凤仪神色淡定,似乎毫不意外。陆之遐哭得站立不住,似是无法承受如此沉重的悲痛,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陆之遥怀里,泪水将他的衣襟打湿了一片。她边哭边说:“孟鲲……孟鲲杀了他……把我……逐出夷云派……” “什么?”陆之遥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他将妹妹从怀里剥出来,握紧她的肩膀将人扶正,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孟鲲杀了魏梁?孟鲲?”他不愿意相信,再三求证,但陆之遐一直在点头。 “孟鲲亲手杀的……亲口……承认的……”陆之遐抽噎不止,“我看到……魏梁的尸……尸体……他……” 陆之遥神色茫然,心中余震不已,他对魏梁的死讯毫无防备。陆之遐一直在哭,他却觉得太不真实,仿佛自己陷在一个幻境里。魏梁那么年轻,怎么突然就没了?还有孟鲲,孟鲲怎么可能杀害魏梁?陆之遥越想越无法相信,他不相信孟鲲下得了手。 陆之遐抽抽搭搭地哭了许久,好不容易慢慢止住了,脸上泪痕阑干,一双眼肿得胡桃一般。胥凤仪命人给她热茶,又送来温水让她净脸。 陆之遐稍稍平复了心情,坐在兄长身边调整呼吸。陆之遥不忍她回忆伤心事,可是又不能不问。等她脸色终于恢复平和,他才开口道:“整件事究竟是怎样的?” 陆之遐不由得鼻子一酸,眼眶又热起来。她忍住了眼泪,说道:“魏伯伯下葬以后,魏梁就变了一个人,整天躲着所有人,把自己关在家里,不知道在做什么。掌门……孟鲲下令,不许我们去看他。” 陆之遥觉得无法理解:“你是说,孟鲲软禁魏梁?” 陆之遐点头:“孟鲲说,魏梁因为一己私怨记恨夷云派,忤逆掌门,罚他闭门思过,任何人不许探望。要是他想通了,就自己出来。我去求情,孟鲲不肯见我。我只好去求堂兄。堂兄说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我晚上去看望魏梁,但是不能被别人发现。我就每晚做一些吃的,悄悄带过去。” 陆之遥皱了皱眉头:“魏梁一直在闭门思过?” 陆之遐摇了摇头:“他在练武。” “练武?”陆之遥诧异道,“他从小就不爱习武,连基本功都没练好就荒废了,怎么突然开始练武?”他说着恍然大悟,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他想报仇?” 陆之遐点头:“一开始他偷偷练,连我都不让知道。后来我发现他食量大涨,手上又总有新伤。我以为是有人欺负他,想去告诉孟鲲。魏梁不让我去,才把练武的事告诉我。他说他一定要亲手杀了孟鲲,问我会不会出卖他。我当然不会。可是孟鲲已经是第一高手了,谁能杀得了他呢?我劝魏梁放弃,可他不听。我没办法,也帮不上忙,只能多送些吃的,帮他料理伤口,让他好得快些。” 陆之遥摇头叹息:“练武岂能一蹴而就?他根基太弱,要想赢过孟鲲,就算再练十年也未必能成。” 陆之遐难过地垂下眼帘:“他心里明白,所以他也想过其他办法。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吃饭,突然孟鲲来了。我急忙躲起来,可他早就知道,把我叫了过去。那天孟鲲似乎心情很好,不仅没有怪我们,还带来一壶酒。他说他很久没有跟魏梁喝一杯了。那天他们喝到很晚,孟鲲说他还会再来。等他走了,魏梁突然很高兴,说他想到了一个报仇的好办法。他说等孟鲲下次再来时,要我在饭菜中下毒。” 陆之遥瞠目结舌,半晌才道:“他是不是糊涂了?你们没有这样做吧?” 陆之遐苦笑了一下:“没有。如果我在饭菜里下毒,那魏梁也会中毒。他想和孟鲲同归于尽,但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所以,我没有答应。他生气了,好久都不理我。” “但他还是没有放弃报仇?” “没有。”陆之遐哽咽了一下,“他坚持要杀孟鲲。后来,他真的去了。” 第101章 天涯海角有时尽 陆之遐没有看到魏梁报仇的经过。那天晚上,她照常带了饭菜去探望魏梁,可是到了魏家,怎么也找不到魏梁的踪影。除了人不知去向,其他一切如旧。她深信魏梁不会逃走,心里反而不安起来。孟鲲早前去了韩家,目前还没有回来。陆之遐忍不住猜想,魏梁会不会是去了韩家。但她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想,魏梁习武才两个月,根本不是孟鲲的对手,这个时候怎么可能贸然复仇。她胡思乱想,心绪不宁,惶惶然在魏家守了一夜。 第二天天亮以后,魏梁依然没有出现。陆之遐走出魏家大门,却发现一队人马远远地过来。孟鲲骑马载着韩都雅,身后跟着一辆马车。陆之遐莫名心跳得厉害,脚步不由自主地挪移过去。 马车在魏家门前停下。孟鲲翻身下马,将韩都雅也扶下来,然后走到马车前,伸手掀开了帘子。陆之遐抻着脖子朝车里看,隐约见魏梁躺在车中。孟鲲上车,将魏梁打横抱起,稳稳当当地走下马车。陆之遐不知道魏梁是醉了还是睡了,匆匆上前想帮忙照顾。她来到孟鲲跟前,一低头间,魏梁胸口的血窟窿赫然映入眼帘。刹那间陆之遐失了血色,连呼吸和心跳都停滞了。她四肢沉重地呆立在那里,仿佛被瞬间浇筑成石像。孟鲲甚至没去看她一眼,一步不停地往魏家走去。 陆之遐在昏倒以前恢复了一缕神思。她转身追上前去,看着孟鲲将魏梁抱进房间放在床上。韩都雅红着眼睛站在一旁沉默。孟鲲深深地呼吸,似有无限惆怅。陆之遐扑到床边,去探魏梁的鼻息和脉搏。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手和脸没有一点温度,找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陆之遐腿脚发软,跪趴在床边,两手紧紧攥着魏梁的衣袖叫他的名字。但魏梁双目紧闭,无论她如何呼唤,都没有任何反应。 陆之遐绝望地瘫倒在床边。前一天她还给魏梁做了红烧羊肉,魏梁吃得很高兴。他的笑容还很鲜活,他的声音犹在耳边,才过去一天,一天而已!陆之遐心痛到无以复加,眼泪克制不住地流淌。她祈祷这是梦,揪着心口压抑自己,生怕一旦哭出声音,噩梦就会成真。 韩都雅见她如此痛苦,心里十分难受。她上前蹲在陆之遐身边,伸手拍她的肩膀想安慰她。不拍则罢,这一拍,陆之遐恍若惊醒,看着魏梁的尸体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号啕大哭起来。韩都雅手足无措,被她哭得满怀凄凉,忍不住也啜泣起来。孟鲲见状唉声叹气,将韩都雅拉起来,拥进怀里柔声安抚。 韩都雅哭累了,倚在孟鲲怀里犯困。陆之遐还是哭个不停。孟鲲皱了皱眉头,搂着韩都雅走出房间。他打算先送韩都雅去流霰峰,等安顿好她再回来处理魏梁的后事。两人出了魏家大门,尚未走远,就听身后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 陆之遐追了出来,拦在孟鲲面前。她问:“掌门,魏梁怎么会死?是谁杀了他?” 孟鲲看着她,莫名想起了陆之遥。他脸上的表情近乎淡漠:“魏梁是被我杀死的。” 陆之遐如闻晴天霹雳,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孟鲲坦然道:“他趁夜潜入韩家行刺于我,我没有认出他来,失手杀了他。” 陆之遐难以置信地摇头后退,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孟鲲看着她精神恍惚的样子,心里觉得可怜。他意味深长道:“魏梁被私怨蒙蔽了心智,背弃兄弟之义,想要害我性命。他虽自不量力,但情有可原,我也不会迁怒他人。他现在死了,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他说完就要带韩都雅离开,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一声怒吼:“孟鲲!” 孟鲲终于有些不耐烦,不想在此浪费时间。但陆之遐跑上前来,再一次拦在他的面前。她气势汹汹,可孟鲲丝毫不忌惮。 “你不配当他的兄弟!你没有良心!”陆之遐惨笑如哭,目光转而移到韩都雅脸上,“都雅,你要跟杀父弑兄的仇人过一辈子吗?” 韩都雅僵住了。孟鲲恼火:“住嘴!你再胡说,按门规处置!” 陆之遐梗着脖子瞪他:“她是魏其英的女儿,魏梁的妹妹!你杀了她的亲人,你……”她话未说完,孟鲲的手已经挥了过来,一个耳光将她扇倒在地上。 韩都雅愕然地看向孟鲲,见他凶神恶煞地威胁道:“陆之遐,你再要多嘴,别怪我不留情面!” 陆之遐生生挨了这一巴掌,耳中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地疼。她感到晕头转向,抬手抹掉嘴角的血沫,冷笑道:“你连魏梁都杀了,我算什么?”又向韩都雅道:“魏梁亲口告诉我的!你不觉得你们很像吗?” 韩都雅完全懵了。孟鲲怒火中烧,大呼来人。恰有几名厚坤卫弟子在附近巡逻,听到呼声跑了过来。孟鲲指着陆之遐,命令将她逐出亓山,永远不许她回来。 陆之遐想起魏梁还躺在床上,挣扎着不肯离开。动静引来了陆之达,见孟鲲怒气冲冲,忙问是怎么回事。孟鲲迁怒于他,骂道:“立刻将这个乱嚼舌根的女人赶下山去!再听到她胡说,我就拿你是问!” 陆之达见他正在气头上,忙让弟子们将陆之遐带走。陆之遐被钳制住手脚,半点挣脱不得,于是对着韩都雅大喊:“都雅,你没有良心!他是你的仇人!都雅……” 孟鲲怒不可遏,伸手捂住韩都雅的耳朵,恨不得立刻杀了陆之遐。等陆之遐的声音消失在远处,他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良久,韩都雅仿佛刚刚回过神来,将孟鲲的手拉下来。孟鲲有些担忧,察言观色道:“你没事吧?” “没事。”韩都雅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脸色有些苍白。 孟鲲怕她多心,劝慰道:“她胡说的。你别信。” 韩都雅木然地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乖乖地跟着孟鲲回流霰峰。 陆之遐被弟子们押回陆家。陆之达半是逼迫半是劝说地催她收拾包袱,然后取出几张地契交给了她。陆之遐接过地契,不明所以。 陆之达解释道:“这是你父亲死后留下的家业,陆家老宅和田庄的地契都在这里。这些年我替你们兄妹管着,以后要你们自己打理了。” 陆之遐泪眼朦胧地看陆之达:“堂兄……” “走吧!”陆之达叹了口气,“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大发雷霆。他不杀你,已经是万幸了。”他伸手拍了拍陆之遐的肩膀:“去云中,回家,好好活下去!”说着将包袱挂在陆之遐的手臂上,推着她往外走。 陆之遐就这样离开了亓山。在此之前,她从未独自下山。她花了一天一夜走到云中城,又冷又饿又困,想买些吃的果腹,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竟未带一分现钱。云中对她来说是全然陌生的地方,街市越是繁华热闹,她越是提心吊胆。她向路人打听陆家老宅,年轻的纷纷摇头,直到一位老妇给她指明了方向。 陆之遐一路辛苦摸索,终于找到了陆家老宅。可是宅院荒废已久,没有半点人气。她忍着饥饿坐在石墩上,对着蒿草丛生的庭院,觉得了无生趣。魏梁死了,她生无可恋,可是只要想到孟鲲和韩都雅还幸福地活着,她心里的怨恨就无法平息。她想报仇,但又束手无策,唯一的指望是陆之遥。她想找到哥哥,让哥哥做主。 陆之遐心里计划着,拖着饥肠辘辘的躯体离开老宅往江边去。她想陆之遥一定回沧南去了,至于人在哪里,只有渡江以后慢慢打听。陆之遥肯为赵家报仇,更何况魏梁与他是结义兄弟。只要她去恳求,陆之遥一定会帮她的。陆之遐被自己的想法所激励,很快来到江边。 当年陆之达带她去胥家吊唁,由桃叶渡登船,在天星码头上岸。那时她未曾上心,此刻更加想不起去路。眼前是乱石滩,看不到一艘船。周围人烟稀少,连个问路的也找不到。陆之遐傻了眼,站在岸边吹了半天江风,一颗原本振奋的心被吹得透凉。 她走进乱石滩,在碎石沙砾间艰难地移动,最终站到水边一块巨大的礁石上。阴天云气厚重,沧江烟波浩渺,一片雾水茫茫。江风凛冽,吹得人摇摇欲坠。她左右张望,没有找到渡口。沧江不见首尾,如从虚空中来,又往虚空中去。 陆之遐突然间心灰意冷,觉得了无生趣。就算报了仇又如何?就算孟鲲和韩都雅甚至整个夷云派的人都死尽又如何?就算能痛快一时,以后的日子呢?魏梁已死,她苟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自己死了一了百了,黄泉路上或许还能追上魏梁,与他求一个来生。 她这样想着,心里顿时平静了。于是将包袱丢在礁石上,纵身跳入江中。 天意难测,她命不该绝,所以遇到了闻歌。闻歌难得热心,竟愿意帮她寻找陆之遥。 陆之遥听完前因后果,郑重其事地向闻歌拜谢。闻歌忙起身推让,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陆之遐茫然地坐在那里,悲痛让她的心麻木。这些天住在胥府,她常常独自在荷塘边的凉亭里发呆。她的躯壳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但是她的心就像水中那些残荷,已经枯萎死去。 陆之遥谢过闻歌,又向胥凤仪道谢,谢她这些天收留和照顾妹妹。他彬彬有礼,显得格外客气。胥凤仪坦然接受了他的谢意,并且邀请他留下来小住。 陆之遥竟然犹豫了一瞬。 胥凤仪洞若观火,心里有些苦涩。她问道:“你不是要参加叶凌霄的婚礼吗?就这几天的功夫,何况陆姑娘也住了这么久,何必再去别处折腾?” 陆之遥终于点了点头:“那就叨扰了。” 胥凤仪露出微笑,忽然又想起些什么,补充道:“上次你来时住的房间,现在是闻兄住着。我让下人重新收拾一间出来,待会儿带你过去。” 陆之遥愣了一下,点头说好。闻歌撇了撇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被冷水激得牙酸。 第102章 聚散离合皆定数 胥凤仪善解人意地为陆之遥安排了离陆之遐最近的房间。陆之遥带着妹妹离开,内厅里只剩下胥凤仪和闻歌。 闻歌放下茶杯,含笑看她:“茶凉了。” 胥凤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茶杯,点了点头。 闻歌站起身来,走到大堂中间伸展臂膀,然后回过头来看胥凤仪:“我请你喝酒?” 胥凤仪微微一笑:“好。” 闻歌请的,自然是好酒,所以当他带胥凤仪走进深巷,在一扇挂着红灯笼的破烂小门外停下的时候,胥凤仪着实有些意外。她自认熟知钟陵的一切,包括钟陵的酒,但对此处却毫无印象。钟陵竟有好酒埋没于陋巷之中?她想了想,应该没有。 等她喝下第一口酒的时候,她立刻明白了其中缘由。酒虽是好酒,可是和韩家的甘泉实在太像了。一样的清甜甘醇,宛如茶水,除了气味上略有不同。这家的酒香中带辛,更加勾人。而且,这酒的价钱只有甘泉的十分之一。 闻歌如饮水一般喝下一坛,仍觉意犹未尽。他笑道:“酒是好酒,可惜略显寡淡,喝起来不痛快。” 胥凤仪蓦地想起韩启微送来的那坛酒。她对闻歌道:“我有一坛酒,说不定能合闻兄心意。” 于是两人起身结账,又回到胥府。胥凤仪让人到酒窖中取出那坛“咸池”送来花厅,又命厨房准备下酒菜。 闻歌打开坛封,只觉一阵香气迎面扑来,不禁叫好。他仰头倒了一口,感觉这酒浓烈如火,入喉即焚,真是酣畅痛快。他忙对胥凤仪道:“不要下酒菜。拿两个酒壶来。” 胥凤仪挑眉看他。闻歌笑道:“这酒要是佐菜,那就太暴殄天物了。” 胥凤仪便让人去拿两只酒壶来,下酒菜也仍旧要准备。闻歌望着她摇头叹气:“真是浪费!” 等酒壶送来,闻歌当即动手,将酒坛里的酒分装进去。酒坛见底,一壶装满,另一壶却将将过半。闻歌将不满的那壶递给胥凤仪:“在酒这件事上,我总是习惯吝啬一点,你不介意吧?” 胥凤仪笑着接了:“多谢体恤。” 说话间菜肴陆续上齐。胥凤仪不勉强闻歌,自己先吃些垫着。闻歌等她停下筷子,然后拿起酒壶拉着人往外走。胥凤仪便由他带领,来到荷塘边凉亭内。 此时已是冬月下旬,夜里寒凉,水边更是阴冷瘆人。胥凤仪命人架起火笼,边上放了几个桔子。亭子里稍稍暖和起来,伴着桔子的清香,但终究是八面敞通,暖意笼络不住,风一吹便散了。 两人倚栏而坐,胸前温暖,背后阵阵阴寒。闻歌喝一口酒,重重地唉叹一声。胥凤仪笑起来:“闻兄还觉得哪里不足?” 闻歌闭着眼睛回味半晌,开口道:“这酒太妙,可惜时景不对,应是山穷水尽,茅屋陋舍,风雪夜归人。” 胥凤仪道:“这酒名为‘咸池’。” 闻歌轻笑:“这酒很绝望,怎么取了这样旖旎的名字?” 胥凤仪想了想:“我更想叫它‘孟婆汤’。” 闻歌点头:“这就对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各自饮酒。胥凤仪拈起一只桔子剥开,掰下一瓣放入口中,慢慢抿下去。烘烤后的桔子更加酸甜可口,她掰下一半,伸手递给闻歌。 闻歌接过,含了一片,下意识摆弄剩下的。他有话要问,却又觉得不必问。半晌,他吃掉桔子,倚在栏杆上轻声哼起曲调。胥凤仪听了一会儿,认出这是他当日在沧江之上的吟咏。 一曲完结,胥凤仪开口道:“我曾去过山鬼洞。” 闻歌第一次听她提起这件事,有些意外。但她此刻安然无恙地坐在自己身边喝酒,他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他拿起一只桔子剥开,问道:“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是不是?” 胥凤仪淡笑:“世上有许多事,百闻不如一见。” 闻歌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可曾到缳仙岭?” “去了,可惜是月初。” 闻歌长吁:“确实可惜。” 凉亭里安静了好一阵。闻歌背靠在柱子上,歪着头仰望天空,突然感慨道:“你说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云停住?” 胥凤仪见他没头没尾地说这么一句,笑道:“云随风动,风不止,云怎么能停?” 闻歌看向她,似是开玩笑,又似是认真:“把云捉下来。” 胥凤仪凝视他片刻,晃了晃手中酒壶:“云在天上,酒在壶中,各自有其归宿,何必强求?” 闻歌大笑起来,连连感叹:“有道理。有道理!”他提起酒壶凑到胥凤仪面前:“我敬你!” 胥凤仪与他碰一下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摇摇酒壶,感觉壶中已所剩不多。闻歌干脆一口气喝光,摇着空酒壶赞叹:“痛快!”他忽然凑近,贴在胥凤仪耳边,轻声说出一个秘密。 “我曾经后悔过。” 温热的气息直往耳朵里钻。胥凤仪扭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闻歌微微一笑,向后退去。他站直了身子,朝胥凤仪拱手:“多谢款待。夜深了,早点休息!”说完背转过身,径直走出了凉亭。 胥凤仪注视着他远去,直到背影遁入夜色。她垂下头来轻嗤一声,心里有些感慨。她提起酒壶饮下最后一口,然后也离开了凉亭。 次日早餐,闻歌没有出席。家仆前来禀报,说看到他一大早出门去了。胥凤仪摆摆手命人退下,毫不在意地继续喝粥。陆之遥若有所思地看她,倒也没说什么。 早饭过后,胥灵犀拉着陆之遐去园中散步。她最近刚刚读了《金刚经》,自觉颇有心得,见陆之遐整天闷闷不乐,有意为她解开心结。胥灵犀讲起道理滔滔不绝,也没顾得上陆之遐究竟听懂多少,有时候说着说着自己也疑惑起来,两个人便坐在一起沉默。 在胥灵犀的陪伴下,陆之遐确实不再终日被愁云惨雾环绕。那些佛理禅机她听来似懂非懂,只知道应该是些好东西,可以让她远离苦厄悲伤。她因此虚心求教,感觉内心果然平静下来。 天气晴好,清风微弱得如同呼吸。陆之遥在荷塘边练剑,他这习惯十年如一日,不肯轻易荒废。胥凤仪闲来无事,站在一旁正大光明地盯着。陆之遥的动作行云流水,剑与人仿佛融为一体,泼墨挥洒般畅快。胥凤仪看着看着走了神。阳光暖融融的,照得人昏昏欲睡。她微微眯起眼睛,听见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自远而来。 妙闻跑到近处,与陆之遥打了个照面。前两天她被胥凤仪派去迎接韩宁,因此尚未见过陆之遥。此时乍一见了,两人都是一愣。陆之遥若有所悟,扭头看向胥凤仪。 妙闻向胥凤仪行礼,禀报说:“夫人就快到了,让我先回来复命。” 胥凤仪点头,抬脚往内厅方向去。陆之遥在身后叫住她。 妙闻见状先行告退。胥凤仪转过身来面对陆之遥,见他一脸严肃。陆之遥问道:“这位温姑娘从一开始就是你的人?” 胥凤仪坦然点头:“她叫妙闻,是我的护卫,之前是奉命潜入玲珑庄。” 陆之遥想到玲珑庄,心情有些复杂。他问:“玲珑庄被驱逐的事,你出了几分力?” 胥凤仪直言相告:“七宝舍利的下落,是明前阁透露给沐家的。” “玲珑庄建立不久,不足以威胁到你们。你和沐家何必如此兴师动众,要联手铲除它?” “有吗?”胥凤仪哼笑一声,“玲珑庄狼子野心,跟我胥家作对。我不趁早除掉它,难道要等它做大?”她瞥了一眼陆之遥:“何况他们企图害你,你可以原谅,我却不能容忍。沐家先一步行动,我并未与之联手,只是顺水推舟做个人情罢了。” 陆之遥皱眉沉默。胥凤仪看着他的眼睛,问:“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陆之遥首先想到闻歌,但他很快打消这个念头。虽然他心里忍不住介意,但却明白对于闻歌其实没什么可追究的。他又想到夷云派,然而胥凤仪的态度早就明确,再三追问不过是画蛇添足。胥凤仪的立场、原则、手腕,他心知肚明。他怨胥凤仪瞒着自己,怨她算计自己,因为自己莫名其妙做了局中棋。但事实上,所有他问过的问题,胥凤仪都给出了解答。她是为了保护自己也好,是为了利用自己也罢,他都觉得并非不能理解,只要她事先能够坦白,他就不会这样生气。说到底,被人蒙在鼓里的滋味不好受。他既然对她坦诚,便觉得对方理所当然要报以坦诚。 想到这里,陆之遥猛然惊醒。他以前对人对事,但求无愧于心,从未计较过得失,可他却介意胥凤仪没有投桃报李。他扪心自问,为什么对待心爱之人反而如此苛求? 陆之遥心情有些低落,摇了摇头:“没有了。” 胥凤仪嗯了一声,扬长而去。陆之遥茫然地望着她的背影,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理亏。他心烦意乱,没法继续练剑,坐到凉亭里开始思考。 韩宁路上受了点风寒,一回来就在房中静卧。胥凤仪去问候母亲,母女二人聊起近来胥家的情况。韩宁之前已从家仆口中得知陆之遥兄妹正在府中做客,她表现得很高兴,提出待会儿要见一见。 胥凤仪心里一直有疑惑,见母亲主动提到,便有心问个清楚。韩宁很少谈论陈年旧事,胥凤仪更加不敢唐突,酝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她问韩宁,是否觉得亏欠陆家。 韩宁对她有此一问感到惊讶,意味深长地打量她。胥凤仪直言不讳:“我喜欢陆之遥。” 韩宁明白过来,微笑着问她:“你自己觉得呢?” 胥凤仪答道:“我不觉得,可父亲生前似乎对此耿耿于怀。” “他不是歉疚,是觉得遗憾。”韩宁道,“不论他当时怎么想,如今你是胥家主人,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胥凤仪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母亲,你对陆家有遗憾吗?” 韩宁双目微瞠,继而发笑:“你这是话里有话。我们母女之间,有什么是不能直说的,要这样旁敲侧击?” 胥凤仪有些过意不去:“因我今日想跟母亲讨一件东西,又怕夺人所爱,谨慎起见,才有此一问。” 韩宁当即了然,忍俊不禁道:“你和你父亲确实很像。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说完召来自己的贴身侍女,吩咐她去壁橱里找一只樟木盒子。 侍女找了许久,大概那盒子被压在最下面。等她取了来,韩宁当面打开,从里面拈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递给胥凤仪:“这就是‘醴露’最初的配方。” 第103章 一语惊醒梦中人 陆之遥在凉亭里坐了很久,直到叶凌霄找上门来。 婚期临近,叶凌霄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起路来格外欢快。他听说韩宁回府,特地命人带了礼物前来探望,结果被告知胥凤仪正在韩宁房中,母女俩似乎有事商量。叶凌霄并不见外,将礼物交给胥府家仆,自己往荷塘边走,打算消磨些时间,过会儿再去拜见。 他悠哉悠哉地走,远远看见陆之遥坐在凉亭里发呆。叶凌霄喜出望外,快步走上前去。陆之遥收回神思,起身跟他打招呼。 叶凌霄摆摆手,兴冲冲开门见山:“你跟阿鸾和好了吗?” 陆之遥微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叶凌霄见他不置可否,微微蹙起眉头:“还没有吗?” 陆之遥岔开话题:“多谢叶公子邀请在下,婚礼那天一定到。” 叶凌霄盯着他:“是你不想和好还是阿鸾不想和好?”他想了想:“一定是你不想和好。你还在生气?没道理啊你都住在胥家了,不觉得尴尬吗?” 陆之遥被他说得确实有些尴尬起来,讪笑一下:“我没有在生气。” 叶凌霄歪了歪脑袋:“你到底喜不喜欢她?想不想跟她在一起?不要骗自己,说真心话!” 陆之遥点了点头。 叶凌霄高兴起来,伸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这样才对嘛!不枉我一番苦心邀请你!”他忙着邀功,见陆之遥面露茫然,又有些疑惑:“那还有什么问题?” “我以为,两个人若要相守,便应坦诚相待。”陆之遥面露无奈,“但她……似乎并不这么想。” 叶凌霄哦了一声缓缓点头,看着他挑了挑眉毛:“她也经常把我蒙在鼓里,到最后才告诉我。” 陆之遥下意识想,那怎能一样。可再仔细想想,又确实没什么不同。 叶凌霄正色道:“几事不密则害成。她这样做无可厚非,换成是我也一样。你看你如今知道了,不过徒添烦恼,何必呢?” 陆之遥疑惑地注视叶凌霄:“如果郁罗姑娘有事瞒着你,你也不介意?” 叶凌霄唇边漏出一丝笑意,他耸了耸肩:“可能会有点吧,毕竟我希望她能全心全意地依靠我。但她若有隐瞒,必然有她的苦衷,我可以谅解。” 陆之遥没有说话,认真将他端详,似乎在揣摩他这番话的深意。他和胥凤仪青梅竹马,彼此最为了解,想法也自有共通之处。他替胥凤仪说话,原本也在情理之中。陆之遥觉得他的话似有道理,可一时半刻却无法令自己心悦诚服。 叶凌霄见他还在纠结,便说道:“你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想?有些事如果你不愿意阿鸾知道,你也会隐瞒的。” 陆之遥心有不甘:“我对她从未蓄意隐瞒。” “哦——”叶凌霄拖着长长地尾音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问道,“你和唐纾云的故事,你向她坦白了吗?” 陆之遥蹙眉,略一迟疑道:“她知道。”说完反应过来,难道这事不是叶凌霄一早就告诉胥凤仪的吗? 叶凌霄撇嘴:“你亲口告诉她的?” 陆之遥无声地摇头。 叶凌霄摊手,面上一副了然的神情:“你瞧,这就是问题所在。你知道那些事都过去了,可你会担心她介意。就算你觉得那些已无足轻重,你也不想她因此困扰。如果她不问,想必你也不会主动澄清。” 陆之遥不能同意:“如你所说,我隐瞒的是过去。我并没有想要通过欺瞒来为自己谋求什么。” “难道你觉得阿鸾瞒着你是为了替她自己谋求利益吗?” 陆之遥没有正面回答,缓和了语气说道:“我只是觉得,明明是我的事,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叶凌霄哈哈笑出了声。陆之遥听出他嘲讽之意,觉得莫名其妙。叶凌霄道:“你有知道真相的权利,难道她就有必须告知的义务吗?只因为她喜欢你,她就失去了选择说与不说的自由?” 陆之遥被问住了,一时答不上来,心里隐隐觉得不服,难道希望两个人坦诚相待也是错的吗? 叶凌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严肃地说道:“陆公子,我不知道你怎样理解人与人之间的诚信。永远说真话?那样太肤浅了。有时候真话会伤人,而你的坦诚只能抚慰你自己的良心,带来的苦果却可能要别人来承受。你怪阿鸾没有对你坦诚,不如先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她为什么这么做。” 陆之遥皱着眉头沉思。叶凌霄觉得时间差不多,该去见韩宁了。他向陆之遥打个招呼,转身往韩宁居处去。走了几步又心有所感,回头对陆之遥劝道:“陆公子,相爱相守本来就不容易,何况你和阿鸾是如此不同的两个人。你要想清楚,她首先是胥家的主人,其次才是一个女人。” 叶凌霄走远了。陆之遥伫立良久,心中五味杂陈。叶凌霄最后说的那些话在他脑海中回响,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冲击。他和胥凤仪有太多不同,甚至意见相左,这些早有端倪,他却一直置之度外。如今,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如果他们两个仍要在一起,他必须做出取舍。 叶凌霄去向韩宁请安,并且邀请她作为高堂出席自己的婚礼。胥凤仪在一旁逗他,说不同意把母亲借给他。 叶凌霄一脸无奈,用可怜巴巴的语气恳求韩宁:“家父潜心修道,嫌我是红尘业障不肯回来。要是婶娘也不愿意帮我,那我这亲就真的结不成了。” 他说着委屈地瘪起嘴来。韩宁被他装傻充愣的样子逗乐了,伸手隔空点了点:“你呀!我答应你就是了!” 叶凌霄顿时雨过天晴,乐滋滋地说道:“多谢婶娘疼我!到时候我派人来接婶娘!” 韩宁笑着点头,又道:“你今天留下一起吃晚饭吧。” 叶凌霄不好意思地婉拒道:“婶娘见谅,阿罗还在家里等我呢。” 韩宁微微蹙眉:“郁罗姑娘现在还住在你家中?那成亲那天怎么办?” 叶凌霄解释道:“婶娘放心,过几天她会住到茂源客栈去。到时候我去客栈迎亲。” 韩宁眉头未展,看着他微微摇头:“你们呀,就快成亲了,还差这几天吗?” 叶凌霄知道她顾忌什么,一边赔笑安抚,一边忍不住斜着眼去瞟胥凤仪。胥凤仪见他笑得邪气,眼珠一翻扭过头去。 韩宁并不计较,又提议道:“明天冬至,你和郁罗姑娘来这边过节如何?” 叶凌霄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应:“好啊,大家一起正好热闹!” 韩宁嗯了一声:“我们两家也好久不聚了。”她看看叶凌霄,再看看胥凤仪,心里颇为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凌霄都要娶妻了。你们两个虽然没有夫妻的缘分,也不要疏远了彼此。叶胥两家多年情义,始终是同气连枝的。” 胥凤仪含笑安慰她道:“母亲放心,我们两个虽然不是夫妻,但却是兄妹,是朋友、伙伴、知音,这岂不比夫妻更难得吗?” 叶凌霄也在一旁说道:“是啊婶娘,将来我们还会成为亲家。到时候,想疏远都不行。”边说边对胥凤仪挤眉弄眼地笑。 胥凤仪假装视而不见。韩宁乐呵呵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她朝叶凌霄点点头:“既然家里有人等你,我就不耽误你了。明天早点过来。” “好!”叶凌霄郑重答应,起身退出房间。胥凤仪送他出去,到了门外伸手在他背上用力一拍。叶凌霄几乎跳起来,抱怨道:“你又来了!” 胥凤仪微笑:“亲家公,好走不送!” 叶凌霄乐颠颠地回她:“亲家母,留步!”说着挥了挥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胥凤仪回到房中,发现韩宁正闭目养神。她不想打扰韩宁休养,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到了晚饭时间,韩宁来到花厅,陆之遥和陆之遐才与她正式相见。陆之遥彬彬有礼,韩宁看着他,不由得想起陆涯。然而她发现,尽管她努力回忆,竟记不起陆涯的样子。她端详陆之遥,觉得应该是长得像,但却并没有想象中熟悉的感觉。相貌都已陌生,神似就更谈不上了。韩宁十分感慨,轻轻叹息一声。 陆之遥见她又是观察又是叹气,却不知是为了女儿还是为了故交。他看向胥凤仪,胥凤仪并不看他,不声不响地细嚼慢咽。连胥灵犀也安安静静地,认真和碗里的饭菜斗争。她大约是挑食,碗里米饭将尽,却积下一小堆肥肉,精瘦的部分已全部咬去。 吃完一顿安静的晚饭,韩宁让侍女撤席上茶,将陆之遥兄妹留下,要与他们闲聊几句。胥凤仪借口明前阁中有些事要收尾,独自离开了花厅。韩宁对她的反应感到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强留。胥灵犀原本想走,见姐姐离开,反而决定留下来,想着万一母亲跟未来姐夫说了什么重要的事,自己也好通风报信。 韩宁没有探听任何与陆家有关的事。她说自己多年不去云中,要陆之遥说一说云中如今的模样。陆之遥有些惭愧,坦言自己在外多年,对云中而言早已成了异乡之客。尽管如此,他却不忍见韩宁扫兴,于是将自己在云中数日的见闻回忆一番,然后说给韩宁听。 韩宁微笑着听完,满意地点了点头,见陆之遐始终神情漠然,呆呆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心里觉得奇怪。她向陆之遐问话,陆之遐有一句答一句,只勉强维持着礼数。韩宁觉得她好像一坛死水,不禁纳闷。胥灵犀见状,怕母亲有所误会,便自告奉勇地向母亲解释,陆之遐的心上人不久前不幸遇难了。 韩宁明白过来,再看她面带凄楚毫无生气,明明和胥凤仪一般年纪,却遭此劫难,心里顿生怜惜。韩宁便拉着陆之遐坐到自己身边,握着她的手嘘寒问暖。胥灵犀在一旁凑热闹,将二人讨论《金刚经》但事说给韩宁听。 韩宁听小女儿高谈阔论一番,发现她对经文一知半解,却偏偏能自圆其说。另一边的陆之遐听得十分认真,眼里生出向往,总算有了一点生机。韩宁忍俊不禁,对胥灵犀道:“你这是闭门造车,走了弯路事小,走了邪路可大为不妙。你要是真的对佛经有兴趣,回头陪我去圆通庵,请住持为你讲解。” 胥灵犀吐了吐舌头,点头答应下来。韩宁转向陆之遐,伸手轻抚她后脑勺,慈爱地说道:“陆姑娘若是有意,可以一起来。” 陆之遐看着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感觉鼻内有些发酸。她点点头,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来。 第104章 雪霁天晴有客来 冬至当天,叶凌霄带着郁罗来到胥府。胥灵犀对郁罗颇有好感,拉着陆之遐同郁罗一起在园中散步,跟她们讲书院里发生的趣事。叶凌霄自觉地不去掺和,与胥凤仪和陆之遥坐在水榭中品茶。远处不时传来女子的轻笑,叶凌霄偶尔从中认出郁罗的声音,便不由自主地跟着发笑。 胥凤仪很快意识到这一点,感慨他对郁罗竟如此痴情,觉得格外有意思,索性撑起头来盯着叶凌霄欣赏他的表情。叶凌霄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一双眼珠朝陆之遥的方向转了转,示意他换个目标。奈何胥凤仪不买账,秀眉轻轻一挑,依然笑盈盈地看他。叶凌霄无计可施,皱皱鼻子做了个鬼脸,惹得胥凤仪笑意更深。 陆之遥静静地看着胥凤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叶凌霄有心活跃气氛,和胥凤仪聊几句,发现陆之遥完全无意插话,转而和陆之遥聊几句,发现胥凤仪又沉默了。叶凌霄忍不住翻个白眼,觉得自己任重道远。他绞尽脑汁,忽然想起胥凤仪第一次从亓山回来时跟自己说重岚烟月的话。叶凌霄伸手拍拍胥凤仪的胳膊,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说喜欢亓山那片鹅掌楸,想在爻山也种一片?” 胥凤仪见他突然提起此事,有些莫名其妙。她点头:“记得。” 叶凌霄眨了眨眼睛:“树不是已经运到了吗?打算什么时候种?” 胥凤仪愣了一下,余光瞥见陆之遥抬头,顿时明白过来。她对叶凌霄笑笑:“不急,还不知道这树能不能适应爻山的水土。” 叶凌霄露出个无奈的表情:“你已经把树从原来的土壤里拔了出来,此刻又说不急着种?万一树根枯死怎么办?” 陆之遥似懂非懂地听这二人商量。 胥凤仪胸有成竹道:“不会枯死的,我心里有数。就是为了让树更快地扎下根去,所以才要晾它一段时间。” 叶凌霄挑眉:“这是什么歪理?” 胥凤仪慢条斯理地向他解释:“《齐民要术》里说了,移植树木时,出土以后要晾根数日,使其伤口自愈,然后再重新定植,否则创伤扩大,水土不服,更严重的会损伤根本,最终衰亡。” 叶凌霄见她一本正经地讲述,一时竟不辨真假。“《齐民要术》里真这么说?”他怀疑胥凤仪在逗弄自己。 “真的。”胥凤仪嘴角噙着笑,信誓旦旦地点头。 叶凌霄见陆之遥在一旁听得认真,越发不敢信了。他原本是以物喻人想劝说胥凤仪,可胥凤仪看起来却像是真心要跟他研究树木移植的,说到后来叶凌霄自己也迷糊了,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甘拜下风,闭口不提,余光瞥见陆之遥舒展了眉眼。 临近傍晚时起了北风,天上云层聚拢,厚沉沉往下坠,是个要下雪的样子。晚宴摆在暖阁,韩宁坐上首,其他都是小辈,交情好的没讲究,随意乱坐一气。席间叶凌霄插科打诨,胥灵犀妙语连珠,郁罗偶尔说一句画龙点睛,胥凤仪则不动声色地抛些谈资引导话题。陆之遥和陆之遐久未感受阖家欢乐的气氛,忍不住沉迷其中。陆之遐始终含笑,为所有人捧场,陆之遥也放松心情,间或帮叶凌霄唱和两句。韩宁笑得格外开怀,看这济济一堂满心欢喜。 宴会到深夜才散,叶凌霄和郁罗回家,出发时天上已开始零零星星地飘雪。胥凤仪送他们出门,其他人各自回去休息。等胥凤仪回到府中,妙闻迎上来为她披上斗篷,禀告说韩宁此刻要见她。 胥凤仪有些意外,拢紧斗篷,去往母亲房中。韩宁尚未安歇,坐在桌旁像是专门等她。胥凤仪见母亲神色庄重,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谈。她卸下斗篷交给侍女,走到桌前坐下:“母亲叫我有事?” 韩宁一时没有说话,静静地看她片刻,然后开口道:“你和陆之遥,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胥凤仪不慌不忙地点头承认:“母亲明鉴。” 韩宁道:“昨天见他,我以为他是拘谨。今天再看,原来是介意。即使欢声笑语,片刻开怀,也难掩思虑。”她问胥凤仪:“你打算解决吗?” 胥凤仪安慰道:“只是时间问题,母亲不必为我们担忧。” 韩宁见她志在必得的样子,颔首道:“你有主意就好。我看那孩子品行纯正,温厚识礼,确实不错。” 胥凤仪见韩宁夸他,笑道:“母亲满意就好。那就定下他了。” 韩宁听她满口戏谑,好笑地横她一眼,叮嘱道:“早点回去歇着吧。晚上冷,叫他们看好火炉。” 胥凤仪应声而起,与韩宁道过晚安,披上斗篷离开了。 雪下了一整夜,五更天时方停。胥凤仪起床后出门望去,只见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屋檐下挂着冰棱,折射朝阳的光辉,玲珑剔透惹人怜。栏杆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手轻轻一按就落下一个深深的印。胥凤仪伸出双手,用雪搓了搓手心手背,然后拢起一堆雪,团成一个雪球捧在手里摩挲。 她穿着一件赤色披风,出了闺楼往荷塘边走,如一团火在皑皑白雪中游移。妙闻从后面追来,要将暖手筒给她。胥凤仪摇摇头说不用,然后继续往水边走。远远看去,湖面冻成一块巨大的水晶。残荷矗立在冰上,有的顶着一小撮雪,有的挂着几粒冰珠,在风中微不可察地颤动。 太阳缓缓升起。胥凤仪手里的雪球越团越小,她朝湖面看了看,抬手掷了出去。雪球砸在冰面上,啪的一声绽开了。她嫌不过瘾,又砸了一个更大的。妙闻在不远处候着,知她心情不错,忍不住笑起来。 天朗气清,蜡梅经受住冰雪的洗礼,香气越发幽冷起来。胥凤仪走过去,伸手拉低一枝,仰起头来贴近其中一朵嗅了嗅,熏得五内生凉。 天地间一片寂静。胥凤仪独自站在蜡梅树下,望着湖面久久出神。然后有踏雪声传来。胥凤仪清醒过来扭头看去,发现陆之遥正往这边靠近。他披着一件黑色斗篷,在冰天雪地里格外显眼。 陆之遥走到胥凤仪身边,一言不发地陪她站着,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荷塘。 荷塘里除了衰败的景色,其他什么都没有。陆之遥深呼吸一口气,觉得心里有种久违的平静。蜡梅香气幽浮,沁人心脾。陆之遥忽然想起半年前在宜苏的情景。七夕之夜暑气未褪,街头庆典热闹非常,而他和胥凤仪坐在昏暗的河边,分享几颗莲子。 情思忽而涌动,他心底生出期盼,无论严寒酷暑,愿都能站在她的身边。 这半年世事变迁,他们两个共同经历过生死,如今还能站在一起赏梅看雪,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他知道这份幸运并非天赐,而是胥凤仪强求来的。她究竟为此花费多少心思,陆之遥至今没有头绪,但此时此刻,他却忍不住庆幸。 陆之遥遥酝酿半晌,找不到合意的措辞。他伸出手去,捉住胥凤仪的手。胥凤仪的手冰凉,一如他记忆中的感觉。他挨近一点,握紧五指,把掌心的热度传给她。胥凤仪似乎有些意外,转过头来看他。 “我想念你剥的莲子!”陆之遥另一只手也覆上来。 胥凤仪用力眨两下眼睛,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陆之遥眼里的情绪越发浓烈,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嘴角已克制不住地扬起来。 半晌,胥凤仪开了口:“等到了夏天,这里会有很多。你要是想吃,我给你剥。” “好。”陆之遥笑起来,“一言为定。” 胥凤仪隐隐有些亢奋,眼眶发热,心里发烫。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陆之遥,心思在喉咙里翻滚,仿佛心肝脾肺都在发抖。“你……”她刚说出一个字,就被陆之遥的动作打断了。陆之遥将她拉进斗篷,深深地拥在怀里。 “我想你!”陆之遥直抒胸臆,像飞蛾屈服于火光的诱惑,奋不顾身扑上去的那一瞬间,原本忐忑的心终于踏实了。他如释重负,将脸埋进她的肩窝,双手用力抱紧。胥凤仪流着泪伸手回抱,一时语塞。陆之遥在她耳边下意识地重复:“我想你!真的很想你……” 明明常相见,却还是思之欲狂。即使心存芥蒂,仍旧朝思暮想。他终究还是舍不得,放不下。 胥凤仪强打起精神,哽咽着问道:“你……你不怪我瞒着你,算计你了吗?”她知道此时此刻问这样的话太煞风景,可是她需要陆之遥的答案。 陆之遥松开怀抱,微微后仰去看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在意。陆之遥伸手托住她的脸颊,轻轻拭去上面的泪痕,然后小声地告诉她:“你可以再小心一点,不要让我发现。” 胥凤仪惊讶了一瞬,笑容在脸上缓缓绽放。陆之遥贴近,吻落在她的额头上、眼睛上、鼻尖上,最后在嘴唇上,温柔又缠绵。 胥凤仪忽然想起妙闻在不远处候着,轻轻挣了一下:“有人看着。” 陆之遥轻笑一声:“她早就走了。” 胥凤仪执着地扭过头去看,发现四周确实无人。她回过头来看向陆之遥,两人相视而笑。陆之遥将她再度搂进怀里,满心喜悦无以排遣,只有深深叹气。胥凤仪双手环住他的腰,闭上眼睛偎在他胸前,静静地享受此刻的欢愉。 太阳升高,蜡梅枝头有冰雪跌落。胥凤仪便拉着陆之遥去了暖阁。两人在暖阁用过早饭,相偎着坐在榻上。重逢之后未及倾谈,一朝敞开心扉,语言反而成了多余的。 他们安静地待了许久,胥凤仪突然想起一件事。“我有东西要送给你。”她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交到陆之遥手中。 “是什么?”陆之遥接过来,见她但笑不语,低头小心展开。他随即瞪大了眼睛,觉得难以置信,诧异地去瞧胥凤仪,又不可思议地摩挲那张纸,双手克制不住地颤抖。 胥凤仪握住他的手让他镇定下来。她轻轻靠在陆之遥肩上,柔声地解释:“这是当年令尊所写,醴露旧版的配方。当时他与家母偷偷一起研制酒药,想融合双方工艺,以此说服两家长辈。可惜此事半途而废,两人各自嫁娶。后来令尊独自更改了醴露的配方,这一版就弃用了。” 陆之遥情难自抑,蓦地将胥凤仪拥进怀里,哽咽着说不出字句。 敲门声突然响起,妙闻出现在门口,打断了两人的拥抱。她视若无睹地走进来,向胥凤仪禀报:“姑娘,孟鲲和韩启微、韩都雅三人到访。” 第105章 为他人作嫁衣裳 胥凤仪让妙闻将客人们请到中厅招待,她待会儿就去。妙闻应声离开。胥凤仪起身,却被陆之遥拉住。 胥凤仪见他面色有虞,问道:“怎么了?” 陆之遥道:“孟大哥也来了。他之前一直以为你是石青鸾。” 胥凤仪明白了他的担忧,安慰道:“我以后不会再用石青鸾的身份行走江湖,所以不怕他知道。何况你在我身边,他就算恼怒,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你会保护我的,对吧?” 陆之遥无可奈何地微微一笑。 胥凤仪眨了眨眼睛:“只是如今,他还是你情同手足的大哥吗?万一我们起了冲突,在兄弟和女人之间,你要怎么选择?” 陆之遥想了想,叹一口气:“若是在以前,你这样问确实为难我。可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对他抱有怎样的感情。我甚至觉得,我仿佛从未认识过他。”他站起身来直视胥凤仪:“万一真的有什么事,我自然要先保全你。” 胥凤仪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嫣然笑道:“有你这句话,我更加没什么可怕的。”她走出暖阁往中厅去,陆之遥一路陪着她。 孟鲲一行三人见到胥凤仪和陆之遥时都很惊讶。孟鲲打过招呼,目光在胥凤仪脸上逡巡良久,然后移到陆之遥的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韩启微有些憔悴,脸上挂着歉意,拉着韩都雅上前一步,对胥凤仪行礼:“小姑姑安好!”说着提醒韩都雅:“见过小姑姑。” 韩都雅有些懵懂:“你不姓石吗?你是胥凤仪?” 胥凤仪微笑颔首:“是我。”她有些诧异地打量韩都雅,发现对方瘦了很多,精神也差,再不是曾经那个生气勃勃的可爱女子了。 韩都雅感到疑惑,又有些生气,质问道:“你为什么撒谎?” 胥凤仪理直气壮:“石青鸾同样是我的名字,怎么能叫撒谎?” 韩都雅不服气地鼓着脸颊。韩启微又拽了拽她的袖子,她才不情不愿地向胥凤仪行礼问安。 胥凤仪并不计较,请客人们入座,问道:“孟掌门携两位姑娘登门拜访,不知所为何事?” 孟鲲道:“姑娘误会了,是韩姑娘有事相商,在下只是陪她们前来。”说完看向韩启微。韩都雅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一脸闷闷不乐。 韩启微略一迟疑,回答道:“我们想请小姑姑帮个忙。”她看向妹妹,眼里满是疼惜。胥凤仪感到纳闷,刚要再问,就听韩启微说道:“我们想拜托小姑姑查清都雅的身世。” 胥凤仪看起来并不意外:“这件事直接去问明前阁即可。” 韩启微显得很为难,嘴唇动了又动,却什么也没说。胥凤仪反而有些莫名,不知道是什么让她觉得难以启齿。 孟鲲若有所思地研究胥凤仪的表情,说道:“姑娘似乎已经洞明一切。” 胥凤仪坦言:“陆之遐正在敝府做客。” 孟鲲一听陆之遐的名字,顿时面色沉下来。他看向陆之遥,陆之遥微微蹙着眉回望过来,彼此心照不宣。 韩启微依然没说话,只是握紧妹妹的手。胥凤仪感觉她顾虑颇深,于是提议道:“不论如何,远来是客,诸位若不嫌弃,先在舍下住几日。都雅的身世,我自会让明前阁去查。” 韩启微明显松了口气,对胥凤仪道:“多谢小姑姑。” 胥凤仪点头,命家仆收拾客房,领三位过去休息。 待人走后,陆之遥走到她面前:“你当真要帮这个忙?” 胥凤仪嗤笑一声:“未必,我看他们是另有所求。”她见陆之遥眉间微蹙,伸手缓缓抚平:“启微不愿公开说明,定会私下来见我,到时候就知道,他们真正求的是什么。” 果然不出她所料,午后她在房中休息,韩启微独自一人找了过来。胥凤仪让妙闻在外间守着,将韩启微请入内室。她动手斟茶,指了指一旁的凳子请韩启微入座。 韩启微纹丝未动,只是盯着她,突然跪了下来。胥凤仪吃了一惊,忙要扶她起身,手握着她的胳膊发力,却始终拽不动她。 韩启微坚持跪着,恳求道:“小姑姑,我有一件难事,求你一定要帮忙。” 胥凤仪觉得她太过兴师动众:“有什么事就好好说,跪着做什么?” 韩启微道:“因为这件事也许会坏了明前阁的声誉,必定让小姑姑为难。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求你。” 胥凤仪收回手来,疑惑地打量她的神情,继而似有所悟,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韩启微见她变了脸色,心里更加忐忑,试探道:“小姑姑?” 胥凤仪道:“是为了都雅的身世,是不是?” 韩启微点了点头:“小姑姑说陆姑娘在府上,想必已经从她那里听说,都雅是魏其英的女儿,是魏梁的妹妹。” 胥凤仪承认:“陆之遐确实这样说过。” 韩启微紧张地求证道:“是真的吗?” 胥凤仪联想到她之前的表现,有些费解地看着她:“你来求我,莫非是希望我证实这件事?” “不,不是的。”韩启微连忙摇头,“我希望你能证明,都雅不是魏其英的女儿,她就是韩家的女儿。” 胥凤仪明白过来:“所以你没去明前阁,因为你不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万一都雅真的是魏其英的女儿,而你却没有办法让明前阁帮你撒谎,于是你直接来求我?” “是。”韩启微点头承认。 “为什么?”胥凤仪在桌旁坐了下来,“为什么要证明都雅不是魏其英的女儿?” 韩启微道:“因为我不想此事毁了她的人生。” 胥凤仪哦了一声,点头道:“如果她是魏其英的女儿,她和孟鲲就有了杀父杀兄之仇。如果她良心尚存,就无法心安理得地跟孟鲲在一起。” 韩启微无奈地点了点头,又忙辩白道:“但魏梁的死其实不能怪孟鲲。” 胥凤仪挑了挑眉:“为什么?难道不是孟鲲杀了魏梁?”她再次伸手去扶韩启微:“你先起来,坐下好好说。” 韩启微终于没再坚持,起身在她对面落座,说道:“魏梁是被孟鲲所杀,但孟鲲不是故意的。那时已经是深夜,魏梁穿着夜行衣,又黑巾蒙面,根本认不出是谁。” 胥凤仪怀疑地看着她:“你亲眼目睹整件事?” 韩启微摇头:“没有,是都雅。她全看见了。”她叹了口气:“那天晚上他们睡下以后,到了半夜,有人偷偷摸摸进了卧房,举着刀往床上砍。但孟鲲机警,在对方动手之前就已察觉。” 胥凤仪打断她:“据我所知,魏梁根本不是孟鲲的对手。他武功平平,又早被孟鲲发觉,孟鲲本该轻而易举地制服他。以孟鲲的个性,行刺一事定要查个明白,绝不会草菅人命。为什么这一次,连对方是什么人都不清楚,就赶尽杀绝了呢?” 韩启微答不上来,只好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听都雅说,对方没有一击即中,就往她身上砍。孟鲲气急了,夺了对方的剑反刺。对方没有躲过去。” 胥凤仪皱了一下眉头,又联想起韩都雅房间里那副画。 韩启微继续道:“那时我在房里也听到了动静,急忙跑过去看。我到的时候,魏梁胸口全是血,已经快不行了。孟鲲坐在地上,把他抱在怀里,神情十分懊悔。魏梁却在笑,说这样也很好。他说,他不习惯仇恨,恨一个人实在太累了。”她说着长吁短叹,心里很是感慨:“我想孟鲲一定很痛苦,魏梁就像他的亲弟弟一样,他怎么能忍心?那天他抱着魏梁的尸体,哭得很伤心。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会哭得那样狼狈。大侠的风范,掌门的威仪,全都没有了。我甚至有点担心,他会不会从此一蹶不振。” 胥凤仪面无表情地说道:“怎么可能?” 韩启微如梦初醒,深深地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情绪。她点了一下头:“你说的对。只是当时他哭得太凄凉,连我也不忍目睹。都雅想安慰他,却被他推开。我想他需要一点时间去冷静下来,所以我让都雅跟我回房休息。第二天早上,我们再见到孟鲲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平静,正常得好像昨晚的崩溃只是我们的幻觉。我几乎要以为那是一个噩梦了,直到我看见床上放着魏梁的尸体。孟鲲说魏梁是夷云派的人,死也要葬在夷云派,所以要带魏梁的尸体回去。都雅担心他,就陪他一起走了。” 胥凤仪道:“后面的事,陆之遐已经告诉我们了。但陆之遐空口无凭,都雅就信了吗?” 韩启微很是无力,又一阵唉声叹气,说道:“我劝过她。她似乎并不确信,可心里总是不安。她陪孟鲲回亓山,才过三天就回家了。从那以后她就不敢一个人睡觉,即使有我陪着,她也常常做噩梦。有时候在梦里哭喊着求饶,怎么叫也叫不醒。” “她求饶?”胥凤仪不明白。 韩启微道:“她总是在梦里被追杀,有时候是魏其英,有时候是魏梁,有时候甚至是孟鲲。我以为这些都只是暂时的,可她一直不见好转,身体也越来越差。我实在不忍心见她这样。我想心病还须心药医,只要小姑姑让明前阁宣布,说她不是魏其英的女儿,她就会信,自然就能恢复正常。” 胥凤仪面色有些凝重,看着韩启微沉默。她需要一个拒绝的理由,而她当然有。胥凤仪道:“你希望明前阁替你欺骗都雅,但如今明前阁只答疑解惑,不再接受任何委托。所以这件事,不好办。” 韩启微见她拒绝,不由得心急如焚,又怕自己强人所难惹她生气,哀求道:“我知道这样不合规矩,但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小姑姑,求你!” 胥凤仪微微皱起眉头:“任何代价?为了一个谎言?启微,你怎么能轻易做出这样的承诺?”她想了想,故意放狠话:“如果要你放弃韩家呢?” 出乎意料的,韩启微毫不犹豫地答应:“愿意!” “你糊涂!”胥凤仪心里来气,训斥道,“你是韩家的主人,你说这话有没有经过脑子?” “我认真考虑过了。最好的情况,就是陆之遐说谎,只要拆穿她的谎言,就什么困难都解决了。最糟糕的是她没有说谎,都雅真的是魏其英的女儿。可是那又如何?如果我们韩家必须出一个魏其英的女儿,那也不必是都雅,我也可以!” “你说什么?”胥凤仪简直不敢相信。 韩启微一脸坚决:“如果都雅真的是魏其英的女儿,我也可以替她。只要让她相信自己不是,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和孟鲲在一起。” 胥凤仪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如果都雅是魏其英的女儿,她和孟鲲无法在一起,你不就有了机会?” 韩启微近乎惶恐地摇头:“不,我不会那样做。我希望他们两个都好好的。” 胥凤仪将她的话从头到尾琢磨一番,问道:“孟鲲知道你这番打算吗?” 韩启微目光一闪,信誓旦旦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她看起来铁了心:“只要都雅好好的,我是谁的女儿,又有什么关系!” 胥凤仪仰起头来喟然而叹:“启微,你可真是匪夷所思!” 第106章 为谁辛苦为谁甜 胥灵犀和陆之遐陪韩宁在佛堂诵经,出来后被妙执告知家中有客到访。胥灵犀随口问道:“谁来了?” 妙执答道:“是夷云派的孟鲲和云中韩家的两位姑娘。” 陆之遐一听到孟鲲的名字,刚刚还算平静的心湖猝然兴起狂风骇浪。她克制不住激动,两手难以自持地颤抖起来。胥灵犀担心地看她一眼,用力握住她的手问道:“陆姐姐,你没事吧?” 陆之遐迈不动脚步,咬牙切齿道:“孟鲲……他来干什么?” 胥灵犀拍她的手背安抚道:“放心,这里是我家,他不敢怎么样的!” 陆之遐点头,心中恨意难平。在胥家的这段时间消解了她的哀伤,但她对孟鲲的恨却根深蒂固。若非自己无能,她恨不得亲手杀了这个人。 胥灵犀见她满面怨憎,不知该怎么让她重新高兴起来。她往院内瞥了一眼,提议道:“我们去堆雪人吧!”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陆之遐往荷塘边去。 她们远远看见岸边站着两个人,陆之遐认出来,一位是自家兄长,另一位就是孟鲲。胥灵犀不认识孟鲲,还要继续往前走,被妙执一把拉住。妙执提醒道:“陆之遥和孟鲲在那边。” 胥灵犀哦了一声打算另选地方,转念一想,问道:“听说他们两个是结义兄弟?” 妙执点头:“是。” 胥灵犀立时改了主意:“看看他们做什么。”说着躲到一旁的月洞门内,探出头来往那边张望。妙执拽她:“走吧姑娘,没什么好看的。他们已经很难再做兄弟了。” 胥灵犀哦了一声看向妙执:“他们反目成仇了吗?” 妙执看了一眼陆之遐,摇头道:“没那么简单。江湖恩怨,你还是别掺和为好。”说着一手拉她,一手拉陆之遐,强行将两人拖走了。 陆之遥和孟鲲听到动静,扭过头来望了一眼。孟鲲嘴角浮起一丝浅笑:“看来你们兄妹和胥家的人相处得不错。” 陆之遥没有接这句话,反问道:“大哥此行只是为了陪两位姑娘吗?” “不然呢?”孟鲲望着冰面,目光没有焦点。 “我听说夷云派接收了玲珑庄的人。”陆之遥顿了顿,语气明显缓和,“姐姐姐夫他们还好吗?” “算是还好吧。”孟鲲笑了一下,“厉峥与陆之透已经和离,厉峥不愿留在夷云派,带着妹妹走了。玲珑庄的弟子在撤出爻山时就走了一半,这次又有好几个追随厉峥离开,剩下的编入厚坤卫,还由陆之透统领。” 陆之遥很是意外:“怎么会这样?” 孟鲲道:“不瞒你说,玲珑庄本来就是夷云派伸往沧南的触手。如今这只触手被沐家砍断,短期内,夷云派不会再来沧南。” 陆之遥微微摇头,脸上是无法认同的表情:“夷云派已经是沧北武林之首,为什么非要来沧南?” 孟鲲哼笑道:“沧北弹丸之地,夷云派岂能就此满足?换做其他任何门派,一旦到了夷云派如今的地位,都会有同样想法。”他看一眼陆之遥,笑意有些微妙:“你是游侠,自然无法理解。就像当年胥善则将月升药庐做大,到云中开设分号,是同样道理。” 陆之遥听他说到胥家,忍不住提出心里埋藏已久的疑问:“为什么是胥家?”他停顿一下,又追了一句:“为什么是我?” “因为这是条捷径。”孟鲲笑意缥缈,“我们绞尽脑汁想促成陆胥联姻,却没想到胥家早有提防,更没想到石青鸾就是胥凤仪。这一局,夷云派输了。”他挑眉看向陆之遥:“不过,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的?” 陆之遥坦诚相告:“脱离玲珑庄后。” 孟鲲默算一番,干笑两声道:“难怪你不愿意回玲珑庄,也不肯加入夷云派。原来早就另攀高枝了。” 陆之遥听他话中带刺,下意识想解释,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孟鲲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心虚,冷笑道:“当年你对夷云派感恩戴德矢志报答,没想到一朝得了如花美眷锦衣玉食,转眼就变了卦?” 陆之遥被他冤枉,心里不甘,反驳道:“我从未忘记夷云派的恩情,但阿鸾对我有恩,我同样不能辜负。” 孟鲲嗤笑一声:“要是有一天胥家同夷云派为敌呢?你报哪个恩?” “我两不相帮。”陆之遥不假思索地回答,然而又略一忖度,补充道,“我相信胥家不会主动为难夷云派。” 孟鲲摇头,啧啧叹道:“陆之遥,你不懂。”他仰起头来,自言自语似的感慨:“其实我又何必多此一问,你分明已经选择了胥家。” 陆之遥垂下眼帘,沉思片刻,问道:“大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当年害死我父亲的凶手,究竟是什么人。” 孟鲲表情一滞,面露疑惑,心中隐隐警觉:“当年不是已经查清楚了吗?就是普通的盗贼而已。” “仅此而已吗?”陆之遥不死心地追问,“云中治安不差,如果只是普通盗贼,盗取财物也就罢了,何至于杀人放火?仓山派身为名门正派,又为何包庇凶犯?这些都查清了吗?” 孟鲲不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在怀疑什么?” 陆之遥见他反感,耷拉下眉眼:“我只是觉得,当年的事还有许多不明之处。” “当年的事早有定论,虽然确有细枝末节尚不明确,但事实毋庸置疑。”孟鲲轻蹙眉尖,微微眯起眼睛,“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没放下,毕竟是毁家之仇,这不怪你,但你方才的质疑显然另有所指。你从前心无杂念,现在却多思多疑,完全变了个人。是谁在误导你?是胥凤仪吗?” “没有。”陆之遥摇头,觉得孟鲲似乎有些激动。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可一时半会却捋不清楚。孟鲲脸上堆满真诚的担忧,这让陆之遥莫名感到理屈。他不好意思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可一时也没有别的好说,只好沉默下来。 孟鲲见其沉默,不知心里又在盘算什么,眉头始终未能舒展。他重新望向冰面,良久,唏嘘道:“我从第一眼看到石青鸾,就知道这个人不简单。如今想来,更加不敢小觑。万一有一天,夷云派不得不与胥家为敌,希望你能记住你今天的承诺。我也不想看到,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陆之遥竟从他话中听出一种决绝,不禁深受触动。他安慰道:“大哥放心,不会有那一天的。” 孟鲲苦笑一下:“恐怕以后连听你叫声大哥的机会都不多了。” 陆之遥被他说得心中怅然,只见孟鲲转身面对自己,勉强一笑:“我们好久没有比试过了,不如现在切磋一下,如何?” 陆之遥毫不犹豫地答应道:“好!”他环顾一圈,目光落在蜡梅树上:“我们就地取材,以梅枝为剑,如何?” 孟鲲颔首。两人卸下斗篷,到蜡梅树下分别折下一枝持作兵器,在雪地上过起招来。 胥凤仪和韩启微来到荷塘边,只见雪中一蓝一白两个身影上下翩跹。陆之遥的剑法大有进益,但孟鲲也没有故步自封,顾及梅枝脆弱,两人都刻意收敛,约束劲道,只比形意。如此一来,克敌同时还要克己,难度反比寻常切磋更甚。比武之初并未约定衡量胜负的标准,但随着梅枝上一朵朵蜡梅被击落,双方对于得失便也心照不宣。不知过了多久,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孟鲲举起梅枝,笑道:“我还有两朵。” 陆之遥输得心悦诚服:“终究是大哥更胜一筹。”他的梅枝上只剩下一个花骨朵。 胥凤仪捡起挂在树梢的斗篷,抖落雪花,上前为陆之遥披上。她替陆之遥系上系带,余光瞥见韩启微为孟鲲做了同样的事,而孟鲲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胥凤仪顿时想起片刻之前在房中,当问及孟鲲是否知情时她的反应。她那赌咒发誓般的表态,生怕有一丝牵连到孟鲲似的。 陆之遥发现她走神,轻轻嗯了一声。胥凤仪回过神来,听到孟鲲正正经经对韩启微说了句谢谢。她心如明镜,回转身来对孟鲲道:“方才,启微已将你们此行的目的告诉了我。她的请求,我会好好考虑的。” 孟鲲拱手:“多谢胥姑娘。” 胥凤仪玩味地看着他:“孟掌门亲自保驾护航,我若是不答应,会不会因此遭到报复?抑或是,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孟鲲脸色一僵,继而笑起来,目光下意识避开陆之遥:“怎么会呢?姑娘这样猜疑在下,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胥凤仪见他笑得尴尬,认真点头道:“孟掌门说的没错。我是个真小人,自然没有伪君子的度量。” 陆之遥觉得她像是有意翻脸,不觉皱眉。韩启微窘迫得无地自容。孟鲲憋着怒气,勉强维持笑容:“姑娘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胥凤仪耸了耸肩:“我一个弱质女流,不像孟掌门以武犯禁,就只能逞口舌之快。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孟鲲自知在言辞上占不到她的便宜,何况此行还要有求于人,甘拜下风道:“姑娘牙尖嘴利,在下自愧不如。” 胥凤仪欣然接受:“孟掌门无需惭愧,人无完人,岂能让你一个人占尽好处?” 孟鲲一向习惯受人仰望,何曾受过这些闲气,几乎就要按捺不住。韩启微忙从旁打圆场,说道:“既然小姑姑需要时间考虑,那我们就不打扰了。我们回去静候佳音。”说着朝孟鲲使眼色。孟鲲会意,不去纠缠,向胥凤仪和陆之遥拱手。 胥凤仪看着那两人匆匆离去的背影,忧虑地摇了摇头。 陆之遥牵起她的手:“你在生气?” 胥凤仪展眉,看向他道:“你看我是意气用事的人吗?” 陆之遥不明就里:“那刚才是?” “胥家和夷云派是交恶而非交好。我要让孟鲲明白,我不会为了顾惜任何人的情面对他假以辞色。我胥家不欢迎他。” 陆之遥明白她话中所指,不无惋惜:“你这样有失待客之道,何必呢?” “我不是叶凌霄,不需要让每个人都宾至如归。”胥凤仪微哂,揶揄他道,“看来兄弟和女人,你是注定不能两全了。” 陆之遥被她逗乐,心里又觉无能为力,只淡淡出了口气。“我无意在兄弟和女人之间做选择。”他说,“但我必须承认,我对夷云派、对他,已无法像过去那样深信不疑。” 胥凤仪握紧他的手:“如果相信能让你心安,那就去相信吧。” “可惜的是,我已经失去了相信的意愿。”陆之遥胸怀无限惆怅,摇了摇头。 胥凤仪柔声道:“至少你得到了自由。夷云派不能再用恩情胁迫你,陆之遐如今也在你身边。你不必再受人挟制,完全可以选择你自己想走的路。” 陆之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胥凤仪坦承:“这是我想要的,但我还想要更多。”她张开双臂拥抱陆之遥,把伤感都藏到心底。这颗赤子之心,终究还是沾染了尘埃,而她难辞其咎。她想到韩启微的请求,默默做了决定。 第107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消息很快传到韩宁耳中。她对夷云派素来没好感,与韩家也早就恩断义绝,因此对那三人避而不见。胥凤仪让妹妹和陆之遐陪在韩宁身边,又嘱咐妙闻等人加强戒备。眼看叶凌霄的婚礼将至,她不打算在韩都雅的事情上多耗时间,便令明前阁着手准备。 次日中午,她将孟鲲和韩家姐妹请到书房。 “把你们请到这里,是为了说明都雅的身世。”胥凤仪站在书桌旁,手里握着一本薄册,递到韩都雅面前。 韩都雅神情忐忑,迟迟不敢接。一旁的韩启微替她拿了。 胥凤仪开门见山:“我现在以明前阁主人的身份证明,韩都雅不是魏其英和方孝静的女儿,她是韩博收养的弃婴。” 韩都雅的眼睛顿时亮了,目光灼灼地看向胥凤仪。韩启微又惊又喜,问道:“这是真的吗?” 胥凤仪伸手点了点韩启微手中的卷册:“这里面记录了韩都雅出生前后韩家发生的事。” 韩启微连忙打开,与妹妹一同细看,另一边孟鲲也凑过来。 记录简明,韩启微一目十行,看完只觉荒唐。她问胥凤仪:“我父亲,他真的做了那些事?” 胥凤仪点头确认。 韩启微难以置信地看向韩都雅:“那,都雅的亲生父母呢?” 胥凤仪道:“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 韩启微暗暗松了口气,心想是弃婴也没关系,起码好过是魏其英之女,就算亲生父母在世,她也不打算把韩都雅还回去。她心头悬空已久的大石终于落地,不禁欢天喜地,扭身去拥抱韩都雅。 但韩都雅丝毫没有感到欣喜。人生的前十五年,她对自己的出身从未有怀疑。不久前陆之遐告诉她,她应该姓魏。而如今她又发现,原来她既不姓韩也不姓魏。卷册上说,她是出生不久便被遗弃的孤儿。她和孟鲲没有杀父杀兄之仇,她和韩启微也不是血脉相连的同胞姐妹。这片刻之间,她的世界再次颠覆。她呆呆地坐着,茫然失措。 韩启微松开妹妹,情不自禁看向孟鲲。孟鲲的目光紧紧锁在韩都雅脸上,错过了另一双眼里满溢的欢欣。韩启微心头一凉,慢慢冷静下来。 胥凤仪静静地站着,眼前悲喜一览无余。等韩都雅心事重重地阖上卷册,她再度开口道:“现在,你们两个出去。请孟掌门单独留下。” 三人疑惑不解地看向她。 胥凤仪解释:“明前阁作答应有酬劳。此一问的报酬,要由孟掌门来付。” 韩启微道:“问题是我问的,我愿意付钱,多少都行。” 胥凤仪蹙眉瞥她一眼,轻描淡写道:“你付不起。” 韩启微见她如此表态,忽然有些惴惴的。孟鲲却大方,安抚她:“你带都雅回房休息吧。”他坦然面对胥凤仪:“相信胥姑娘的要价是很公平的。” 胥凤仪置之一笑,转将妙闻妙吟召来,吩咐两人在外守门。 书房里只剩下胥凤仪和孟鲲。两人沉默地对峙片刻,孟鲲先亮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姑娘请开价吧。” 胥凤仪毫不客气:“两个条件:一,玲珑庄剩下的债由夷云派清偿;二,夷云派永远不能染指韩家家业。” “姑娘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孟鲲好笑地打量她,“我要是不答应呢?” 胥凤仪笑容不减:“孟掌门是因为韩家才喜欢都雅的吗?” 孟鲲断然否认:“不是。” “那我就放心了。”胥凤仪不急不缓道,“为了显示诚意,我可以多透露一些事情。相信孟掌门听过以后就会明白,我的要价是很合理的。”她顿了顿,说道:“韩都雅是魏其英和阮红绡的女儿。” “你说什么!”孟鲲瞬间变了脸,震惊之余隐隐泛起怒意。他起身逼近胥凤仪,冷声质问:“你刚才说什么?” 胥凤仪岿然不动,面不改色,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你胡说!”孟鲲动怒,很快又隐忍下来。他质疑道:“明前阁也会出尔反尔吗?” “我之前说的是,韩都雅不是魏其英和方孝静的女儿。我可没说她不是魏其英的女儿。”胥凤仪目露狡黠,“魏其英和方孝静的孩子早就胎死腹中,但韩博舍不得方孝静,为了鼓励她活下去,找来弃婴偷梁换柱。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害死魏其英的一个孩子,却替他养大了另一个。” “不对,这不可能!” 胥凤仪提醒道:“你不如回想一下,十五年前阮红绡发生了什么事。” 孟鲲铁青着脸,不愿回忆。 胥凤仪自顾自说下去:“阮红绡与魏其英暗通款曲,以致珠胎暗结。为掩人耳目,阮红绡假装染病,由魏其英送她下山医治。”她看到孟鲲眼珠快速转动,似是想起了什么。她继续说:“阮红绡生下女儿,不愿再回亓山,妄想与魏其英远走高飞。魏其英志存高远,当然不愿意。不久他得知方孝静产下死胎命悬一线,又发现韩博在找刚出生的婴儿。正好阮红绡与方孝静生产的日期相近,他便偷走阮红绡的孩子,扮成弃婴辗转送到韩博手中。阮红绡失去了孩子,又被魏其英连哄带骗送回你父亲身边。” 孟鲲脸色微微发白,他不情愿地想起当年,继母突染重病,下山休养了很久才回来。那段时间确实是魏其英在打点山下的一切。再结合方才卷册上的记录,真相呼之欲出。孟鲲愤怒地捏紧了拳头。 “其实怀孕本该是喜事,你说为什么阮红绡要隐瞒呢?”胥凤仪意味深长地设问,“你父亲又不像韩博,因为怀疑妻子红杏出墙,就顿顿芹菜绝了自己的种。” 孟鲲板着脸瞪她:“因为她做贼心虚!” 胥凤仪轻笑:“因为你父亲从来没有碰过她,她根本没机会怀孕。她与魏其英私通,一旦显怀,就是不打自招。”她慢悠悠道:“至于你父亲为什么不碰她,那就不好说了。” “你信口雌黄!”孟鲲怒火中烧。 胥凤仪依然是一派云淡风轻:“别急着恼羞成怒,我还没有说完。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孟鲲心中一惊,强压下怒火,问道:“你知道什么?” 胥凤仪扬眉:“我知道很多,比如当年他只是感寒受湿,吃些药便无大碍。偏偏有人在药里做文章,结果药成了毒,你父亲因此丧命。” 孟鲲恶狠狠地追问:“那人是谁?是不是魏其英?” 胥凤仪感慨:“看来你一直怀疑是他,这些年他也真是冤枉。” “难道……是阮红绡?”孟鲲连连摇头,“她那么柔弱,怎么会?” “正因为她温柔又懦弱,才会守活寡,才会骨肉分离。当她终于醒悟,便开始报复。她毒杀孟岳,同时嫁祸魏其英,想一箭双雕。”胥凤仪有些惋惜,“孟岳应该是有所猜疑,所以才会将掌门之位传给高长厚。但他又没有确证,所以最终还是放过了魏其英。” 孟鲲恨得咬牙切齿:“所以我父亲刚去世,她就跳崖,那也不是殉情,而是畏罪自尽?” “是生无可恋吧。” 孟鲲抗拒道:“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就是真相?” 胥凤仪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并且早有准备。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孟鲲:“阮红绡不甘心真相就此湮灭,于是在赴死之前向明前阁寄了这封信。里面不仅有她自己的故事,还有许多有趣的秘密。可惜,明前阁的宗旨并非替天行道,只好封存这段记录。” 孟鲲接过来,匆匆浏览一遍,扬手撕得粉碎。 “你撕了也没用,那是摹本。”胥凤仪淡漠地看他一眼,“何况还有诸多佐证。” 孟鲲脸颊抽动,逼向胥凤仪:“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以绝后患?” “你以为我就没有未雨绸缪?”胥凤仪不屑,“你此刻杀我,下一刻你的韩都雅就会为我陪葬。就算你侥幸活着走出胥府,夷云派的发家史也会很快传遍大江南北。你如果觉得合算,尽可以动手。” “胥凤仪,你不要欺人太甚!”孟鲲想到门外的守卫,恍然大悟。 “爱上仇人的女儿,滋味不好受吧?没关系,有都雅陪着你!”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孟鲲投鼠忌器,克制不住地低声诅咒。 胥凤仪翻眼:“论恶毒,我又怎么比得上你父亲?杀人放火一箭双雕,既有了剿灭仓山派的借口,又将陆家儿女收为己用。可怜陆之遥这么多年认贼作父!” 孟鲲呵斥道:“一派胡言!” 胥凤仪看着他冷笑:“你也不遑多让。你一边和陆之遥称兄道弟,一边利用他。你故意接受启微的示好,牺牲她成全你和都雅。万一她真的顶替都雅成为魏其英的女儿,你还可以顺水推舟,借由娶韩都雅霸占韩家家产。算起来,你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呐!” 孟鲲怒极反笑:“你就算全都知道,又能如何?你要是想公之于众,也不必安排今天这一局。” “你说得对。”胥凤仪真心实意地点头,“陆之遥的良心承受不起这些,所以我能瞒则瞒。”她对孟鲲挑衅地一笑:“你说韩都雅会不会更坚强一点呢?” “你卑鄙!”孟鲲无力地控诉,却因被拿捏着软肋,渐渐落至下风。 胥凤仪敛容正色:“如何?考虑清楚要不要接受那两个条件。” 孟鲲思前想后,讨价还价道:“夷云派可以不干涉韩家,但绝不会替玲珑庄还债。” 胥凤仪见正中下怀,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孟鲲见她如此痛快,反而一愣。胥凤仪道:“希望你遵守诺言,离韩启微远一点。否则‘伏波君子’这个称号,将会成为江湖上最大的笑话。” 孟鲲恨恨地威胁道:“我会遵守诺言,也希望你管好自己的口舌,不要祸从口出!” 胥凤仪笑道:“这个不劳孟掌门费心。” 孟鲲冷哼一声,转身要往外走。胥凤仪突然从后面叫住他:“等等。” 孟鲲不耐烦地回头:“姑娘还有何指教?” 胥凤仪道:“魏梁曾经送给都雅一幅画,不知道你可曾见过。” 孟鲲警惕道:“见过。” 胥凤仪踱步向房门:“魏梁的画很特别,亓山八景,景中有人。” 孟鲲莫名其妙:“那又怎样?” “连‘重岚烟月’和‘流霰浮金’这两景也有人?” 孟鲲茫然,心里隐隐地不舒服。 “我问过陆之遐,魏梁画风一贯如此,而他从未说过画中人是谁。”胥凤仪笑叹,“千山万水,只影独行,真是寂寞!” 她不再理会孟鲲的反应,伸手打开房门。韩家姐妹不在门外,反倒是陆之遥背着手站在不远处晒太阳,也不知是几时来的。听见开门声,他转过身来,对胥凤仪微微一笑:“都结束了吗?” 胥凤仪展颜,举步迈入阳光,与他携手而去。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一章,正文就全部结束了,可能会有短的番外掉落。 这个系列叫“沧浪淘沙”,其实已经构思了好几个故事,这篇只是时间线上一小段。 下次可能写胥善则和石韬玉,也可能写其他配角,看情况吧。 谢谢一直看下来的读者,尤其是留下评论的那几个。我虽然不回复,但是很受鼓舞。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